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乖不乖,各人猜

刘湘:字甫澄,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时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

邓锡侯:字晋康,生于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时任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兼第四十五军军长。

黄绍竑:字季宽,生于广西容县。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三期步兵科,他是新桂系三巨头之一,时任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他在政治谋略方面的才能要强于军事。

陈诚:生于浙江省丽水市青田县。毕业于保定军校第八期炮科。他以第十八军为骨干建立了土木系,在国民党军队系统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时任淞沪战区前敌总指挥。

郭勋祺:生于四川省双流县。时任由模范师改编的第一四四师师长,为刘湘和潘文华的心腹爱将。他在夹浦一战中表现出色。

刘兆藜:生于四川省南部县。时任第一四六师师长,在泗安等战役中风采不输郭勋祺,其战术指挥得到陈诚的夸奖。

唐式遵:生于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时任第二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十一军军长。

潘文华:生于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时任第二十三军军长。他是刘湘的亲信嫡系,在抗战中也秉承刘湘的旨意,一度观望犹豫,坐失战机。

饶国华:生于四川省资阳县。时任第一四五师师长,为刘湘和潘文华的亲信将领。

省外川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下面该轮到省内川军了。

因前线战事不断发生剧烈变化,蒋介石重新划分战区,改任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为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原纵队编制也分别由集团军所替代。

某个相声段子说:人这种东西,干了好事总想让鬼神知道,干了坏事总不想让鬼神知道,这也太让鬼神为难了。

对邓锡侯、孙震、李家钰而言,刘湘就是那个让鬼神为难的“人”。蒋介石入川,一个劲儿地挤兑刘湘,刘湘感觉无法忍受,但与此同时,在四川神气十足地“压迫”着邓、孙、李的,也正是刘湘。

三人之中,李家钰曾受过刘湘的恩惠,一度对其感恩戴德。到了后来,也几乎与刘湘翻脸,以致于重庆整军会议召开时,他还想乘机告刘湘的“御状”,说上次他正在前方跟红军作战,刘湘却在后方收编他的军队,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

何应钦见状不妙,立即制止:“我们这个会议有一定的范围,李军长(李家钰)的话是横生枝节,超出范围了。”

主持人不让说,李家钰才没有再说下去。

邓锡侯也是“被压迫者”之一。在刘湘统一四川之前,水路被刘湘紧紧掐住,邓锡侯无法从省外进口武器。统一之后,刘湘在继续实行禁运的同时,又收回防区,限制经费,弄得邓锡侯只能靠起家时的那点破铜烂铁混日子,“事业”越来越窘迫。

蒋介石举办峨嵋军训团,邓锡侯被任命为军训团团附,看着“副团长”刘湘当众挨老蒋和陈诚的讽刺挖苦,尽管他有时也不无兔死狐悲之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别人帮着报了仇的兴奋。陈诚请他上台讲话,其讲话调门和口气也与刘湘完全不同,加上邓锡侯讲话比较通俗诙谐,尽用四川口头语,因此还很受学员们的欢迎。

学员欢迎并不顶用,四川说穿了,不是刘家的,就是蒋家的,跟他姓邓的依旧一点关系都没有,猴子还是很郁闷。

抗战军兴,大家都认为可一举两得,刘湘是要借此抵御老蒋的“入侵”,邓锡侯则巴不得早一日摆脱刘湘的“魔掌”,好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还能置换多少年未置换过的装备。

就要出发了,底下有个师“闹饷”,扬言“不发清所欠薪饷不出发”。

这都是防区取消前就欠下的军饷,数目不小,邓锡侯哪有钱发,而且欠饷的责任其实也不在于他。

防区制时代,邓锡侯与其他人不同,实行的是“无为而治”,各师军费完全独立,均在各自驻防区内筹款。于是,他在召集官兵训话时便理直气壮:“你们的欠饷是应该发清,可是过去军部没有收到过你们的分文税款,军部没有经费,比你们的师还穷哩,大家是知道的。”

欠饷跟邓锡侯无关,却跟“闹饷”的自己有关。

邓锡侯说:“你们都背着枪,拿起碗在吃饭,为何过去别人来夺你们的饭碗,你就让他拿走呢?你有一支枪还保不住饭碗,又怪谁?”

邓锡侯并不是故意要翻防区制时代诸侯争雄的老账,他是要以彼及此,把官兵的士气和斗志给激发出来:“从现在出川抗战起,我要按时发饷,如不兑现,你们来找我。欠饷也不是不发清,只是前线情况急如星火,怎么能说要发清欠饷才出发呢?”

闹的人都低下了头。见火候已到,邓锡侯大声发问:“你们是等发欠饷还是马上出发?”

台下齐声响应:“愿立即出发杀敌!”

出川首先要解决的是武器,而不是欠饷。在邓锡侯的部队,本来质量就不算好的枪支因使用太久,很多已不堪使用,打一两枪就扳不开枪机。此外,除为数不多的重机枪和迫击炮外,攻坚所必需的山野炮一门也没有,堪称家徒四壁,是急着要换换家当了。

当时军中对补充武器传得神乎其神,都说:“蒋委员长准备抗日多年,在外国买了很多武器,秘密存在几个战略仓库。”

按照此类传说,在宝鸡就有一个这样的战略大仓库,川军到了那里之后将一律更换新家伙,还要照“中央军”那样装备起来,“不然,我们这些破铜烂铁怎么能去打日本人呢?”

