微风漫卷浮云,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跌宕,夏季的成都盆地犹如铺开的蜀锦。其上盛开着缤纷的色彩,举头眺望,天很高很蓝,干净得像被清水洗过,没有一点尘垢。
策马奔驰在广袤的平原,总让人忍不住抬头看天,诸葛亮的目光遥遥地眺望着天空与地面的交界处,一缕轻烟在那里袅袅升起,仿佛天空流下的一道泪痕。他的身后是潮水般的军队,铠甲和兵戈光亮耀眼夺目,整齐的踏地声震得大地颤抖不已。
援蜀的荆州军水陆两路挺近益州,张飞率领先锋部队攻克江州,打通了入蜀通道,之后前后部在江州会师,而后兵分三路。张飞北上阆中,佯攻葭萌关,实则为席卷三巴,扫清益州西面阻力;赵云南下江阳,克定犍为;诸葛亮却直走中路,在德阳大破益州军。一切都按照诸葛亮预想的那样按部就班,荆州军一路征战势如破竹,对成都渐渐形成合围之势,益州已成为风雨飘摇中残破的扁舟,摧毁它只是早晚问题。
雒城已近在眼前,城墙上斑驳着焦黑的烟火和深重的血痕,阳光从城背后撞过来,让整座城池仿佛沐浴在血水里的一张残破的脸。诸葛亮在来之前已获悉雒城内易子而食,析木为薪,纵然屡次陷入破城的危险中,却仍是坚守不动,他倒还生出由衷的佩服。听说守城主将为刘璋的儿子刘循,可真正做决断的却是蜀中名将张任,这二人精诚合作,把小小一座雒城守成了坚不可摧的金城汤池。
日头微斜,拖得军营辕门的影子长如绘在地上的高峰,中军大纛猎猎飞舞,苍劲的“刘”字犹如振翅的鸿鹄,仿佛随时都会飞入对面城楼上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刘备已等在辕门外,远远地看见诸葛亮,他激动地招招手。
“主公!”诸葛亮飞身下马,正要参拜,刘备一把握住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用力,像是在扣住救命的绳索,脸上的表情像和着稀面糊,喜、悲、忧、乐一骨碌都搅起来,他忽然就落了泪,重复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这一刻刘备才真正体会过,拥有了那白衣羽扇的身影,心里才获得安逸的踏实。诸葛亮像天空中恒定的北辰星,缺了星辉的照耀,总是会迷路。
“可惜士元了……”刘备说起庞统,眼泪像喷泉般涌出来,这段时间,他提一次庞统便哭一次,庞统的死是他心上生出的阴影。
庞统的死也同样在诸葛亮心上挖了一刀,可他不想被哀怀故人的伤情占据了意志。他温言温语地安慰刘备,没让自己哭天抹泪地跟着君主一块儿失态。
他和刘备来到中军帐,法正正在地上铺开一面大地图,地图上雒城“二字”被划了无数的黑圈,已经看不清原字。
诸葛亮盯着那面地图:“葭萌关怎样了?”
法正道:“早间霍峻发来战报,说他趁着敌军松懈,率麾下精锐出击,大破之,斩首敌将向存!”
诸葛亮几乎是惊喜了,霍峻守葭萌关一年有余,其受困情形和雒城无异,本以为他只能自保而已,未曾想竟还有余力破敌斩将,霍峻的忠义和将才都让人由衷钦佩。
对霍峻,刘备感触太深:“自我兵困雒城,霍仲邈独守孤城,西有张鲁频繁骚扰,南有刘璋重兵压境,他却能坚守逾年,为我排除腹背之忧。益州若攻克,当为一等功臣!”
他一拍脑门:“险些忘了,霍峻信里说,张鲁遣马超杨帛围葭萌关,后来杨帛返回汉中,马超却逡巡流连,似有观望之意。霍峻悄悄遣使者出城与他交通,想劝他归顺我方。”
诸葛亮喜道:“大好事,若能得马超襄助,不愁成都不平!主公,可速速遣舌辩之士,不可让此西凉勇士落入他人囊中!”
刘备点首:“好,只是派谁呢?”
法正提议道:“李恢吧,他为益州人,熟络陇蜀民情,与正皆是刘璋属下掾吏,为主公威名所折竭诚投效。昔为刘璋旧人,今为主公部勒,可昭彰主公惜才之心,为使者正合适。”
刘备附和道:“孝直所议甚合我意!”
