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颂尧:绰号“冬瓜”,生于四川省简阳市。时任第二十九军军长,为对付入川红军,被蒋介石委任为“川陕边区剿匪督办”。
徐向前:生于山西五台永安村。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参加过讨伐陈炯明的第一次东征。红四方面军入川时,出任总指挥。
王铭章:生于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区。毕业于四川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步兵科。与红军作战时,担任第二十九军第四师师长。
杨森:生于四川省广安市龙台镇。时任第二十军军长兼任第四路军总指挥,其人骁勇善战,被称为川中第一战将。
刘存厚:生于四川省简阳市。任第二十三军军长,他是川军“武备系”的核心人物,但在红军入川时,其部已衰弱不堪。
刘湘:字甫澄,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在历次四川内战中取胜,逐渐统一四川。时任第二十一军军长兼四川“剿匪”总司令。
刘从云:生于四川省内江市威远县。刘湘的军师,“孔孟道”教主,帮助刘湘实现了“以神治军”。
王陵基:生于四川省乐山市。刘湘帐下的首席大将,时任四川“剿匪总部”第五路总指挥。王陵基长于军事,其战绩可与杨森相媲美。
范绍增:绰号“范哈儿”,生于四川省达州市大竹县。袍哥出身,有上山为匪的经历。在刘湘手下任旅长,曾出川攻打贺龙的红三军,之后又参加了对红四方面军的围追堵截。
唐式遵:绰号“唐二瘟”,生于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与潘文华同为刘湘最亲信的战将,但军事指挥能力并不出众,且被指缺乏阳刚气质。
邓锡侯:字晋康,绰号“水晶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时任第二十八军(后番号改为第四十五军)军长兼第一路军总指挥,他为人圆滑,因此方方面面都吃得开。
李家钰:字其相,绰号李矮子,生于四川省成都市蒲江县。当时依附于刘湘,并被刘湘任命为第三路军总指挥,他作战勇猛,不惜气力,在二线川将中可排第一位。
刘湘率诸侯联军与刘文辉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场好戏的始作俑者田颂尧却不见了。
不是冬瓜不爱热闹,而是不得不缺席。
我们熟知的第四次反“围剿”,以蒋介石碰得头破血流而告终,不过这个失败指的仅仅是进攻中央红军失败。在打击另外一支红军,即红四方面军时,他得手了。
在发起第四次“围剿”后,蒋介石即亲自督师武汉,集重兵围攻红四方面军所在的鄂豫皖苏区,其麾下悍将卫立煌率先攻陷了安徽金寨。
如今的金寨,只是大别山里的一座偏远小县,但当时的地位非常显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抗战期间甚至被作为安徽的临时省会。卫立煌攻克此地,对击破鄂豫皖苏区具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红四方面军被迫实行“战略转移”,离开大别山,溯汉江西上。
那时节,田颂尧正调兵遣将,当着刘文辉的面拿板砖拍自个儿的胸脯呢。他听到风声,说红军已到了陕南,陕南与他的川北防区离得很近,这让冬瓜心里立刻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
直到有一个人给田颂尧来了封信,读完这封信,他才松了口气。
来信的人叫邝继勋,原为邓锡侯手下的一名旅长,现为红四方面军的军长。邝继勋在信中对田颂尧非常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为前辈,说要借路经过川北防区,请他高抬贵手。
冬瓜是个没多少脑子的人,他把红军当成了跟他思维差不多的四川诸侯,当下便信以为真,放心大胆地将主力从防区抽到了成都。
可是随后传来的情报却渐渐不妙起来,说是在防区内发现了红军便衣的踪迹。这些便衣化装成磨刀匠,一边走街串巷,喊着“磨剪子哩戗菜刀”,一边绘制地图,其所绘地图都非常精细。
不是说路过吗,这是在干什么?
还没等田颂尧回过神来,红军突然对川北防区发起闪电进攻,且兵锋直指巴中三县。
田颂尧在巴中三县原驻有大量部队,但抽调后仅留了一个团,平摊下来,每座县城仅能分到一个营。如此微弱的兵力,自然顶不住红军的猛攻,一时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
田颂尧这个后悔啊,然而再悔再恨也来不及了,因为成都巷战已经开始,他被刘文辉逼到城内的一角,自己都快完蛋了,哪有余力再去援救。
所幸邓锡侯的居中调停又把他从深水里给捞了出来。与刘文辉达成协议后,田颂尧就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川北。
此时他的巴中三县早已落入红军的掌握,田颂尧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竭力防止红军继续推进而已。
成都巷战,已经把田颂尧给打惨了。
当年川中诸侯曾有多种实力榜单,除了耳熟能详的“七雄四强”外,早一点的还有“春秋五霸”,分别为刘湘、刘文辉、杨森、邓锡侯和田颂尧。这些榜单里面,田颂尧虽然排名都不靠前,但每一次都少不了他,分量之重可见一斑。
在田颂尧的鼎盛时期,他拥有四万多人马,防区囊括川北二十六县,这也是他敢跟刘文辉叫板的一个重要原因。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想学着刘湘建空军,并且正经八百地成立了“航空筹备处”,连机场都已经修了个样子出来。
经过成都巷战,冬瓜虽然还不至于像那幅时事漫画上所描述的,“摔到稀烂”,但已颓象毕现。明眼人都能看出,其时的田颂尧已渐成一蹶不振之势。
就在他既紧张又惶恐的时候,蒋介石送来了委任状,将他由军长升为“督办”。
蒋介石的乌纱帽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奉送的,田颂尧的这个督办有专用名称,叫做“剿匪督办”。也就是说,给你升官,是为了让你在跟红军作战时能更起劲一些。
假如红军“造访”的是别人的防区,田颂尧也许会觉得乌纱帽有些烫手。现在被夺去的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防区,就算不升官也得干呀。再想想,刘湘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不过也是个“督办”,田颂尧真有一种无功受禄、喜从天降的感觉,马上兴高采烈地宣布就职。
田颂尧实力不济,蒋介石也看到了。随乌纱帽一道奉送的,有近百万发子弹和二十万军费,同时蒋介石还派人告知田颂尧:“胡宗南驻军陕甘边区,要是你觉得吃力,可以让胡宗南派两个旅进川协同作战。”
胡宗南的部队号称“天下第一军”,是蒋介石的嫡系精锐,战斗力自然是没得说。可田颂尧又怕胡宗南来了之后赖着不走,所谓“送走者行孙,又来孙行者”——一样不好对付。
于是田颂尧只派一个参谋前往甘肃,见了见胡宗南,却没有表示欢迎对方入川的意思,等于什么都没说,不过是敷衍一下蒋介石而已。
田颂尧这边刚刚办喜事,红军那边也张灯结彩地在巴中创立了川陕苏区。
很明显这是要建房上梁,做长居打算了。
田颂尧再也无法安之若素。
论军政才能,冬瓜属于比较平庸的类型,他打仗主要靠孙震。孙震名为其手下的副军长,但实际权力很大,田颂尧的二十六县,他本人不过才直管五县,孙震却能直管十三县,事实上已经成了诸侯下面的小诸侯。
长此以往,自有功高盖主之嫌。平日不打仗时,将帅之间难免会生出各种猜疑和冲突,孙震一气之下便托病去了上海。
要打仗了,田颂尧又想起这位必不可缺的悍将,成都巷战前便将其紧急召回。耍大牌归耍大牌,孙震也明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指挥作战时不敢稍有大意,能使的解数几乎都使了出来。
成都巷战惨败归惨败,但丝毫不影响田颂尧对孙震的倚重。他自己刚刚官拜“剿匪督办”,就力保孙震为“剿匪总指挥”,再度将指挥权全部交到了对方手上。
红军入川后有如秋风扫落叶,田颂尧和孙震知道不容易对付,所以最初在作战计划和兵力部署上,都十分审慎小心。
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分左中右,对红军实行“三路围攻”,出动部队占去总兵力的三分之二,超过已入川红军的两倍以上。
三分之二上去后,果然大不一样,基本上是川军有进无退,红军有退无进。尽管一进一退之间,过程都极其缓慢,但起码得说,川军打的是胜仗,不是败仗。
两个多月之后,田颂尧得以收复巴中三县。
田颂尧蒙了,是那种随时都想喜极而泣的蒙。成都巷战后,连他自己都一度有种不祥之感,觉得自己的军队可能要沦落为不能打仗的垃圾了,没想到小子们如此争气长脸。
知道对手是谁吗,是蒋介石也要惧其三分的红军啊,你们就算真是垃圾,也是垃圾中的战斗机!