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个别旅团长竟偷偷地将部队中能用的枪支提留起来,以便作为失败后“重起炉灶”的资本。更有甚者,以废枪换好枪,换出来的好枪私运回家,以致于一连之中,竟然只有一两支枪能打得响。

出川时秋季将尽,冬季即将来临,传闻北方已是冰天雪地,但官兵们仍是单衣短裤,最多再加一件棉背心。

不是不怕冷,而是认为北上后可以更换冬季被服——说起来,都是穷字惹的祸,邓锡侯连欠饷都无法发清,还不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1937年10月中旬,第二十二集团军到达宝鸡。

目的地是西安,可不是有说宝鸡有军火大仓库吗,应该就在这里换枪换衣了吧?

停了一天,换的是火车,枪和衣都无影无踪。

官兵们在火车上还相互打听:“枪呢?补充呢?”

有人答道:“枪吗?在西安!到西安就换了。”

于是传说中的军火仓库又移到了西安,哪知等待他们的仍是一场空。

川军是靠双腿从成都走到宝鸡的,中间耗去了三十天,再转乘火车到西安,又是好几天,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前方战情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晋东娘子关一线异常吃紧,急需兵力增援。

蒋介石下令,临时改变北上川军的指挥系统。晚来的李家钰赴河南,归程潜第一战区节制,在中条山区域作战。早到的邓锡侯、孙震划入阎锡山第二战区序列,直接驰援娘子关。

补充来不及了,邓锡侯、孙震率川军东渡黄河,进入山西。

沿途老百姓见这些四川兵皆单衣短裤,赤足草鞋,莫不为之骇然。纷纷以家存鞋袜相赠,还告诉他们:“我们山西高寒,不比你们四川。像这样的寒冬,如果冬天不穿棉鞋,我们的脚也会烂掉,不穿棉裤,就会变成‘老寒腿’,你们千万保重才是啊。”

除了衣,当然还有枪。邓锡侯心急如焚,给南京军令部长白崇禧通电话,答复是:“在太原由战区负责配发。”

1937年10月30日深夜,邓锡侯、孙震抵达太原。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赶去谒见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问补充装备的事。

阎锡山推得一干二净,说太原所有的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都已运过黄河,储存于黄河附近,实在没办法给你们补充了,“还要找南京解决”。

皮球从南京踢到太原,再从太原踢回南京,原先允诺的补充宣告彻底泡汤。因川军先头部队已经陆续投入了娘子关战场,阎锡山才抠抠搜搜地拿出了二十挺晋造机枪,作为礼物送给川军。

邓、孙还不甘心,又在太原住了两三天,想找阎锡山多少再要些补充,或调换少数武器,但始终没有下文。

川军以前打仗,多数是摸着石头过河,从军部到师部全都缺乏通信器材,邓、孙也没法跟前线取得联系。

不知道部队在哪里,至少得弄清楚娘子关一带的地形吧,问阎锡山要地图,阎锡山支支吾吾,连这个都舍不得给。还是孙震手下的高级参谋,凭借与阎锡山的参谋处长是陆大同学,才以私人关系弄到了两张晋东地图。

翻着地图,听着战报,邓、孙都坐不住了。

开赴晋东前线的川军,现在全归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指挥。不是自己的娃不心疼,这黄绍竑不会把我们的“政治资本”一股脑儿全都给输光吧?

太原待下去也不可能再弄到一支枪,邓、孙起身向阎锡山告辞,急急赶往晋东,以便切实掌握各自的部队。

1937年11月1日,邓锡侯、孙震率一众幕僚乘火车到达前线,见到了黄绍竑。

一问,黄绍竑竟然说,他也不知道川军都在哪里。

由于日军迂回部队已威胁后方,黄绍竑被迫采用了填坑式战法。川军一下车,不管一团还是一营,都先调去抵挡一番,因为是逐次零星使用,加上川军师旅团严重缺乏通讯器材,黄绍竑早就失去了对川军的掌握,他自己还盼着邓、孙能早一点把“失踪”的部队给找出来呢。

这算怎么一回事,邓、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便驱车继续前行。

终于看到士兵了,全都是从娘子关败退下来的兵,已成“兵流”,情形非常狼狈,川军也在里面。邓、孙这才得以与部队取得了联系,也大略知道了战场的一些情况。

短短几天时间,川军各部都打了败仗。

一个没几支枪能打响的部队,要想取胜,那真是一件艰巨无比的任务。上阵后,能让川军发挥出一点战斗力的,还是背上的一把大砍刀,有的士兵既无砍刀又无刺刀,短兵相接时,竟然只能抡起枪托与敌肉搏。

填坑式战法,把川军填进去不少,其余部队已无招架之功,不得不逐一撤离。

日军野战部队之所以强悍,除官兵训练有素外,其标准化的作战配置也不容忽视。从娘子关方向进击的日军,为原驻朝鲜汉城龙山的第20师团,这是一个老师团,兵种从步兵、骑兵、工兵、炮兵无所不有,后勤分工也非常细致,除辎重队外,尚有通讯队、卫生队、野战医院,甚至连军马都有专门配备的兽医服务。

可怜川军一无所有,更谈不上什么医药救护。负轻伤的,血淋淋地自己往后方走,重伤的大多遗弃在阵地,无人过问。重伤员们痛呼:“弟兄们,我们都是四川人呀,出来都是打鬼子的呀,打鬼子负了重伤就没有人管了吗?天啊,打国战就是这样打的吗?”

