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鲜绿的新芽像去冬残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头摇曳出冷冽的悲伤。春天的温暖气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里,东君的力量劈不开那坚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间已迷蒙了城市的天空。
诸葛亮踏入汉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让他冷噤不断,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张脸,稍稍挡住来路不明的风。他走到西苑门口,还不曾进去,便见廊下立着一个人。他半垂着头,轻轻哆嗦着手脚,檐下落着细细的水丝儿,也不敢躲避,像个麻木的冰雕。
“军师……”他弱弱地喊,行礼的时候,双手僵得合不拢。
诸葛亮刹那间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门口候着,怎么不进去?”
麋竺擤了擤鼻子,声音抽得像被风灌进了喉咙:“我,我……”泪水滚过他的脸,“没脸见主公……”
诸葛亮心底叹了口气,麋竺是在为弟弟糜芳负罪愧疚。东吴兵犯荆州,麋芳身为南郡太守,居然开城投降,致关羽退无可退,覆败身死。
他深知麋竺心结,温声劝慰道:“子仲毋要自责过甚,主公仁义宽厚,不会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宽心!”
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惭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门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却辜负了主公仁德,害死了关将军……”他把头垂得更低,隐忍的哭声闷在胸中,仿佛透不出的气。
诸葛亮心中恻然,却听见里屋“乒乓”一阵巨响,然后是刘备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又粗又躁,那暴风骤雨般的狂怒中还隐没着另一个人的低语,仿佛躲在灯影里拍翅膀的飞蛾。
“谁在里面?”诸葛亮问门口铃下。
“是公子!”
诸葛亮一惊,原来刘封回成都了!关羽丢失荆州,曹军又趁势起兵攻打东三郡,刘封与孟达不和,两人素生龃龉,各怀私愤,孟达因而叛逃曹魏,仿佛连锁反应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变。刘封支撑不住,只得弃城奔逃,前锋军报刚到,不想几日之后,刘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里的吼声越来越大,凶悍得几乎要将那房顶掀翻了。麋竺听见刘备的怒骂,又惊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层,死命地憋着哭声,喉咙里仿佛拉风箱似的哼哼。
诸葛亮心生怜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体沉疴,需得静养,等主公病愈,你再来请安,可好?”
麋竺知道,诸葛亮是想让自己避过风头。刘备正在气头上,对儿子刘封尚且詈骂相加,何况是叛臣的兄长?他没有反对,嘶哑着嗓子说:“麻烦转告主公,竺在家日日斋素,为关将军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愿受主公责罚!”他没有说下去了,擦着眼泪一步步离开,佝偻的背战栗在风雪里,像一节垂死的枯木。
诸葛亮惆怅地一叹,握在手里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划得掌心生痛。他轻轻地走进了门,却没有立刻走入暖阁,只在外间停下。
暖阁内的骂声越来越大,声音仿佛山洪暴发,冲得耳膜哗啦乱响:“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砰!”有什么硬物被掷下:“你二叔几次飞书让你发兵救援,你却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二叔兵败麦城,无路可走……”骂声带了惨痛的哭腔,颤颤的让人的心发酸。
有很低的说话声嗡嗡地飘起,似乎刘封说了什么,刘备的声音又炸开了:“扯淡!什么山郡初附,不可动摇?是你二叔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纵然你发兵驰援,东三郡便会丢么?你救得你二叔,凭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山郡?荆州丢失,你二叔……”声音哽咽地顿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势攻打东三郡,你知不知什么叫唇亡齿寒?没有荆州为声援,汉水上游的东三郡凭什么抗格曹操?你和孟达不和,逼得他叛逃,把东三郡都丢给了曹操!你一不该不救你二叔,二不该逼反孟达,三不该弃城当逃兵,身负重罪,还有脸来成都见我,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谢罪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仿佛钢鞭一样着力打下,刘封应答的声音更低了,断断续续仿佛临终之人的垂死呻吟,刘备的怒声再次掐断了他的辩解:“丧师辱君,背信弃义,你还算是个人吗?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不用认我这个父亲,你立刻负罪前去有司,自系牢狱!别让我再看见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声音刺得耳朵难受,一声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顶:“滚!”