成功的道路是坎坷的,经历太多坎坷的“成功人士”,其表现也往往会有些反常。
田颂尧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比较平庸拘谨,不然也不会被人叫做冬瓜了,可就是这么个老实孩子,一下子变得出奇的高调。在各种文告上,田颂尧使用的头衔都是“督办兼军长”,就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已经升了官,成了督办。
田颂尧一再“告捷”,每次都能得到蒋介石的回电嘉奖,称赞他“迭克名城”。并且还提出,要田颂尧把他“取得节节胜利的战略战术”总结一下,以便上报交流经验。
这抬举得,几乎就把田颂尧当成了川中名将,让冬瓜想不飘飘然都不可能,但冬瓜在忘乎所以的情况下,也闹出了不少笑话。
诱敌之计师长王铭章在占领巴中三县里的通江县城后,曾发电报给田颂尧,说通江城的各条大街都被红军改了名,改成了已故红军战将的名字。
举例来说,某街的名字就叫“恽代英街”……王铭章的意思是,红军这么做,自有道理,不如我们也跟着学,比如川军里面谁谁谁战死了,就可以用他的名字来换掉“恽代英”。
田颂尧同意,并把电报交给了幕僚办理。
这个世上,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田颂尧已经够冬瓜了,他的幕僚还要冬瓜。拿了电报看见有恽代英的名字,马上跑去报告田颂尧:“我见过这个叫恽代英的人名,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现在肯定是被我们打死了。这是大功一件,应该专案上报。”
田颂尧一听大喜:我还以为恽代英是红军里面的小军官呢,原来是大人物,当然不可错过。
当下便上报蒋介石,说他的部队把“红军高级将领恽代英”给打死了。
蒋介石接到战报又惊又疑。
恽代英曾担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对于有黄埔军校校长背景的蒋介石来说,不可能不熟悉。让他感到格外吃惊的是,早在两年前,恽代英已经在南京被处决,处决令还是他亲自下达的,怎么又在四川出现了?而且还被重新打死了一次?
可田颂尧在报告上说得有鼻子有眼,活脱脱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死而复生”在那个年代并不罕见,直接原因就是被处决者身份没查清楚,也或者名气太大,有人冒名顶替。蒋介石便回了封电报,让田颂尧把情况说详细一些:这“恽代英”究竟是何时何地被何人打死的。
正因为“重要”,蒋介石就问得极其具体,包括死时的情况,尸体的下落,证件证物,一个都没放过。
接到蒋介石的电报,田颂尧不敢怠慢,随即转问王铭章。
王铭章的回复是:就看到通江城里有恽代英的街名,不知详情如何——敢情王师长更不知恽代英是何方神圣。
田颂尧急得满头大汗,说你再仔细查查看,说不准是基层部队干的呢?
王铭章领命分别致电各部,自然全都石沉大海,谁都说与此无关。
不是没人想冒功,可像这种蒋介石亲自过问,细到连证件证物都要追查的,又有谁活腻歪了,敢碰这个霉头?
田颂尧这才明白,“川军打死恽代英”纯属子虚乌有。偏偏蒋介石对此事还很关心,一再来电追问,田颂尧无奈之下,只好红着脸,原原本本地报告了实情。
“恽代英”让田颂尧很是尴尬,但有一点,大家都不能否认,那就是川军攻城略地总没有掺假,起码巴中三县已经收过来了。
不仅是田颂尧,就连孙震的自我感觉也是如此良好:“红军的确厉害,可是他们跑到四川,遇到川军,就不行了。”
如今的川中诸侯,都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他们对此倒是拎得很清,知道自己还是老川军那棵藤上结的果,跟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军”不是一码事。
比如说田颂尧,他最初就属于刘存厚的嫡系,四川新军才算是他的老祖宗,虽然从辛亥起义到护国讨袁,没有一个不参加,却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
田颂尧首先接触到的革命军,是熊克武的蜀军和新老第五师,即新川军。后来中共在四川也策动了几次武装起义,并拉起了队伍,但无论是新川军还是这些中共地方武装,在老川军的重兵围攻下,最后都以溃散而告终。
革命军又不是没见过,想那熊克武何等了得,而今安在哉?
按照田颂尧的评估,红军甚至还不如熊克武,毕竟要单打独斗的话,他没在熊克武和新川军身上占到过多少便宜。
红军,可能也就比中共的地方武装强一些吧,“是经不住正规川军打的”。
现在的问题是,红军已退至通江北面的山区,那还要不要穷追呢?
从战场形势来看,红军仍在后退,川军仍在前进,似乎没有理由不追。但还是有部将提出怀疑:“红军只退不进,会不会在施诱敌深入之计啊,应该提防,不能轻进。”
蒋介石派来的特使也提醒田颂尧,说红军可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不信的话,你知道第一次“围剿”时,张辉瓒是怎么完蛋的,不就是中了红军的诱敌之计吗?
听到这里,田颂尧心虚了。张辉瓒是陆士生,湘军干才,生前位列中将,连他都栽了进去,看来大意不得。
田颂尧赶快发电报给刘湘,借来了一架小飞机。
他想通过飞机侦查一下,看现在红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如果兵力突然增多,就说明其中有诈。
负责随机侦查的是田颂尧的幕僚长。这家伙身体很差,坐飞机都头晕,可又不能不去,登机后,他拿了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比画比画,让飞行员开过去。
十万分之一的地图,应该说是比较精确了,无奈此君早已头昏眼花,哪里能真正用得起来,不过是信马由缰地随手一指罢了。飞行员水平也是一般,你那么一指,我也就那么一开,结果根本没有找到红军所在的中心区域。
得完成任务啊,幕僚长举一个望远镜,胆战心惊地朝地面胡乱观察了一通,就草草了事,打道回府。
回来之后,他告诉田颂尧,没发现红军大部队,只看到险隘地方有小股红军在活动。
田颂尧和孙震听后都喜不自胜。
不过是“小股”,又是缩聚在一块小地方,不正是围而歼之的好时机吗?
田颂尧知道红四方面军的总指挥是徐向前,他连徐帅都一并瞧不起了,对别人说:“徐向前的队伍,是一支流寇,眼下已成强弩之末,我们的胜利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
话音刚落,川军即奉命围歼通江以北的“流寇”。
田颂尧坐着飞机也侦察不到徐向前的实情,徐向前却对他的上下左右看得一清二楚。
红军有一个非常严密的情报网络。早在入川之前,中共四川省委就在田颂尧的军部发展了地下军事小组,田颂尧的许多幕僚甚至他的机要秘书长、随行秘书都是地下党员,试问田颂尧和孙震还有何秘密可言?