一些伤员为免受辱被杀,便先行自尽,其状甚惨。即便是仓皇撤退中的官兵,也大多丧魂落魄,有人边走边哭,有人愤慨绝望,军心士气一落千丈。

这可都是邓、孙的基本部队,看到这种样子,二人不免既失落又心痛。好在彼此取得了联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只得赶快予以收容和掌握。

1937年11月3日,在晋东和晋北相继失守的情况下,阎锡山决定集中兵力固守太原,川军被列为总预备队,要求限时集结于太原以南的北营。

邓、孙奉命率川军昼夜兼程,争分夺秒地赶往北营。在四川时,像他们这样的高级指挥官及其幕僚,出行一般不是骑马就是乘坐滑竿,但因为要抢时间,等不及载运乘马的列车到来,众人就与普通士兵一起徒步向南行军。

1937年11月6日,川军总部及少数先头部队到达太原南郊,但距离北营尚有一段距离。这时马也送过来了,邓锡侯便想抢先一步赶到一座叫南盘村的村庄,以便侦察一下北营的地形。

走着走着,士兵在路边捡到了一只纸盒子,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前方,旁边还用铅笔标注着外国文字。邓锡侯及其幕僚没一人懂外国字,邓锡侯看了下也没看懂,就把盒子扔了继续前行。

行至距南盘村不远时有士兵报告:“前面发现敌人。”

邓锡侯不相信,太原城里还有晋绥军守着,南郊怎么可能出现日军呢,当下便笑着说:“军人不能连常识都没有,太原还在那边,敌人从哪来的?一定是汉奸扰乱,不要怕。”

一直走到南盘村村口,才发现村内已用苞谷杆堆成工事,隐约还有人影晃动。邓锡侯到这时仍以为村里驻扎的是友军,还叫卫士不要轻易射击。

幕僚眼尖,一眼看到了一个将脑袋从土屋里探出来的日本兵,赶紧指着说:“看,日本兵!”

邓锡侯方才猛然清醒过来,大喊一声:“集合!”

话音刚落,村里便枪炮声大作。幕僚翻身下马,朝邓锡侯所骑战马的屁股上猛抽一鞭,助其先驰向小道。

由于事出突然,人忙马慌,在越过一座壕沟时,突然马失前蹄,邓锡侯被掀翻跌入泥沼。沼深过腹,他的一条大腿也摔伤了,一时之间难以自拔,而后面的追兵却越来越近,情形真是万分危急,眼看着就要悲催了。

在三国演义之中,刘备乘马陷身檀溪,想来也是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多亏了他座下之马非同凡响,竟能奇迹般地凌空跃起,从而帮助主人脱离了险境。

邓锡侯没有这么厉害的马,不过他有一个忠心的副官,副官跟随在后,冒死将他扶出了泥沼,又一路背着狂奔。

一个人跑还不一定能跑得掉,何况还背着一个,正在惶急之中,忽见路边趴着一个当地老乡。老乡认识路径,经他指点,二人才得以摆脱追兵。

脱险后,邓锡侯藏身于北营的一座村庄。村里残垣破瓦,空无一人,显然遭受过敌机轰炸。时已深夜,邓锡侯不敢再往别的地方去,又找不到吃的,只得忍冻挨饿,在民房土坑上蹲了一夜。

天亮后,殿后的孙震也带着大部队到达西营,在村子里找到邓锡侯,众人一阵欷歔。

按照阎锡山固守太原的军事计划,由傅作义守太原,其余部队则“依城野战”。但各军都知道败局已定,除傅作义属晋军体系,不能不遵命守城外,其他人全都心猿意马,以致于太原周围并未能形成严密防线,从而给日军的小股尖兵创造了乘隙钻入的机会。

邓锡侯派兵侦察得知,进据南盘村的正是日军尖兵部队。他在路边捡到那只纸盒子,乃日军的联络标志,“外国文字”就是日文,可惜无人识得日文,不然也可以多留个心眼。

当天南盘村的日军尖兵有四百多人,配置数十挺机枪和数门迫击炮。他们先用机枪向邓锡侯等人射击,后来还派了骑兵出村追赶,而邓锡侯的随身卫士很少,加上突遇意外,如此险境下尚能保住性命,真可谓是大难不死。

邓锡侯自己也感叹,说:“当日虽不死,险矣!”自此以后,他把11月6日作为抗日遇险日,每年到了这一天都要纪念一下。

日军在进攻方面有个分工,从晋北南下的一路负责攻打太原城,从晋东而来的另一路则进袭城外乃至城南的中国军队,南盘村的日军尖兵即属晋东一路。

南盘村遇险,意味着日军的大部队随时会追踪而至。太原攻守战尚未正式打响,城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中国军队的踪影了。

此时阎锡山已经离开太原,与邓锡侯失去了联系,邓锡侯也就得以“便宜行事”。他与孙震一商量,城外的都跑光了,我们城南的也得跑啊,不然难道坐以待毙,把部队全赔进去不成?

