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有座私人宅院,距离夏竦的新宅不远,名为翠竹园;当此春寒料峭之时,残雪未消遍地枯枝落叶,城中也没个好去处;而这翠竹园乃是吏部一位致仕的员外郎的产业,园子无甚特别之处,只是修竹繁茂优雅可人,在此寂寥冬日,倒是一景。
只是如今翠竹园的主人早已仙去,其后人不肖,家私败尽,这座园子便被夏竦所攫取,也不知只花了几个铜板。
马车抵达翠竹园门口,早有小厮上前迎接,夏思菱一眼便认出了那小厮便是以前府中喂马跑腿的小厮春哥儿,那春哥儿也显得很意外,自家小姐失踪了一年多,如今居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让他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小……小姐?”春哥儿结巴着上前行礼。
夏思菱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春哥儿,都长这么高了,看赏。”
随行的仆役拿出赏钱打赏,春哥儿赶紧拜谢道:“老爷在园子里的亭子中等着呢,说是有贵客要来,却没想到是小姐。”
苏锦微笑道:“带路吧。”
春哥儿道:“老爷吩咐,除了客人谁也不能进去,你们沿着小道走,拐过假山之后的竹林便可见到一个凉亭,老爷便在亭子里。”
苏锦点点头,这次是密会,无论是谈话的内容和会见这件事本身都只能是个秘密,决不能为外人所知,自己也是便装出门,夏竦选择的地点也不是在宅第或者是酒楼,便是为了不为人所注意。
苏锦拉着夏思菱的小手往里走,随行的仆役也被挡在外边,引到他处喝茶歇息,两人沿着碎石小道缓缓进去,道旁婀娜的翠竹甚是繁茂,竹竿缝隙中洒下的点点阳光宛如一块块小亮片嵌在路上,四下里除了竹叶的沙沙声和鸟鸣声之外毫无声息。
苏锦觉得夏思菱的小手微微颤抖,知道一年多没见夏竦,夏思菱自然是极为激动,父女亲情永远割舍不断,事实上若不是自己出现在他们父女之间,夏思菱和夏竦之间的感情好的很,他们父女反目,大部分原因倒是因为自己所致。
苏锦捏了捏夏思菱的手掌以示鼓励,夏思菱感激的看了苏锦一眼,跟着苏锦的脚步往前走,小道在竹林中转过几道小弯之后,迎面果见一座嶙峋的假山,猛然间假山之后传来叮咚的琴音来。
夏思菱驻足细听,轻声道:“这是爹爹在弹琴,这是我爹爹最爱的曲子《流水》,小时候常常听。”
紧接着苍凉的声音拌着琴音曼声吟道:“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理征衣。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
吟的是一首《鹧鸪天》词,借女子之口道尽离情别绪,倒也缠绵悱恻动人心魄,苏锦是第一次听到夏竦的词作,以前对此人的为人极其不齿,只想着怎么跟他斗智斗力,倒忘了夏竦其实也是个文人,这首词写的也是极好,中间的一些小情绪表达的也是荡气回肠到位之极,只可惜这人品质不佳,文人无行之语放在夏竦身上那是极为恰当的。
夏思菱早已眼泪涌出,松开苏锦的手快步绕过假山一侧,远远的娇呼道:“爹爹!”
琴音一顿,黑衣黑帽的夏竦站起身来,一眼看见夏思菱的身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擦擦自己的眼睛。
“爹爹,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夏思菱紧走几步,拜倒在亭下石阶上。
夏竦小跑着上前,一把将夏思菱挽起,仔细端详了一般搂在怀中老泪横流道:“果然是菱儿,爹爹对不住你,你受苦了。”
苏锦缓缓走近,负手看着两父女抱头痛哭,心中也替夏思菱高兴,血肉亲情,无论如何割舍不断,如今能让他们父女相见,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你怎么会来了?你不是一直都在……?”夏竦欲言又止。
夏思菱脸色微红道:“是,女儿已经……已经是苏公子的人,夫君今日便是特意带女儿来见您。”
夏竦脸色古怪道:“你……你们已经私下成亲了么?”
夏思菱红了脸刚要说话,苏锦拱手道:“夏大人,苏锦拜见,令爱和在下之事未得你的首肯如何敢私自成亲,这不是来请您示下来了么?您不会反对吧!”