川军大到作战计划、兵力部署,小到内部番号、通讯联络信号,徐向前无不知之甚详。他从情报中获悉,川军虽夺巴中三县,但实力损耗严重,有的主力团成建制被歼灭,显然,这个时候川军需要休整,而不是继续出击。
田颂尧前期能收回巴中三县,缘于当时红军入川才一两个月,兵力较少,又无险可恃,等退至通江北面,大部队其实早已到达。在这种情况下,徐向前还要摆出弱兵姿态,一退再退,除了准备诱他入笼外,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诸侯经验川北地势,南低而北高,愈是向北,山势愈是陡险,至通江以北,更是山高路险,易守难攻,若论防守阵地,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在一些险隘之处,红军只需摆上几个连,就能顶住川军整团整旅的进攻。
徐向前要在这里把田颂尧从“损耗严重”磨到“精疲力竭”。
果然,田颂尧的所有前线部队都被阻在山区,一步不得前进。两三天后,见川军士气逐渐陷于沮丧,徐向前一声令下,发起了大反攻。川军猝不及防,全线崩溃。
川军被外界称为“川老鼠”,就是说他们跑得比较快,无论进攻还是溃退。依照诸侯混战时的惯例,孙震又把枪支弹药、辎重财物沿路丢弃,让对方捡拾,以便争取时间跑路。
殊不知红军不是川军,徐向前下令,各部队一律不准打扫战场,只管猛打狠追。
在红军系列中,红四方面军一向以猛和狠著称。身为总指挥的徐向前亲自加入追逐赛,一口气追过一座四十里的大山。大概是跑得太快了,体力透支严重,下山后,徐帅头疼欲裂,两手抱着脑袋,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这样凶猛的追击战术,川军从来没有见识过,那个狼狈就别提了。不仅前线大部队全面崩溃,就连原先布置在较后地区的少数预备队,也被顺势打垮。
田颂尧大惊失色,他本人驻于阆中,但包括阆中在内,后方都是一片空虚——他此前早就把部队全摆到了一线,根本没留下做总预备队的足够兵力。
更令人悲哀的是,直到此时,田颂尧和孙震也没搞清楚红四方面军的真实情况,不知道对方究竟掌握多少兵力,最终要打到哪里。
越糊涂越惊慌,越惊慌越没辙,除了逃命,两人全都没有一点招。
阆中城外是嘉陵江,孙震传令架起浮桥,供各部撤退。可人倒霉的时候,连天都不帮忙,忽然下起大雨,河水暴涨,渡河效率也大受影响,岸边的溃兵越积越多,而且大家都抢着渡河,没有人肯留下来做掩护。
王铭章见势不好,当场召集所有团长以上军官开会,希望谁能发扬发扬风格当后卫。然而军心已溃,哪里还能找出这样的活菩萨,反而会上闹到不可开交。王铭章无计可施,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部下们磕起了头。
磕头也没用,大家仍是各自乱跑,跟老窝被端掉的野蜂没什么两样。
田颂尧那极其短暂的几个月“黄金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他遭到了命运齿轮的无情报复,不仅再度丢掉巴中三县,而且继成都巷战后主力再受重创,出来三分之二的兵力,起码损失了三分之一,战后连一个稍完整些的团或连都找不到了。
冬瓜这下真的摔烂了,田颂尧别说进攻,连退而自保都觉得困难,只好致电蒋介石,请求辞去“剿匪督办”之职。
川军是第一次跟红军照面,蒋介石可是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交道,真实的红军有多凶猛,他比谁都有数。
你先前得意,那是超常发挥了,现在一败涂地,反倒在我意料之中。
蒋介石没有同意田颂尧的辞请,他属意刘湘前去“征剿”,并委任其为“四川剿匪总司令”。
刘湘自有主意,他提出“先安川后剿赤”:让我打红军不是不可以,但得等我干趴幺叔,把四川盟主的位置坐稳当再说。
岷江一战,刘湘大获全胜,也相应具备了统领各路诸侯的威望。
1933年10月4日,刘湘当着诸侯部属们的面,在成都正式宣誓就职“四川剿匪总司令”。之后,便发布了六路“征剿令”,准备向红军发动进攻。
出征之前,刘湘公开宣称“三个月内全部肃清川陕苏区的红军”。
这并非完全大语,而是有一定的实力依据。
时间到了“战国末期”,六强皆有定数,所谓六路,实际上也就是“六强”。除刘湘自统一路外,其余五路依次为邓锡侯、田颂尧、李家钰、杨森、刘存厚,交椅排法完全按照“水泊梁山标准”,武功与资历综合,但以武功为先,然后谁大谁坐前。
六路集中了当时所能集中的大部分川军精锐,共计一百多个团,二十万人马。反观红四方面军,尽管打垮田颂尧后立即进行了扩充,但也只发展到五万余人,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新兵。
兵力占有绝对优势,自然是王道。可自古以来,战场又都是一个时时能诞生奇迹的地方,这回创造奇迹的是徐向前。
早在刘湘宣誓就职之前,徐帅就预先破掉了“六路”中的两路:杨森和刘存厚。
杨森和刘存厚的防区也都在川北,与田颂尧毗邻,田颂尧兵败,如同在他们头顶上响了个炸雷,让二人吃惊不已,有朝不保夕之感。
依照杨森以往的脾气,那是非要斗一下不可的,但他如今地盘很小,部队也少,全部加起来不过才两万,仅是田颂尧“三路围攻”所用兵力的三分之一。再说了,蒋介石好歹还给了田颂尧一个“剿匪督办”呢,杨森什么都没捞着,干嘛非要去太岁爷头上动土?
杨森另辟蹊径,他与红军进行秘密谈判,提出“互相支援,互不侵犯”。双方达成协议后,他率先给红军送去地图和药品,以示诚意。
这些当然都得瞒过蒋介石的耳目,所以还得演戏。
先是红军那边假装杀过来,然后杨森这边派一个连虚张声势地大喊:“红军又过来啰!”
喊完就乱放枪,放完枪冲锋,双方以冲锋为掩护,顺势完成所有物件的交接。红军拿到东西后,就撤走了。
仗打得蹊跷,连当地老百姓都觉得奇怪:“这次红军怎么撤得这么快?”
杨森跟田颂尧最初一样,他的那套经验还是诸侯经验,不知道红军并非诸侯,可不会跟他玩梁山泊兄弟那一套。事实上,杨森的前哨据点直接伸入巴中,极大地限制和影响着红军的行动,红军是一定要拔掉他这颗钉子的,这是战略高度,没得商量。
几天之后,徐向前一声令下,红军乘着雨夜发起隐蔽大突袭。杨森猝不及防,被打得晕头转向,于是也不得不退守嘉陵江西岸,成了“田颂尧第二”。
接下来就轮到刘存厚了。
刘存厚的防区也在川北。“六强”里面,数刘存厚的资历最老,邓锡侯、田颂尧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媒体也都称他为“老将军”。他能挤进“六强”,很大程度上卖的就是一张老脸。
刘存厚的一生之中,最为得意的当然还是北洋时代,也始终对此念念不忘。虽然他早已接受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军军长”的头衔,但所用军旗仍是北洋的五色旗,而不是其他诸侯通用的“青天白日旗”。他给中学题写匾额,落款时竟然还是北洋赐给的爵位:“勋一位,一等文虎章,一等宝禾章,崇威上将军”。
在北洋政府业已灰飞烟灭的情形下,别人避之尚恐不及,刘存厚此举亦属难得。盘点刘存厚这一辈子,他前半生之所以大业难成,还是缘于没存下一个“厚”字,倒是临到晚年,总算“厚”了一把。
刘存厚不但在形式和精神上完全继承北洋,他的部队似乎也留在了那个时代,无论军事训练还是枪炮器械。徐向前初来乍到,但他对刘存厚的评价和印象也只有两个字:老朽。
打田颂尧和杨森,尚需智谋,打老朽,所有这些都不需要。
“乩仙”的预言红军出击之后,刘存厚只有赔钱的本事,哪有赚钱的能耐。他向刘湘求援,发去的求援电报不亚于雪片飞舞,但即便到这般地步,此翁还死要面子,一边频频告急,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要“誓死坚守”。
刘湘知道刘存厚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派援的同时,也很坦白地对他说,你如果守得住,固然很好,万一守不住,就不要硬撑了,只要记住,走之前务必把运不走的武器销毁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存厚反而不好意思马上遁形了。他找人在府中扶乩,想算算看自己能不能撑到援兵到达。不料算命结果还没出来,城内就已响起了枪声,红军先头部队冲进了城。
刘存厚带上家眷卫兵仓皇而逃,自然也顾不上什么销毁武器,用报上的说法就是,“老将军”不仅面子没保住,还给红军“厚赠了一笔礼物”。
到刘湘正式组织六路“征剿”,实际已提前垮了三路。不过刘湘一开始也并不拿其余五路当回事,他在意的是自己这一路,即第五路。
和其他川中诸侯不同,刘湘并不是第一次和红军打交道,早在他和刘文辉发生惊天冲突之前,就在湖北和红军结结实实地干过一架。
当时蒋介石在武汉发起第四次“围剿”,除用“中央军”重点攻击鄂豫皖的红四方面军外,还向刘湘发出命令,要求川军协同鄂军,对鄂西洪湖的红三军展开围攻。
川军极少出省,往前追溯,真正重大的出川作战也就一次,即熊克武和刘湘共同策动的“援鄂之战”,打那以后,川军几乎足不出户。
例外也有,比如蒋桂战争时,刘湘曾派一个师出川“拥蒋讨桂”,又如中原大战时,鄂北红军声势浩大,刘湘也应蒋介石要求,派部出川援鄂,但当时刘湘的注意力并不在外部,以致于每次部队出川时,他都要反复叮嘱带兵官:我的策略是“内重于外”,你们出去后意思一下就行了,千万别傻乎乎地奉命作战啊。
结果便是形式大于内容,川军相当于出省旅行了一趟,除了来回赶路,基本上什么都没做。
接到蒋介石的命令后,刘湘本想和过去一样,派一支部队出去招摇招摇,摆摆造型,闹闹声势,之后就打道回府。但考虑到此时的蒋介石并非“蒋桂战争”或中原大战时可比,行事太夸张的话,不仅交不了差,而且可能失去蒋介石的支持,因此他一度觉得十分为难。
他认为人判断或决定不了的事,还是得问神仙。
在近代中国,皇帝其实从未消失,他们不过换了几身衣服罢了。刘湘迫于时势,早已断了做皇帝的念头,能在川中和刘备一样三分天下,就阿弥陀佛了。倒是刘从云出道以来,一路坦途,从没灰过心。
皇帝只有一个,既然你刘湘不做,我做!
某天,刘从云和刘湘、邓锡侯“两个弟子”在一起,他突然大发豪兴,很得意地说:“我左手抱着晋康(邓锡侯的字),右手提着浦澄(刘湘的字),何愁天下不定?”