为避免被阎锡山套上“擅自行动”之罪名,从而受到军法处分,邓锡侯发挥了他水晶猴子的聪明劲,留了一个旅在原地,其余大部队悄悄向南撤离。

半途之中,因太原失守,阎锡山终于发来了撤退命令,于是邓锡侯乘势把“放线”的那个旅也给收回,全部急行撤入晋南山地。

从北上川军被改变指挥系统起,坐镇四川的刘湘就陷入了极度焦虑和不安之中。

尽管抗战已成主旋律,但以刘湘为首,川军各头领仍对南京政府保持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疑惧,最怕老蒋乘势而入或拉走他们的军队。除李家钰所部倾巢而出外,其余各军都在四川留下了看守部队,以防不测,同时刘湘还再三强调,所有部队出川后都必须归他统一节制。

邓锡侯、孙震动身前,刘湘在成都为二人饯行,又特别叮咛:“川军出去,一定不能分割建制。北上后,必待全集团军集中才能渡过黄河,然后所有川军集中才能参加作战。”

邓、孙当时都深以为然,唯唯受命,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不单是蒋介石有严令,变化万端的形势也逼得北上川军根本做不到集中了再如何如何。

关于是否提前渡河,邓锡侯曾从西安打电话请示刘湘,情况一讲,刘湘同样无话可说,只能让邓、孙按照军令执行。

第二十二集团军就像放出去的风筝,刘湘已毫无办法,飞就飞了吧,横竖也不是自个儿嫡系。第二十三集团军就不一样了,那是十代单传的亲儿子,若再有个闪失,则前途尽毁。

从四川到武汉的船只既少又小,光等船就需要花去很长时间,因此第二十三集团军东进的速度一直很慢,至1937年11月初,其前卫部队才刚刚到达武汉。

刘湘认为一切还来得及,他必须亲自出川,把嫡系部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少数服从多数所有高级幕僚都被刘湘召集起来开会。众谋臣各抒己见,但口头上都不主张刘湘出川。

一种看法是蒋介石这个人极不可信,刘湘出川恐被其挟制,陷于被动。钟体乾更直言不讳地说:“川军精锐都调出去了,如果老帅(刘湘)再出去,那就变成腾空交价,以后再无任何筹码了。”

另一种看法是前线不同于后方,刘湘的胃溃疡又一直没好过,连每天结鞋带都弯不下腰,需侍卫帮忙,以如此病号之体来承受重荷,累垮了怎么办?

邓汉祥劝刘湘还是以养病为重,不必躬亲赴敌,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派一得力亲信将领去前线代劳,以照料前方部队,自己则继续坐镇后防,调度军政要务。

刘湘后期的个性,正如他得意之时跟邓汉祥透露过的,遇到事情开始也许会犹犹豫豫,一旦考虑决定后,便有一种撞了南墙也不轻易回头的牛脾气。

事实上,除了担心嫡系部队会遭到分割乃至吞并外,他始终有个想法,即要在国人面前展示一个真实的刘湘。

长期以来,刘湘等地方诸侯以抗日为号召,与蒋介石展开明争暗斗。由于口号用得过多过滥,有人便出语讥讽,说他们只会坐地冲锋、高呼抗日,其实不过都是内战专家而已。

别人可能无所谓,刘湘听到这些话却很不是滋味。现在见众人都反对他出川,不由当场动了气。

“我过去打了几十年内战,都报不出账来,脸面上甚不光彩。今天大敌当前,好不容易有了枪口对外、一致抗战的机会,正好尽力报效国家,昭信于国人,从而洗刷自身污垢。”

说到这里,刘湘质问他的谋臣:“战幕已经拉开,难道我刘湘反而退缩不前,在后方苟安?这岂不是要贻讥于后世,坐实了不实之词?”

大家关在屋子里商量事情,本来都是胳膊肘往里拐,所有利益得失,全以刘湘和川军为第一出发点。未料到刘湘突然出言豪迈,说出了一番大道理,而且看样子说的还不是假话,便有些动摇起来。

刘湘又说:“这次我调出去的部队,占川军全数的三分之二以上,而且都是我多年辛苦训练出来的精锐,我若不出去亲自指挥,可能不到半年就会被蒋介石给整光。再说,我虽出去,还有你们在家看着,这个时候我看他(指蒋介石)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张斯可、傅常、乔毅夫平时出谋划策,就喜欢出奇制胜,风格上与钟体乾、邓汉祥的老成持重大为不同。听了刘湘的分析,张斯可、乔毅夫均认为出川未尝不可。

