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子分庭抗礼,明崇俨成替罪羔羊

一、饮马掖庭

窥破真相是痛苦的,素来高傲的媚娘也陷入了迷惘。日月有常,四时从经,争权逐利勾心斗角,不知不觉她已年逾五旬,回首过往的一切,哪些东西是她真正拥有的呢?作为妻子,她并未获得丈夫真心;作为母亲,她与儿子闹得势同水火;甚至作为女儿她也同样失败,逼死异母兄长对不起父亲,自曝家丑对不起母亲。所做的一切除了带给她无限欲望和痛苦的皇后之位,她还拥有什么?

更可悲的是,她的苦闷无可倾诉。摄政的企图使她和李贤闹翻,李哲只知自己享乐,李轮和太平还只是孩子;后宫嫔妃都畏她如虎,根本不可能交心;外朝重臣视如仇雠,就算是北门学士和她超升的那些官员甚至亲侄子武承嗣都只不过是以利相结罢了。没朋友、没亲戚,人活到这份上还不够失败?

无论多痛心,日子总要照样过,只是媚娘脸上那偻从容的微笑不见了。时隔半个月,商讨战事的朝会再度举行,李治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当殿宣布因边事困扰停封中岳,并公布了他挑选的主帅人选——洛州牧、英王李哲为洮州道行军元帅,统工部尚书刘审礼等十二总管为南路军;并州大都督、相王李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统左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等为北路军,两路并进与吐蕃决战。

朝堂再度哗然,上至宰相重臣,下至八九品小官,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当然李哲、李轮只是坐中军帐,实际作战的还是契苾何力、刘审礼等人。但皇子领兵乃是朝廷大忌,败则有性命之虞,胜则声望大增威胁储位,先皇李世民不就是例子吗?这安排明摆着就是针对太子李贤。

喧哗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皇后。媚娘在帘中清清楚楚目睹了这一幕,望着一脸尴尬的李贤,望着面色铁青的郝处俊,望着怒不可遏的李义琰,还有幸灾乐祸的裴匪舒、王德真等人,她忽然笑了,这笑带着一丝绝望——跟我有何关系?这主意是你们皇帝自己定的,你们跟他算账啊!好好好,反正我身上的是非够多了,不在乎再添一条,任凭你们怎么想吧。

群臣当然要劝谏,李治当然要拿出理由,说了一通皇子们应多加历练的托词,当然还要言明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与旁人无干;群臣当然不会信,当然还要一再劝说,最后李治当然“不得不”收回成命,一切都仿佛是让权之事的重演。媚娘始终一语不发,静静望着李治,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解释,看着他赌咒发誓表态,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神情,却将李治的内心瞧得清清楚楚——前番假装让权,发觉贤儿声望甚高,于是你堵完我的嘴又翻过脸教训贤儿,拿哲儿、轮儿领兵来吓他。而且即便你坦言是自己的主意谁也不会信,到头来百官都以为我挑拨是非。你借我压贤儿,又借众意来限制我,这一手玩得不错嘛!

一场闹剧般的朝会结束,李治竟还满脸无辜对她感叹:“朕不过想让哲儿他们做点儿正事,怎么群臣都不理解呢?”

媚娘心灰意冷,没兴致跟他争辩,只淡淡一笑:“也不怪他们,如今许多事连我也不能理解……”

此事过后没两天,李治宣布晋升李义琰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对啊,打完巴掌喂个甜枣,光来硬的也不行,不能和李贤闹僵。又过两天他又做出决定,升高智周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对,这高智周虽然学问很好,却是个唯命是从的老实人,既然添了个太子一派的宰相,就要再添个他能掌控的,这样才能继续平衡下去嘛!

媚娘全看明白了,这个病夫从头至尾都在玩权力制衡的把戏,而回溯当年的李义府和上官仪、许敬宗和许圉师,一切恩怨又何尝不是李治在推波助澜?原来媚娘还抱有一丝幻想,想寻个恰当的时机与李治推心置腹,现在看来只能是对牛弹琴。这个男人除了他的皇权还在乎什么?天下至亲者,夫妻也;至疏者,亦夫妻也。

此后媚娘再未对朝政提出半点意见,似乎对一切失去兴致,只剩日复一日的混沌蹉跎。由于李治的犹豫,与吐蕃决战的统帅人选一直没选定,战事一拖再拖。好在令狐智通等将严守边关,刘仁轨又在洮州(今甘肃临潭)组织兵马,继而朝廷增派裴行俭赶往协助,总体上守有余而攻不足,噶尔钦陵死缠烂打啃不动边疆重镇,又恐唐军反扑,留其三弟噶尔赞婆率精锐部队转攻叠州(今甘肃迭部县),自己督率大军带着劫掠之物撤退,边关风波暂时平息。对媚娘而言,她心路上的波折却远没有结束,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已至深秋九月。

长年累月勾心斗角,媚娘早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在宫苑中游逛了,这一天心血来潮,她在朝会后信步而游。肃杀的西风吹谢满园鲜花,太液池只有凋残的荷叶,龙首山仿佛笼罩在一片哀婉中,时而凉风袭过,卷起枯萎的木叶飞向遥远的天际。范云仙很适时地将大氅裹在媚娘肩上:“娘娘,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媚娘不语,似乎漫无目的地信步向西而去,渐渐行至麟德殿前。北门学士每日都在这边伺候,近来不见皇后,众人心中甚疑,尤其元万顷,早有些按捺不住;听守门宦官禀报,忙不迭从偏院跑出来:“请娘娘安,诸书皆已修成,接下来臣等……”

哪知媚娘竟未加理睬,径直朝着右银台门而去。范云仙虽猜不透她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却也晓得她心情不佳,又不敢阻拦,只能谄笑道:“已过午时,午膳已备好,娘娘还要出宫吗?”

