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从坐榻上站起来,出神地听着窗外的风雨交作,雨点急切地敲打在窗棂上,撞得窗格子摇摇欲坠,有几滴雨水从窗缝里迸进来,跳到刘禅腰间的衰绖上。
“陛下……”内侍黄皓矮身而上,提醒地喊了一声。
刘禅无精打采地回过头,憔悴的面孔上是两行泪水。
黄皓不由得唏嘘:“陛下请节哀,自丞相殁后,陛下日日哀哭,其情让人感动,可要是伤了龙体,叫我们这些人心疼啊!”他声音哽咽了,举起袖子擦眼睛。
刘禅想对黄皓笑一笑,试了一试,怎么也牵引不出那个表情,只好还是呆呆地说:“嗯,朕知道的……”
他压了压胸口,把胸中的积郁抹匀了一些儿,点头道:“到时辰了,走吧!”
他当先向宫门走去,身后跟了一群素服麻衣的内侍,都手持白幡,神情哀戚。
宫门一开,风雨狂吼着扑面冲击,大雨如从天空洒下的黄土,击打得宫室楼阁战栗发抖。屋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噼里啪啦地乱响,声音紊乱,不成音律。
“雨下了快一个月了……”刘禅走得很慢,风雨阻遏,领路的内侍也不敢疾行。
黄皓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说道:“小奴听民间传闻,说是天为丞相悲泣!”
“是吧,相父过世,山河动容!”
“还有呢,称丞相是季汉栋梁,他之仙逝无异于山陵崩,唉,让人好不难过!”黄皓唉声叹气。
“山陵崩?”刘禅收住了脚。
“是啊,所以天才塌陷一个角,大雨不停呢。更神奇的是,丞相过世的那晚,一颗星星落到渭水里,大家都说丞相是星辰下凡,为天下苍生升平而投生于人……”黄皓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
“行了!”刘禅喝止了黄皓的话,他泪痕斑斑的脸上忽生出冷冽的笑。
他微微仰头探向风雨,几滴雨水在他的额头飘逝,他一字一顿地说:“山陵崩,帝王之死,好喻意啊!”
他长长地苦叹一声:“你就是死了,也能让人这么惦记,如果此刻死的是我,谁能记得我呢?相父,我多想你能活过来,告诉我,没有了你,我就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了吗?”
皇帝的声音模糊而低沉,被肆虐的风雨声掩盖,没有人真的听清。那些疼痛的语言在瞬间消遁,像落入地面的雨水,只在空中滑过水的痕迹,便匆匆地坠落。
他嘲笑地拍拍自己的脸,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黄皓道:“那个李邈,还关在廷尉府牢狱中吧?”
“还关着的!”
刘禅凝眉道:“前次朕判他磔辜之刑,是不是太重了?”
半个月前,李邈进言皇帝,称皇帝不该为诸葛亮素服发丧,因为诸葛亮病逝实为国家大喜。诸葛亮在世,身杖强兵,狼顾虎视,威胁朝纲,如今一旦殁去,宗族得全,西戎静息,是乃大小为庆。皇帝听罢,愀然作色,下令廷尉拘捕,判了磔辜之刑。
这事本来板上钉钉,如今皇帝却有此一问,黄皓琢磨着想来皇帝是在听了“山陵崩”的民间传言后改了主意,赔着小心说:“李邈诽谤丞相,居心险恶,诚为可恶,不过嘛,他无非是口舌之罪。而且丞相新亡,为亡者故,不宜有杀伐!”
刘禅默默想了一想:“那你认为怎么才好?”
得此一问,黄皓若蒙恩旨,皇帝自从诸葛亮死后,居然常常问他以国事,他明显感觉皇帝是在寻找没有诸葛亮后的另一种支持。
这个皇帝,或许真是太孤独了。
他也不敢贸然武断,谨慎地说:“小奴哪里敢为陛下谋断,陛下认为磔辜重了,就改一改吧,轻一点的刑罚还是有的!”
刘禅随口就说:“那就判枭首吧!”