诸葛亮道:“葭萌关之忧暂缓,雒城之困却当早解,只有拔掉雒城这根钉子,成都北面门户洞开,辄成都无关可凭,克定指日可待。”
“雒城守军虽疲敝,然张任调度有方,激奋士卒,他绝不会投降。若再行强攻,恐怕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法正皱眉道。
“拔下雒城,先需打压蜀军士气,”诸葛亮沉吟,“雒城守军可知我方驰援益州?”
法正想了想:“四面重围,应该不知。”
诸葛亮绕着地图踱了两步,目光从雒城移向成都,又从成都移往雒城,他忽地抬起头:“好,既然他们不知,我们便让他们知道!”
刘备问道:“怎么做?”
诸葛亮没有丝毫的振奋之情,只是轻轻地说:“指东说西。”
※※※
张任如果知道那是骗局,他一定不会轻率地率军出城。
昨日晌午的时候,荆州军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成都使者来到城下,逼着他向城里喊话,让他告诉雒城守军,成都四面被围,无力救援,请雒城守军赶快投降。使者起初答应得好好的,为了活命愿意变节,临到城下,却变了卦,一个劲地高喊成都救军近在咫尺,不过两日则能兵临城下,刘备是秋后蚂蚱,长不了的。
押解使者劝降的荆州甲士恼羞成怒,背身将使者拽下马,须臾,把一颗鲜血淋淋的脑袋抛上天空,一蓬血雾在空中开了花,刺晕了守城将士的眼睛。
使者惨死在城下三个时辰后,雒城的守军惊奇地发现荆州军拔营了。起初他们以为荆州军要发动新一轮的进攻,可那营垒分明像连根拔起的大树,正在缓缓退走。守军们猜测这是荆州军听说成都援兵将至,又在一年的攻坚战中讨不着便宜,不得已脱身逃走。将士们顿时斗志昂扬,纷纷向主将张任请战,张任虽一向稳重,也挨不住轮番的劝说,他决定率精锐出城,先跟一段看看情形,若果真是退兵,则相机而战,若不能取胜,还可以抽身退回城中。
张任做了两手准备,原以为是万无一失,他便亲自领兵暗暗跟随,一直跟到雁桥。
雁桥果然如大雁展开的双翼,遥远的山峦间拂来的微风吹得木桥摇摇晃晃。他的战马刚刚踏上桥面,伏军便忽然出现,仿佛撕开土壤的地火,燃烧时没有一点儿预兆,或者有,只是他麻痹了。
尖锐的箭镞破空声粉碎了清明的天景,上万的弩箭聚合成厚重的云团,沉沉地压下来,益州军的瞳孔都被光灿灿的箭镞填满了,没有一丝儿空隙去寻找逃生之所。
张任还处在伏兵从哪里来的疑问中,一骑飞马从桥下跃上,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人像擒拿兽类的老到猎手,将他单手拎了起来,他像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鸡仔,轻易便成了荆州军的俘虏。
捉他的这个人叫魏延。他被魏延甩在马背上,听见魏延高亢的嗓门像号角般穿透了战场的嘈杂。
“张任受擒,尔等速降!”
※※※
张任被魏延带回益州军中军,一把丢在了刘备面前,像一坨泥巴。
刘备看见张任,竟然笑了出来:“张任,你降不降?”
张任直起脖子怒道:“尔忘恩负义,横夺同宗基业,残害我益州,荼毒我百姓,还有脸让我投降?!我宁死也不事二主,更不会侍奉你这个无耻的伪君子!”
刘备的脸色大变,那一点怜才之心当即荡然无存,他几乎是整个人从坐席上跳起来,咆哮道:“斩!”
张任被押了出去,两名刽子手摁住了他,一人拉长他的脖子,仿佛对待一只鸭子。一人抽刀甩了甩亮光,用力一劈,可刀钝了,砍了两下,脑袋才脱离腔子,刀刃上沾着藕断丝连的筋肉,血流得不畅快,像苍老的泪。
血肉模糊的头颅抬往中军帐,刘备却还不解恨,他面红耳赤地号道:“把张任的脑袋悬于辕门,传令三军,雒城攻破后,城中无论士兵妇孺,皆坑之!”