媚娘随口道:“好久不曾涉足西内,我想回那边看看。”

“奴才这就备车……”

“不必麻烦了。”说罢她已当先迈出宫门。

出了右银台门,正对面是与东内蓬莱宫一般高的宫墙,而墙的另一边便是东宫。媚娘转而向北,沿着东宫北墙根向西而行——她也曾想过与李贤和解,但时至今日她早已忘记该如何做一个慈母了。低头从来不是她的作风,况且还是向自己儿子低头,更何况即便李贤能释怀一切,谁能保证那些宰相以及左右小人不继续构陷离间?事到如今,实属骑虎难下,早已出现裂痕的母子情义恐怕再也难以弥合了。

她紧贴着东宫墙根,一边走一边抚摸着那略带斑驳的高墙,不多时已至东宫正北的玄德门。大门紧闭着,门楼之上率卫林立,虽比不上皇宫大内,却也格外威严;墙内却隐约传来一阵少年的欢笑声,不知李贤是否正与近侍、户奴蹴鞠嬉戏。媚娘怅然一笑——春宫的欢笑何等熟悉,却又何等虚幻缥缈,曾经李建成、李承乾、李忠、李弘也都有自己的快乐时光吧?从古至今最危险的差事就是太子,大唐定鼎传了三代,而或死或废未能承继大位的东宫之主已有四位。

突然,媚娘心中迸出一丝邪念,或者可说是一线希望!但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既险恶又不切实际,不愿详思便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一座更雄伟、更高大、更壮观的门楼前——玄武门。

虽说事先没接到禀报,但守门将士听到范云仙宣号,自然不敢把皇后拒之门外,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闭的皇宫北门敞开了。就在大门豁然洞开的那一刻,始终在宫墙外徘徊盘旋的西北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入口,众人只觉背后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他们推进了玄武门。

媚娘被大风吹得紧走几步,待到狂风稍止已身在门洞之中。虽说她曾无数次出入这座宫门,但每逢经过这里还是感觉阴森森的,因为是北门,每逢秋冬季节此处都伴随着狂烈的呼啸声,宛如厉鬼号哭。常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是李建成、李元吉的阴魂作祟。相较方才东宫墙内的欢笑,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生与死、乐与悲近在咫尺,这便是宫廷,对于男人如此,对于女人亦如此。

相较蓬莱宫的山麓景致,平坦空旷的太极宫更显怆然,或许是帝后常年不在此居住的缘故,承香殿、昭庆殿、相思殿等楼台殿阁皆似蒙尘一般,灰蒙蒙的。海池宛如一汪乌涂涂的死水,狂风都吹不起一丝涟漪。遥望这一座座殿宇,媚娘不禁忆起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的岁月——为除掉对手她大施毒计、不择手段,然而现在想来她又比那两个失势而死的女人幸福多少呢?

媚娘沿着金水河缓缓前行,绕过昔日灯火辉煌现在却门窗紧闭的延嘉殿,来到千步廊。这条长廊直达嘉猷门,是沟通掖庭与皇城的通道,更是一条光阴的通道,沿着它走下去媚娘就能回溯到四十年前,那时没有大名鼎鼎的武皇后,只有年仅十四岁的小才人武媚。

西内空旷,掖庭更不消说。但凡稍有头脸的宫女、宦官都已迁居东内,留下的与其说是宫人,还不如说是皇家奴仆。守卫嘉猷门的是两个无精打采的老宦官,明明皇后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却不知是年老眼花还是不敢相信,眯着眼睛瞅了半晌才颤巍巍跪倒:“参见……”

“混账!”范云仙乃宫中宦官之首,见他们怠慢当即呵斥,“来人啊,把这两个光吃饭不长眼的老东西拉到外面,狠狠地……”

“算了。”媚娘不耐烦道,“一把年纪的人,何必为难他们?”

范云仙当然不敢违抗懿旨,却也不肯轻饶:“还不谢娘娘开恩?给我掌嘴自戒!”

“多谢娘娘……”伴着两个老阉人“噼噼啪啪”扇自己耳光的声音,媚娘迈步入掖庭,一股伤感油然而生——四十年前一切从这里开始,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但这里却变得更加落寞。且不说日益破败的院落屋舍,那些往来的宫女形容憔悴、表情呆滞,有些已早早生出白发,她们脸上分明刻着“绝望”二字。

昔日媚娘是这里默默无闻的一员,后来从先皇才人一跃成为当今天后,成了这里的骄傲,再后来又成了这里的噩梦。自她得势之后,莫说再没有其他女人能复制她的传奇,就连接近皇帝也成了攸关性命之事。然而媚娘并没什么于心不安的,宫廷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若不想被别人奴役,就要先奴役别人!

然而今日媚娘第一次对这些女人萌生了恻隐之心。成如何?败又如何?这世界对女人而言似乎生来就是悲苦的。哪怕坐上皇后宝座,自诩撑起半边天,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握在男人手中。即便无病无灾平安一世,到头来富贵权势还是会随着皇帝逝去而终结,命运从来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控。所谓的山盟海誓,终究也是镜花水月,在权力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娘娘……”范云仙又一次打断了她的思绪,“再往前是旧日的内侍省,如今诸监使迁到东内,院内只剩一帮干杂活的,其中不乏朝廷重犯的妻女,咱还是回去吧。”

“唉!”媚娘轻叹一声——她之所以来掖庭并非怀旧,而是基于忧患之心。一旦李治逝去,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固然身为皇后、太后不至于被打入掖庭,但寒宫冷院恐怕是难免了。想当初她不得志时曾经历过那种日子,可既为人上人,享过荣华富贵,已无法像从前那样甘受寂寥和落寞,这该如何是好呢?或许还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死,先于李治撒手人寰,倒也省却无数烦恼;再者便是方才路过东宫时突然冒出的想法。以错就错,继续斗下去,斗倒贤儿、斗倒宰相,甚至斗倒李治,成为朝廷的真正主宰……可是那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吗?

旧苑之行未能给媚娘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平添更多烦恼,就在她转身回宫之际,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院内传来: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媚娘定住脚步侧耳聆听——这首诗她知道,乃上官仪所作。昔年上官仪刚刚拜相,一次在洛阳赴早朝时随口所吟。或许他不是合格的宰相,却是一名杰出的文人,寥寥四句便把洛河秋景勾勒得淋漓尽致。很快这首诗便被百官争相传颂,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作。不过上官仪获罪而死,他的诗自此成了禁忌,尤其在皇宫内绝少有人提及,今日是谁在那里斗胆诵读?

她忍不住好奇,转身迈入旧日内侍院。门内无人把守,也看不到任何景致,因为迎面插了许多竹竿,系着绳子,晾着布幔衣物。莫说帝后,就是嫔妃的衣裳也有专人料理,不会拿到这儿,此处晾的都是宫婢宦官之物,还有不少打着补丁。试想给奴才洗衣服的人又是何等身份?恐怕是宫中地位最低的杂役了。

疑惑之际媚娘又听到吟诗的那个声音:“娘,我背得可好?”虽不见人,声音不远,媚娘这才发觉是个女孩,嗓音还有些稚嫩。

继而又有个声音传来,自然是那女孩的母亲:“张弛有度、声情并茂,越发有神韵了。诗中的字都会写吗?”这是个中年女子,语气文雅、饶有耐心,仅从寥寥数语便可猜出她必是精于诗书之人,然而那温和的嗓音中却透着一股疲惫感。

“会写,我这就写给您看……”

“好。”隔了一会儿母亲又道,“我问你,‘长洲’为何物?”