刘从云还曾当着刘湘的面说过:“我扶了乩,乩仙说我将来要当皇帝,如果真的当了皇帝,一定把皇位传给您。”
要是别人听了这些话肯定会生气,但刘湘却一点都不介意,甚至还很高兴:没准刘神仙真能把蒋介石这类“伪天子”给挤掉呢,到时候我还能白落个“皇帝”当当哩。
在“出川远图”这一点上,刘从云和刘文辉算是英雄所见略同,所以刘湘犹豫,他毫不犹豫。
当然,这话不能他说,得让“乩仙”说。
刘从云做了整整七天水陆道场,然后扶乩请神,“乩仙”很快就来了指示:“湖北荆沙(荆州和沙市)一带,也都是刘家的天下,理应收复。”
刘湘看了之后怦然心动,不仅欣然接受蒋介石的命令,而且决定这回要动点真格的,以便“收复湖北荆沙”。
蒋介石随后任命刘湘为“长江上游剿匪总指挥”,刘湘作为“主公”自然不能再亲自跃马上阵,他让王陵基代理此职,率三旅川军前往鄂西。
这都是“九一八”以后的事,自从日本人打进东北,诸侯们外出打仗又多了一个极其时髦的口号,叫做“抗日”。
王陵基扛着“抗日”旗号出川东入湖北,在宜昌停留了三个月后,才正式下达作战命令,并进占沙市。
红三军系由贺龙指挥,在发现川军动向后,贺龙即亲率主力星夜赶回洪湖,向范绍增率领的前卫部队发起反攻。
双方相持了一个多月,伤亡都很大。范绍增虽拼了老命,但他只有一个旅,红军有一个师,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最后“哈儿”被打得落荒而逃,乘骑和行李都成了红军的战利品,右手也在突围中负伤骨折。
范绍增吃了败仗,然而这只是战术上的失败。
王陵基老谋深算,他坐拥三个旅,一前两后,范绍增落败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对败退下来的那个旅进行整补,随后又向沙市增援了一个旅,使得沙市防守大大增强。
贺龙击溃范绍增后,继续向沙市发起攻击,但面对两旅川军防守的城池,打了近半个月都没打下来。
这个时候,王陵基将他手中的第三个旅置于红军侧背,尽管没有主动出击,可是威胁之大不言而喻。鄂军则乘隙从后方攻击洪湖中心区域,等于是川军主防,吸引红军主力后,支起架子来让鄂军攻。
贺龙和红三军所面对的局面变得异常被动,至1932年9月,洪湖根据地已经大部失陷,红三军也由一万人锐减到三千多人,最终只能像红四方面军那样,退出洪湖,转入湘鄂边境打游击。
赶走红军,刘湘和刘从云喜不自禁,都以为“乩仙”的预言就要实现了,不料他们机关算尽,算来算去,却还是算不过蒋介石。
“围剿”洪湖战役结束不到两个月,老蒋就用“中央军”接管防务,打发鄂川军全部上船,输送回川,到头来,荆沙并非刘家的天下,还是他蒋家的。
花了大半天工夫,竟然是损兵折将,毫无所得,这下惹得川军内部怨声载道,许多军官都对刘从云的“神机妙算”产生怀疑,说刘神仙的话,真是靠不住。
相对而言,刘湘倒是能看得开:不就是损失了一些人马,而且没占到地盘吗,你们这些小军官只有那么高,就看不到更长远的——蒋介石用了我的兵,但没给我地盘,那就相当于欠了我人情,他不得还吗?
到了二刘争夺“川中王”时,蒋介石站的位置,确实是刘湘这边。
如果说对那次出川作战,刘湘尚能抱可有可无、得失不介于怀的态度,这次不同,红军打到四川来了,双方有了直接的利害冲突。于川军而言,一旦打不好,已不是得不得地盘的问题,而是要失去地盘了。
刘湘决定任命王陵基为第五路总指挥,再次指挥与红军作战。
在任命王陵基之前,刘湘斟酌再三,犹豫了又犹豫,因为他对“王老师”早有疑忌之心。
除了刘从云因与王陵基不和,经常在身边进些关于王陵基的“谗言”外,在刘湘眼中,王陵基自身也确实有了离心倾向。比如擅自在万县招编人马、扩充部队之类,那不就是要独闯天下、拉旗杆做小诸侯了吗?
刘湘和邓锡侯不同,刘湘是表面宽厚,他绝不会像邓锡侯那样,容许部下越出自己划定的圈子。对灵官的一举一动,他貌似不置可否,可内心哪里会真的不在乎。有一段时间,他盯着万县的那副神情,就好像盯着颗定时炸弹。
可他仍然要用王陵基,而且要重用。
刘从云曾指王陵基是魏延。魏延有没有“反骨”可以另说,但文长兄绝对是个出众的将才,此君不仅骁勇善战,而且深具奇谋,他献给诸葛亮的“出子午谷奇袭长安”一策,为后世许多兵家所叹赏。
魏延的计策再高明,终究没能付诸实施,王陵基在“下川东之战”、“出征洪湖”中的表现却是有目共睹。尤其是王陵基有过跟红军作战且战而胜之的经验,这在当时的川中诸将里无人可及,就凭这一点,也不能把他拉下去。
退一步说,魏延造反,终究还是到刘备和孔明都不在世之时,刘湘自信也能镇住灵官,就算对方是个定时炸弹,那定时装置也是在自己手里,还不致于马上走火失控。
王陵基刚刚拜印,还没出发,徐向前就已击溃刘存厚,占领绥定、宣汉两县,红四方面军也顺势扩充到了八万余人。
1933年11月1日,王陵基领兵五万,向绥、宣发起“进剿”,刚好与继续向前推进的红军狭路相逢。
徐向前原计划占领绥、宣后,便长驱直入,南下进攻万县,以扼四川咽喉。但跟王灵官打过一个照面之后,就知道遇上了川军主力,急忙退至宣汉河北岸。在这一带,红军工事坚固,又有河道挡路,双方形成了对峙格局。
绥、宣既破,重庆和万县北面都亮出了空档,全川为之震动。刘湘压力很大,他急于稳定人心,乃向王陵基发出严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发动第一期总攻,以收复绥、宣。
渡河作战向来是个极其危险的买卖,王陵基即便被压得再紧,也不敢贸然行事,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起雾了。
1933年12月15日,拂晓,宣汉河上雾气蒙蒙,能见度极差,这边看不到那边,那边也看不到这边。
川军以浓雾为掩护,成功实施了强渡。北岸红军发觉后,急忙组织反攻,要把已渡河的川军赶下河。
王陵基指挥作战,极有章法。攻击时有主攻,有佯攻,有预备队,分得清清楚楚,防守时则配备重火力,一般为三线配置:重机枪阵地两线,迫击炮阵地一线。这使得双方的攻守战相当激烈残酷,伤亡也都很惨重,红军战死将领很快达到了师长一级,徐向前事后对此的描述是“杀声震天,山河尽染”。
1933年12月17日,川军收复绥、宣两城,红军退守马渡关。
马渡关山高林密,路险涧深,乃川北重要的交通枢纽,徐向前十分重视,不仅将自己的指挥所设在这里,而且调精锐部队严密布防。
王陵基也是一样,他只有将此地夺过来,才能反过来扼制红军南下。
1934年1月24日,王陵基调动两个主力团向马渡关发起进攻,在伤亡一千多人后,红军阵地仍岿然不动。
负责把守关口的是许世友许和尚,那是徐向前部下第一勇将,素以能打苦仗恶仗著称,他的防线岂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
王陵基一向岸然自高,连刘湘见他都得尊称“王老师”,从来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当下大叫一声:“我不信红军是三头六臂,这马渡关就打不下来!”