刘备这次是真的暴怒了。他这口恶气憋得太久,在雒城下困了一年,死了近万人,又失去庞统,差一点把自己也埋在益州的山麓间,他恨透了雒城,恨透了张任、刘循,一并恨透了自己,唯有残忍的屠杀才能卸下他内心厚积的仇恨。他情愿踩着人头登上成都城,便是让他手刃刘璋,他也会毫不拖沓地应手而砍。
杀戮,杀戮,杀戮!五十四年来,刘备从来没有过这种可怕的感觉,像渴望食色欲望一般渴望杀戮,他竟想躺在尸骸里,喝着敌人的血,吃着敌人的肉,逼得急了,甚至想握住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诸葛亮慌忙道:“主公不可,凡围城必示之活门,以开其生路,主公宣示屠城之令,是告之必死,则雒城守军必将固守之。我们斩首张任,原为震慑雒城士气,不战而屈人之兵,俾使雒城早日拔下,南围成都。若为一时之怒顿兵坚城,迁延战机,又成困局。”
刘备狞笑着,两只发红的眼睛里喷着骇人的火:“雒城旦夕摧破,纵算守军坚守,我也会不惜代价攻下城关。这一城老少草芥一般,不值开其生路!”
刘备被愤怒的火围住,拔不出理智来,诸葛亮却不肯放弃:“主公取益州,成功只一半,若今日屠雒城,则城城畏惧,皆坚固堡垒。以荆州远来之师,御益州守土之军,胜在速战速决,败在拖延时日,所谓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一朝师老,兵自溃也。且主公向以仁义为怀,攻伐城池为下,收复人心为上,益州百姓若听闻主公屠城之举,焉得不襁负奔野乎!”
刘备根本听不进劝,他霸道地挥起手臂,恶狠狠地说:“我对他们仁义,谁对庞士元仁义,对我仁义!”
诸葛亮第一次生出死谏的念头,他咬紧了不激君主的原则,打算豁出去了,却听见法正在旁边幽幽地说:“雒城困禁主公逾年,正也以为他们该死!”
诸葛亮一呆,法正这话分明是在谄上,他复杂地看了一眼法正,法正却不看他,认真地对刘备说:“主公,屠城令应下达各营,令将官知会各营士兵,可以斩馘级数激励士卒,斩首多者,封赏亦多。今日只屠一座雒城不足以激励士卒,后边还有成都,也当效法。”
刘备愕然:“我没说要屠成都。”
法正像是很惊讶:“不屠成都?可雒城已屠,诸城闻之,或会以必死心守之,若不行诛灭之令,恐怕后面诸城不好攻克,只得一并屠之。”
刘备渐渐回过味来,他久久地注视着法正,暴怒像风吹麦苗,软弱地伏低了头,忽然长叹:“孝直,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我适才为急怒所蒙蔽,险些犯下大错。罢了,雒城不能屠,张任首级装函呈给雒城,威诱双下,开示生路!”
法正深深一拜:“主公明睿仁德,法正早知主公有不忍之心,无非是徒费唇舌,多此一举!”
诸葛亮终于明白了,法正原来是用反语相激,击垮刘备内心的残忍,唤醒他沉睡的仁德情怀,法正的奇策怪招让他自叹弗如。
他也至此明白了,总有些事是他做不到而法正能做到的。刘备的身边需要法正这般不依循常规的奇才,也许恃才傲物,也许睚眦必报,但他摸得准刘备的心理,能言人所不能言。一个君王的周围不能总是围着高唱道德正义的君子,不伤大局的小人,能明事理的媚者同样该存在,这就像阴阳平衡,阳刚过了头,总需要阴柔弥补。
※※※
两日后,雒城开城投降。
张任的死像巨石落入静湖,在雒城中激起轩然大波,张任是雒城守军的顶梁柱,脊梁折断了,坚守的城池已摇摇欲坠。
代表雒城面缚出城投降的是刘循,他困在雒城整整一年,瘦得一把骨头,风飘飘似的走不稳。清秀的脸颊凹陷出两个水槽,盛着难看的黯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
刘备亲自为刘循解缚,在营中置酒款待,还给城中的军民送去粮秣,宣示营中束甲,不得入城骚扰。
刘循本来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刘备不仅宽恕了他,还放了他回成都,让他带走一封写给刘璋的信。信为法正亲笔所书,半是威胁半是说理,劝服刘璋俯首投降。
当这封信历经颠沛送往成都,随之到来的是刘备的三路大军。密密麻麻的营帐盛开在成都城外,一面面旌旗连缀成硕大的面罩,似乎要覆盖住成都郊外的天空。
莫大的惊恐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流窜,崇尚安逸的成都人忽然间感觉到战争离自己如此近。抬头时,一行行惊慌的飞鸟振翅远遁,落下的羽毛也染着沙场的气息,空气里灼烧着辣乎乎的紧张,像成都人爱吃的辛椒,彼时是享受,此时却成了折磨。
起初成都人还燃起保卫家园的抵抗心,益州牧刘璋身边的僚属劝说刘璋坚守城池,浸润在淫糜声色中的血性在这一刻被激发出来,然而仅仅过去三日,一件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早上,守城士兵忽然发现城北驻扎了一支新的军队,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股潜流,无声无息间便锁住了成都北出的咽喉。士兵以为是荆州军分出来的后续部队,却看见中军大旗竖起一个硕大的“马”字,后来才知道原来领兵者名唤马超。
原来是马超!
