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消嫌隙君臣终交心,有默契夫妻诉衷肠

刘禅坐在窗前,一线光芒渗出来映在他发木的脸上,目中一点神色很微弱,犹如燃到尽头的烛火。

诸葛亮已走了进来,在门里跪了下来。

“相父,平身!”刘禅的舌头不听使唤,两个字粘着说,仿佛牙牙学语的儿童。

“罪臣不敢受陛下免跪之恩!”诸葛亮伏低了头。

刘禅冲口便想说相父无罪,可他竟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把脸慢慢地转过来,略带倦怠问:“相父面君何事?”

诸葛亮双手一擎,将一份卷轴高高举起:“臣上谢罪表!”

刘禅的眼睛倏地盯死了那份竹简,这已是诸葛亮的第五份谢罪表了,每五日递一份,每一份都近千字,字里行间都冷静严肃,绝不为自己开脱。但刘禅看了,觉得这请罪表反而像是责备自己的问咎檄文,那一个个字似乎都在竭力地喊叫:“皇帝,你不分好歹,不问是非,你错怪忠臣了!”

莫名地,刘禅冒出了一股火气,他压着声音说:“相父为何频繁上请罪表?”

“待罪之臣,怎能不自陈罪愆!”诸葛亮稳稳地说。

“你有什么罪!”刘禅爆炸似的吼出来。

“臣……”诸葛亮平稳着声音开言,可那话才出口,刘禅已从座位上跳起来,嘶哑着声音叫道,“相父,你不要再逼朕了!”

仿佛被焦躁的火焰燃烧了血液,刘禅满脸潮红,根根青筋爆裂出白皙的皮肤,涨得仿佛血管要爆炸了。他咬着牙齿闷喝一声,举起案上的一盏宫灯,狠狠地掷下去,粉碎的灯片四散飞奔,残剩的灯油泼在地上,溅在几个宫女的裙子上。

他对满屋的宫人号叫道:“滚!”不等宫人们离开,一手执香炉,一手执拂子,抡起手臂投出去,直砸在两个宫女的背上,痛得她们忍声呻吟,又不敢叫喊,逃命似的奔出了宫门。

书案上的器皿都丢光了,刘禅气无可泄,双手把住书案的两个脚,丹田里冲出一股凶悍的怒火,绷着满脸的怨毒,手腕猛地用力,正要高举过顶摔了书案,可手臂却似被人牢牢箍住,压得他高举的力量一点点下降。他恶狼似的转过头,却看见诸葛亮深如秋水的眼神。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里有劝诫,有安慰,有怜惜,还有久违的慈爱。

刘禅的手慢慢地放开案脚,他像是被疯狂的愤怒耗尽了力气,一瞬间变得疲惫、颓唐,并且衰弱。他凄楚地、像个孤儿般地问道:“相父,我是不是个蠢皇帝?”

“陛下不是!”诸葛亮坚定地说。

“我是!”刘禅突地扬起声音,声音拔到了最高处,又似承受不住那锋利的尖锐,从高空摔落下来,软软地重复道:“我是……”

诸葛亮轻声安慰道:“陛下不要妄自菲薄,陛下不蠢。”

刘禅酸苦地一笑:“不是我妄自菲薄,是事实如此。相父,你去街巷之中听一听,老百姓在说什么,他们要丞相,不要皇帝……”他萎靡地念着,“不要皇帝……”泪水忍了又忍,还是刺破了眼眶,汩汩地流过他哀戚的面庞。

“他们不要皇帝,这就是民心……”他仰起婆娑泪眼,苦苦地看着诸葛亮,“相父,先帝在时,你和他是季汉的两尊神,先帝不在了,季汉只剩下一尊神,他们都要拜你,拜你……”刺破心口的绝望让他几乎说不下去,哽咽的声音伴着泪水潺潺流出。

他低着头悲哀地哭泣,泪水涌进嘴巴里,苦涩得让他想吐,可他全都咽了。

“先帝,”他喘着气说着这个称呼,“先帝一定也不喜欢我,当初就不该选我做太子,为什么……”绝望的情绪让他丧失了理智,他不顾一切地说,“相父,先帝既然倚重你,老百姓也爱戴你,先帝为什么不把江山传给你,偏偏让我登临帝位,做一个百无一用的傀儡!”