暖阁的门被狠狠撞开,刘封紫涨着面皮冲了出来,眼里含着委屈的泪花,也没看见诸葛亮,咬着牙齿跑出了门。
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刘封撞开的小门吱嘎吱嘎地来回扇动,他立在门后,正在踌躇该不该进去,晃动的门被人轻轻一推,走出来背着药箱的医官。
诸葛亮忙问道:“主公的病怎样了?”
医官参礼一拜,面露忧愁地说:“主公连日高热,小的给他行过针,热度已退了。但身体疲乏虚弱,又不肯进食进药,长此以往,身体吃不消,唉……”
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关羽战死,刘备悲痛难当,遂大病不起。心里因郁积了痛悔相加的气,多日不得开解,痛苦压得刘备百般愁烦,只有糟践自己,用这种自虐之法割去心头的痛瘤。
他想着很是难过,低声叮咛道:“先去煎药吧。”他紧紧一捏羽扇,轻悄悄地走入了暖阁。
阁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火,火焰滋滋地爆开出耀眼的红花,一地里跪着大气不出的内侍宫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着粉碎的香炉、玉佩、碗碟,两个内侍小心翼翼捡起碎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刘备半卧在榻上,手心里死命抓着被褥,似乎余怒未消,因怒而发红的脸渐渐苍白下去,闪着泪光的眼睛里深含着泛滥如潮的悲痛。
有内侍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说:“主公,请进膳!”
没听见说话,只见刘备扬起手臂,将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浓浓的米粥绸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声大喝:“滚!”
满屋的内侍宫女都吓黄了脸,可没一个敢真的离开,只是把头埋在肩膀之间,浑身打着哆嗦。
“主公!”诸葛亮轻轻地唤着,无声无息地在床边跪下。
刘备愤怒的神情霎时变了,犹如被清水稀释的浓色,他怔然地称呼着:“孔明……”
诸葛亮一字一停,一声一凝:“亮请主公不要再糟践自己!”
刘备把脸缓缓地转了过去,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背对着诸葛亮,抽泣的声音很哀很痛:“当初我若不答应云长便宜行事,他就不会调走江陵守军,东吴又如何能轻易拿下江陵,他便不会、不会……”
诸葛亮听得伤感,他镇定着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须自责?东吴觊觎荆州之心从未消亡,纵无调兵之举,他们也会赚取荆州。这次是吕蒙使诈计,骗了云长,非主公之咎!”
“不……”刘备摇着头,声音像上下起颤的扁担,“云长自来听我的话,从来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若是起初不应允他,他就不会疏忽大意,荆州便不会丢……他更不会、不会死……”说出这个字困难得像从烈火中摸出一颗心,让他的灵魂都烧成了烟。
“云长死了……”他凄凉地喃语着,“可恨孙权贼子,让他身首异处,还把首级送给曹操邀功,云长英雄一世,末路之时却连全尸也保不住!”
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长出血淋淋的大树,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个身体都占满了。
刘备仰起头,胸腔里迸发出一声悲号:“云长,你听了大哥一生的话,为什么最后就不听话了?我让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宣泄,他抓起枕头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诸葛亮跪向前,他大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责了!”他重重地磕下头去。
刘备怔怔的,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蒙眬的视线里犹如一片半衰的叶子。他紧紧地抓住被单,把脸狠狠地转向里边,泪水肆虐不休,可他没让自己哭出声。
“孔明,你先出去吧,让我静静、静静……”声音沉甸甸的,仿佛逐渐沉没在坟墓里的一颗心。
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无法强力扭转的,伤心至极的刘备听不进任何劝诫,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倾诉衷肠。他只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晕眩犹如黑布蒙面,他险些一头栽倒,拼着胸中的一股气,他坚韧地挺住了身体,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争辩的话都没说,倒退着,倒退着,刘备的背影在视线里犹如扁舟荡漾,直到走出大门,那飘摇的背影仍在脑海里久久不去。
软绵绵的雨丝静悄悄地扑落,他在寒气四溅的庭院里潸然泪下。
世间苦痛,或皆如此。
他长久地没有动,雨丝儿萦绕着他,寒风摧折着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独生长的青松,一任风霜残损,一任岁月磨砺,悲壮、坚韧而永恒。
西苑外的长廊上似乎跑来一个人,脚步声隆隆如波涛奔腾,跑得近了些,看见他挂满了泪水的脸上盛着焦虑和悲痛,络腮胡子上缀满了雪花。
是张飞!他从阆中赶来了!