整个成都像被扎了一针在死穴上,变成泄了气的球,士气瘪下去,斗志瘪下去,血性瘪下去,一切都瘪下去,唯一胀起来的是活命的欲望。
马超?他是恶魔啊,骁勇善战的西凉羌戎听闻马超的威名,皆作鸟兽散。连嗜血残忍的凉州游牧遇着马超也不战而屈,何况是一向安适好玩乐的成都人。
成都完了!
沾染了死亡青色的阴影在每个成都人的头顶扣下,已有几家豪门想方设法遣使者出城,觍着脸向刘备讨好。这帮人都是卖花布的行家,天生的投机者,无论改朝换代怎样激烈,无论谁做天子,总也少不了他们的好处,抛弃刘璋投靠新主人,不过是换一顶庇护伞。该做生意还做生意,该残剥民力还残剥民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王侯将相不会和世家大族过不去。
普通的成都人却想不到这一层,也没有这份财力去谄媚新主子,他们只能躲在家里祈祷,期望荆州军遭天谴,让益州重获升平。寻常百姓最淳朴的感情往往倾向于太平,当政者再混账,只要没褫夺了他们吃饭的家伙,他们不会揭竿而起,更不会寄望谁取代旧政权。
故而,从一开始,他们便认定了荆州人是侵略者,无端端地洗劫益州,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和益州人过不去。他们恨荆州人,像恨所有残害安静生活的暴徒一样。
“龟儿子的荆州客!”成都人最近常常躲在一边骂,气极了便去雕小人偶,背面清晰地写着“刘备”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用针扎,用脚踩,用唾沫淹。
可成都人的仇恨唤不来苍天的回应,围城的荆州军并没有离开,他们像长在成都平原的参天大树,越发地枝繁叶茂。与此同时,益州投降的郡县越来越多,数不清的降书雪片似的飞往荆州军的中军帐,气节在胜利的天平面前总是倾向于往下走,为胜利者加重砝码。
半个益州已被荆州军掌控,还有一半要么在观望,要么苦苦支撑,要么正在饱酣笔墨书写文采斐然的降书,刘璋父子用两代人的时间建立的偏霸基业离土崩瓦解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法正的信放在刘璋面前,像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触目惊心又略带滑稽。刘璋还没看完就泪流满面,法正的信写得相当嚣张,飞扬跋扈的真书写满了四张麻纸,每个字都缀满了法正不可一世的嘲笑。他是手提钢刀的屠夫,而刘璋是圈在笼子里的羔羊,轻易便能手起刀落,刘璋除了温顺地投降,没有第二条路。
刘璋从信里读出了翻身得志者的嘴脸,法正过去受过的屈辱都通过这一封信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他如今不同了,他是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麾下重臣,正领着新主人颐指气使地去抄旧主人的家,心中没有半分的愧疚,只有报复的快感。
千万别得罪有抱负的小人,刘璋前所未有地明白这个真理,却也知道得太晚了。
“主公,不能开城投降!”从事郑度义正辞严地说。
刘璋疲惫地看了看他,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初刚和刘备撕破脸时,郑度建议他坚壁清野,驱民而走,仓廪野谷一皆烧除,深沟高垒不与刘备交战,则刘备之军战无所得,守无所掠,必将退走。走而击之,则能成擒,刘璋却不肯依从,说此为扰民阻敌。他不是没有杀伐的残忍,可他是妇人般斤斤计较的残忍,非一代雄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他胸中没有规视天下的雄略,只是没有远见的坐井观天。
刘璋提不起一点儿反抗的力气,他茫然地望着堂上的僚属们,像在看一只只浮在水面找食的水獭,他懒洋洋地说:“不出降,打得过么?”