夏竦松开夏思菱的手臂抱拳还礼,漠然道:“苏大人好,老夫已经无官职在身,不必叫我大人了。”
苏锦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大人虽在野赋闲,但和在朝为官无异,夏大人一言而出,朝廷都要震动,又何必过谦呢。”
夏竦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夏思菱道:“菱儿去亭中小坐,我那正煮着茶水,帮爹爹照看照看。”
夏思菱知道夏竦和苏锦之间有秘密的话儿要说,这是借故支开自己,担心的看了苏锦一眼,福了福走上亭子里煮茶。
夏竦伸手道:“苏大人借过说话。”说罢缓步沿着小道往前,来转到假山之南的一片空地上。
苏锦微微一笑举步跟过去,还未开口,就见夏竦赫然转身过来,吗,面色狰狞低喝道:“苏锦,你带菱儿前来,是来羞辱老夫么?”
苏锦淡淡道:“此话怎讲?我好心让你父女二人重逢,你却如此说话,真教人伤心。”
“休得做作,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企图,菱儿眉梢散乱,早已非处子之身,你已经骗了她的身子,却说什么未得我首肯不敢成亲,早知你居心不良,竟然还带她来羞辱老夫,欺人太甚。”
苏锦拱手道:“夏大人息怒,菱儿确实委身与我,虽然我未能给她以正室的名分,但也给了她二夫人的身份,我对她也是一片真诚相待,所以她才心甘情愿的跟了我,倒是大人给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时反倒指责我来。”
夏竦怒道:“背父苟合,这是不伦之举,你还有理了。”
苏锦道:“所以今日才带她前来,一来让你父女二人相见,二来便是请夏大人写下婚书,米已成炊,大人还是认命的好,再者说来,跟了我苏锦也并没辱没你夏家的名头。”
夏竦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苏锦微笑道:“你会答应的,否则我也不会将她带来了。”
夏竦眼珠转动,半晌叹息一声道:“你狠,没想到我夏竦纵横半生居然栽在你这小子手里。”
苏锦道:“你是栽在自己手里罢了,我可没有刻意的来对付你,即便当日你派人行刺我,三番五次的想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没有对你落井下石,你看,在你生死关头,我还大度的前来告知与你,让你想办法逃脱罪责,我对你实在太好了。”
夏竦咬牙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说!”
苏锦正色道:“我是不想菱儿失去唯一的亲人,这才告知你详情。”
夏竦冷笑道:“你会如此好心?老夫见得多了,休拿此话来糊弄老夫,你是想趁机控制老夫罢了。”
苏锦老老实实的承认道:“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我不希望你老是在背后捅刀子,但大部分是为了菱儿,若不是菱儿是我的夫人,我会毫不犹豫的将所有的证据呈报皇上,然后很高兴的看着你被砍头示众。”
夏竦瞪视苏锦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老夫佩服你的直白,老夫做的事绝不会抵赖,那封信确实是我命婢女伪造,我也事前命人买了石介的书信信笺印章等物临摹造假,甚至他和富弼之间来往书信的称呼和俚语也算伪造的天衣无缝,却没料到还是被你查了出来;早在皇上命你来查此案之时我便觉得要糟糕,但总以为没什么破绽,却不料还是棋差一招,我该早就杀了那金哥儿一了百了的。”
苏锦冷笑道:“你当然想,你只是怕打草惊蛇罢了,石大人入狱,朝廷上下都在关注此事,这时候杀了金哥儿那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别人,此事别有隐情;你想杀,但是你不能杀,常言说的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是再小心再精妙,也难免露出破绽,当你做了此事的时候,便注定会有今日。”
夏竦道:“棋差一招,这回说这些有何用?你上午送来手抄的口供和证据给我,要我自行处置是什么意思?”
苏锦道:“很简单,我告诉你真相已经被我所知,你若想活命便需自己想办法开脱。”
夏竦道:“你难道不想救富弼和石介?此案又如何能结?”
苏锦笑道:“当然要救,我回京便是为了洗刷两位大人的清白的。”
夏竦道:“你既要放过我,又要洗刷他们的冤屈,这如何能够?”
苏锦道:“那是你的事,我只给你一天时间,第一,你需要给我证据证明两位大人的清白,第二,你还要证明你自己的清白,明日晚间我得不到有力的证据便会入宫见皇上,因为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夏竦道:“这我如何能办到?”
苏锦冷笑道:“还有你夏大人办不到的事么?我可不信,办不到你便赶紧准备后事,言尽于此,你自信决断。”
夏竦鼓目瞪视,半晌道:“老夫试试吧。”
苏锦道:“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证据不周密,连我都混弄不过去,那也别费力气了。”
夏竦长叹一声,哑声道:“罢了,去亭上喝杯茶,然后你便赶紧离去吧,教人知道你我密会,怕是难以分辩。”
苏锦笑道:“那是自然,你还要写下婚书呢,这可是我来的目的之一呢。”
夏竦瞠目欲骂,见苏锦一副蛮不在乎的蔑视摸样,终于垂首道:“罢了!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