红军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但川军连攻四天,连续激战,就是拿不下一个马渡关。
1934年1月28日,王陵基亲临前方督阵,随其前往的还有两个手枪大队和独立团。
手枪队是刘湘成名前后的必杀技,队中人手一支盒子炮,近战时火力甚是威猛,过去刘湘每遇过不去的坎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调手枪队出阵。独立团则拥有机枪营、炮兵营这些重火力,可掩护步兵进攻。
依靠这些生力军,王陵基当晚终于如愿以偿地攻下了马渡关。
至此,川军境况逐步趋于好转,刘湘也高兴起来。他用兵向来谨慎小心,生怕王陵基像田颂尧那样,中了红军的诱敌之计,正好又临近春节,便连电王陵基,让他固守原有防线,不得再纵兵深入。
见前方没有新的军事行动,王陵基便乘飞机回万县过春节去了。
你要快快乐乐过春节,红军可没这打算。
红军在田颂尧处设有地下军事小组,有了这一情报来源,徐向前对“六路”的动态全都了如指掌,王陵基要过春节,他偏不让“王老师”过舒服。
1934年2月12日,农历是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之后就是小除夕。红军突然发起夜袭,在击溃川军前哨阵地后,直趋王陵基的第五路军总指挥部。
川中诸侯作战,自有它的一套路子和规矩,像春节这样的节假日都是各归各家,完全想不到会遭袭。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官兵伤亡近千人,被红军缴获的武器弹药和预备过节用的鱼肉食品,更是数不胜数。
王陵基闻讯很是惊慌,急忙赶回前线,但川军士气已受到沉重打击,他的主力部队之一,许绍宗旅被红军三面围困。
红军夜袭成功,除了出其不意外,与担任副总指挥的范绍增援救不力也有很大关系。
刘湘对王陵基“用而不信”,就需要有人替他在旁边进行监控和牵制。但王陵基在川军中资格老,潘文华、唐式遵等人见了都得喊他老师,让他们做“监军”,情面难却。范绍增则不同,他是绿林袍哥出身,才不管这一套呢,于是“哈儿”就成了王陵基的“固定副手”。
对刘湘来说,“王范配”更有利之处还在于,这两人以前就不对付。“出征洪湖”时,范绍增受王陵基之命,率先向红军出击,结果大受损失,他认为自己是吃了王陵基的暗亏,从此便多了个心眼,防王灵官跟防贼似的。
等到红军发起夜袭,范绍增也装聋作哑,“哈儿”似的对战况不闻不问。
王陵基回防后,给范绍增的部下发了封电报,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通,中有“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等字眼。
那位部下颇有范绍增的风格,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候吵起架来却毫不示弱,他也反唇相讥,说王陵基是“温柔难舍,姗姗其行”——知道红军为什么会趁这个时候偷袭吗,还不是您老人家要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前线无人指挥的缘故!
王陵基无言以对,这两封骂战电报遂在川军中被引为笑谈。
除了红军,大家春节过得都不开心,王陵基如此,刘湘亦如此。红军夜袭,使得第一期总攻变得虎头蛇尾,所谓“三个月全部肃清红军”的承诺也沦为吹牛皮,噗地一声就破了。
这是一个导火索,刘湘与王陵基之间长期积累的矛盾,眼看就要爆发了。
关于灵官的罪状,除了过去那些,刘湘桌上新近又积了好大一摞,当然里面最刺刘湘眼睛的,还是集中在“有反骨”这一条。
王陵基的部队有一个团长职位空缺,刘湘要派员接替,但遭到王陵基的拒绝,王陵基以“前线不能易将”为由,自行升任了一位营长。
按理说,王陵基的做法也没什么错,一个前线总指挥,如果在团长任免上都没有职权,那他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而且王陵基以前就在这事上吃够了刘湘的苦头。
从万县整军开始,刘湘对部下就控制得很紧,在王陵基的部队中,所有旅团长均系刘湘委派,而且他们经过刘湘的精心调配,即都是从师旅长整编下来做旅团长,有这两个背景,王陵基很难驾驭他们。
王陵基在万县招兵买马,不是外界想象的那样,急不可耐地要立山头单干了,而是他拿这些神人一样的“御派旅团长”没办法,不得不另建一些用起来得心应手的亲兵部队,比如在马渡关攻守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手枪大队和独立团,就是王陵基自己组编的。
可刘湘不会这么想,他对此非常痛恨,在王陵基任命团长后,他马上派王缵绪前往,名为襄助,实为监视,后又加派唐式遵为后备总指挥,以便随时替换王陵基。
一般的人对此都会有所警觉,唯有王陵基一向眼高过头,尤其在多次取胜的情况下,更是得意忘形,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身处敏感之境,必须适当收敛或低调一下了。
收复绥、宣后,他收容了刘存厚的残部,并将刘存厚的无能无为写成材料,在蒋介石面前告了一状,蒋介石对刘存厚之类的“老朽”本来就看不顺眼,便顺势撤销了刘存厚的军长职务。
刘存厚下了课,王陵基当仁不让,在蒋介石面前推荐自己继任第二十三军军长。
蒋介石予以批准,但光老蒋任命还不行,王陵基是刘湘的部将,需经刘湘本人同意,但刘湘当然坚决不同意,此议只得搁浅。
经过这件事,刘湘认为王陵基胆子越来越大:你竟然都能越过我,让蒋介石来升你做军长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魏延”可能要反!
最早判定王陵基属于“魏延”的那位也没歇着,刘从云站出来了。
原先的神仙斗法倒是早已结束。有一段时间,王陵基对请来的那个本家王神仙深信不疑,尤其着迷于此人所谓的“点石成金”之术,想想看,石头都能变金子,这年头谁不想啊?
可王神仙说,仙人有仙规,仙规里面规定,“点石成金”是绝不能轻授的,如果违反了规定,就算是神仙本人,也得像《封神榜》里那样,被押上斩仙台去问斩哩。
那怎么办呢?
王神仙说有办法,可以先炼丹砂,把丹砂炼成黄金,那也是一样。
王陵基信以为真,便在万县的公馆里立起了炉子,以供王神仙“点丹成金”。
不料到了开炉的前一天,王神仙忽然失踪,哪儿都找不到了,连随身衣物也片甲不留。王陵基这才明白上了当,所谓“点丹成金”,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神仙”早就找机会溜了。
王陵基空欢喜一场,对外还不能承认,只能说成“神仙”从他的公馆飞升了。
神仙斗法,刘从云不战而胜,王陵基似乎已有足够理由拜倒在他脚下,可老王仍然整天高昂着脑袋,横竖不认“刘老师”,这让刘从云大为光火。
王陵基率部“进剿”后,刘从云耐不住寂寞,又在后面指手画脚,并拟定了作战计划,要王陵基执行。
刘从云的所谓作战计划,是他闭门造车,一个人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按照他的计划,部队出发不但要排好良辰吉日,还要指定“行军大吉”的方向和路线。
你说用这个来鼓舞军心,起点精神作用,倒还有些依据,但真要拿它来用兵,却是漏洞百出。在武备出身的王陵基看来,更是毫无军事和实用价值,属于十足的瞎胡闹——大概是刘从云对川北地形不太熟,不知道那里地形复杂,他所制定的某些路线,居然很多是朝着悬崖绝壁去的,完全无法通行。
刘湘也是一路打仗打过来的,当然不会真的认为刘从云那些计划有多少科学性,但科学不科学是一码事,你肯不肯服从命令是另外一码事。
你就算是应一声,但实际并不照做,都没关系,可偏偏王陵基连应一声也不愿意。
王陵基越是这样,刘湘和刘从云就越认为他是心怀鬼胎,于是又连发了十几封电报。
十几封电报,也就相当于十几道金牌,但王陵基每次都回电否决。
刘湘急了,随即发过去一道训令。
军队之中,极少使用训令这样的命令,那就等于死命令了。
王陵基除了“王灵官”、“王老方”这些绰号外,还被人称为“酱黄瓜”。酱黄瓜是四川的一种家常咸菜,酱者,犟也。刘湘下达的死命令,把王陵基那老牛一样的犟脾气一下子全都招引出来,竟然不顾任何忌讳礼貌,回复道:“钧座之命绝对服从,刘妖之命誓死反对!”
“刘妖”指的当然不是刘湘,而是刘从云。平时或许有仇家在背后这样痛骂刘从云,可白纸黑字地写在电文上,还是第一次。
不仅刘从云被大大激怒,连刘湘也感觉很是难堪,遂下决心对王陵基采取行动。
到了如此程度,可叹王陵基还是毫无知觉。因为许绍宗旅仍处于被红军围困的状态,他计划在对军队进行补充后,继续向红军发起进攻,以解许旅之围,因此一再请求刘湘赶快把军饷和枪弹运来。
刘湘的电令总是:不可妄动。
以前不要动,是要过春节了,现在春节早过了,正是用兵之时啊,王陵基不明所以,发电报去问。
刘湘回复:“川情复杂,电报里说不清楚,王老师不如来成都当面商量吧。”
王陵基傻乎乎地不知是计,还以为其中真有什么讲究。他急于当面说服刘湘,便依言乘飞机飞回了省城。
一落地,王陵基便被撤去本兼各职,并被软禁于寓所,连出入成都的自由都没有了。
早在召回王陵基之前,刘湘便在权衡,如何对这位川军元老进行处置。
恰逢刘航琛从上海返回成都,刘湘便把他召了过去。在说明情况后,刘湘说:“我已电令王先生(指王陵基)即日飞蓉,来了之后,你先同他谈,然后我再请他吃饭。”
刘航琛系王陵基最早识拔,两人关系非常好,刘湘这番话自然别有用意。刘航琛心领神会,当他在刘湘的督办署会见王陵基时,首先问起了他“不遵命令”的事。
王陵基正气到暴跳如雷,见刘航琛发问,马上叫道:“都是刘神仙在捣鬼!甫公(指刘湘)不听我的报告,后来居然还来了训令,若果真照刘神仙指定的路线行军,我的部队打光了也上不去啊,怎么能从命呢?”