还是郑度说道:“成都尚有精兵三万,谷帛可支一年,吏民咸欲死战,尚可坚守成都。与刘备周旋,胜负也未可知,若开城投降,则基业毁于一旦,望主公熟虑。”
郑度的鼓励于刘璋只像一枚小石投入死水,声儿也没发出一丝,目光像滑轮般溜过益州牧官吏。这帮人到底有多少愿意为成都死战,他觉得很不踏实,靠着一帮随时可能倒戈的属吏守城,也许明早上,他的头颅便被自家人割下来,放在精美的木匣里,送给城外的刘备邀功请赏。
他很想念摔死在成都南门的王累,也想念首倡刘备不可入蜀的黄权,可如今一个正躺在坟墓里,一个被他派去守广汉,他身边除了寥寥如郑度诸类的耿耿义臣,其他人,都不值得信任。
与其让旁人割掉自己的头颅,不如自己将头交出去,便是死,至少也是自由的。
“不,”刘璋摇摇头,“父子在州二十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百姓曝骨草野,流离失所,以刘璋之故也,而今再举刀兵,心何能安!”
他看出郑度还想劝谏,迅速地说:“我已决定,开城出降!”
话才出口,底下便哭成了一片,有哭得狠的,嘭嘭地撞着头,直撞得鼻青脸肿,也不知是哀叹主公轻易弃基业,还是抱怨眼力太次,没能提早和新主人勾搭上手。
刘璋觉得他们真是会演,有这功夫嚎丧,当初刘备入蜀时,为什么进言者寥若晨星,后来与刘备交兵,也没有人挺身解难。他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冰冷的血在心里流淌,脸上不用再画蛇添足,他于是大笑了三声。
第二日,刘璋的使者来到了刘备的中军大营。
使者是张裔,曾为刘璋守卫德阳陌下,却大败于张飞,仓皇逃回成都。张飞见使者是张裔,笑得脸上开出豪迈的喇叭花,他用力地捉住张裔的手,摇了一摇,说:“久违了!”
张裔很白,白如刷得太多遍的墙壁,轮廓沾着清光,模样竟变得模糊,笑的时候以为他在哭,哭的时候又觉着是在笑。
他在中军帐见到刘备,很郑重地说:“振威将军愿意开城,但望左将军善待成都百姓。”
刘备信誓旦旦地说:“请振威放心,孤于益州百姓秋毫无犯!”
张裔顿了顿,他还想为刘璋讨要一个承诺:“不知左将军如何安置振威将军?”
刘备扭头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代他回答道:“爵禄不变,奉养不变,印绶、财物皆不动,但恐要迁往南郡公安。”
旧主被替换,总不可能留在旧地盘上,这是上千年来政治更迭的规矩,张裔是明白的。因为这段承诺是诸葛亮所说,张裔望向了诸葛亮,白脸泛了一抹色,像瓷盘映着了红光,他忽然像是明白了刘璋为什么会失去益州。
“左将军当遣使者随裔入城。”张裔道。
诸葛亮说道:“这个自然,我们已选定简宪和为使。”他像是刘备的发言人,刘备含着威而不畏的笑,保持着一个君主的矜严,除非是特别重要的话,一般都沉默。
张裔拜了拜,由军中亲兵领出了中军帐,他对诸葛亮很好奇,若不是奉使之责,也许会留下来和诸葛亮再多说几句话。诸葛亮太非凡,能让人在第一眼便被他吸引,虽然他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数言,却像在心里种下一棵树。
法正正巧从外边走来,看见张裔便笑出了声:“张君嗣,好久不见!”
张裔不自然地笑笑,他和这位荆州牧的宠臣关系很淡,没有深交,也没有得罪过,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
法正显出玩味的笑:“今日之事如何?”
张裔听出他言谈中志得意满的骄傲,他很不喜法正的得志便猖狂,又不能公开对抗,模糊地说:“孝直有辨主之识!”
法正耸着肩膀大笑,他凑近了张裔,故意用低沉阴森的声音说:“你放心,我不会拿你衅鼓!”