这疯狂的话犹如钢刀碎裂的锋刃,在两个人的心上划开长长口子,伤了别人,也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诸葛亮宁静的面孔泛起了一层忧郁的光,微微地叹息:“陛下,臣给你说一件事吧。”他轻扶住刘禅发颤的手,“陛下可还记得你有个长兄?”

刘禅一怔,他知道诸葛亮指的是刘封,可他猜不透诸葛亮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话题,愣愣地没有说话。

诸葛亮并没有等待刘禅的回答,他挽着刘禅在矮榻上徐徐坐下,缓缓道:“陛下应该也记得,十年前,长公子暴卒于宅。”

刘禅当然记得,十年前,被软禁的公子刘封忽然暴卒,死得不明不白,父亲为此昏睡了三天三夜。他虽与这长兄不甚亲密,但他生性容易动情,也大哭了一场,也听说私底下对于公子刘封的死议论纷纷,都说他死得蹊跷,可到底死因为何,却无人知晓。

“但陛下却不知,长公子不是暴卒,他是自杀!”诸葛亮的声音清寒如冰。

“自杀!”仿佛被最冷的冰水浇了头,激得刘禅打了个寒战。

诸葛亮微沉一口气,沉痛而悲切地说:“是先帝劝其自决,更是臣强谏先帝,赐死长公子!”

刘禅浑身发抖:“为,为什么?”

“为保住陛下的太子之位,为异世之后不萌萧墙之患,为季汉基业定下储君之固!”诸葛亮一口气不停地说完,说到末端,余音轻悲。

刘禅呆若木鸡,他说不出话,心里像被塞了乱麻一般,扯不出来,理不清楚,堵得他闷闷的,快要窒息。

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陛下,先帝是爱你的,先帝若不是为了保住你,他又何必担上杀子之名,后世有知,春秋笔法,一生伟业,岂不受亏?”

“相父……”刘禅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论先帝,无论臣,都以陛下为不二储君,深以为社稷基业当交给陛下,不然,这骨肉相残之过何能担待。臣当日强谏先帝,先帝当日劝死长公子,正是想为陛下留下一个清平无争的宫闱!”

“可,可……”刘禅张着口,声音虚浮地飘在唇边。

眼泪,仿佛深井的凉水泛了出来,刘禅握住诸葛亮的手腕,期期地说:“相父,别走……”

他双手拉住诸葛亮的衣领,像个找到了归宿的失怙孤儿,似乎怕只要一松手,诸葛亮便会从眼前消失掉。

诸葛亮挽住他的手,伤切的情绪滥溢过他刚强的心,他哄孩子似的说:“臣不走。”

诸葛亮的应诺仿佛开启了一扇压制情绪的闸门,刘禅长久以来的压抑瞬间爆发了,他搂着诸葛亮的肩膀,不加掩饰地放声大哭。

※※※

黄昏时分,淡淡紫雾自宫殿背后飘出,涌出了一轮血色残阳,诸葛亮从宫室走出,抬头望了望渐渐昏黄的半边天空,另一半天空被晚照渲染,绚丽得犹如昂贵的蜀锦。

他在回廊上停了一会,才沿着长长的台阶慢慢走下,手扶白玉栏杆,步子迈得很慢,身体很疲惫了,可行走却不能停下。

走啊走啊,就像他这一生,注定将在无止境的行走中度过,直到他再也走不动的那天,他才能真正停下脚步。

“丞相!”台阶的最下面站着一个人,掀了袍角往上跑,诸葛亮的眼睛发昏,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他想自己真是老了,视力一天比一天弱,晚上披阅公文时,眼睛非得凑到卷宗上,稍微远一点,那简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像蚂蚁似的蠕动起来。

等那人离自己只有一级台阶时,他才认出来了:“休昭?”

董允跑得有些累,扶着阑干喘了两口粗气:“丞相,有几件棘手的事必得请命于你!”

“什么事?”