刘航琛点点头:“你说得在理。不过既然你知道是被刘神仙所陷害,那你就一定要准备吃点亏了。”
王陵基还要分辩,刘航琛干脆开门见山:“甫公让我先同你谈,是知道你我的交情。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你少同他争辩,你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事已至此,你应该学会逆来顺受才是。”
王陵基目瞪口呆,在弄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之后,再也不敢乱叫乱嚷了。
刘航琛又婉转地说:“甫公能这样做,尚有几分人情味在内,你如果善为应付,以后还可以共事。你听我的没错,退一步,亦可为将来留下余地。”
王陵基是个读过书的人,历朝历代的那些臣子,只要被君王认为可能谋反,最后有几个是得到善终的?
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刘湘真够厚道。王陵基先前气焰冲天,是他一直处于高位,没看清脚下的危险,如今看清了,那颗心啊,差点就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王陵基对刘航琛这个时候尚能顾及老友,十分感动,说:“你的好意,我很感谢,你放心,我一定审慎应付。”
刘航琛一走,刘湘来了。他首先把“川情复杂”解释了一通,包括各路军队行动不统一,他的命令得不到贯彻执行,以及经费万分困难,等等。
有了跟刘航琛的沟通,王陵基识时务者为俊杰,点头跟鸡啄米似的,刘湘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完全没了“王老师”那副派头。
刘湘对此很满意,临走说:“王老师收复绥、宣,已经劳苦功高,今后还是在省城休养吧,不用再到前线去了。”
当晚,刘湘又请王陵基吃饭,席间由刘航琛、张斯可作陪,气氛还很是融洽。
可是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王陵基得意之时也得罪了很多人,这些人见王灵官事败,便要乘机报复。
刘湘下面几个与王陵基素不相能的旅长,发密函给刘湘,主张一不作二不休,除掉王陵基,让他人头落地。
刘航琛因为与王陵基的特殊关系,无法置喙,幸得张斯可极力疏通,刘湘才没有再为难王陵基,只是解除军权,任其自去。
眼看“省城休养”也没戏了,王陵基被迫离开成都,前往乐山。
刘湘撤换王陵基已有预案。
1934年3月4日,刘湘电告前线,称王陵基因病请假,现“在省休养”,改派唐式遵继任第五路军总指挥,负责执行第二期总攻令。
由于要整治王陵基,导致川军一直按兵不动,许绍宗旅已被围困达二十多天,所以唐式遵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许绍宗解围。
这件事,唐式遵做成了,而他能做成的,也就这一件。
第二期总攻效果不佳,刘湘没有怪唐式遵,因为他仅向前方增援了一个旅,进展不大,可能是兵力不足的缘故。
接着又策动了第三期总攻。
这次刘湘一口气拿出了约二十个团,使前线兵力从五万增加到八万,号称十万,目标是夺取万源,将红军压出川北。
唐式遵交出的答卷是,除了不断伤亡,一无所获,更别说接近万源了。
川军蹒跚不前,不仅刘湘本人懊丧不已,蒋介石也看不下去,他不断发来电报,催促刘湘督军急攻,并说:“‘我’迁移一日,‘匪’即巩固一日。”
“匪”指的是红军。刘湘心里明白,不是他故意迁移,而是想进也进不了。
与王陵基相比,唐式遵不像将军,倒活脱脱是个唯命是从的公务人员。刘湘说什么他就照做什么,完全不敢越雷池半步。
刘湘要他防守,他便蹲着不动,不知道战机已经从身边悄然溜走了。刘湘要他出击,他也依言扑出去进攻,可又缺乏王陵基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和韧劲,一旦觉得不行,马上又退了回来。
刘湘这时候才知道王陵基的好处。
灵官的脾气的确又臭又犟,可瞬息万变的战场,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刘湘埋怨“二瘟”不给力,作为军师的刘从云也对唐式遵一肚子意见,说唐式遵打败仗,是因为没有按他的计划行事。
其实恰恰相反,唐式遵对刘从云的计划完全照办不误,在灵活机变方面,他甚至还不如荣威大战时的那个川江舰队司令蒋逵。据说,有的部队依照“刘神仙路线”行军,真的因此走上了悬崖峭壁,被当地传为笑柄。
唐式遵毫无疑问需要敲打,与此同时,刘湘对其他诸侯的表现也非常不满。
六路“征剿”,实际分成了两个战场,刘湘的第五路与刘存厚的第六路负责东线战场,为主战场,其余四路负责西线战场,为次战场。
刘存厚的部队早已名存实亡,东线战场就靠刘湘单打独斗。在王陵基收复绥、宣的时候,西线战场如何,他也不太放在心上,认为只要主战场打顺了,次战场推进慢一些也无关紧要。
现在主战场停滞,再看次战场,竟然好像没怎么动过!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出汗卖力,把刘湘给气的。
“四路”之中,以田颂尧最早吃亏,如今只剩下了一点嫡系部队,根本就不舍得再拿出去消耗。在“征剿”时,他把进攻任务全都交给收编的非嫡系部队,嫡系各师则控制在自己手里,轻易不敢出击。
田颂尧既败于前,没有多少进攻的勇气和实力,这个还可以理解,问题是“四路”中的老大邓锡侯也不肯多花力气。
自刘湘发布六路“征剿令”起,水晶猴就有了不满情绪,认为如此安排,等于把他看成了刘湘的部下——当然实际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你不得给人留点面子么?
更让邓锡侯感到无语的,还是李家钰自成一路。这李家钰虽已独立,但在名义上仍属他的部下,现在平起平坐,连“老长官”这三个字都捞不到了。
邓锡侯气愤地对自己的参谋长说:“刘甫澄(刘湘)打压我,把我同我的部属(李家钰)和他的部属(王陵基)对等看待,未免也太渺视我了。”
邓锡侯未战便对刘湘的指挥投了不信任票,说:“看他摆开六路,不过是做个挨打的样子,中间我们还要受刘神仙的节制,打起仗来胜败就难说了。”
有了情绪之后,打仗自然就提不起精神了。邓锡侯把他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进剿”,一半“整训”,实行按时间轮流参战,反正是做个样子就行了。
“四路”里面真正肯使劲的只有两路,李家钰和罗泽洲便是其中一路。
这两人原来并非刘湘的部下,甚至还打过刘湘,但刘湘不计前嫌,一直对他俩进行扶植,这次又让他们分任第三路正副总指挥,得到与邓锡侯“同殿称臣”、并驾齐驱的地位,可谓是重用了。
哥俩都因此对刘湘感恩戴德,尤其罗泽洲,为人躁动,最爱打仗,只抽了两个团留守后方,其余都被他派到前方作战去了。
另一路是杨森。虽然他也曾被红军打到晕晕乎乎,但毕竟还是“川中吕布”,不管如何落魄不堪,战场上始终像条汉子。
除了这两路,其余川军可以说根本没有和红军接战,偶尔交火,也不过是敲敲边鼓或和境内少数游击队接触接触罢了。
说实在点儿,西战场不是有没有进展的问题,能这么维持着,不致崩溃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要谢,还得谢红军。
徐向前掌握着“六路”的准确情报,他亲自在东线进行指挥,红四方面军的大部分主力也被投诸东线,西线兵力不多,这才使得那哥几个还可以优哉游哉地原地转圈。
四路形式上还是诸侯,不是王陵基那样的部将,刘湘没法直接把他们给撤下来,那就得用另一种办法了。
“神仙军师”再次受命扶乩。扶乩这东西有个特点,即每次跑来胡说八道一通的所谓“乩仙”都会不一样,比如红楼梦里的妙玉扶乩,被她“请”出来的就是“拐仙”,也就是八仙中的铁拐李。
铁拐李的身份,只能诌一些诸如“青埂峰下倚古松”之类的闲散小调,说到用兵,还是“武圣”更权威。
刘从云“请”的便是关公关云长。关公说:“要打垮红军,非刘从云莫属。”
扶乩结束,刘从云当即向刘湘表示:“红军属火,你五行属水,打败红军是没有问题的,但你又是主帅,主帅不可亲征,那么只有我这个军师代你前往了。”
对前景,刘从云的样子相当有把握:“我能运用北方壬癸之水,以水克火,去扑灭它。”
“乩仙”关公不过是个木偶,在后面提着线的自然还是刘湘和刘从云。他们的这种配合其实早有先例,而且是成功的先例,那就是岷江大战。
在刘湘派王陵基“出征洪湖”但寸土未得后,川军内部曾对刘从云产生过怀疑和不满的情绪,认为他的话也靠不住。不过这主要指的是岷江大战之前,岷江大战之后,刘神仙不仅是靠得住,而且还升到了无人可以超越的地步,俨然成了四川军人的偶像。
某天晚上,刘从云和军官们一道开会,忽然心血来潮,随占一卦,说“城外某方位有乱象”,不一会儿,他所说的那个方位果然枪声大作。众人听后脸色大变,刘从云却不慌不忙,又占一卦,说:“不要紧,乱象就要平息了。”
话音刚落,果然寂静无声。一众军官佩服到五体投地。
枪声忽起忽落当然是有缘由的,后来罗泽洲对人说:“那个乱象,是刘老师关照一个连长,按时朝天放了二三十枪,以震煞气。”
罗泽洲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就连他也不敢说“刘老师”是在装神弄鬼。
这样全能型的偶像,诸侯们的“老师”,若让他来指挥群雄,不是比刘湘甚至是蒋介石的一纸命令都灵验吗?