“陛下不打算赦了他?”黄皓以为皇帝要一步步减刑,抢先给皇帝出了个主意。
“赦他?”刘禅冷冷地啐了一口,“赦了谁都不能赦了他!”他一甩袖子,蹚着水快步离去,慌得黄皓小跑追赶。
黄皓大惑不解,为何皇帝在对待诸葛亮的态度上矛盾重重,前一刻还猜忌疑心,后一刻却拼了性命维护。
这个怯懦的皇帝哦,到底藏了一份怎样的心思。
略走了小会儿,便见脚下延伸出几十级台阶,这时,台阶下却急急跑上一人,那人也没带雨具,冠带朝服淋得透心湿,润润地贴在身上,像黏糊糊的蚕丝。
“陛下!”他在台阶上跪下,也不顾地面冰凉,潦水纵横。
刘禅透过雨幕辨识那人,原来是董允,他淡淡地说:“何事?”
“臣来此迎候陛下!”董允大声地说,声音竭力地想要从滂沱雨幕中穿透。
刘禅斜着眼睛睨他,冷冷地说:“你是来催朕的吧?”
董允叩了个头,没有说到底是不是。
刘禅每每见到董允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这个石头脸石头心的大臣让他数次颜面扫地,几乎没有帝王的尊严。如今,居然敢来催促皇帝了,他心头不愉,强忍了愤懑,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呢?”
“不是急,是送丧之礼繁复,都需陛下亲自主督,因此要早去。而且今天各地来的人多,虎贲队在清场维护,陛下若去迟了,人群都涌过来,出了差池臣等担待不起!”
刘禅一振:“来了多少人?”
“刚才有四五万呢,天不亮就在张仪楼守候,这会儿或许还来了些也未可知!”
“都是来观瞻送丧礼仪的么?”
“是!”
刘禅蓦然间古怪地一笑:“真好哦,山陵崩,乃为万民悼亡!”
这古里古怪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董允心里突然一阵发颤,抬头之时,皇帝却已经走远了。他没敢停顿,忙冒着雨步步相连地跟在皇帝背后,径直走到了蜀宫外。
宫门口站立了两排人流,一排是亲贵百官,一排是侍卫扈从,顶上撑着十来面硕大的华盖,遮住了倾盆大雨。卤簿仪仗风仪规整,素铠的虎贲队持握瓜钺戈戟,高扬的白幡在风雨里摇曳,昏黄的光线里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隔得再远也能看见。
“陛下到!”司仪官高声引赞,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拜行礼。
刘禅撑着黄皓的肩膀登上了御辇,华盖流苏被风撩到他的脸上,让他的一颗心都在发麻。
雨水连绵如开了闸般,倾洒得天地浑浊一片,混沌的视线里,似乎能看见成都城中川流的人群。重重屋瓦房椽上都斜插着一面魂幡,白色的素服、白色的魂幡都在风雨里飘荡,浪潮般涌向西方的张仪楼,好像连那风也在向西吹。
众人跪在雨地里,等着皇帝敕命起驾,可是皇帝一直没有说话,任凭文武百官、王亲贵胄顶着瓢泼大雨。众人膝盖跪得生痛,凉丝丝的寒意渗过衣服,透进血液里,冷得寒噤不住,又不敢打喷嚏,拼命掖了气息在鼻子里。
皇帝在车辇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空洞无物,像是在想什么凝重的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茫然地发呆。
跪在百官之首的蒋琬实在忍不住了,他跪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却亢然有节,就那么慨然呼出一声:“陛下!”
刘禅机械地转过头,冕板垂下的十二串玉瑱晃晃悠悠,直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有气无力地说:“朕有点不舒服,就不去送丧了,且由蒋琬代朕行权,亲送司仪丧官……”
一语恰似激起巨浪,惊得这些人都是一悸。如何皇帝临到事前才改主意?既然龙体抱恙,何不早说?偏要让众人在雨地里傻等。
蒋琬正在思量怎么作答,董允却捺不住了,瓮声瓮气地说:“陛下,果然身体抱恙,可寻太医诊断。但今日是送丧仪往赴汉中,乃我季汉宰辅大丧之礼,陛下可否勉力一往?”