董允抚着胸口,让那急喘渐渐平息,才一字一板地说:“李阚一案,廷尉已审理完毕,定了弃市大辟,案情卷宗正要送给陛下批复,但李阚……”他停顿着,声音倏地压下去,“因此案由我亲自审定,昨日覆案时,李阚提出要见你一面,我们哪里肯依从,他后来又说若是见不到丞相,那有要紧证物一定得交给你。”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很小的漆匣。

诸葛亮不忙接,他还在困惑中:“为何要给我?”

“我当时也质问他,丞相何等身份,怎能受你转送证物?他却说,若是不肯听从他,他便不服罪。这人骨头硬得很,任拷掠垂楚,咬死不吐一个字。我实在莫可施策,因见此物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只是觉得蹊跷,故而拿来给丞相一览。”

诸葛亮犹犹豫豫地接过小匣,轻轻一开,里边居然窝着一方手绢。

“这是……”

诸葛亮越发起了疑心,他将手绢取了出来,湿漉漉的似乎渗了汗,捧开来,雪白手绢已泛了黄,绢上有浅浅的墨字。一些字涂花了,一些字漫漶了,还有一些字淡逝了,唯独最后一个“亮”字最清晰,虽字迹边缘散成了墨纹,但字的结构还清楚可辨。

诸葛亮捧着这手绢,忽而迷糊了,忽而清醒了。很久远的记忆费力地翻开掩埋的尘土,一点点向上钻,露出一个小尖,尖头闪着细光,细光里是一个人的面孔,眉目如画,双颊轻染着害羞的红晕,总是倚着门看自己,每当自己望向她的时候,她则吃吃地笑一声,扭头跑入了清风里。

忽然间,一切都明白了,仿佛云开雾散,阳光洒下来,露出的却是往事伤心的面孔,奔涌的泪水便在那面孔上肆无忌惮地流淌。

“原来他是、他是……”诸葛亮喃喃,他已经认出了这信物的主人,也自此明白了很多迷蒙不清的纠纷,这一切都因为自己不容私情的冷酷,而今想来,竟隐隐生出不舒服的后悔来。

“怎么了?”董允看出诸葛亮神色有异。

诸葛亮默然,他把手绢叠好,装入小匣中,扣好盖子,紧紧一握,目光犹如一川平缓起波的湖水,悲喜忧愁都在其中沉淀,他轻轻地说:“休昭,李阚伏诛后,好好安葬他吧。”

董允迷惘,诸葛亮这忽然的慈悯让他无措手足,不过是一方手绢,难道有什么魔力不成,竟让在严法面前不徇私情的丞相心生柔情。

诸葛亮却不解释,岔开话题道:“还有其他事么?”

董允道:“另一桩,据那数位曹魏细作交代,他们曾在江州被搜查捕拿,后来……”他左右看顾着,沙哑着嗓子道,“看押的士兵竟中道里失了守卫,他们趁着无人看管,趁乱逃脱,这才混入成都。”

诸葛亮挺飞的眉峰往中心轻轻一蹙,唇弓紧紧地抿着一抹冷峻的阴影,半晌,他很淡地说:“哦,还有呢?”

“还有一桩,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允多言了。原是首告盐铁亏空的小吏称,他起初把亏空事告知司盐校尉岑述。岑述迟迟不作答,后来,是李邈劝他上封事,他才密表陛下。”

诸葛亮蹙紧的眉峰轻轻弹开,他沉默了一会儿,淡然地说:“这些事,都不必追究了。”

他缓缓地往下走,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休昭,”他忽然喊道,回头冷峻如冰地说,“那件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董允刹时一惊,旋而,他立刻了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凝然了。

诸葛亮再不说话,他背离董允,一步一步越走越远,董允发怔地望着诸葛亮在晚霞中朦胧如水的背影,却想起那天晚上,诸葛亮悄然潜入他府中,两人整整商量了一夜,说到既要肃清宫闱,又要维护皇帝体面,必得思量一个两全之法。到黎明时分诸葛亮离去时,董允悄悄送了他出后门,静立着目送他远去,看见的也是这样的背影,果敢、坚强,并且孤独。

※※※

秋风打着旋,将那没关严的门吹开了,映出一个人伏案的身影。数片落叶枯花扑进来,在他的肩上盘桓,仿佛在为他抚去辛苦的阴影。

诸葛亮抬起头,举手挡了挡风,门口隐隐站着一个人,他认了很久,方认出是南欸。

“你怎么站门口?”诸葛亮笑起来。

南欸慢慢地踱进来,一双手反复地拈着衣角,像个怕生的小女孩儿。她也不敢看诸葛亮,只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儿,一步又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诸葛亮见她拘谨,笑道:“怎么了,我变样了么,不敢看了?”