“‘长洲’便是洛堤,三桥通洛河,是文武上朝的官道。昔日祖父便是驰马入宫门,即兴作出此诗。”

祖父?!这孩子是上官仪的孙女!媚娘依稀想起,当年上官仪被冠以谋反之罪处死,祸及满门,其子上官庭芝也判为死罪,儿媳郑氏没入掖庭,还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女娃,莫非就是这对母女?

正想及此又听里面郑氏道:“难为你从小就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竟还晓得东都风物。只可惜……”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似乎觉得太悲了,让孩子听去不好,转而道,“你祖父和爹爹在天有灵,若知你读书识字定感欣慰……来,帮娘把这几件袍子晾上。”

不仅媚娘,范云仙也猜到这对母女的身份,宫中杂役是不能唐突圣驾的,更何况是获罪之人,他欲高声喝退;媚娘却摆手阻止,她想亲眼看看这对母女。

堂堂国母蹑手蹑脚,在悬挂的破衣烂衫间穿行,好一会儿才绕出“迷宫”,遂见那对母女正在不远处石阶旁——郑氏身穿一袭白衣,挽着衣袖坐在石阶上洗衣。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常年劳作已令她未老先衰,面貌萎靡、身材瘦削,枯黄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梳了个髻,那双在盆中揉搓衣衫的手已泡得惨白,指节突兀,甚是扭曲;她身旁还堆着许多待洗的衣物,如一座山,衬托得她的身躯越发渺小。女儿在一旁,正往绳上晾衣服,因为背朝这边瞧不见相貌,仅看身段甚是婀娜,穿着普通宫婢的罗裙。女孩足畔有一片水迹,仔细看正是刚才吟的诗,原来因为缺少笔墨,郑氏便用湿衣服蘸水教女儿写字。

虽说生活惨淡至极,媚娘却感受到了一股温情,这感觉有些熟悉。她凝然伫立,静静注视这一幕,又见院落深处走来一名宦官,这是个没品阶的小使,也就十五六岁,粗手粗脚相貌平庸,挑着两桶清水。郑氏赶忙起身:“高公公,怎又劳您动手?本该我去的。”说着伸手欲接。

那宦官不放:“不、不妨事,我、我来……”在这里当差的自然不是什么露脸之人,这宦官似乎天生有点儿口吃,跟东内那群专会讨上人欢心的精豆子没法比。

郑氏见状,撸下衣袖为宦官拭去头上汗水:“难得你菩萨心肠,我们母女没少得您照顾,歇歇吧。”

“呵呵……”小宦官只傻笑了两声,放下挑子又拿起洗衣的木盆,要帮忙倒脏水。

“我来吧,你……”郑氏与之争抢,一抬眼间,恰好望见媚娘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郑氏先是一阵错愕,继而意识到站在那里的人是谁——她出身高贵,见识非凡,自然认识皇后的服色。杀夫破家的仇人近在眼前,不恨是不可能的。她黯然的眼中立时迸射出犀利的光芒,然而转瞬即逝,又化作从容之态,深深万福道:“参见天后陛下。”此言未毕,近旁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宦官得知皇后驾临吓了一跳。他这等卑贱身份哪儿见过国母?又没有郑氏的冷静,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得把木盆都扔了,溅了一身的脏水,狼狈至极;也不晓得该怎么见驾行礼了,仓皇跪在水中,把头压得低低的。范云仙本该追究惊驾之罪,但瞧他这副窘相也无心多管了,忍不住掩口而笑。

女孩也受惊非小,忙回头瞧,媚娘的目光立时被她吸引过去——这女孩鼻直口正瓜子脸,生就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颇具灵气;虽说那一对浓眉未加修整,却在钟灵毓秀之余更添了几分朴实,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偶然的碰面,女孩不免对媚娘雍容华贵的衣饰感到惊讶,那双无邪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欣羡,顷刻倥偬后她马上表现出与母亲一样的泰然,转而恭敬施礼。

好个聪明又可人的丫头——媚娘打量她半晌,又将目光移回郑氏身上:“你就是上官庭芝之妻?”

“是。”

“五姓之一荥阳郑氏族人?”

“是。”

“除了女儿,你在宫中可有其他亲属?”

“没有。”郑氏一个字也不多说。

媚娘当然感觉得到冷冰冰的抗拒之意,若是嫔妃胆敢这样敷衍,她早就下手惩治了;可郑氏是宫中身份最低之人,身处泥淖不卑不亢,这份骨气实在令人钦佩。或许是心境使然,媚娘极为难得地生出几分怜悯:“日夜劳作,还要拉扯女儿,教她学诗学字,也真难为你了。”

郑氏心道——这一切还不是托您的福?嘴上却说:“日子再难总要过,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母女顺天知命倒也安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说什么?索性逆来顺受吧。

“顺天知命”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包含了多少无奈?媚娘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那女孩:“你多大了?”

女孩既从母亲那里学来见驾礼仪,当然晓得“天后”是何等人。可能是自小生活于困苦之中,她天生便有几分无所畏惧的胆色,面对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丝毫未露怯意,轻启朱唇微露皓齿,微笑道:“奴婢年方十四。”

“十四……十四……”媚娘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女孩稚嫩的肩膀,怔怔注视着女孩的脸——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当初她也是十四岁入宫,也是这般水灵清秀的模样,也曾倾心诗书,所不同者只是一为才人、一为奴婢。但更巧合的是,昔年父亲去世后她与母亲杨贞也曾寄元庆、元爽篱下相依为命,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今日此情此景,简直是她自己身世的重现。

“哎哟……”不知不觉间媚娘用力过猛,女孩竟被她捏疼了。

“娘娘!”母子连心,郑氏见此情形,方才的从容矜持全没有了,高叫一声,“请您、您手下留情……”沦落到这步田地,女儿已是她唯一的灵魂支柱,绝不能有失。

媚娘发觉自己失态,轻轻放开少女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虽被她弄疼,却也没觉得她有什么恶意,并不害怕,坦然道:“我叫婉儿。”

“婉儿……上官婉儿……”媚娘品味着这名字,瞥了一眼郑氏,越发多了几分赞赏——婉者,顺也,联想到他上官家的遭遇,这名字不无深意。而从这孩子的态度也可窥见,她并不了解自家与皇后间的恩怨。这正是郑氏高明之处,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改变,何必再让孩子背负血海深仇呢?与其纠结前人旧怨,不如无牵无挂地活下去。哪怕当一辈子宫廷奴仆,也总比有仇难报、有冤难伸的滋味好得多。

