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殷驰抬头看天,浓雾沾湿他长长的睫毛,他没有看见月亮,也没有看见星星。
像西西刚来的那个晚上一样。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殷驰没有回头——他在刻意逃避这件事。
直到小个子低低的声音响起,“驰哥,都准备好了。”
尘埃落定。
殷驰手背青筋绷起:“做好防潮措施了?”
“都按你的要求做好了,”小个子数着,“集装箱底部铺了稻草,稻草上铺好了被褥和床单,四件套我都备齐了!”
殷驰闷声继续找茬,“呼吸孔呢?预留了吗?”
“预留了,四个,如果不小心被堵住还有三个。”
“四周都铺上软垫了吗?”
“围上了,我特意现场去看了下,绝对软绵绵的!”
“……面包和水呢?”
“都准备了,我还放了些巧克力……”小个子回答到这,都有些怀疑殷驰想越狱了。
但离开了监狱,他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
他是自愿进来的。
小个子飞快打消自己荒谬的想法,并努力保持职业素养,克制住询问的欲..望。
倒是殷驰仍不死心,“今晚雾气很重,明天不会下雨停运吗?”
“这你放心,”小个子拍拍胸脯,“天气预报上说了,明天是个艳阳天。”
“再说了,再大的暴雨也阻挡不了咱们那艘运输船啊,那可是退役的战艇!”
小个子保证的话语越斩钉截铁,殷驰的表情就越差。
空气安静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小个子小心翼翼道:“驰哥,你是不是付不起金条啊?我这概不赊账的啊。”
殷驰:“……”
他终于放弃了那点奢望。
闭了闭眼,“走吧,踩点。”
说是踩点,其实就是轻车熟路地走一圈。
恶龙岛的地形很像龙头,或许也正是因此得名。
生活区位于龙眼,左眼是西区,右眼是东区。
渡口则在龙张开的巨齿上,自然凸出的站台像是龙参差不齐的牙齿,为这座岛平添了几分狰狞。
殷驰走得很慢,小个子喋喋不休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明天我会把箱子放到这个地方,你把需要运的东西丢在这就行……”
“……你之前说,过几个月,有可能放出一批犯人?”他突兀地发问。
小个子愣了愣,马上点头,“是啊!”
“上头的意思是之前战乱,有许多没有认真定罪就被胡乱关了进来。现在局势稳定了,可以根据改造情况和贡献度放出一批。”
“就因为这个,我最近生意可好了,都想提前向外传点消息。”
小个子喜滋滋地搓搓手,头上的蜘蛛也欢喜地又织起一张网。
殷驰又问:“你不想出去吗?”
“我?”小个子愣了三秒,“驰哥,开玩笑,我们这种人,出去能干什么?”
“他们那些想出去的人,都是有牵挂的人。”
小个子笑着道:“我们没亲没故的,还不如继续待在牢里自在呢。”
这话说得对,至少几天前的殷驰也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
他眼皮微抬,混沌的金眸倒映出远处海面上薄薄浮起的一层日光。
“我去趟食堂。”殷驰迈开步伐。
现在去食堂?小个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快步追上了去,“驰哥,你去食堂干什么?”
殷驰本来没想理他。
但是考虑到自己基本只在野外烤过东西,几乎没有正儿八经进过厨房。
他又停下来,主动发出邀请,“做早餐,一起吗?”
翌日果然是个艳阳天。
雾气被久违地一扫而空。
一大早,西西懵懵地坐起来,顺着香味爬了两步。
等爬到床边,困意已经消散,西西这才发现似乎在写什么的爸爸。
小姑娘于是发问,“爸爸,你在写什么呀?”