南欸微微绽出一丝羞涩的笑,匆匆抬眼看看这张梦寐中刻骨铭心思念的脸,却又绯红着脸垂下眼睑,弱弱地说:“丞相,你的病才好,怎么又忙上了?”

诸葛亮平淡地说:“前些日子事情累积太多,不得已归在此时一起做。”

“哦。”南欸小声地说。她对他,总怀着畏惧,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是爱更多一点儿,还是怕更多一点儿。

诸葛亮静静看着这个女子的忐忑,他微微一叹:“你很怕我么?”

南欸没敢说是不是,她还拈着衣角,离他已很近了,却恍若天涯之遥,总也不能真正触摸。

诸葛亮大约猜得到她的小心思,他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南欸竟然下意识地一缩,却只是那么一刹,她放弃了那荒唐的挣脱,任由他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诸葛亮微笑着凝视她,目光柔软而细腻,捋了捋她的头发:“你说实话,是不是怕我?”

南欸迟疑了一会儿:“有点儿。”

诸葛亮笑问道:“为何?”

“你是丞相……”南欸战战兢兢地说。她还是不敢看他,目光飘在他伏在案上的那只手上,指间有淡淡的墨痕,看着像女人的牙印,她忽然很想在他的手上咬一口,深深地烙上属于她一个人的印痕。

诸葛亮乐呵呵地说:“因为是丞相就怕,这是什么理由,丞相也是人,没有六个头,八只手,你怕什么呢?”

南欸被他逗得一乐,笑容像尘埃,很快地飞过去了:“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还怕?”诸葛亮接过她的话茬。

这一次,南欸是真的笑出了声,诸葛亮的风趣让她卸下了紧张的负累,心里轻松了许多。她鼓足勇气抬起双眸注视他,那张脸在她眼底逐渐清晰如刻画,清癯、消瘦、苍白,是她一直深爱的,却不是她希望见到的。她忽然泪光闪动,动情地说:“丞相,你要保重身体,你病这一场,可吓坏我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为她揩去眼泪:“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

南欸咬着唇:“我舍不得丞相……”她是第一次在诸葛亮面前大胆地袒露心声,又紧张又害怕,一旦说出口,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诸葛亮。她把脸埋下去,渐渐埋去他的背后,靠着他已不太宽厚的背,听他背脊上传出的怦怦心跳,眼泪都压在他的后襟上。

诸葛亮感觉后背一片温暖的潮湿,心里叹息着,真是个孩子呢,他怅怅地想着,这一生亏欠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她。

他能感受出南欸对自己的刻骨深情,他知道她爱慕自己、思恋自己,渴望自己的保护,渴望相伴白头的幸福。可自己偏不能带给她,留她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守着孤灯等待。

早知道会让她寂寞,当初就不该娶她。她原本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个也许不够富足却完整的家庭。上天偏偏让她成了自己的女人,注定将她抛在孤单的荒漠中,忍受天长地久的分别。

诸葛亮满心愧疚,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她,手指触到她冰凉的脸,不知她流了多少泪,莫不是要把一生的悲伤都倾泻而出。

诸葛亮扳过她的肩,柔声道:“傻孩子,别哭了,看哭花了脸。”他寻来一方手绢,细心地为她擦泪。

“脸都哭肿了,可变丑了。”诸葛亮温存地揶揄着。

南欸破涕为笑,她发痴地凝视着他,受着他柔软的抚摸,头一回那么深那么专注地与他的目光纠缠。她有多爱他啊,纵算他与她远隔天涯,纵算他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空间留给她,她也全然不在乎。在每个欢喜的瞬间,在每个悲伤的刹那,她都不能忘记他,他一直在她心里最柔软最温情的地方常驻,没有什么能让她割舍掉对他的想念,最决裂的死亡也不能。

门口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南欸讶道:“夫人!”