在造出声势后,刘湘发布了两道最新任命,第一道是发布潘文华为预备军总指挥。这是做给唐式遵看的:你再不拿点本事出来,下一个要换的就是你。
第一道尚是大家能预料到的,但第二道几乎把所有人都给惊倒了。
刘湘宣布,原“督办署高级顾问”刘从云出任“四川剿总”军委会委员长,代他指挥六路兵马。
刘从云虽在岷江大战中掌过帅印,但并无正式名义,套在头上的始终还是一个“高级顾问”,如今骤升到如此高位,不是反常,是超级反常。
可是谁都不敢公开说三道四,因为刘神仙不仅“神机妙算,算无遗策”,而且所有诸侯,从邓锡侯、田颂尧开始,包括刘湘的一众嫡系部下,都是他的门徒,让“刘老师”掌印,乃天经地义的事。
刘从云受命之后,即驻节南充,遥控六部。
此时正是刘从云最显赫之时,他在南充,出入均乘一顶气派的八抬大轿,这位老兄坐在轿中,穿一身八卦衣,头戴道冠,手执一柄雕翎扇子,除胡子短了些外,所有装扮和戏台上的诸葛亮一模一样。
刘从云的大旗也别出心裁,称得上是汇合古今的杰作,上面既有他的头衔“委员长”,又有“天下兵马都将军”等让现代人看了摸不着头脑的名称,中间还要再绣一个斗大的“刘”字,怎么看,都像是三国人物的一次成功穿越。
但刘湘要的效果达到了,或至少是部分达到了。
刘从云在南充说神道鬼,放出话来,要“三十六天内”消灭红军。在他的压力下,西线的“邓、田、李、杨”四路不能不打点精神,尽量往前挪。
最早感受到这一明显变化的是徐向前。随着川军在西线战场的不断推进,根据地范围越来越小,困难也与日俱增。本来要收割的麦田来不及收割,兵员、粮食、弹药甚至是必不可缺的盐巴更是有耗无补,难以为继。
徐向前对此极为焦虑,决定从西线发起反攻,哪里失去的,再从哪里收回来。
让徐帅始料不及的是,两次反攻均告失败。分析原因,除了西线兵力不够集中,缺乏足够的后继力量外,“四路”开始合力拒守,总体兵力比红军更占优势,是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1934年6月22日,刘湘发布第四期总攻令,以东线为重点,向万源至通江一线发起猛攻。
西线川军风生水起,作为“川中盟主”的刘湘当然不能落于下风。这次他翻箱倒柜,拿出了全部精锐,其兵力的五分之四,约十多万人被投入东线战场。
潘文华的任命一经发布,唐式遵就知道是冲着他来的,哪里还敢再“瘟”下去,于是一下子又由老实人变成了“白脸张飞”,攻势十分凶猛,很快便攻到了万源城南。
至此,红军已退到了川陕苏区的后方,他们所能扼守的区域,纵横不过一两百里,假如万源再失守,四川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自入川以来,红军第一次面对如此危险的处境。
关键时刻,徐向前决定改变策略。在他的调度下,西线红军放弃了通江,除留下少数兵力继续在西线防御外,大部人马全部移到东线,进入万源固守。
一夜之间,四路川军倒有三路同时进入通江县城,给蒋介石发电报时,都说是自己收复了通江,弄得蒋介石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把功劳算在谁头上,只得发电报让刘湘查查清楚。
刘从云名为节制六路,实际并无掌控全局、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他每天能做的,不过是算算命,卜卜卦罢了,经常发生的情况是,要么几天没动静,一个电话也不打到前方,要么是一天连发几道命令,比如某时某刻向某地进攻之类,就连这些命令,其实也不是依据敌情,而是从八卦上推算出来的。
刘从云本人在南充,不在前线,隔这么远,靠一套八卦工具,一张平面地图,如此推算出来的“作战命令”自然会有不少错误和漏洞。
“四路”本来就不是真的听他使唤,攻占通江后,争功还来不及,哪里还肯再卖力向前进攻,于是也有意夸张了“刘老师”颁下的命令,说你要是认真执行的话,不是碰到悬崖峭壁,就是扑个空,连一个红军也找不到。
最后结论是,干脆守在通江吧,哪儿也不要去。
徐向前舍弃了一个通江,但换来的是西线基本无战事,只需适当招架招架,他就可以腾出手来攻略东线了。
刘湘把刘从云搬出来,是为了让西线川军能够既出工又出力,对性命攸关的东线战场,他可不敢完全靠八卦来打仗。
1934年7月中旬,唐式遵向万源发起进攻。刘湘专门为此发布奖惩条例,规定若能攻取万源一带的红军主阵地,则给予奖金三万,擅自放弃阵地者要予以处死,各师旅三分之二的兵力投入战斗,而所属师旅长不亲临现场指挥的,亦处死刑。
在唐式遵的指挥下,川军向万源发起了波浪式的密集冲锋,一个团攻不动,就投入两个、三个、四个。很多川军官兵光着膀子冲锋,被曾亲临一线的徐向前评价为“相当厉害”。
前沿阵地的红军也杀红了眼,他们每天要应付五六次以上的冲锋,从天亮一直打到天黑,阵前尸体一堆又一堆——这是关系川陕苏区生死存亡的血战,彼此都拼了命。
双方谁也不肯相让,都达到了勇的状态,但勇与勇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唐式遵的勇,是被逼急了的张飞式蛮勇,徐向前的勇,却是深具战略战术眼光的智勇。
他之所以要暂时放弃西线,集中力量于东线,是因为西线山脉多南北走向,利于川军抵抗,不利红军反攻,相比之下,东线战场的地形南低北高,红军完全可以居高临下进行阻击。
在每个作战方向,红军均依照山势,自下而上筑成了几道乃至十几道堑壕盖沟,设有层层竹篱、鹿柴,并配有大量滚木雷石。依靠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再加上红四方面军那种出了名的悍勇,徐向前实际只需要部署少量兵力于一线,就可以守住一块阵地。
红军主力一直都没露面,他们在二线休整训练,待命反攻。
战局最吃紧时,红军收缩阵地已达极限,一线部队也十分疲劳,形势异常艰险。有人主张动用二线兵力,以缓解前线压力。
徐向前坚决不同意,“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熬到总反攻的最后一刻,二线主力一个也不能动用。
经过二十多天的相持,红军在万源一线连续挫败川军的五次大规模进攻,川军死伤万余人,但未获任何进展。
时值酷暑季节,天气炎热,疾病流行,川军官兵不堪其苦,士气一落千丈。四川报纸报道说:“前线士兵,形同乞丐。有开回者,令人视之,惊为僵尸。”
刘湘情急之下,又抬出刘神仙,而刘从云能够用的还是那几招,无非是选定“黄道吉日”,然后是预言川军必胜,结果自然又是撞到南墙。反复几次“失灵”,让川军怨声盈野,大骂刘神仙是“骗人妖道”。
刘湘的精锐之师被熬垮之际,正是徐向前放鹰之时。
1934年8月9日,徐向前对青龙观发起夜袭。青龙观系刘存厚残部所镇守,是东线战场最险要的地方,却也是最薄弱的环节。
红军攀岩而上,一举占领青龙观,吹响了大反攻的号角。
二线主力自青龙观如潮涌入,川军的防御阵线随即被一劈两半,面临着被迂回包围的噩运。
按照徐向前当时的想法,红军大部队在突破后应向左旋,这样可以包住尚滞留于万源的刘湘主力。但张国焘来电话,主张右旋,徐向前听从了张国焘的意见,使得一个大围歼的机会与其失之交臂,否则的话,刘湘这辈子怕是爬不起来了。
往右旋,抓住的只能是一只小鱼,也就是范绍增的部队。范绍增与红军处于平行位置,他在湖北和红军作战时差点没被抓住,对此特别敏感,一听到风吹草动,此君跑起来“比兔子还快”,还没等徐向前旋下去,他就嗖地一下没影了。
右旋不成,徐向前再掉转身来左旋,然而已经迟了,只追着屁股打掉了一部分川军。
纵使如此,唐式遵也被吓得不轻,曾一度失踪,三军失去首脑后,更是混乱不堪。这一战因唐式遵用兵无方,导致川军子弟损失惨重,四川民间立即给他送上了一句诗:“多少冤魂怨二瘟”。
徐向前东线得手,迅速将重兵调回西线进行大反攻。
得知东线崩溃,西线的四路诸侯早已心胆俱寒,没打几下,便争相溃退。徐向前从容横扫四路,他这回吸取东线教训,在追击时实施了大纵深迂回战略,一战便歼灭川军四千余人,俘虏万余。
诸侯们一个赛一个的狼狈,直到退至嘉陵江西岸才得以喘息。川人给他们编了首打油诗,谓:羊子(杨森)蹦索索,冬瓜(田颂尧)遍地滚,猴子(邓锡侯)摸脑壳,矮子(李家钰)遭鞭打。
邓锡侯又羞又恼,在整顿部队时对官兵们训话说:“你们进攻时,几个月才打到通江,现在逃跑,几天就跑回来了。我给你们算了一下,你们这趟一共跑了七百多里,真是跑得快哟。说起责任,我不怪士兵,但要问一问你们这几个指挥官究竟在干什么?”