媚娘心有所思——相较郑氏的超脱,或许自己的母亲并不算高明。她小时候被母亲灌输的是仇恨、是报复、是拼搏,再有便是反复讲述弘农杨氏已失去的富贵荣华。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幼小时受的教育造就了她的性格,也成就了她的今天,同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烦恼。媚娘扪心自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切从头开始,她还会不会选择这条辉煌却荆棘丛生的路呢?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媚娘还在遐想,郑氏却已按捺不住:“娘娘!纵有千错万错,皆前人之罪,要打要杀奴婢领受,与婉儿无干。”其实一见到媚娘她的心就忐忑起来,她久闻媚娘处置仇家赶尽杀绝,王萧被废犹遭乱棒殴杀,无忌退隐不免被逼自缢,甚至有传言说武惟良、武元爽乃至贺兰兄妹也都死于其手。今日突临掖庭,岂会出于善意?郑氏暗自拿定主意,哪怕豁出自己性命,也要保全女儿。

媚娘情知她误会,却有心耍弄,并不点破,又对上官婉儿笑道:“方才听你诵诗,本宫甚是喜欢,可否再来一首。若诵得好,我定有赏赐。”

婉儿如堕五里雾中,她知道祖父和父亲身犯国法死于非命,但是母亲却从未详细讲述过其中内情,甚至连问都不许问。这会儿母亲紧张万分,仿佛这位皇后能吞了她们母女一般;然而在她纯洁的眼睛里,这个女人神态谦和、笑容可掬,全然不似恶人,有何可惧呢?她迟疑片刻斗胆道:“婉儿不敢奢望赏赐,但求娘娘恩准一事。”

“哦?”媚娘很诧异,“你小小年纪有何请托?”

“我娘很辛苦,婉儿若能讨您欢心,可否给我娘换一个差事?”

“婉儿……”郑氏见女儿与虎谋皮越发惊惧,但女儿的孝心又令她感动,只轻轻呼唤一声便哽咽住了。

媚娘左看看郑氏、右看看婉儿:“难得你还是个孝顺女。好吧,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堂堂中宫之主焉能哄骗你这娃娃?只要你诗诵得好,从今以后你母女再不必吃苦受累,一切就此解脱。”

郑氏暗暗揪心——这是正话反话?一切解脱,不会是想要我母女的性命吧?

婉儿岂有这等心机?只知眼前之人能帮母亲脱离苦海,于是鼓足勇气,扮出满面笑靥,放开嗓音满怀深情地吟道:

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

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

唯美的诗句余音未尽,郑氏已吓得面无血色——此诗名《春日》,又是上官仪所作,婉儿在无意间犯了大忌!

上官婉儿受母亲熏陶,会的诗很多,但她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诗人仍是祖父上官仪,故而选了一首她最喜欢的祖父的作品。吟罢见媚娘一副出神的样子,丝毫不悟,犹自眨着大眼睛,笑盈盈问道:“娘娘不喜欢吗?”

媚娘呆立片刻,缓缓绽出一缕微笑:“喜欢。春应至,夜未央……果然是好诗。”说罢便揽住婉儿臂膀,“你随我走吧……”

“娘娘!”郑氏不知她要如何加害自己女儿,再也矜持不住了,伏倒在地苦苦哀求,“童言无忌!婉儿年幼无知,您万莫见怪。有何罪责奴婢一身领受,求您放孩子一条生路吧!我就是身坠地狱,来生做牛做马也感念您的恩德!”

媚娘也不忍再戏耍她了,方要点破,却见跪在水里的小宦官一跃而起,快步冲到自己面前。媚娘骇然——这奴才要作甚?变故来得太快了,众人根本来不及护卫,媚娘正欲躲闪,却见他重重跪倒在自己脚畔,死死抓住自己的裙摆,“求、求娘娘开、开恩……她母女不容易,是好、好人……您就、就饶……饶……”他本就有些口吃,帮人求情越发紧张,连句整话都说不出,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咚咚咚”把头磕得山响。

媚娘初始还以为这是个狂徒,要不利于自己,却见他这番憨傻,忍不住笑起来,好几个随驾的宫女也跟着笑了。范云仙却笑不出——惊吓圣驾,还撕掳皇后的衣服,这是要造反呐?他怒冲冲闯上前,朝那宦官一阵猛踢:“狗奴才!你这是死罪!还不快松手?松手啊!”

那宦官口舌虽不济,却执拗得很,任凭范云仙踢打,就是攥着裙摆不放,似是只要媚娘不开恩,他就死不撒手。媚娘的笑容渐渐收敛——如此愚笨的人,竟会拼命做出越礼之举,对他而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实人,竟也以为我要对孩子不利,世人眼中我又该是何等歹毒不堪?宫廷内外畏我之威、贪我之利,其实又有几人真心仰慕我呢?

“都住手!”媚娘一声暴喝,那宦官吓得撒了手,范云仙也不敢造次了,“难道我会为难一个孩子?你们也忒小瞧我武媚娘了。”

郑氏虽见她神色凝重,却仍半信半疑——难道你没为难过孩子?李忠何辜?素节何罪?

诚然,媚娘不会因为对方是孩童就手下留情,但今日确实被婉儿和这首诗触动了——上官仪果真才高八斗、妙笔生花。春应至,夜未央,眼下的困苦算得了什么?我武媚娘的运势绝不会衰竭!

世事无常,际遇难料。媚娘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自己心情最低迷之时竟从仇人的后代身上感受到希望。这对母女身在绝境尚不向命运低头,自己身处中宫之位,权势未失、威严尚在,何不可一搏?想来小时候她与母亲又何尝不是茫然无望,到头来不也熬到了今日富贵吗?怎么年纪越大越自疑起来?

面对天真无邪的婉儿,媚娘又忆起其祖父。昔日上官仪奉李治之命私拟废后诏书,千钧一发之际她得到消息及时赶到,面对突然出现并要求跟李治单独谈话的她,上官仪碍于儒家礼法乖乖退出,于是才有扭转乾坤之事;试想当时上官仪若放胆一拼,不遵懿旨,当面痛斥她失德僭越,坚定李治之心,那场废后事件又是怎样的结果?进则生,退则亡,成败利害都摆在眼前。不能看到希望再去坚持,而是坚持才会有希望!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唉!”媚娘如呓语般轻叹了一句,继而抬头凝望郑氏,“不过本宫可以给你换一种人生。我既已允诺婉儿,断无食言之理。自即日起你不用再干苦力,我向圣上进言,还你自由,放你出宫!”