黄月英一眼就瞧见南欸面上的泪:“哟,怎么了?”她对诸葛亮故意板起面孔,“丞相大人欺负南欸妹妹不成?”

南欸不好意思地扭过脸,擦着脸上残余的泪痕:“夫人说笑了,不干丞相的事。”

黄月英走过来,拉住南欸的手瞧了一番:“这孩子便是个软心肠,”她轻轻一推诸葛亮,“你不知道,你病的那几日,她躲着哭了好几遭。”

南欸越发难为情:“夫人别说了。”

黄月英笑盈盈地说:“别不好意思,我偏要说,都是这位丞相害的,你哭也是为他,可不能白白哭了,让他赔你眼泪!”她凑近诸葛亮,眨着眼睛挤对道:“我说你福气也忒好了,这么个绝色美人为你落泪,羡煞旁人也!”

南欸偏是个薄脸皮,受不得黄月英的玩笑,捂住红得发烫的脸跑出了门。

黄月英越发乐不可支,竟笑倒了下去,她挥起一片手绢盖在脸上,笑声从轻薄的纱后透出,仿佛水下摇着一副剔透的银镯。

诸葛亮见年过不惑的妻子还像个少女般烂漫,他不禁百感交集,拉住黄月英的手:“别笑了,已笑跑了一个,你再笑,我也只有落荒而逃。”

不知是诸葛亮的话,还是笑乏了力,黄月英的笑渐渐微弱了,薄纱下的那张脸仿佛浸在牛奶里的一枚沧桑的玉,有瑕疵在缓缓生长。

黄月英平静了一下,慢慢坐起来,把一方绢帛放在诸葛亮面前:“看看,好不好说一声,我拿回去再改。”

那绢帛上勾勒着一个器械草图,似牛似马,肚子敞开着,里边纵横交错着各样精巧的机括,每一处机关之旁都书写着清秀的小字。

诸葛亮欢喜地赞道:“设计果真精妙,比我起初的草图好上数倍不止!”他轻轻一抚掌,“以此运粮,可省却数倍人力,粮草充盈,则军能长久也!”

黄月英宽心地说:“你以为好,我便放心了,”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我为君劳神,君应如何谢我?”

“月英欲亮如何答谢?”诸葛亮悠然笑道。

黄月英的笑容却渐渐淡逝了,像是有很难轻启的心事拖累了她,她轻轻地说:“孔明,我有事想请你襄助,只是怕你不答应。”

诸葛亮微疑:“你先说。”

“是为果儿。”

“果儿?”

“果儿,她有了心事。”

“心事?”

黄月英静默一会儿:“果儿大了,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儿,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可她还被我们留在家里,她虽有……虽有那病,也不能因此误了她的终身……”

诸葛亮领会了:“果儿看上谁了?”

黄月英举手,从案头取过一支毛笔,在一片干净的竹简上写了一个“姜”字。

诸葛亮起初有些迷糊,后来恍然大悟:“是姜……”他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口,他低了声音,“他有妻室。”

“不是没在成都么?”

诸葛亮为难地说:“虽不在成都,到底是名分已定,不合停妻再娶,这事太难。”

黄月英郁郁地说:“我知道很难,我也不忍心让果儿去做妾室,可我更不忍心看着果儿孤独终老,”她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臂,“孔明,无论如何,我求你去问一声,成不成都给我回个话。我实在心疼果儿,我们欠她太多,别再欠她一段姻缘,好么?”