“这是一个与蒋介石争夺天下人心的大好机会,事关抗战大局,又有我们在后方扩大武装力量,互为声援,蒋介石想下毒手也难,因此出去一趟就回来,应该问题不大。”

刘湘出川,傅常作为参谋长自要跟随左右,因此他以众人意见为准,算是投了中立票。

五个核心谋臣,两个反对,两个支持,一个中立,而刘湘又去意甚坚,少数服从多数,出川一事便由此敲定下来。

刘湘随后交代了他走后的军政安排:省政府主席由邓汉祥代行,川康绥靖主任由钟体乾代行,省保安司令由王陵基代行。

明知无可挽回,邓汉祥私下仍竭力劝说刘湘,请他再考虑一下。刘湘说不用再考虑了,“人生不过数十寒暑,在历史上争点儿个人的篇幅,这是很好的机会。将来的后人,才知道我刘湘是个什么样的人。”

1937年11月9日,刘湘携同傅常一行,从成都乘飞机到达汉口。第二天,他即向已到达汉口的前卫部队下达命令,指示其乘平汉路火车,赶赴河南集中待命。

集中地点的改变,也说明刘湘已意识到,他无法完全按原计划行事了。

1937年11月12日,应蒋介石之邀,刘湘到达南京。蒋介石匆匆忙忙地跟他见了个面,便消失了。不仅是蒋介石,刘湘连何应钦也见不到,整天跟他打交道的全是孔祥熙、张群这样的文臣。

军人已经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了,因为上海就在这一天完全失守,历时几个月的淞沪会战以中方失败而告终。

这还没有完,日军正向溃退中的中国军队进行疯狂追击,形势危如弹卵。

再开国防会议,刘湘就有话说了。他在发言中认为,如果能够早点将邓锡侯第二十二集团军归还第七战区序列,由集中起来的川军赴沪参战,淞沪会战将是另一个局面。

在别人听来,刘湘的话也许纯属事后诸葛亮,甚至还有点自吹自擂的味道。淞沪战场上的那些军队,哪一个又比川军弱,而以邓锡侯在山西的作战表现,真的难以想象他在上海就会有大作为。

可是这时候将要现身的川军,在蒋介石眼里的地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是指邓锡侯的第二十二集团军,是指刘湘嫡系的第二十三集团军。

经淞沪一战,蒋介石的精锐部队,也就是“中央军”主力,几乎都被消耗一空。即便他引以为傲、显赫一时的德械部队,也已损失大半,不说普通士兵,仅基层军官就伤亡过万,这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要命的是他还得守国都南京,可是手中却空空如也。换句话说,你可以看不起川军,但绝对不能是这个时候。

既然刘湘说川军行,蒋介石就别无选择了,便当面托以卫戍南京的重任,刘湘不甘示弱,立即允诺下来。

蒋介石防卫南京的总体部署,分内外两层:以唐生智守南京城内,以刘湘守南京城外围。

唐生智指挥的部队不到三个军,均非其基本部队,而且大部分为淞沪战场上退下来的残破之师,相比之下,外围的川军就被寄予了更多的期望。

1937年11月13日,已到达河南的川军前卫部队接到刘湘发去的电令,立即转乘火车南下。

两天后,第二十三集团军陆续到达南京。蒋介石大喜过望,对各师师长一一接见,安排他们住最好的首都饭店,还向每个师长赠送了一万元。

江南自来繁盛,所谓“南京看石头,苏州看丫头,无锡啃骨头,杭州看潮头”。在战火尚未完全延伸过来时,石头城仍能引起极少出川的师长们的极大兴趣。

有些人尚知前线紧急,需要枕戈待旦,所以颇能注意节制约束,也有些人却忘乎所以,拿到钱就在城里尽情玩乐,其中一个师的师长竟然玩到连部队出发都不知道。

大家都高兴,只有刘湘不高兴。

刘湘不高兴,是因为他向蒋介石拍胸脯时,要求的是将整个川军都调来,其中也包括邓、孙、李三部。可是这三部早已分别划归第一、第二战区,那边军情同样紧急,当然也需要人,所以并没有能一道调来。

刘湘对此十分不满,又不好直接向蒋介石开火,便朝替他誊发电稿的傅常等人大发雷霆,实际傅常不过遵命办事而已。

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那对不起,我也就管不了你的死活,刘湘决定自己给自己做主。

南京外围主要包括江苏溧水、溧阳等地,川军已奉命前往布阵,但到达后又突然接到刘湘的命令,让他们移兵浙皖两省。

与以前所有电稿都由傅常负责誊写不同,这封电稿乃刘湘亲笔所拟,川军各部不敢怠慢,赶紧又跨省前往。

川军一下子全部撤出南京外围,令蒋介石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刘湘。刘湘装糊涂:“队伍究竟到了什么地方,等我马上去弄清楚,再来回话。”

知道刘湘是在打太极,蒋介石再给川军下达命令,也是毫无作用。

川军田冠五独立旅本应驻守溧阳,在下达命令的同时,蒋介石又派高级参谋去做说服工作,田冠五的回复是恕难从命,因为他只听从刘湘一个人。

刘湘临时撂挑子,并不完全是与蒋介石怄气之下的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他与幕僚部下们反复商讨后得出的策略。

虽曾在蒋介石面前大拍胸脯,但刘湘随后就感觉到了接过的山芋有多么烫手。日军是奔着南京来的,其主力也都沿着溧水、溧阳这一方向奔袭,若川军据此防守,难免损兵折将,最后被“整光”。

部属中有一种典型说法是:“中央军尚抵挡不住,我们这些地方军在武器装备上不及他们,打起仗来,咋个得行嘛!”