郑氏在那一刻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震惊,顿时瘫坐在地。

“不过,”媚娘话锋一转,“婉儿必须留下。我喜欢这孩子,想留她在身边,教她读更多书,将来封她为女官。”

“这……”郑氏有些犹豫。

媚娘明白她的顾虑,直言道:“不放心?这样吧,我武氏在皇城以西有大片宅邸,我叫我侄儿划一个小院给你,并授你腰牌。你就住在京中,若是想女儿就进宫来看看。”说罢又问婉儿,“我话付前言,这样安置你母可还满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上官婉儿自小为奴,受尽宫人的白眼,几曾遇到此等厚遇?况且皇后衣饰华美、举止端庄,简直就是画上的仙人,又言出必行、光明磊落,她幼小的心中顿生仰慕之情,方才还无所畏惧,这会儿竟自惭形秽,羞答答道:“若娘娘不嫌奴婢卑微……我、我愿意。”

“好孩子。”媚娘爱怜地抚了抚婉儿的鬓发,便如疼爱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一般。

郑氏长出一口气——苍天不负苦命人,总算熬出头了。其实就算放她母女出宫,依旧是罪人身份,因为上官仪一案涉及前太子李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反。婉儿顶着罪人之女的身份,即便拥有自由身也难觅乘龙快婿;反之若留在宫中担任女官,未尝不是好结果。可上官家的悲剧源于武媚,若说郑氏感恩戴德未免言过其实,但若说她丝毫不领情又太过违心。总之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既然有了归宿,过去的恩怨就忘了吧。

反倒是媚娘有些挂心,又朝郑氏喃喃了一句:“我善待这孩子,也算弥补圣上对你们上官氏的亏欠吧。”她说这话是由衷的——其实她武媚与上官氏有什么仇?当初授意上官仪草诏的是李治,事情败露拿人家当替罪羊的也是李治。“好事”全是李治干的,恶名却都是她来背,世事不能永远这么不公平。再不能这样委屈了,今天媚娘就是要自己做一回好人!

郑氏噙着的泪水终于滚落,大礼叩拜:“谢娘娘洪恩。”

媚娘大是畅然,回头瞥了一眼那小宦官,觉他生性纯朴,不乏可爱之处:“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才高……延……”

“高延是不是?”媚娘即刻吩咐范云仙,“这是个好孩子,回头你跟内侍省知会一声,把他也领回去伺候我吧。”

哪知小宦官并不谢恩,兀自磕磕巴巴:“延、延……延福!”

“哦!?呵呵呵……”媚娘这才知他叫高延福,因太过紧张仨字竟说了半天,不禁笑弯了腰,竟弯腰抓住他手,亲自搀了起来,“问个名字,怎就怕成这样?以后跟随本宫要体面,别这么畏首畏尾。”又嘱咐范云仙,“告诉咱宫里那群猴崽子,莫欺负这孩子。”

“是。”范云仙口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聪明伶俐的崽子有的是,这小子又蠢笨又胆小,要他何用?

殊不知媚娘自有算计——物以稀为贵,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什么人都有,聪明的不老实,老实的又明哲保身,唯独又老实又有良心的人太少啦!这小子“资质”甚佳,把他带回去多加栽培,兴许将来是条有力的臂膀呢。

云开雾散,愁容尽褪。媚娘心志已定,又找回久违的自信,左手揽着上官婉儿,右手拉着高延福,说说笑笑回转蓬莱宫。

二、狄公仁杰

边庭不宁,封禅嵩山之事只能暂时推迟,但李治还是颁下诏书,宣布改元仪凤。或许是常年遭疾病困扰的缘故,李治心性有所改变,宛如当年李世民一样,他也越来越笃信神神鬼鬼之说。“凤仪”之说源于《尚书》,所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饱含国泰民安吉祥之意。但这时已是上元三年十一月,马上要过新年,差一个月竟然改元,真是史无前例。

新年新气象,宰相百官发觉一桩新鲜事——皇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打交道了。在朝堂上她缄默不言,即便皇帝询问,她也只是表示服从圣意;对待奏疏,无论臣下提出什么谏议她都欣然画诺;每逢佛道斋戒之期,她甚至抛下一切政务,跑到京中各寺庙降香诵经,给圣上祈福;而且她还主动提议,赦免上官仪的儿媳郑氏,并将流放岭南的上官氏族人召回。虽然事涉李忠,不可能给上官仪彻底平反,但与之有关的人纷纷免除罪责,其中上官仪的挚友吏部郎中魏玄同还被提拔为吏部侍郎。

皇后展现出宽容大度的一面,刚开始李贤和宰相们还有所戒备,毕竟积怨甚深,尤其郝处俊、李义琰当初在朝堂力谏摄政之事,几乎与之结成死敌,现在不得不猜测她又在耍什么花招,但一晃数月毫无变数,也渐渐心安。媚娘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决心做个全力扶持儿子的慈母。北门学士每日散朝后依旧入宫侍奉,但不再参谋机要,换了新差事——教上官婉儿读书。

婉儿虽然自小随母亲识字学诗,但身在掖庭所见书籍甚少,不过《女戒》《女训》之类。媚娘命范履冰、苗神客等从《孝经》《论语》开始重新教授,有时还手把手教她写字。婉儿冰雪聪明又知道上进,不几日已融会贯通,当众背诵起来: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

媚娘听得仔细,时而点头以示赞许,显得饶有耐心;众学士却无精打采,元万顷打起哈欠,胡楚宾一壶接一壶地牛饮,唯范履冰年高有德,还手捻胡须默默听着——他们个个博古通今,满肚子才学教个女娃,实在是大材小用。如今书也不编了,奏疏也不看,天天到内宫应卯,一耗就是半天,这算怎么回事?皇后近来也很奇怪,任何政务都不提,成天在这个小宫女身上下功夫,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婉儿嗓音清亮滔滔不绝,不多时便将整部《孝经》背完。媚娘甚是满意,将她揽到身边大加夸奖,又问众学士:“你们觉得如何?”

“好好好……”《孝经》是孩童开蒙之书,言词浅显,背得再好又何足为奇?大家不过碍着皇后的面子。

媚娘早瞧出众人不屑之色,郑重其事道:“非是本宫小题大做,孝乃纲常之始,上至君王下至黎庶,皆一体遵行。自古有察举、征辟之法,忠臣必出于孝子,此亦朝廷用人之本。”

范履冰、周思茂等人口上虽没说什么,却不禁面面相觑——怪事天天有,武皇后行事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怎也开始鼓吹儒家的道德说教?