“教案。”殷驰下意识答道。
他答完才意识到西西醒了,停下笔,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来,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很不一样。
西西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顺着看过去,绿的葱、黄的蛋,骨头汤、阳春面,热气腾腾。
身子似乎忽然暖了起来,西西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了勺汤,吹了吹……
好在这碗面已经放着凉了会,否则小孩子皮肉细嫩,估计会直接烫出泡来。
就这,西西的舌头还是烫红了。她忍着没发出声音,反而迫不及待地又舀了勺。
这回小姑娘慎重多了,先用唇瓣轻轻碰了碰,确认可以入口,才满足地倒进嘴里。
小朋友不太会描述味道的好坏。
但她吃得停不下来,一口接一口,眼前全是雾气,额头上冒了汗珠,脸上眼里却满是幸福。
殷驰就在旁边看着——他学会了提前预估西西的饭量,还特意将面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怕小姑娘吃太快噎着。
他似乎终于成长成一位还算可靠的家长。
但也在同一刻,随心所欲的青年被逼着学会了第二个关于爱的真意——
真正的爱是老鹰对小鹰的放手,是克制,是坦然地送她高飞。
而不是让她生活在监狱,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中,重蹈上一辈的覆辙。
殷驰还在出神,吃得饱饱的宝宝已经发现了新玩意。
她“噔噔”两下跑过去,看了看一大一小两个稻草人,一把将‘小稻草人’抱起来,“爸爸,这是什么?”
殷驰回过神来,“是教具。”扎了一小时才扎好的青年轻描淡写道。
“今天上午,我们来一节户外课。”
西西放大双眸,随后欢呼着扑上去,“爸爸老师万岁!”
殷驰一把将她接住,沉重的心情仿佛被凿开一个小孔。
他贪恋着此刻的平静与幸福,忍不住将坦白的时机又往后拖了一点。
晚一点,再晚一点。
至少等上完课再说吧?
户外课就定在看日出的老地方。
此时正是热火朝天工作的时候,监狱里几乎没有闲人,殷驰左手‘稻草人’、右手大篮子。
西西就抱着‘小稻草人’躲在篮子里。
她感觉像在坐摇摇车,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蠢蠢欲动的小手小心地往外探了探。
还没探出去,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阻拦,以温柔却无法抗拒的力道塞了回来。
西西张了张小手,乖乖安分了几秒。
过了会,她又注意到身上的光影。
光从篮子的缝隙间掉下来,一截截落在身上,又一截截移开。
西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一个飞扑——
篮子被顶得晃了晃,盖子掀起条缝,西西险些就将脑袋露出来啦!
殷驰眼疾手快地按住,然而还是发出动静,引来了某人的注意。
老书虫猛地冲过来,“我房里的书是不是你偷的?”
西西悄悄从光照进来的那条小缝里往外看。
“什么书?”殷驰面不改色,“物理教材?育儿指南?绘本?”
“不是不是,”老书虫飞快地摇了摇头,“是我珍藏的几本名著,今早一起来就不翼而飞了!你也不知道?”
殷驰镇定自若地摇摇头。
老书虫孤疑地扫了他一眼,青年表情淡定,带着些许微不可见的困惑,手里还拿着篮子和一具奇形怪状的稻草人,看起来像是准备去野炊。
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纯然无辜的模样。
“……也不是你,那是谁呢?那群混蛋,不会拿我的书去当厕纸了吧?”老书虫嘀咕着,快将胡子扯断了,“不行不行,我得跟狱警反馈一下!得去反馈一下!”