不是那张脸,就不要冒那个险。相反,如果能移往浙皖,不仅可减少损失,还能以皖南的黄山和浙江的天目山为中心建立第七战区,作为今后在江南发展的根据地。

刘湘当即决定改变原有作战部署,放弃护卫南京外围的任务,在浙皖重开一个局面。

刘湘君臣思虑长远,已经设想到了抗战胜利:新的防守区域处于京沪杭之后方,到将来收复失地时,便能抢在他人之前率先占领这几个重要城市。

在调兵之后,刘湘便设第七战区长官部于芜湖,主力则重点部署于广德和泗安。

当蒋介石拿到刘湘的修改方案时,川军一方的部署早就是铁板钉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同意刘湘作出的改变。

1937年11月23日,郭勋祺奉命率第144师(模范师)由溧阳移往广德和泗安,在经过江浙交界的长兴附近时,遇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过去峨嵋军训团的教育长陈诚。郭勋祺曾在军训团受训,论起来两人还是师生关系。

尽管刘湘事后大加“消毒”,但有些东西却是很难消除的。加上郭勋祺本人年纪轻,比较容易接受新思维和不同意见,所以他对峨嵋军训并没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甚至于,当年同在峨嵋军训团,川籍和“中央军”学员常有争论,在很多观点上,郭勋祺都能跳出原有的狭隘圈子,哪怕是暗地里站在“中央军”一方。

陈诚时任淞沪战区前敌总指挥,他正组织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部队向芜湖转移。

军队还有很多,但大多已成残破之师,必须先到芜湖进行休整,缓过气来后,才能有望逐渐恢复作战能力,这是军事常识。

在他们背后,则是日军从各个方向发动的闪电式追击,其计划就是要截断上海至芜湖的救命通道。陈诚已尽力组织力量,以太湖为轴,在太湖北岸组织拦阻。他所顾虑的是,日军还会从太湖南岸或直接渡过太湖,实施超前迂回,以截杀撤退中的中国军队。

陈诚知道郭勋祺要去哪里,但他希望郭勋祺能留在长兴,承担起这两路的阻击任务。

陈诚还表示:“我会在宜兴指挥你们川军作战,坚决与日寇鏖战到底。”

陈诚的话不是命令,即便是命令,对郭勋祺也无硬性约束力。郭勋祺是刘湘最倚重的模范师师长,他当然更有必要唯刘湘之命是从。

不过郭勋祺并没有像田冠五那样拔脚就走,因为他自己就想留下来好好打上一仗。

出川前,朋友为郭勋祺饯行,郭勋祺在席间对朋友感慨道:“我做了二十多年军人,参加过的战争不下数十次之多。除了十七岁应招当兵那年,随尹昌衡西征,平定受英国人操纵和挑唆的川边叛乱之外,其他都是阋墙之争。作为军人,不能保家卫国,御敌于国门之外,却热衷于打内战,实在令人痛心,也深感愧疚。”

郭勋祺脸色凝重,停了片刻,他提高嗓门:“勋祺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此次出川抗战,不赶走日本强盗,誓不回川。请大家放心。”

说完,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宋朝大词人李清照有两句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愿以此自勉!”

说过要做鬼雄,不做狗熊,郭勋祺朝思暮想都要“与日寇鏖战到底”,他之所以左右为难,还是担心刘湘那里通不过。

知道郭勋祺为难,陈诚又赶往广德,面见并竭力说服郭勋祺的顶头上司、川军前敌总指挥唐式遵,让唐式遵对原有部署进行微调。

若在平时,唐式遵也不敢擅自做主,但这时一个意外的变故,让他在前方拥有了独立裁断的机会。

这个变故恰恰发生在刘湘身上。

刘湘从汉口到南京,坐的是轮船,途中船泊芜湖港,看到岸上有当地有名的阳澄湖大闸蟹在贩卖,只只看上去肥大味美。

刘湘在吃穿上并不讲究,但平素最喜欢吃两样食品,即炒沙葫豆和螃蟹,前者不易消化,后者为凉性,刘湘自患有胃溃疡后,都遵医嘱避而远之。

跟戒烟一样,也是憋得久了,反正旁边无人监控,刘湘一时馋虫上脑,便让人买来大吃了一顿。

抵达南京,四川驻京办事处特别叮咛厨房别买螃蟹。谁知刘湘在芜湖吃螃蟹还吃上了瘾,又偷偷让副官去买了螃蟹,拿到房间大快朵颐。

这正是便宜了舌头苦了胃,之后,见邓、孙、李三部没能调到南京给他指挥,刘湘觉得上了当,又为此动怒发火。用中医的说法就是内外交感,由此种下了病因。

改变计划,将川军撤离南京外围,很自然地把刘湘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蒋介石和何应钦等人脸色难看不用说,唐生智也指责刘湘私心太重,半途掉链子,使固守南京变得更加困难。