“陛下身体不舒服,你还要让他冒雨送丧,如此不体慰帝心,哪具忠臣之相?”黄皓颐指气使地说,鞋底踩了踩,溅了几滴雨水扑到董允脸上。
董允一见黄皓,心中便生火气,亢声斥道:“臣子与陛下说话,哪有阉人乱言的道理!先帝明训,有阉人敢乱干朝政者,杀无赦!”
黄皓气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董允太过刚直,尽管他是皇帝的宠侍,董允却不买他的账,屡次不惜犯颜斥责黄皓,让黄皓甚是忌惮。
刘禅懒懒地一笑:“朕的内臣干不干政,朕自己知道,倒不劳董休昭操心了!”
皇帝的讽刺顺风打在董允身上,像瞬间掀起的一袭浪潮,湮没了所有亢然的火焰。
“回宫吧!”刘禅什么都不解释了,刷地放下了车帘。
御辇折转返回内宫,丢下跪在茫茫风雨里的百官。
董允和蒋琬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个时刻深切地感受到,没有了诸葛亮,皇帝开始飞速地改变。他将自我的任性变本加厉,再也没有人可以劝诫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了。凄凉风雨中的蜀宫在冷意飕飕中瑟瑟发抖,黏湿的落叶残花沾了重水,无力飞上天空,只能逐水飘零。而世间的一切都在飘零,包括这个国家。
没有皇帝导引,百官只好自行前往,匆匆从雨地爬起,急忙赶到了张仪楼。青色的城楼下人头攒动,近五万人如潮起潮落,延伸到半里之遥,都是远近赶来的老百姓。无数白孝服白魂幡撒去雨里,那白铺陈天边,竟似没了尽头。
董允抢先走到,立刻看见右面的迎候眷属,领头一排站着诸葛亮的家人,都全身素服,白得像毫无杂质的水。
他奔到跟前,对黄月英一拜,歉疚地说:“夫人,陛下身体抱恙,不能亲来送丧!”
黄月英起初有点诧异,旋而,她像是通透了什么玄机,并没有特别的惊奇,反而,一种悲而不愤的伤感萦上她泪痕点点的脸颊。
皇帝不来了,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种安慰,可是又能怎样?诸葛亮已经不在了,这个任性乖张的孩子再也不受束缚了。
黄月英重重地叹着气,搂紧了倚在她怀里的诸葛瞻。
诸葛瞻仰起头,雨水吧嗒地掉在圆圆的脸上,撑在他头顶的硕大华盖将密集的雨水挡开,水珠沿着盖沿溪流般潺湲淌下,像是一圈罩着他的帘幕。他睁着发酸的眼睛,瞧见雨幕后无数张悲戚的脸孔,娘,还有许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掉着眼泪,脸上的神情悲绝得仿佛撕心裂肺。
他知道,是父亲死了,他的父亲死了……
他打了个哆嗦,伸手抓住了黄月英的手臂,彻骨的害怕盖过了悲伤,他把脸躲在连绵的雨滴里,没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这时,蒋琬走向高处,朗声道:“宰辅大丧,社稷哀悼,河山垂泪。今奉明诏,亲送丧官,为君代诔,以寄哀思!”他声音颤抖,几度哽咽,又几度隐忍。
他从身旁的太常官手里取过素白的汉节,亲手交到了左中郎将杜琼的手里,叮咛道:“赐君汉节,望君不负众望,俾使丧礼完备,以配忠魂!”