大家正一头雾水,却见皇后抚着婉儿的鬓发吩咐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君子务本,本立则道生。《孝经》乃极好之书,惜乎太过简略又无事例。曹娥投江、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杨香扼虎,历朝历代多少孝子之事感天动人?本宫想修一部《孝子传》,补经义之不足,供婉儿和众女官习学。自明日起你等阅览古今书籍,摘录历代孝子事迹以备著述。”

就为教育一个小宫女,竟要劳心费力编部书,连相王李轮、太平公主也没这待遇啊!众人咋舌,却不敢违拗她意,反正闲着也闲着,那就编吧。

哪知媚娘接着又说:“孝者固然可敬,不孝者亦当收录,为后人之鉴。莫说仕宦之辈,就是帝王之家亦不乏忤逆子。赵之石邃狂妄不仁、残害手足;宋之刘劭多行不义、弑父篡位;魏之元恂阻挠皇命、阴谋叛乱。这些忤逆之徒最终都难逃公道,当遭千载唾骂,你们也要一一详录。”

“是。”众学士唯命是从。

别人还倒犹可,范履冰心下暗暗起疑——石邃、刘劭、元恂等皆是身居储位的皇子,岂是寻常人所能媲及?皇后特意搜集这些事迹,真的只是想教谕宫人吗?莫非……

媚娘却不容他们多问,带着婉儿离开了。一出学士院大门,就见高延福手捧裘衣,垂首立于门前——自从他转入中宫任职,媚娘便叫范云仙全力支应外朝之事,把日常杂务全都交托与他。比之自小就鬼灵精的范云仙,这小宦官简直是傻子,拙嘴笨舌寡言少语;他虽然不聪明,但做事十分认真,媚娘和婉儿在里面待一个时辰,他就在外面老老实实站一个时辰,似乎动都没动一下。

媚娘一见就笑了:“天还冷着呢,你就这么在外面站着?以后我来这边,你就到偏室歇着,不必这般拘束……这会儿恐过午时了吧?云仙可曾来过?”

高延福一边帮媚娘穿裘衣一边道:“范、范公公半个时辰前来、来过,听里面背书没敢打扰,又、又回万岁那边了。”他并非天生口吃,只是紧张使然,这些日子伺候皇后逐渐适应,比先前好了不少。

“你去传他过来。”

“是。”

高延福刚要去,媚娘却又叫住:“算了。我亲自往蓬莱殿走一趟,顺便向万岁问安。”她实是交与范云仙一桩秘密差事,若郑重其事打发人过去传,恐李治身边的人生疑。

媚娘也没用膳,溜溜达达直奔蓬莱殿,哪知李治竟不在。有宫人禀奏,说有大臣叩阁请见,圣上又回朝堂了。媚娘暗忖,李治已不大接见外臣,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出了大事?

她虽一副与世无争之态,却也不愿做聋子瞎子,当即打发婉儿、延福先回含凉殿,独自一人匆匆赶往宣政殿。方至后殿门,就听里面喊嚷阵阵,似有人争执;绕过影壁,正见道士明崇俨捧着一碗药候在那里,显然李治来得仓促,饭后的汤药都没喝。明崇俨打稽首问安,媚娘略一点头,又隔着珠帘朝龙墀望去,只见李治面沉似水坐于龙床,范云仙、李君信侍立在侧。

争辩声兀自不绝于耳,似乎说皇陵出了什么事。媚娘越发疑惑,朝珠帘处凑了凑。范云仙心里有事,虽侍奉在御座旁,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察觉天后驾临,缓缓朝后蹭了几步,继而一掀帘子退了出来。

“万岁何故临殿?”媚娘忙不迭询问。

“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左监门中郎将范怀义砍昭陵柏木。圣上大怒,说毁陵之木罪同大逆,立捕二人下狱,钦定为死罪。有司官员不服,为二将求情。”昭陵是李世民的陵寝,一草一木不容有伤。

媚娘一笑而置之——果真那么尊崇先帝吗?先朝制度不知变更多少,却在这等小事上做文章,虚伪不虚伪?她对上谏者来了兴趣:“何人敢捋虎须?还这般大吵大嚷的?”

范云仙神色有异,微抬眼皮道:“大理丞狄仁杰。”

闻听“狄仁杰”三字,媚娘银牙暗咬——这名字她早铭记在心,一年前她以郝处俊兼管兵部、张文瓘监管大理寺,欲掣肘宰相。哪知冒出个刚晋升大理丞的狄仁杰,将大理寺多年积案处理得干干净净,令她的算计完全落空。张文瓘大喜,考课之际将其报为中上,其时刘仁轨督管考评,查到狄仁杰自并州法曹提入大理寺尚不满一年,如此高的评价还以为暗藏私弊,不予采录。张文瓘不忿,带着案卷找到刘仁轨对质,仁轨才知狄仁杰不到一年断案数千,处置涉案者一万七千余人,且无一冤诉。刘仁轨叹服,还亲笔将中上的成绩改为上下,狄仁杰成了满朝官员中考评最佳者,风光无限。本来他坏了媚娘的事,媚娘还想整治他一下,可考评一公布,碍于舆论也不敢动他了,只能暗憋暗气。好在不久之后张文瓘寝疾,此事暂且搁开。

今日此人又冒出来,媚娘精神大振。一则她虽知狄仁杰之名,却不认识,想看看此人是何模样;二来也暗蓄歹意,若见其触怒李治,正好从旁插言火上浇油,除掉这个碍事之人。想至此拿定主意,越发凑近珠帘,朝外窥探。

但见大殿中央有一绿袍官员,年约五旬,头戴乌纱,腰系银带,足蹬朝靴;身高足有七尺,生得胸宽体胖、膀阔腰圆,脊背挺拔、不怒自威;面上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凤眼、目若朗星,隆准阔口、大耳朝怀,颌下蓄着络腮长髯,飘散于胸前,透着十足的精神——这一介从六品官,独对至尊不卑不亢,慷慨陈词据理力争,声若洪钟余音绕梁!

“此事之起,乃因范怀义戍卫昭陵,其部下犯法,权善才以法绳之,杖责数十。那部将衔恨,故上告伐木之事,以图报复。臣已推至,其讼多有不实,况二将伐木乃为修缮辕门,出于公心,陛下岂忍缚之与斧钺?”