犹如被忽然而至的阳光照耀,诸葛亮的精神一振,仿佛刹那之间到来的希望,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他大声呼道:“翼德!”
张飞奔到他面前,哑声道:“军师……”他抓着诸葛亮的胳膊哭了起来。
诸葛亮拍着他的背,又伤心又欣慰:“翼德,你总算来了!”
“军师,二哥,二哥……”张飞哭得说不出口。
“我知道的……”诸葛亮流着泪,轻轻挽了张飞的手,连声说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飞抽泣着不成声:“大哥呢,他怎样了?”
“他病了。”说起刘备,诸葛亮不禁语调低沉。
“病了,严重么?”张飞焦急地问。
诸葛亮哀叹着摇头:“他深责自己当日不该应允云长调兵,为此负疚终日,大病不起,水米不沾,汤药不进,一心糟践身体,谁劝也没用!”
张飞懊恼地一顿足:“这个傻大哥,二哥的死与他何干?分明是东吴阴毒,害死了二哥,关调不调兵什么事?”
诸葛亮收了愁音,凝重而认真地说:“翼德,现在只有你能劝主公,主公与你们桃园情深,非兄弟不能慰心。不然,主公再这样下去,臣僚何托,社稷何托?”
张飞拧着两道黑眉,泪痕斑斑的脸上溢出坚贞的光芒,他紧紧一握诸葛亮的手:“军师放心!”
他猛一撒手,大踏步朝前走去,诸葛亮回转身,只见那雄壮的身姿阵风般卷进了房门,身后扬起的尘埃久久不落。
“大哥!”张飞的喊声犹如春雷滚滚。
像是撞倒了香炉,又或者是踢翻了巾架,暖阁里的刘备大叫了一声,听得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话,刹那间,悲惨的哭声爆发出来。两个男人的号哭犹如开闸的洪水,狂呼着奔向容纳世间痛苦的海洋。
诸葛亮的心被这哭声震痛了,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倚在门廊下,望着雨丝在寒风中飘荡,被王府飞檐阻断的天空漏出一线光,仿佛英雄驰骋时挥出去的马鞭,虽然旅途艰难,却始终锲而不舍。
※※※
太阳出来了,阳光隔断了云的流翳,为人间洒下一片青葱翠色。
诸葛亮轻轻走入王府寝宫,白羽扇覆着两卷文书,虽不沉,却滑溜溜地似摸着两条蛇。内寝里微微侵冷,倒不及外边暖和,刘备半倚在枕上,腿上摊开的书也没有看,却一直在和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说话,那是占梦赵直。
“主公!”诸葛亮参礼道。
刘备点点头,示意他稍等,转头对赵直道:“昨夜孤梦乘龙入水,俄而水干落井,惊而寐之,可否一解?”
赵直不假思索地说:“大吉。”
刘备半信半疑:“当真?”
“龙为九五之象,入水方能游刃有余,是为至贵之兆,不吉为何?”
“那,水干落井又应在什么事上?”刘备追问道。
赵直微微迟疑着,含蓄地说:“蛟龙入水,可为大贵大吉,而物极必反,一朝飞龙在天,也当思亢龙有悔,这是上天告诫做梦者当谨慎行事,便可保有一世富贵。”
刘备沉默,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多承吉言。”
他认真地说:“元公,孤想请你入公门,望君不辞!”
赵直委婉地说:“多蒙大王延请厚恩,但赵直素性粗率,才能鄙陋,公门事务猥多,礼秩繁琐,恐身登官阶,不堪仕任,辜负大王任才之心。”
刘备明白赵直不愿出仕,他也不强求,思量道:“无妨,孤准你白衣入公门,不登官阶,既不违了元公素志,也能让孤随时咨诹一二,可好?”
赵直虽为难,但他知这是刘备可以妥协的底线,不得已只好接受了:“这样……直勉力为之,但恐有误大王之处,望大王宽恕!”
“你放心,孤能得元公首肯,已很欣慰。”刘备和气地说。
赵直因见诸葛亮一直候在一边,知道有君臣公事要谈,便告辞离开。
刘备这才看向诸葛亮:“孔明有事么?”
诸葛亮先不答,却笑道:“主公气色好多了。”
刘备不禁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是么?”他涩然一笑,似对自己的身体好转并不感到兴奋,招手让诸葛亮坐下。
诸葛亮也不坐,羽扇搭在臂上,掩着两卷文书:“有几件事,第一件,亮想让主公见一个人!”