泪水从她生了皱纹的脸上簌簌掉落,每一行泪没有抹去她叠生的鱼尾纹,反而平添了她的衰弱苍白。

诸葛亮看着妻子的泪,冰冷的责任被那悲酸的泪洗干净了,他拥住妻子,用心地说:“好,我去问。”

虽得了诸葛亮的许诺,黄月英却没有丝毫的释怀,多少年忍受的痛苦在这个时刻汹涌了,她伏在他怀里,安静地哭起来。

※※※

一爵酒倾过手腕,酒液如清泉坠潭,在石墁地上淋成一长条细流,泪痕似的很久没有消退,犹如那经久不灭的怀念。

凝着那牌位上的沥金隶字,目光再缓缓挪到牌位后高悬的先帝画像,色泽如新,纤毫毕现,眉目间的庄重威严始终不去,仿佛史书上凝固的文字。衮服上华丽的云藻龙纹鲜明浓重,腰悬的章武剑虽未拔出却已有凛寒剑气,剑鞘上的火红长龙盘旋如翱,持剑的手握得很紧,似乎随时准备拔剑相挥,剑指山河。

两个人同时伏拜下去,深深地虔敬地,带着许多年来的怀想,细细的风在祠堂里的幔帐上游弋,像在吟诵着低低的悼亡赋。

刘禅抬起身,望着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先帝面容:“相父,朕真想念先帝。”

“臣也一样想念先帝。”诸葛亮轻轻地说。

刘禅转过身,淡淡的泪光一闪而逝:“朕与先帝是不是很不一样?”

“人各有质,何况是帝王呢,文帝与景帝各有不同,却能同成文景之治,先帝有先帝的长处,陛下有陛下的优点。”诸葛亮平和地说。

刘禅摇摇头:“不是的,”他再次望向那画像,“先帝是一团火,朕只是一曲水沟,先帝能照亮他周围的人,朕却只能守着自己的小地方,悄悄地流走。”

诸葛亮慰藉道:“纵算陛下是水,乃知水为天下之至弱,而能承天下之至刚,水之形,韧而不曲,柔而不媚。”

刘禅淡笑着还是摇头:“不,朕不是,那样的水是相父,韧而不曲,柔而不媚,只有相父才担得起,相父是水,先帝是鱼。”他落寞地暗淡了神情,喃喃地说,“鱼和水才应该在一起……”

伤感的情绪在他清秀的脸孔上微微泛出,他匆匆地将悲切撵走,对诸葛亮笑道:“相父,明日你又要返回汉中,今日与朕共膳,朕为你送行,可好?”

“臣遵旨!”诸葛亮躬身道。

刘禅抬起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相父,我们走吧。”

两人回头望了一眼昭烈帝的画像,容色如生的帝王也在凝望他们,案上的长明灯跳跃着,将一点光芒投入他凛严的眼睛里,那一瞬,他似乎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君臣二人缓步离开了祠堂,步入了惠陵的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在秋风中肃然耸立,高大的松柏展开华盖般的树冠,犹如护墓士兵般毅然不动。

刘禅仰头看着那遮幅天空的树冠:“听先帝说过,在涿郡老家有一株大桑树,高可五丈,其树大如车盖。先帝少时,曾与乡间儿童在树下游戏,先帝说,将来他长大了,必要乘坐像这样的羽葆盖车。”他在回忆中轻轻笑了一下,“先帝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先帝少有大志,不同凡人,乃大丈夫豪情,大英雄气度。”诸葛亮赞许地说。

刘禅呆呆地念叨:“是呀,先帝是大丈夫,大英雄……所以,先帝和相父相得益彰……”他慢慢地看着诸葛亮,“相父,你为何要一次次的北伐呢?”

诸葛亮刹时一愣,他正了正容色,一字一顿地说:“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乃臣夙愿,也是先帝遗愿,臣不敢须臾懈怠!”

刘禅默然有顷:“相父,朕其实不想你去北伐,长安也罢,中原也罢,”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腕,湿润的掌心粘着诸葛亮冰冷的皮肤,“朕只想相父能留在成都,哪里都别去,天下那么大,总能容得下一个季汉。”他盯着诸葛亮,眼神里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

诸葛亮听得出这些话是刘禅的真心话,也是他长久以来埋藏的渴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皇帝对北伐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态度。皇帝的心竟然是这样的啊,两颗不相耦合的心如何能彼此理解,他该感动于皇帝的真情,还是悲哀于皇帝的苟安呢?

他在心底叹息着,面容沉静地说:“陛下真情,臣深为感动,但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忧叹,先帝嘱托,言犹在耳,兴汉之志,刻镂在心,臣不能不北伐!”