媚娘在帘后听得分明,狄仁杰洪亮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并州口音——没想到他跟我还是同乡!

李治不为所动,森然道:“朕知卿乃好意,但善才等斫我父陵上之柏,害我于不孝,岂可宽纵?此二人终须死。”

狄仁杰分毫不让:“孝虽至德,法亦天下之轨。昔晋时太庙被风吹落片瓦,太常下狱获罪,考历代之法,对祖先之敬莫过于此。然则司马八王自相戕害、尽毁社稷,又何孝之有?”

李治闻听此言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未及开口辩解,狄仁杰又滔滔不绝道:“罪有大小,刑有轻重。若伐皇陵一木便判死罪,试问天皇陛下,若有人毁庙堂、坏陵茔,又以何刑附加?范怀义暂且不论,权善才乃有功之人,昔年党项羌三万余众侵犯兰州,多亏权善才、崔知温力战破敌,捍边之功难道还抵不过几棵树?此事若传扬出去,四海之人如何议论?”

他句句在理,李治显然已理屈词穷,却横下心来坚持道:“善才情有可原,法虽不死,但皇考陵墓不容有损,朕恨之深矣。须法外杀之。”这就是不讲理,但皇权高高在上,不讲理又能拿他如何?

狄仁杰丝毫不惧,向前一步道:“陛下作法,悬诸朝阙,徒流及死,俱有等差。岂有罪非极刑特令赐死?若法无恒论,百官何所依?黎庶何所从?陛下之天下何所恃?”

这三声质问响彻朝堂,振聋发聩,李治实在理亏,根本辩不过他,索性耍起了蛮横,拍着龙书案朝下嚷道:“朕意已决,诏令已下,此事无需再议。来人呐!朕累了,把狄爱卿请下去吧。”蛮横归蛮横,李治终究还知道忠奸好歹,故而用“请”字。

媚娘本来没揣着好意,但眼见狄仁杰把李治顶到这份上,又不禁赞叹其胆色;加之如今她对李治颇多不满,幸灾乐祸,因而对狄仁杰的恶感竟去了大半,转而为其担忧。但殿前武士可不管那么多,“请”就是委婉的“轰”,有两人立时奔上殿,驾住狄仁杰双臂就往外搀。

“且慢!且慢!臣还有话要说!”狄仁杰强挣着不走,“容臣再进一言……就一言……”一则他人高马大,颇有力气;再者毕竟圣谕有一字之差,侍卫不敢太使劲,仨人就在殿上撕掳起来,乌纱都掉了。

“哎呀!这成何体统?”李治看不下去了,也实在拿他没办法,连拍御案,“撒手!你说、说、说!”

狄仁杰忙整理冠带,紧走几步直至龙墀前,撩袍跪倒,这次不再厉声争辩,换了副和缓的口气,还挤出一丝笑容:“臣闻逆龙鳞、忤人主,自古以为难;唯臣愚钝,以为不然。居桀、纣时则难,处尧、舜时则易。臣今幸逢尧舜之主,不惧有比干之诛。昔汉文时有盗高庙玉环者,廷尉张释之固诤,罪止弃市。魏文帝欲在饥年强徙冀州百姓于洛阳,侍中辛毗引裾而谏,亦见纳用。足见明主可以理夺,忠臣不可以威惧!今陛下若不纳臣之忠言,臣恐瞑目之后羞见释之、辛毗于地下。陛下若以一株柏而杀二将,千载之后谓陛下为何主?此臣所以不敢奉制,恐陷陛下于不道也。”

媚娘在帘后闻听此言,险些乐出声来——这家伙倒也不是个死硬派,还挺有主意的!听他之言便是尧舜,不听他言便是桀纣,雉奴是当尧舜还是当桀纣呢?

“你……你……”李治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张了半天嘴也不知说什么好,争执半晌也泄气了,大袖一摆道,“唉!卿真乃守法严明之人……你的话容朕想想,明日再做定夺,你、你……你先回去吧。”其实这就是服软了,只是碍于颜面不想马上变主意。

狄仁杰会意,松了口气就此告退,临走还不忘补上一句:“陛下从善如流,圣明越古!”高帽子一扣,算是把这事坐实了。

眼见狄仁杰下殿而去,媚娘这才轻轻咳嗽一声,从帘后走出。

“你都听见了?”李治一脸苦闷斜卧龙床。

“听到了,”媚娘犹自挂着笑容,“此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能得‘上下’之考也算实至名归。”

“就是太磨人,吵得朕头疼。”

明崇俨闻听此言赶忙快步上前,把药放在御案,并为李治推拿:“陛下消消气吧,龙体要紧。”

李治之所以对此案小题大做,实有自己的算计,但被狄仁杰这么一搅甚感无趣,转而问媚娘:“你以为如何处罚二将才算妥当?”

“狄仁杰之言大有道理,然则先皇陵墓也不容亵渎,臣妾亦不知如何是好,生杀予夺皆听陛下。”媚娘行事越发精明,说两头的道理——不表态则不会错,也就不会被利用。

她不往里掺和,偏偏有人上赶着管闲事。明崇俨正为李治揉肩捶背,突然神秘兮兮道:“陛下,贫道昨晚做梦。梦到太上玄元皇帝。神明传言,大有深意啊!”

“哦?”李治听说梦见老子,来了兴趣,“玄元皇帝有何圣谕?”

“向贫道传授兵法。”

“兵法?”李治莞尔,“《道德经》有云;‘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传兵法?”

“非也非也。”明崇俨摇头晃脑,“《道德经》有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又云:‘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则贵右。’还有‘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这些不都是谈兵吗?玄元皇帝圣明广远、学识无边,故能降福于今保佑社稷。”

拍老子马屁就是拍李家的马屁、李治的马屁,李治听着自然顺耳:“那昨晚他老人家告诉你什么?”

“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这番话是夸赞壮士勇猛的,李治早就知晓:“这还是《道德经》上的话,不足为奇。”

明崇俨却道:“诚然早有著述,但他老人家说,真言另有玄机。”

“有何玄机?”

“虎兕之猛在于利角、爪牙,军戎之强在于强弓、利刃,唯帝王者可驭之,如勇士行天下。”这论调其实已脱离道家之学,明显不是老子本意,明崇俨却兀自侃侃而论,“想来先帝所以武功卓著,贵在善用爪牙,李卫公、江夏王、尉迟敬德皆其类也……”

媚娘在旁听着,刚开始还没在意,越听越觉有弦外之音,不禁瞟了明崇俨一眼——这牛鼻子哪是说梦,莫非要讽谏?忽而想起上官琮曾言,这明崇俨常假托神仙鬼怪之事,自称以道术治病,难道今天欲托老君之言上谏?