1937年11月24日上午,刘湘参加高层军事会议,回办事处时情绪显得很是低落。他告诉身边幕僚,会上有些人说川军在“梭边边”,他很生气。

“梭边边”是重庆话,意思是偷奸耍滑,一开始高调,关键时候却打退堂鼓,乃至一走了之,有道是“吃饭垒尖尖,打架梭边边”。对军人而言,这些闲话都极具杀伤力,于是刘湘为此又憋了一肚子气。

下午,张群宴请刘湘。刘湘来者不拒,饭桌上管不住自个的嘴,多吃了一碗甜银耳,而银耳也属凉性,对患有胃溃疡的人来说,都是需要忌口的食物。

当天晚上,刘湘已得到前方汇报,他当然不同意陈诚作出的调整。因此顾不得休息,便让人作纪录,要向部队直述调令,当口述到第五条命令时,突然昏倒。办事处忙请来医生诊治,诊断结果为胃溃疡和糖尿病并发症。

经过打针吃药,一顿忙碌,刘湘很快清醒过来。他的高级幕僚包括傅常等人闻讯都赶来,见刘湘健康状况不佳,均劝他还是返回四川养病为好。

幕僚们纯粹是为刘湘的身体着想,可刘湘的思维却还停留在兵力部署上面:“你们可能求战心切,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现在还不能和敌人硬打,只能慢慢来、慢慢拖。据我看来,大概要拖到宜昌、沙市一线,战事才稳定得下来,敌人那时也会被拖疲了,我们就可以挥师反攻……”

刘湘又说,在一个时期内,他绝不能回四川,而应坐镇前方,这样才能顶住南京方面的压力,控制住部队,以免川军被“整光”。

大概是白天被刺激深了,当着自家幕僚,刘湘滔滔不绝,兴奋异常,接下来连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上午,又昏了过去。

这次比上次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张群到办事处来看望,守了半个小时刘湘也没能醒。临走时,张群关照众人:“看情况敌机要大肆轰炸南京,你们赶快撤走。”

幕僚们一商议,非得让刘湘离开南京不可了。

由于医生嘱咐昏迷中不能移动,办事处一直等到很晚,才等到刘湘从昏迷中醒来。

醒过之后,刘湘也觉得无法再硬撑下去,便答应先去武汉治疗。当天深夜,乘刘湘处于熟睡状态,办事处人员将其用汽车送上轮船,连夜护送至武汉。

在陷于昏迷和转送的过程中,刘湘暂时放松了监控,自主权又回到了前线将帅手中。

唐式遵没有问题,他不仅按照陈诚的要求,同意郭勋祺第144师沿太湖西岸布防,还命令刘兆藜第146师布防于太湖南岸,与郭勋祺协同建立了一个三角形防守阵地。

纵然如此,唐式遵批准还只是个形式。

唐式遵和潘文华各有嫡系,刘兆藜听唐式遵,郭勋祺跟潘文华。换句话说,尽管在前敌指挥的位次上,唐式遵居首,但郭勋祺那边仍需潘文华点头通过才行。

郭勋祺对潘文华说:“敌人沿太湖进兵,势头很猖狂,只有予以迎头痛击,使日军遭受重创,才能振奋人心,之后也才能逐步退却。若不战而退,敌势嚣张,我们想退也无法退了。”

潘文华出川时亦有“胜则生,败则死”的豪言,给郭勋祺一激,遂放权郭勋祺:话不多说,自己掌握。

陈诚出身保定,是个既具备较高军事素养,又富有实战经验的高层指挥官。他让郭勋祺设防的长兴,位于太湖西南,既能抵御南岸尾追之敌,又能拦阻横渡太湖的日军,更重要的是,这里多为山地,尽管山不高,但毕竟可作依托,另外还有森林作为隐蔽,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日军飞机大炮的威胁。

1937年11月26日,日军前卫部队追到长兴,随即在太湖西岸的夹浦与郭勋祺第144师展开激战。

战前,郭勋祺从撤往南京的“中央军”那里借到两个连的山炮,他充分利用山地森林为掩护,采取隐伏战术,对日军实施突袭,山炮和机步枪齐开,从而一举击退日军,守住了夹浦。

由于没能抓到俘虏,郭勋祺对日军番号以及主官姓名尚不清楚。相比之下,日军的战场情报则较为精准,知道对手是川军,后面还有括号:草鞋兵,装备差。他们想不到的是“草鞋军团”内竟然藏有这么多山炮,导致挨了顿打还摸不着头脑。

从川军构筑的三角形防御阵地来看,郭勋祺防守的北面临近太湖,且地形有利,日军单纯从陆路进攻比较被动。在判明形势后,日军第二天便转向南面,沿公路进攻,以便发挥其机械化的优势。

刘兆藜同样是个能打仗的,而且和郭勋祺一样,也借到了“中央军”的山炮。他诱敌深入,用山炮对坦克战车进行射击,让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吃了大亏。

陈诚曾预计日军会直接横渡太湖,当天下午,日本海军陆战队果然攻占太湖内的东西洞庭两山,控制了太湖。从傍晚开始,陆战队即动用大批汽艇,运送从华北战场上抽调而来的第9旅团(国崎支队),配备轻重机枪,在夹浦后侧实施抢滩登陆。

战况紧急,郭勋祺亲自赶到太湖岸边进行阻击。期间,他的左腿被日军开枪射中,卫士忙给他裹好伤,要抬往南京医院,他死活不肯去,硬要坐在担架上继续督战。

郭勋祺一边指挥,一边号令官兵:“我们师是长胜师,谁要是擅失阵地,不论职级大小,一律枪毙!”