张裔浑身汗毛倒竖,法正这明为调侃的话实则暗藏刀锋,不拿他张裔衅鼓,那会拿谁衅鼓?益州得罪法正的人太多,如今风水轮流转,昔日沉沦下潦的贱仆成了人上人,昔日不可一世的贵主人变成待宰的羔羊,法正从来就不是以德报怨的风范君子,也不知多少人会遭到他的报复。
他干巴巴地扯着嘴角一笑,推诿了几句废话,匆匆地去了。抬头仰望着开始变黯的晚霞,最后的辉煌光芒正从成都城的背后缓缓消散,像一块染了血的红布,颜色惨烈得不忍卒睹。
这是建安十九年的夏天,左将军刘备经过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兵不血刃拿下成都,成为益州的新主人,完成了隆中对的粗略规模。
卷尾
新坟未干,青草像雏鸟,在土陇上羞涩地露出尖尖的头。墓碑上的字仿佛还有漆墨的暗香,顺着石碑的粗糙纹路流淌下来。
诸葛亮捧着一爵酒,他其实想说点什么,可伤情太深,从咽喉涌向心腹。胸腔塞得太满太挤,他竟发不出一丝声音,连眼泪也因为太难过而跳不出沉重的栅栏。
他弯下身体,将一爵酒轻轻淋在墓前,抬头默默地看着碑上深镂的字:“汉军师中郎将庞统字士元者,襄阳人也,孝悌友于,智略超拔,雅好人流,荆楚才俊冠冕……攻雒城为流矢中,卒,年三十六……建安十九年五月甲寅立”,目光在每个字里停留了一刹,那些字像是有黏性,每掠向下一个字,总会被黏性拖拽着梗一下。
他原来想写一篇祭文,可到头来连首祭诗也写不出。他实在太忙,忙着安排刘璋的受降仪,忙着接管益州的民生编籍,忙着安抚民心,忙着安置荆州军,忙得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永远匆匆忙忙地旋转。原来在心里盘桓的几句泪涔涔的祭文也忘得精光,到如今抽空来祭拜庞统,也只是奠酒洒泪。
成都郊外的景色很美,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温暖的风中舒适地摇曳,天空攫取了飞鸟的影子,洁白如羊毛的云前呼后拥,热热闹闹地从东奔向西,又从南奔向北。这片热土已被他们真实地踩在脚下,可庞统却看不见了,很多很多人都看不见了,为了拥有天府之国,上万荆州军死在历次的战斗中,他们的骨骸将永远埋在益州的沃土下。
“代价真大啊。”诸葛亮忧伤地叹息着,世间的丰功伟绩往往以死亡为代价。历史一遍遍地在演绎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能扼杀英雄创业的梦想,那梦想太沉重,也太残酷,辉煌的王朝总是踩着百万无辜的脊梁登上创造历史的巅峰。
诸葛亮恍惚了,为什么明明是致太平的美好愿景,却要肇出更大的不太平?为什么明明为了保民生,却要付出更大的牺牲?梦想和现实之间像荒唐的一对冤家,美好的未来也许只能建立在无数代人的牺牲上。
他虽然困惑于这种纠结的矛盾,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停止前进了。那是他这一生命定的责任,他必须义无反顾,承受着现实的苦难折磨,承受着历史的批判、后世的指摘,他清楚自己已成为史书上抹不去的一个姓名。
“军师。”马谡远远地走了过来。
“什么事?”诸葛亮看出他有话要说,马谡是藏不住话的漏口袋。
马谡结巴了一下:“法孝直杀人了……”
诸葛亮的眉峰很轻地一跳,他没有悚然,没有追问,没有激动,没有气愤,轻轻地哦了一声。
马谡担心地说:“我们刚得益州,正是人心不稳时,法孝直却以私仇妄杀无辜,益州人本就对我们不服,一直骂我们,”他梗着声音,“骂我们荆州犬……人家正想撵我们出益州,我们自己却擅行乱举,岂不是滋生祸端?”
诸葛亮掠过白羽扇,仍旧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了。”
马谡惊讶于诸葛亮的平静,难道是因为法正得幸于刘备,诸葛亮不好干碍么?他不解地说:“法孝直现为主公超擢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持掌成都机要,统摄都畿,若任凭他跋扈纵横,恐怕会酿成大乱。”
诸葛亮对他笑着摇摇头:“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他举起白羽扇遮住半边脸,缓缓地背过了身。
一行燕子忽然如一股青烟拔地而起,惊鸣着越飞越高,消失在成都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