“见谁?”
诸葛亮徐徐地说:“主公重病之时,此人无日不来问候,但因心存愧疚,不敢擅见主公,只能守门而泣。他还在家为云长设了灵堂,日日斋素哀哭,以表咎心。”
刘备落寞了神情,他已知道了诸葛亮所指何人:“是麋子仲么?”
“是他,”诸葛亮颔首,“他这会在门口,主公见他么?”
刘备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诸葛亮折转身走出了内寝,不过一刻,他再次走了进来,后面却跟着麋竺。麋竺勾头躬背,脚底下像打蜡一样,一步一滑。
“子仲!”刘备的声音微微沙哑。
听见刘备呼唤自己的声音,麋竺像从深海底忽然浮出,他打了个激灵,“噌噌”跑前几步,扑通跪在床边,把头重重一磕,哭着喊道:“主公!”
刘备伸手去拉他:“别哭别哭,起来吧!”
麋竺不肯起身,他抽噎道:“竺有罪之人,不敢受主公不拜之恩!”
“你有什么罪?”刘备微微责怨。
“麋芳叛城投敌,害得关将军身死,枉受主公没世之恩,不思忠心回报,做出这等滔天之举,非罪而何!”麋竺说得痛心疾首,眼泪染湿了身前的一大片。
刘备叹声慰藉:“麋芳是麋芳,你是你,兄弟罪不相及!”
“可麋芳乃家弟,是竺教而不善,不敢辞其咎,恳求主公重罚!”麋竺砰砰地磕头。
刘备急得高声道:“子仲!起来!”
这一声惊喝让麋竺抬起了头,他惶惑不宁地看着满脸气恼的刘备,没等他做出反应,诸葛亮已扶起了他:“子仲起来吧!”
“子仲,”刘备缓缓地放软了语气,声调有些伤楚,“你这是何苦呢?别把他人的罪强加己身,负累重重,咎心忧戚。兄弟虽血脉相连,而行事各异,吾不行连坐,你也毋要诛心。”
麋竺哽着声音,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备倾了身体,手臂伸出去,轻轻搭在糜竺肩上:“子仲,当年我在徐州,遭吕布驱逐,困窘无倚,是你倾尽家财相助。后来,你又舍俸禄,弃官身,随我俯仰辗转,二十年来随从左右,一心赤诚,从无怨色。你妹子嫁我做妻,顺守贞节……”他提到麋夫人,心里一颤,眼泪啪嗒掉落,“这些恩德,我一生未忘,我欠你麋家太多,怎会因兄弟一人之罪而责怨于你,若我生此心,岂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主公!”麋竺被震撼得心海翻腾,感动之余,无言以表,唯有呜咽。
刘备拭去眼角的泪水:“子仲敦雅纯善,我知你为人,你切不要再把愧疚搁在心上,不然,我心也不安!”
麋竺又戚戚哀哀地哭了好一阵,断续着说了些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也不敢打扰刘备休息,流着眼泪告退离开。
刘备看着麋竺消失的背影,悲戚地一叹:“子仲这个心结恐怕很难解开了。”
诸葛亮道:“子仲得主公抚慰,他该当放下,怎会解不开?”
刘备只是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心事重,担了事便放不下。唉,刘玄德无奈又要欠他这一桩心事!”他连声惋叹,见诸葛亮兀自默然,问道:“还有其他事呢?”
诸葛亮打开羽扇,露出手中的两册文书:“两份急件,一份北方,一份江东!”
刘备瞅着那两册加了红签的信件,忽地一笑:“你要我先看哪一份?”
诸葛亮略一想,将其中一份交到刘备手上:“先看这个吧!”