他说完就骂着走远了,殷驰长舒口气,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耳垂。
篮子里传来小团子的童言童语,“爸爸,那位老爷爷是毛毛虫欸。”她差点就蠢蠢欲动去抓啦。
“是吗?”殷驰回想刚刚老书虫被气得青绿的脸色,跟着肯定地点点头,“是毛毛虫。”
“不过不许再乱动,”他端起老师的架子,提醒道:“太危险了。”
西西吐吐舌头,乖乖地坐了回去,等殷驰赶到僻静处,一放下篮子,小姑娘就顶着盖子站起来了。
她抱着‘小稻草人’,努力想从篮子里跨出来,然而不知是篮子不稳当还是稻草人太重,一个没注意,小姑娘又摔倒在地。
殷驰一回头,就见到一只奇怪的“蜗牛”。
三头身小人下半身完全被篮子盖住,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努力挣扎,不但没挣脱出来,还带着篮子往前蠕动了两步。
小蜗牛脖子都羞红啦,只能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求助状地看向爸爸老师,脸上身上都沾上了草屑。
殷驰“噗”地一声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解救蜗牛——感谢有‘小稻草人’在下缓冲,否则小蜗牛非得摔个狗啃屎不成。
小蜗牛闹出了大笑话,接下来也不敢再继续胡闹。
乖乖地跟着爸爸老师的动作,爸爸老师打哪里,她就打哪里;爸爸老师用什么动作,她也跟着学什么动作;爸爸老师用什么姿势,她也跟着用什么姿势。
刚浇完花、正好在后山散步的监狱长阁下:“……”
他看着远处那一大一小,大的站在大稻草人前,小的站在小稻草人前,父女两默契十足,把可怜的稻草人踢得七零八落。
不知为何,早已心淡如水的监狱长阁下总觉得这一幕非常碍眼。
他也没心思散步了,徒步回到小屋,坐在屋里看了会花,怎么看怎么不得劲。
监狱长阁下将此归于仅剩的良心作祟,他一边讶异自己竟然还有恻隐之心这种东西,一边拨通了内线电话。
“阁下?”电话那头传来褐眸狱警疑惑的声音。
监狱长捏了捏鼻梁,他的面部线条没有殷驰硬朗,偏向精致,颇有几分男生女相。
但周身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抽查的事怎么样了?”
刚建了个文件夹的褐眸狱警看了看空荡荡的计划书,面不改色,“已经准备好了。”
“刚好有人汇报监狱出现了盗窃案件。我们预计今天下午开始抽查。”
监狱长满意了。
他搁下电话,坐在窗边发了会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又站了起来,散着步散着步,不知不觉走回了刚刚的地方。
这里视野宽阔,又位于视角盲区,有树木遮掩,是最佳的观察点。
模仿是最好的学习方式。
于是监狱长很快惊讶地发现:不过一个多小时,下头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踢得有模有样了。
动作到位,几个穴位也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因为年纪的问题力道不够,但假以时日,一定能造成足够的杀伤力。
“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底下,极有成就感的殷驰也开始大力夸奖自己唯一的学生。
很少被夸的西西鼻尖顶着汗珠,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继续,西西还能继续!”受到鼓励的小姑娘又奋起一记飞踢,逐渐凌厉的风被带起。
这回,小姑娘稳稳落地。
身后,‘小稻草人’完成了使命,英勇牺牲。
稻草落在发顶、身上,西西回头,汗水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爸爸,”她扬起脑袋,眼里的灰色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紫调,极兴奋道:“西西成功了!”
上头偷看的监狱长心底泛起一抹诡异的欣慰。
下面的殷驰更别说了,他早忘了严师人设,一把将西西抱起,转了一圈。随后直接放到肩上。
西西张开双臂,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眯着眼,似乎隐约间,捕捉到了一道欢腾的影子。
“爸爸,那里有什么?”
殷驰顺着看过去,树叶随风摇晃,树影落在草地。
“可能是鸟雀。”他收回目光,感受到日渐灼烫的阳光,“今天的教学就到这里,打道回府!”
西西飞快地忘记了无意中瞥到的影子,举起双手,“回府!”
说是这么说,但小姑娘正处于学习瘾发作的阶段,具体表现在——看爸爸做什么都想跟着。
这股劲一直持续到回到牢房。
于是等殷驰走进厕所,一回头,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他看着跟自己完全同步,甚至已经将手放在了裤带上的西西:“……”
作者有话要说:监狱长:一款从女鹅全世界路过还要坑一把女鹅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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