果不其然,他渐渐话归正题:“陛下开疆拓土也因任用英公、苏定方等人,故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昔日薛万彻曾辅隐太子,先帝践祚不加诛戮反而重用;尉迟敬德居功自傲藐视群臣,先帝爱惜不忍加罪……”话说到此明显只是半句,明崇俨却就此闭嘴,不往下说了。但这已足够,后面的话可想而知——先帝在世之时爱惜将领,死后能因为砍几棵坟前的树就想要两个将军的命吗?

“嗯?”李治愣了片刻,继而会心一笑,“呵呵,玄元皇帝果真明睿……所以朕若因昭陵之柏而诛善才,乃自毁爪牙、有损社稷,况有悖于真言,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喽?”

明崇俨小心翼翼道:“此朝廷之事,非贫道所知。”他虽敢讽谏,尚有自知之明,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方士。

其实李治何尝不懂道理?他对此事的态度三分是惺惺作态,欲给自己立个敬天法祖之名,还有七分是故意杀人!近半年来媚娘对政务干预得越来越少,李贤的权势则愈来愈重,声望也愈来愈高,最近又召集文士校注《后汉书》,也不知是真做学问,还是打着校书的名义私议朝政。李治对儿子的戒备有所增加,只恨自己的病体时好时坏,挑不起责任,所以才逮住这个机会,想杀个有名头的人立威,也让百官认清谁是真正的主人。

哪知亢直的狄仁杰据理力争,遭这一顿抢白,李治的心思也活了,打算见好就收,现在明崇俨装神弄鬼无异于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于是李治顺水推舟:“既然玄元皇帝降旨,又有先帝之例,就饶了他们吧。明日诏赦权善才、范怀义死罪,流放岭南。”赦都已赦了,何不善事做到底?他仍有算计,现在若免去一切责罚等于朝令夕改,难道自己先前的决定是错的?先打发权善才他们走,过两天再悄悄召回。

媚娘明白他此举用意,暗暗冷笑——雉奴啊雉奴,真是越来越好面子!嘴上却道:“此乃陛下洪恩,二将之幸。”

“唉,这点事儿其实又算什么?”李治缓缓起身,拿起御案上那碗药,“烦心事一桩接一桩,听说吐蕃别部仍在叠州附近骚扰不休,薛仁贵跟金法敏交涉也无结果。封禅之事已停,这个节骨眼上该不该大举用兵呢?”

媚娘故作犹豫之态:“我也踌躇不定,似乎用兵有用兵的好处,不过一旦和吐蕃开战,新罗又恐生变数。”说了等于没说,她又建议道,“我近来身子也不好,诵经礼佛分心不少。您不妨听听贤儿和众宰相的意见,看他们有何良策。”

李治没搭茬,一扬脖把药灌下去,愁眉苦脸不住摇头,也不知是药太苦还是对什么事不太满意,再没说什么,由李君信搀扶着回后宫了。明崇俨欲随驾而去,却觉一只轻柔的手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望,赶忙施礼:“娘娘有何吩咐?”

媚娘满面堆欢:“明真人,您不单是玄门高士、杏林妙手,还是难得的忠良啊!”

明崇俨赧然一笑:“娘娘谬赞,贫道不敢当。”

“不!我这是肺腑之言。心病比风疾更难医,你能以国事为重,借神明讽谏,才能远在寻常御史之上。可惜……”媚娘说到此处口气一转,“你已出家,若是仕宦之辈大有前程。”

明崇俨闻听此言心头一震,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其实他早有仕途之心,若不然深山修炼就好了,何必跑到洛阳应岳牧举?只可惜中举后朝廷授的官太小,他自恃身份不甘屈就;后来得荐侍奉御药,原以为是个进阶,无奈李治只拿他当个方士,虽说待遇优厚,在长安得赐一处宅子,却连个侍御医的官衔都没有。如今皇后提及,他真想请求还俗,但此时脱口而应又显得太贪婪,故而把话忍了回去。

媚娘已将他这微小的反应瞧得清清楚楚,立时摸到此人的底,又转而笑道:“没关系,出家人为官并非无先例。玄奘、善导都有国师之名,身居散官的高僧也不在少数。本宫打算保奏您为谏议大夫,料想圣上必会准允,您可愿意?”

这厚赐大大超出明崇俨预期,他再也矜持不住,忙打稽首:“贫道何德何能,敢受娘娘如此厚封?”话虽如此,却已喜上眉梢。

“您当之无愧。”媚娘越发称赞,“本宫绝无树私恩之意,只期望您在服侍万岁之余能似今天这般讽谏进言、匡正得失。”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明崇俨仍神神秘秘:“此非贫道进言,实是老君梦中所授。”

“那是那是。”媚娘也不再点破,顺着道,“毕竟百官都是外人,也不了解万岁病情,您若能时常沟通天人、进献良策,岂非利国利政的好事?功德远在悬壶之上啊!”

“是是是……”明崇俨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然踌躇满志,连道士的礼都不行了,给媚娘磕个头,又千恩万谢一番,美滋滋去了。

大殿之内再无旁人,媚娘朝范云仙使了个眼色,转身退至帘后。范云仙立刻凑上来,低声道:“本来是一场好戏,实指望狄仁杰触怒圣上自毁前程,没想到这厮狂妄之余还藏着油滑,竟叫他侥幸成功。明崇俨也是个多事的牛鼻子,瞎掺和什么啊?”

“多口!”媚娘嗔道,“我叫你办的事可曾办妥?”恭谨自守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她心中实是藏着更大图谋。

“是。”范云仙挨了训,小心翼翼道,“散朝后奴才已密会周公,转达娘娘之言,令他留意太子与宗室诸王的交往。”媚娘之所以让高延福伺候自己,就是要让范云仙在外活动,然而宦官是不能随便结交外臣的,这一切必须隐秘。武承嗣担任宗正卿,掌管宗亲事务,由他窥伺李贤和诸王的关系再合适不过。

“好,明天你还去寻他,叫他想办法把狄仁杰的履历也查一查。还有,再吩咐裴匪舒、王本立办件机密之事。”

“何事?”

“叫他们在省中造舆论,就说妖道明崇俨蛊惑圣上、干预朝政、居心叵测,让他们鼓动群臣上书弹劾。”

“是。”范云仙实在想不透,方才明崇俨帮狄仁杰说话,按理娘娘就该斥责,不加责难反而鼓励,现在又煽动臣下弹劾他。这一变又一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