杜琼跪拜着接过汉节,雨水里沉沉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登上一辆素盖轺车。
风雨忽然小了,天空逐次清明,阳光从晦暗的雾水背后渗透,将光芒射入了雨水中。
“百官跪送!”司仪高亮的声音在风雨中迢递。
百官在导引声中跪下,紧跟着,五万人整齐地跪拜,像秋风吹拂下成片倒伏的稻田。刹时,哭声震天,一恸空城,一悲千秋。
“唰!”从地面扬起了清碎的响声,成千上万的白幡儿翻飞上了空中,如翩跹的白蝴蝶,一只只哭泣着奔向秋季的深邃哀愁中,仿佛在飞扬着悲情之舞。
雨慢慢收了。
阳光下的成都白晃晃一片,到处都是白的,像是下了连天的鹅毛大雪,把成都埋入皑皑白雪里,埋入绝望的寒冷中。
哭声被风一荡,飘到了附近的高坡上。一辆华盖羽葆的车辇依着一棵枯萎的梧桐树,车下立着一行人,安静地凝看着坡下那悲泣的一幕。
刘禅向前走了两步,坡下的喧嚣如喷薄向上的地火,愤然地冲入了阳光里,他不知所谓地一笑,茫然地自语道:“相父,那次你南征归来,我以王爵之礼迎你,你说迎候僭越礼法。如今,这送丧之礼又当怎讲,若是你活着,会不会认为也是僭越,会不会又要进言呢?”
他轻轻笑了一声,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滚落下来。
周围侍立的宦官包括黄皓在内都疑惑不解,皇帝说是不来送丧,当着百官的面回宫,却只在宣室殿门口停了一下,心血来潮地踅出宫,绕了远路,躲在山坡上观望。
他漠然的脸上浮现一丝温情的笑,却只是一刹。
放晴的天空霞光万里,一道道阳光铺洒而下,像又一场秋雨。
※※※
建兴十二年十月初一,是汉丞相诸葛亮下葬的日子。
定军山成了白汪汪的一片海洋,白的素幔,白的衰绖,白的招魂幡,以及满山开遍的白花。这汹涌的白,狂舞的白,一起渲染着悲无断绝的哀伤。
远近的老百姓都赶来了,还有一些是从成都一路跟着杜琼的车辙,不辞劳苦地赶到定军山,他们都自备了孝服白幡,不约而同地守候在封土堆外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站在未封的坟茔前,杜琼手捧一卷黄帛,声泪俱下地朗读道:“惟君体资文武,明睿笃诚,受遗托孤,匡辅联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震八荒,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如何不吊,事临垂克,遘疾陨丧!朕用伤悼,肝心若裂。夫崇德序功,纪行命谥,所以光昭将来,刊载不朽。令使使持节左中郎将杜琼,赠君丞相武乡侯印绶,谥君为忠武侯。魂而有灵,嘉兹宠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他读到最后,声带嘶哑,几乎泣不成声,眼泪滚在诏书上,将那一个个字都漫漶了,结出了一朵朵孝花。
他收住诏书,提起悲音道:“进赠印绶!”
一名太常官吏手捧髹漆印盒,一步一缓地沿着不长的甬道,走入了窄小的墓室,将印盒轻轻地放在墓室前的沉香书案上。
“下葬!”
悲绝的引导声盘升而起,十六名军士抬起棺椁走入甬道,每走一步,便有哭声响起来,越往里走,哭声越大。待走到墓室,那哭声已漫过山头,水汽般升上了苍穹,让那惨淡的天空润湿了脸孔。
“哗啦啦”几声,缚棺的绳索松脱了,“砰”的一声,棺椁稳稳地落在墓底,像是沉入土里的一块玉,再也不能掘出来。
“封土!”杜琼的声音哀泣得尖锐起来。
纷飞的黄土滚落下去,落在棺椁上,落在印盒、明器上,一点又一点,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将汉丞相永远地埋葬。
清明的天空忽然微微合拢了光芒,一刹那的黑寂,冰凉的雨丝甩在人们的脸上。起初是细弱的,仿佛银针丝线,后来变成铜钱大的雨片,再一瞬,倾盆大雨狂泻而下,仿佛天塌了。
雨越下越大,整片天空都在颤抖,起伏如悲痛情绪的定军山被密集的雨笼罩了,那雨冰凉如泪,仿佛是老天在哭。
是天在哭泣么?