邓锡侯的几个旅长在下面听到后面红耳赤,默默无言。
前方战败的消息传来,刘从云惶恐万分,身上已全无一点诸葛孔明的镇静自若,坐着飞机便从南充逃回了成都。刘湘害怕动摇军心,派人前去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接着刘湘又听到了唐式遵失踪、全军覆灭的消息,想到自己二十多年来苦心筹建的部队,赖以称雄巴蜀的资本,一夜之间便毁于一旦,顿时有一种连心带肺被撕碎的感觉。
由于难以接受这一现实,刘湘瞬间精神失常,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后来听说,唐式遵又现身了,他的主力也得以保存,并未被红军全歼,这才清醒过来。
到底经过风浪,清醒之后的刘湘很快又恢复到了镇定的指挥状态,他一边让王缵绪在成都修筑防御工事,做好打“成都保卫战”的准备,一边电令已分别退至绥、宣和嘉陵江的川军各部,要求不得再退。
在他的命令下,督战队和潘文华的总预备军同时启动,一个收容残部,一个兼程增援,这才稍稍稳住了前方的战局。
可是遭此惨败,屁股下面刚刚坐热的“盟主”宝座已经晃荡个不停了。
诸侯们都将溃败的责任,归咎于刘湘的第五路军防守不严,以致东线率先崩溃,连累西线也无法固守。
第一个被拎出来开刀的是刘从云,川军将领再也顾不得什么“刘老师”不“刘老师”了,他们众口一辞,都对这位过去的川中偶像表示反对,有人甚至请杀刘从云,以偿败军之罪。
刘从云被迫通电辞职,并由刘湘礼送其离开川境,以息众怒。
失去刘从云,意味着刘湘从此失去了“以神治军”的法宝,对各路诸侯更难做到统一指挥,除此之外,前线早已兵无斗志,军心一蹶不振,后方则完全炸了窝,有点钱的人家纷纷将存款兑往京沪,或携眷逃离川境,粮饷的筹措也变得极其困难。
这是在内部,外部蒋介石也来电相责,处于这种内外交困、财竭兵溃的境地,刘湘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1934年8月23日,他以“川军‘剿匪’军事困难”为由,致电蒋介石,呈请辞去四川“剿总”及第二十一军军长职务,随后便坐汽车离开成都,前往重庆。
这一路上好不凄凉,当下车渡河时,刘湘甚至曾绝望到想投河自尽。
即便这样,还免不了有冷言冷语。
在电报中,刘湘称自己是“微服东下”。有嘴皮子痒的,看后不依不饶,说:“这不是自认畏敌潜逃吗?不是潜逃,为啥要微服呢?”
刘湘捂住耳朵,装没听见。
你们行,让你们自己去折腾吧!
主帅一走,周围人等逐渐回过味来,并且陷入了新的恐慌。
若在平时,老大就是出个差,众人也会把嘴巴笑到有拳头那么大,没人管束了嘛,可以各行其是了,于是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这是什么时候,红军虎视眈眈,随时会再撞门而入,这种时候,怎么能没人掌局呢?
要不就换新老大。
环视诸侯,刘文辉早在岷江大战时被打成了“破落户”,因远在西康,这次“六部进剿”都没能来,其余“邓、田、李、杨”皆已丧魂落魄,没一个能让人心服,至于刘湘的那些部将就更不用提了。
最后大家都想到了王陵基。
王陵基资格最老,又能打仗,迄今为止,如果要说谁在与红军交战的过程中有过胜绩,也就他了,就连现在赖以据守的绥、宣防线都是灵官收复的哩。
功利时代,纯以成败论英雄。因为败,曾经万人仰望的刘从云从偶像的云端跌落,摔到粉碎。同样因为有过胜,曾经遭人嫉恨的王陵基又被抬到了云端,甚至有人说,要是老王不被那个“唐二瘟”给换掉,哪里会吃败仗。
商议下来,一致拥护王陵基继位。
王陵基还在乐山,听完来意,说了一句:“我不能接受任何名义。”
接着,他便再也不发一言,只提笔写了一张纸条:“副官处即购赴沪机票一张。”
第二天一早,王陵基坐飞机去了上海。
在传言王陵基要被“黄袍加身”的时候,外界众说纷纭,刘湘却一笑置之。
他知道王陵基不是那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人,果然如此。
王陵基不愿出面主持,刘湘又成了大家眼里能骑扫帚飞的“老年版哈利波特”,诸侯、谋士、部将,轮番过来劝说,要他振作精神、收拾残局,这些话套用现代语言可归结如下:
“如果你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那你也将错过星星!”
“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拿一手好牌,而在于打好一手坏牌!”
……这么多天过去,刘湘那憋在心里的伤心和委屈也挥霍得差不多了,像他这样的人,又哪里肯真的退隐。
窗前明月光,我看闲得慌。既然还有如此多的人拥戴,刘湘早就想复出了,实际上,自九月份开始,他已经以“在野之身”在重整部队了。
检点“六路征剿”落败之因,与各诸侯不卖力不齐心当然大有关系,但是打铁还需自身硬,唐式遵负责的东线战场先是进展不大,继而率先垮掉,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早在荣威大战时,通过与刘文辉的较量,刘湘对自己军队战法的落伍已有认识,只是后来岷江大战致胜,一俊遮百丑,便没继续进行改进。若论战略战术之灵动高效,红军尚在鼎盛时期的刘文辉之上,跟这样的强敌交手,怎么会不吃败仗呢?
刘湘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切肤之痛:打仗也是玩艺术,除了煞气和匠气,还得有点灵气啊。
“六路征剿”结束没多久,他就决定让杨吉辉来给川军添点“灵气”。
杨吉辉毕业于武备学堂炮兵科,后做过速成学堂教官,与刘湘有师生关系。此人曾赴国外考察过军事,对最新的军事潮流颇晓一二,针对川军在训练和作战上出现的问题,他提出了“新战法”的构想。
所谓“新战法”,具体来说,就是进攻时要注意疏散,以减少伤亡,防御时,要编织火网,设置警戒阵地、前进阵地以及纵深配备。
杨吉辉组织了一支五百人的教导队,从连排开始演练“新战法”。刘湘观摩后,认为值得向全军推广,但一些师旅长蛮打硬干惯了,反而觉得“新战法”用起来别扭。
有人看过杨吉辉的防御阵地后,不屑一顾,说:“这种阵地设了一层又一层,不是更疏散薄弱了吗?若是我的队伍,一冲就过去了。”
刘湘不同意这种说法,要求在训练中强制推行,自此,川军的军事训练法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
当年秋天,刘湘组织秋季大检阅,各师以旅为单位进行对抗演习,双方各攻一次,防一次。
与过去不同的是,这次刘湘和裁判人员不看表演,不看行军,只看部队如何攻防。
演习结束,刘湘喟然长叹:“从前我看演习,总是看见派完尖兵和侦探后,就是大部队行军。一群又一群人走来走去,走个没完,结果还没看到攻防,一天就过去了。”
刘湘比喻成是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南,看上去浩浩荡荡,能不能打却全不知晓,相比之下,他对这几次的演习评价很高,说:“能真正解决问题。”
由于“新战法”的推广,刘湘的第二十一军相比于其他川军,在战斗力上有了提高,战略战术也从呆板僵硬趋向于灵活多变,大致能做到进退有序,攻防有法。
军队有进步,靠枪杆子起家的刘湘也有了些底气,但一想到正式复出后仍粮饷两缺,又觉得难以为继。
他不愿意再错过星星,可是手里的这副牌已不是坏,简直都快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