轻薄竹简展开来只连了三册,想是事情不繁复,其上的字迹也很少,刘备从头一个字看起,到最后一个字时,握简的手有些发颤。他揉了揉眼睛,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漏字、看跳行,霎时,竹简滑出了手,滑进了被褥里。
“曹操,死了……”他喃喃地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曹操,他这一生最恨的敌人,最大的对手,于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病死在洛阳王宫,把他身前身后的骂名、指责、猜忌统统都带入了坟墓里。
多少次他被曹操逼得走投无路,几死其手,他睡梦里也渴望能手刃曹操。他曾经想过,哪一天曹操死了,他一定会大宴群臣,庆贺天下终于少了曹操这个大祸害,那日他定当痛饮三百杯。
可是,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的欣喜,反而空荡荡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许都,五月梅子刚熟的季节,曹操邀他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酒酣耳热之际,曹操说出了“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话,吓得他魂飞魄散。后来每每回想,深觉得曹操心机可怕,那虚伪的试探让他好不痛恨。但今天再度记忆,过去的厌恶感如雾散开,浓雾的背后是他从不愿承认的另一张面孔。
那或者当真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曹操为什么恨他,数次欲置他于死地,正是因为他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非同旁人。曹操视他为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两个第一流的英雄若不能成为朋友,只能选择成为敌人,作为敌人,还有悲悯仁慈可言么?
他将那竹简重新拿起,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第三遍:“人生无常,曹操虽是国贼,也算是个英雄,英雄离世,总让人悲慨!”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要不要遣使吊唁?”
诸葛亮道:“可以,我们与曹操虽为敌手,然礼仪不废,人死不加口诛笔伐,方为大器量,但恐使者难以致北。”
刘备仰首一思:“无妨事,让李正方给孟子度去封信,就算使者去不了北方,探探口风也好。”
诸葛亮听懂了,李严和孟达交好,孟达自被刘封逼反,李严生怕祸及身,旬月来数度上表请罪,刘备软语相慰,宽以恩意,方才缓解了他的自疑。孟达如今被曹丕任命为新城太守,恰镇守东三郡,若关中陇右的路走不通,可从东汉水北上魏国,一为吊唁,二也可探孟达有否返诚之心,三还能检验李严的情伪。诸葛亮摸透了刘备的心思,却不会轻易袒露,只简短地说:“也好。”
刘备瞟着诸葛亮手里的第二份文书:“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事?”
“和第一份差不多,只是人不一样!”诸葛亮将第二册竹简也交给刘备。
“差不多?”刘备疑惑起来,竹简展开,字数也不多,短短的几行而已。可他还没看完就“噌”地立起来,似喜似狂的神情忽然闪过眉目,他将竹简一丢,仰天长笑。
他拍着被子歇斯底里地号叫:“死得好,死得好!”情急起来,“啪啪”地打着那册竹简,像是在敲着谁的骨骸,“吕蒙,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也有今天,便宜你了。我本还想有朝一日亲手斩了你人头,为云长报仇,你自己却一命呜呼了,老天真是对你仁德!”
挖骨锥心的狠话刀子般扎下,诸葛亮暗自叹息。他知道刘备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没有放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厚。
刘备忽地转过身子,目光像锥子般尖锐:“孔明,我欲发兵东吴,夺回荆州!”
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颤,几乎掉在地上,又听见刘备恶狠狠的骂声:“碧眼小儿,你等着,我定也叫你身首异处!”
“主公,”诸葛亮缓缓道,“发兵东吴,兹事体大,切不可意气用事!”
刘备摆摆手:“我没有意气用事,病了一个多月,我每日都在寻思这事。荆州之失,不可不夺,云长之仇,不可不报,二者皆不能舍,怎不发兵?”
诸葛亮耐心地说:“如今东吴新得荆州,气焰正高,贸然发兵,他们以全力来守,我们无全力以攻,荆州之仇恐难得报!”
“我们也以全力去攻!”刘备似下了不可转圜的决心,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
诸葛亮知道现在想要说服刘备,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劝不了,还可能火上浇油,他婉转地劝道:“主公复仇之心,亮也同感,只是一则东吴势强,必在荆州严守以待,我方东进,师途遥远,以疲累之师对安逸之军,胜败难定;二则东吴已称臣北方,我们起兵伐吴,北方若扰攘后方,我方恐两面受敌;三则我们新丧荆州,再失东三郡,元气大伤,士气低微,臣僚气衰,非假时日不得恢复,不如缓过这一阵,先看看诸边形势,再作定夺如何?”
诸葛亮的分析头头是道,刘备掂量着这三点意见,想了又想,到底是觉得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先看看形势吧。”
诸葛亮紧张的情绪登时松弛了,本想再进几句婉语,却听刘备用不容转圜的语气说:“总有一日要出兵东征,夺回荆州!”
他发着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头,一块块伴着血吞没,那两册文书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乌紫。
诸葛亮忽然觉得透骨寒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