人们仰起头,却在昏黄的雨幕背后看见一束奇异的阳光,从天际尽头扫过明亮的一道轨迹,横跨整座定军山麓,宛如那人留在历史天空的永恒微笑。
死亡不会带走永恒,永恒始终在,便是那抬头时的一束阳光,美丽、绚烂,温暖千年。
卷尾
下大雪了,建兴十二年的冬天来得太早,秋风的尾巴还在季节的墙垣上逡巡,冬日的寒冷就急匆匆地跳进墙内。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竟比开年时的雪灾还凶猛,像是要把一百年的雪统统倾倒人间。
刘禅披着一身风雪疾步走入宫门,扬手将落满了雪花的披风丢开,大踏步走入里间,张皇后本坐在榻边,因见皇帝来了,慌忙起身相迎。
“怎样了?”刘禅一面问,一面把眼睛瞥向床榻上,那儿,正卧着一个衰弱的病人,厚重的光影打下来,仿佛大幅的裹尸布,将她盖得严丝合缝。
张皇后叹口气:“不好,太医刚瞧过,”她压低了声音,“怕没几天了……”
刘禅脚下一跌,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如雪,一双手抖得厉害,眼前黑得犹如天塌地陷,险些晕厥过去。
张皇后慌得一把扶住他:“陛下,你可别有闪失。”
刘禅抓住张皇后的手,心里像灌了冰水,凉透了。巨大的战栗从他的手臂传到肩膀,又从肩膀直贯脚底,他张大嘴巴,声音却很小:“丞相夫人,她,她知道么?”
张皇后抹着眼泪:“知道……她刚还在这里,都听见了……此刻去了长乐宫,一会儿还来……”
刘禅失神地发着呆,目光望出去,空空的,无有一物。
“还有一事,”张皇后犹疑了一阵,不甚利索地说,“丞相夫人适才说,能不能让姜将军见见果妹妹……”
“他来见什么!”刘禅忽然大声道,清秀的脸上炸开了暴躁的青筋,狰狞得像个嗜血的魔鬼。
张皇后被他吼得一颤,害怕地住了声。
刘禅觉得自己失态,放低了声音道:“不是,我是说他不能来,相父病故的事一直瞒着果妹妹。姜维一直随在相父左右,从未离开,他若忽然出现,不是全露馅了么?”
“陛下虑得是。”张皇后没精打采地说。
床榻上忽地响了一声,刘禅忙丢开手,几步跑了过去。
诸葛果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紧闭的双眸很艰难地睁开,微弱的光芒在瞳仁里凝聚,涣散的目光终于停在刘禅的脸上,双唇微微开阖:“陛下、陛下……”
刘禅俯身坐下,柔声道:“是阿斗、阿斗……”
诸葛果又盯了他一会儿,唇角抽了一下,仿佛在笑:“哦,阿斗……”她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爹爹死了……”
刘禅惊得几乎摔下去,他摇了摇嗡嗡乱响的脑袋,勉强笑道:“你别乱想,相父、相父好好的呢。”
诸葛果轻轻喘息着,目光慢慢攀升,在高高的上空凝定、驻足,而后粉碎,她微弱而用力地念道:“秋风苍黄起,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
刘禅听得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诸葛果发暗的眸子里流淌出透明的笑:“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诸葛果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滑向枕底,哆嗦着摸出一个革囊,她轻轻地拨动着,却无力举起来。
“这是……”刘禅困惑地说。
诸葛果注视着刘禅,两行泪泌出来,淌下苍白无血的脸颊,在枕上溅出飞花:“求你,果儿求你,告诉姜维……”她艰难地翕动着声音,“果儿不能做他的妻子了,请他要保重,保重……果儿会在天上,天上看着他……”
刘禅也不知该不该答应,眼睑一片潮湿,泪纷纷坠落。他掩饰不了自己的痛苦,那痛苦有陈年的遗憾,有诀别的不舍,甚至有羞于人前的嫉妒。
诸葛果一直看着他,仿佛穿透岁月的伤心期望,他的心疼得片片凋零,却无人为他黏合,他咬着牙,攥着力气说:
“好。”
诸葛果满足地笑了,她抚着那只革囊,伤感地说:“阿斗,我、我要去陪爹爹了……”
刘禅震惊,他像是听见了可怕的咒语,骇得浑身发颤。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能阻隔她和她父亲的心灵感应。他们如同一体,她因为他而来到人世间,当他离去,她也当绝尘随从。