刘禅握着诸葛亮的手松动了,他渴望的眼神犹如被秋风吹黯了,脸上的神情很僵,也很苦,很久没有说话。

“罢了,不说了……”刘禅苦笑了一声,仍旧牵着诸葛亮的手走出了惠陵。

寝陵外守候的内侍纷纷跪下,皇帝的青盖轺车已停在门口,早有内侍弯腰蹲在车下,等着皇帝踩着他的背等车。

“相父,与朕同车吧?”刘禅提议道。

诸葛亮俯身拜下:“君臣尊卑,臣不敢僭越!”

刘禅动了动嘴唇,但他了解诸葛亮是凡事皆合绳墨的人,规矩礼法在他心目中高于一切。他只好放开了诸葛亮,看着诸葛亮缓缓地向长长的皇帝卤簿队伍后走去。

卷尾

冬日的长江似沉酣的野马,滞闷的鼾声被对峙的山峰镇下去,唯有水汽有气无力地吐在峭崖上,勾出一行行青如刀刻的痕迹。

李严怔怔地站在正堂门口,耳畔有远处长江若断若续的呼唤,像丝线似的轻荡。府中已是一派嘈杂,数不清的人跑进跑出,有的搬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喊同伴,有的呼友朋,急切的脚步声像刚刚滚开的水,在空气里敲出一个个旋涡。

就要离开江州了,为了盘踞在这两江交汇的要隘,用了很多心机,使了很多手段,最终还是不得不走。

他不想去汉中,搬迁去新地方也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他只是不想成为受人牵制的傀儡,总是被无形的阴影压住,唯唯诺诺如同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当张裔的死传入江州,他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他虽然惊讶于张裔没有出卖他,也隐隐感觉是诸葛亮放了他一马,可他最终推翻了这个猜测。诸葛亮不会这么仁慈,他之视诸葛亮为死敌,一如诸葛亮视他为死敌,他们暗中角力很多年,彼此都想彻底打倒对方。就算诸葛亮掌握了他在盐铁亏空上的罪证,却没有举报朝廷,也是诸葛亮出于对他的忌惮,而不是因为情谊。

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倾轧中,从来就没有软弱的同情,谁若软了心肠,谁便会遭到失败,而失败者永远不会有好结果。

李严叹了口气,看见儿子李丰从前廊走过来,一身簇新的武官朝服,李丰新擢为江州都督,督典汉中军务后事。

“父亲!”李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李严轻轻扶起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刚上任的新官,五分欣慰,五分怅惘。

对李丰,他既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又有许多的失望,父子虽然血脉一体,可儿子在很多事上不和自己一条心。在李严和诸葛亮争权的事情上,李丰并不完全赞同李严,他以为诸葛亮忠勤王事,忘身为公,是值得尊重而拥戴的长者,不该揣了私心去夺权,便为这不能媾和的妥协,父子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想起儿子对自己的反抗,李严有些沮丧,他握住李丰的手,轻轻拍着,意味深长地说:“丰儿,你这都督之职来之不易。”

李丰约莫知道父亲的意思,可他不愿意勉强自己,只诚挚地说:“父亲,你此去汉中,一别千里,定要保重。”

李严想要的其实不是这句话,他殷殷期望儿子能和自己同心同德,可让一个人改变太难,他觉得无力,偏是有苦说不出,他放开了儿子,郁闷地皱着一张脸:“我这一去汉中,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李丰和风细雨地安慰道:“父亲都督汉中军务,为北伐后援,又获开府之权,更为朝廷倚重,何为发此喟叹。”

李严摇摇头:“你不懂,我哪里是受倚重,我这是掉进网罟里,成了人家砧上的鱼肉,生死由不得自己!”

李丰以为李严多虑了,他笑劝道:“父亲想太多,哪里有这许多顾虑,父亲为朝廷尽力,只会受恩典,何来网罟一说。”

李严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私下里做的很多阴事儿,包括盐铁亏空都瞒着儿子,若是李丰知道自己在悬崖边上已走了多年,也许就不会如此宽怀了。他不禁惆怅一叹:“你啊,偏是个好人!”