“果妹妹……”刘禅哭着伏低了身体。
“阿斗……”诸葛果动了动手指,“爹爹说,做个好皇帝……”她用最后的力气绽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笑容在她脸上晕出胭脂红,那一瞬,她美丽如初生。
※※※
姜维从皇帝的手中捧过那只革囊,他本想忍耐,可泪水却偏偏摧毁了他的坚强,他把头埋下去,虽然悲痛,却没有哭出声。
刘禅冷眼看着他的伤情,咬了咬牙:“姜将军节哀。”
姜维抬起脸,泪稀释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手中的革囊也被泪打湿了,面上的并蒂花污染了,便似埋在淤泥里的莲瓣。
“请陛下恩准,”姜维吞着泪说,“臣欲迎果姑娘灵柩归家。”
刘禅一愣,他忽然就体会出来了,姜维所谓迎诸葛果的灵柩归家,便是要诸葛果入主姜门,以他姜家人的身份下葬。诸葛果生前不能嫁给姜维,死后亦当顶着姜维妻室的名头躺在姜家祠堂里。
一想到诸葛果会被冠以姜氏诸葛夫人的名号,刘禅便觉得浑身的别扭,再看姜维那悲恸欲绝的脸,越看越是讨厌,他挥起衣袖:“朕明日即遣东园武士护卫,送果妹妹灵柩回丞相府,你尽可放心!”
送回丞相府……
姜维呆住,皇帝分明就是拒绝了他,可他不想放弃:“陛下,臣……”
“不用说了!”刘禅专断地喝道,“果妹妹的丧事有太后,有朕,有丞相夫人!”
姜维怎么听不出皇帝的意思,皇帝已把自己抛弃在诸葛果的丧事之外,仿佛诸葛果的死和很多人有关,就是和他姜维没有关系。
姜维心中涌动起几乎绝望的痛,可他能怎么办。这个专横地将本该属于他的权利抢走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声没吭。
刘禅蹬蹬腿,他用看仇人的眼光瞪着姜维:“果妹妹让我转告你,她让你保重,她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后面的几句话近乎在号叫。
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句:“她会看着你!”他像是觉得很有趣,咧着嘴巴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甩着袖子大步迈出了宫门,把姜维独个儿留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彼此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永远不可能融合的两种生活。
姜维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将那革囊攥在掌心,一步步跨过宫门。正是夕阳西下,血似的余晖抹着殿宇的轮廓,他在落日中的蜀宫蹀躞蹒跚。晚霞拖长了他孤单的影子,仿佛一脉暗色的泪,地上的积雪很深了,烙出行行沉重的足印。他一直走,一直走,把自己融在蜀宫的冰冷台基下,成为这庞大宫殿里最后的一幕晚景。
蜀汉建兴十二年冬,有一个叫诸葛果的女子死去了,皇帝刘禅因缅怀她的父亲诸葛亮,特旨以公主礼仪下葬,她死的时候方才二十余岁,人们痛惜她的早逝,便传说她没有死,她是羽化登仙,做了她父亲的鸾车旁执绋的女童。她曾经参道的乘烟观成了成都最负盛名的道观,许多年香火不绝,远近的百姓常去观内祈祷求福,希望这个登云成仙的女子能保佑自己一生康宁。
她的肉身已沉睡了,可善良的蜀汉百姓仍然希望,她能和她的父亲一起,成为这个国家的护佑之神,永远保佑天府之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后来的事
诸葛亮病故之后,曾经的政敌李严在梓潼郡闻听噩耗,悲而伤绝,不久发病而死。这个与诸葛亮同样身受白帝城托孤的重臣,在数年的政治权力纠葛中一败再败,终于被剥夺了一切职权,成为庸碌无用的庶民。然而他似乎一直都在期盼着、渴望着,某一天能重新获得那失去的光辉,可惜随着诸葛亮的死亡,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只好用同样的死亡结束自己始终不曾放下的欲望。