他定了定心神,一字一顿地吩咐道:“自此父子远隔,你专阃一方,大小事都要给我来信,万万不可专断。”

大小事都要书信往来,这也太拘束手脚了,李丰觉得奇怪了,他承诺道:“父亲放心,儿子定当小心做事。”

“你没明白,”李严正色道,“你太年轻,遇事易躁急,处分一旦不慎,既误了公事,又损了自己,你不要嫌麻烦,不过多动动手,两封书信转手,也能少犯错不是?”

李丰想父亲也许当真是为自己考虑,便应了一声:“是。”

李严重又挽住儿子的手,脸上抹开了捉摸不透的笑。

※※※

凄风苦雨中,一行马队艰难地爬行在西汉水以北的崎岖栈道上,仿佛一条浊流一点点推进被群山环抱的汉中平原。遥远而不可及的前方,秦岭那宽厚的脊梁被灰色的冷雾笼罩,仿佛被水打湿的书页里,一条用淡墨染出的巨龙轮廓。

雨丝很细长,仿佛一柄柄从天空刺下的透明冰剑,或许是要下雪了,天色越发阴沉黯淡,半边天向前坍陷俯冲,便要和远处蜿蜒的秦岭山麓闭合成一条死线。

道路难行,马车忽地一阵颠踬,车帘荡了起来。诸葛亮抬起头,刚巧看见姜维擦身而过的背影,他失了一霎神,忽然喊道:“伯约!”

姜维一勒马,回头问道:“丞相何事?”

诸葛亮有好一会儿没吭声,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他见姜维的肩上落满了雨珠,像是长了一层晶莹的毛边,他伸出手:“你上车来。”

姜维没有反对,他对诸葛亮几乎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一撩缰绳,便登上了马车,车里本还坐着修远。修远很懂事地跳下车去,还把车帘拉紧,吩咐车夫赶车慢一点儿。

诸葛亮静静瞧着姜维,目光满是慈和:“伯约,有点私事问你。”

“丞相,您说。”姜维恭敬地说,他对诸葛亮,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崇敬和无限的爱戴,诸葛亮吩咐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妥妥帖帖地完成,若是诸葛亮此时令他孤身闯敌营,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舍身以往。

“我有一个女儿,”诸葛亮生平第一次感觉说话是那么困难,像在转动一具笨重的大磨盘,“果儿,你知道的。”

“唔,知道。”姜维点头,脑子里过影似的飞过一个女孩儿好看的笑容,他觉得脸有点烫。

诸葛亮磨蹭着:“她……”

唉,真是没用,身为持掌一国权柄的丞相,无数次在三军阵前慷慨陈词,无数次在百官齐聚的朝堂上振振言事,竟然没有勇气说出一个父亲的渴慕。

诸葛亮以为自己拖沓得太可恨了,索性将旁敲侧击和娓娓道来一概抛弃,他干脆利落地说:“你愿不愿意娶她?”

姜维的脸红透了,他低着头,许久没有回答。

雨滴敲着车板,宛如女儿家不经意掉落在水面的耳珰,一圈涟漪,又一圈涟漪,荡漾出瞬息缤纷的无数张脸孔,有熟悉的,也有熟悉却被远远离弃的。他仿佛从梦中缓缓苏醒,用很小的声音说:“丞相,对不起,我不能。”

姜维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这是姜维这一生唯一一次拒绝诸葛亮。

诸葛亮像是早知道答案,他没有太多的失望,也没有一丝责备:“没关系。”他看着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

两人便没再交谈,似乎被沉重的心事压住了,雨还在下,点点滴滴如泣如诉。

再看那外边,已是铅云低垂,天色如垢,雪越下越大,迷迷茫茫犹如撒盐,不过片刻,整片天地笼罩在白皑皑的纱幕中。冰雪统治的世界里,一切都在逃避,一切都在藏匿,生气勃勃的激烈,鲜活明亮的热爱全没了影儿。

车马顶着风雪迟滞地前进,一行行车辙印、马蹄印、人足印彼此交叠,弯弯曲曲地伸向雾气蔼蔼的远方。

大雪缤纷中,建兴八年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