蜀汉建兴十二年随着几个人的死亡,旧的一页翻了过去,死亡像渐渐阴霾的云,悄然地遮蔽住这个国家曾经晴朗的天幕。
蜀汉建兴的年号持续到十五年便结束了,那一年温良恭淑的张皇后辞世。第二年,皇帝立了新的张皇后,于是年大赦,改元延熙。
从那时起,蜀汉开始频繁地大赦,少时一年一赦,多时一年几次,大赦的原因稀奇古怪,或者是某一夜天空星星很多,或者是一个月下了五场雨,或者是后宫哪位娘娘打喷嚏感冒,或者仅仅是皇帝心情好。
蜀汉那些年里,牢狱里的犯人换得很勤,司刑吏好不容易逮住的重刑犯,才关了一个月,便因为大赦放出去了,继续为非作歹。司刑官吏叫苦不迭,百姓也因此怨气日增。
到延熙十九年,姜维晋位为大将军,正式总督军政戎马,屡次兴兵北伐,每一年必要出兵,每一年也必要回朝复命。他不断地奔波在成都和陇右之间,有时他实在劳苦,想在前方歇一年,可皇帝一道诏令送入军中,他又策马飞奔回来。皇帝每次看见姜维跑过宫殿前的漫长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殿门,他都对身边的内侍笑道:这个傻瓜又回来了。
延熙年比建兴年持续时间长,一共坚持了二十年,之后改元景耀。
景耀五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大将军姜维在侯和打了一场败仗,双方交锋甚为激烈,蜀汉勇悍善战的飞军将领张钺于此役战死。
二是皇帝同意在沔阳为已故丞相诸葛亮立庙。自诸葛亮去世,朝野内外屡请立庙,可皇帝总是固执地不准,他像是卯着一股幼稚的脾气,偏偏要和思念诸葛亮的民心作对,百姓不得已于野外路祭,甚不合礼秩。直到这一年,步兵校尉习隆与中书郎向宠等人上书朝廷,请于沔阳立庙,以顺应民心天意,皇帝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同意了。
景耀六年,当祭祀诸葛亮的庙在沔阳建起时,蜀汉灭亡了。
皇帝诏令投降的敕书由成都遣使者送至蜀汉各个关隘,一匹匹载着敕书的快马飞奔在各条宽整笔直的驿道上。这一条条昔日昭烈皇帝开凿的国防要道经数十年沧桑更迭,无数次目送着北伐的将士踏上征程,此时却成了传递亡国消息最快捷的通路。敕书送到剑阁时,一直坚守等待后援的蜀军上下痛哭擗踊,大将军姜维接过敕书,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而后他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有点白。
第二年正月十八,年刚过,成都城被兵变吞噬了,大将军姜维在这场兵变中惨死,他死在蜀宫门口。临死时,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枚白莲玉佩,周身被砍得稀烂,愤怒的士兵甚至将他剖腹挖心,五马分尸,那只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蜀汉灭亡不到两年,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取魏禅代,司马家族经过三代人苦心孤诣的政治蚕食,终于全面掌控了北中国的政权,三国的历史自那一年起发生了转折,从此,历史转向了另一条路。
西晋泰始元年,定军山的武侯墓前悄悄来了一个人,白衣白发白须,活似个雪人,走路没有声音,像是一缕魂。
他在武侯墓前坐了整整一夜,说了一夜的话,饮了一夜的酒,当地的农夫偷偷去贴耳朵,听见他在武侯墓前一直在叨叨,可就是听不清他到底叨叨什么。
有人说,他就是昔日名震巴蜀的占梦师赵直,自从武侯去世后,他便失踪了,可也有人说他不是,因为人们不相信赵直可以活这么久。
再后来,这个人就没有来过了,那一夜仿佛吹过定军山下的一阵风,过了,便无痕迹。
泰始七年,安乐公刘禅在洛阳病逝,他至死没有一句遗言。
太康元年,西晋统一中国。
天下重获升平,蜀汉和东吴并入晋朝版图,天下在战乱的阵痛中抖搂掉身上的尘土,挣扎着在大雾弥漫的历史路上蹒跚前进。
唯有定军山下、武侯墓前的双桂,始终执着地向后人无声地诉说着,那千年前的悲欢离合,那曾经滚烫如火的理想,以及扼腕悲怆的遗恨。
一千七百年过去了,永恒,在定军山的翠微幽静间驻足,他一直都在,从没有离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