尽管第144师在川军中的后勤配置算是好的,每个团都有十到二十副担架,但仍不够用。同时药品也极度缺乏,部属担心时间耽搁下去,郭勋祺会因伤致残,一齐苦劝,加上当晚已击退日军的沿湖进攻,他才答应去后方治伤。

郭勋祺走后,第144师每天通过电报,将前线战况逐一上报,但竟然未获得任何回电,弹药和给养也无补充,这对官兵情绪造成很大影响,有的团开始不服指挥,嚷嚷着要调往广德、泗安一线。

无奈之下,代理指挥官只得向坐镇宜兴的“中央军”告急,由对方抽兵接防,随后正式撤出了长兴。

满打满算,第144师在长兴一共只守了两天,不过已经非常不错了,假如没有这两天,无论是陈诚还是上官云相,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如此整齐且具备足够战斗力的防守部队,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自川军放弃守卫南京外围后,南京政府对川军本已无过高期望,但长兴一战,“草鞋军团”却对主力部队的安全撤离作出了重要贡献,因此,事后郭勋祺、刘兆藜都得到了极高的评价。

第144师的撤离,并非偶然。

川军作战的情况,刘湘在武汉也接到了报告。郭勋祺、刘兆藜杀敌立功,当然是脸上有光的事,但按照陈诚的命令作战,则违反了他的初衷。

刘湘一贯喜用双头将,即让唐式遵居前,潘文华押后,一个指挥前敌部队,一个督率预备军,这种设计的妙处就是一不高兴就可以随时走马换将。

于是,刘湘通过越省电话,传令下去,将唐、潘对调,潘文华率部到广德布防,唐式遵则被调到广德后方的誓节渡。

对郭勋祺在长兴扬威,潘文华一方面既得意又高兴,说:“翼之(郭勋祺的字)带伤作战,真是家常便饭,他太勇敢了。”

另一方面,他又不舍得自己的嫡系主力在其他地方被消耗掉,因此对长兴之战,开始抱消极态度,除不给予弹药补给外,又给第144师直接发去命令,限期撤回广德。

应刘湘之命,潘文华重新作出部署,派饶国华率第145师推进至泗安,准备在那里建立一线作战阵地。

饶国华毕业于刘湘所办的军校,乃其得意门生,同时也是武德励进会的主要骨干之一。在编制上,他直辖于唐式遵,但因为这层关系,他内心里对唐式遵极为鄙视,反倒更愿意接受潘文华的调遣。

潘文华、饶国华皆为刘湘心腹,不过到了前线,两人也都遇到了他们难以解决的问题。

潘文华的问题在于他自己。他和唐式遵可以说是一进一退,唐式遵进了,处事变得果敢,与以前人们印象中的“唐二瘟”相比,判若两人,潘文华却是退了,身上“潘鹞子”的影子越来越少。

潘文华的变化,是从他“战而优则仕”开始的。在出川抗战前,潘文华已兼任重庆市市长达八年之久。应该说,他任上取得了很多政绩,也证明其颇有治政之才,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潘文华的家族企业也借势得到了发展,号称西南财阀,其经济实力甚至在刘航琛之上。

潘文华是不是从中营私舞弊,很难说清,能说得清的是,潘文华有钱了,并俨然已成大款。

成为大款之后的潘文华不像军人,更像政客。刘湘召开幕僚会议时,经常见到他与傅常等谋臣一起说这个论那个,基层官兵眼中的潘文华则是“长期生活奢靡,打仗亦有些松弛”。

傅作义曾有一句名言:“军人不能有钱,有了钱就怕死。”套用到军官身上,则是“军官不能有钱,有了钱就打不好仗。”虽不能太绝对,但命中率也不低。

潘文华选择泗安为作战阵地,此处并非有利的防守地形:地势上十分平坦,且又位于芜湖至杭州的公路之上,在来不及对公路进行破坏的情况下,日军可以把他们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果然,饶国华第145师一上阵就傻了眼。日军坦克战车大批涌来,官兵们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多刀枪不入的铁家伙,纷纷往两侧后退。

第145师既无大炮,也没有任何可以抵御坦克的武器,定下神后只能向坦克投掷手榴弹,然而坦克战车岂是川造手榴弹就能伤得了的,照旧前行不误。

看到田里有不少稻草,官兵们又抱来稻草,堆在路上进行阻挡。坦克的回应很简单:绕道或直接辗过。

还是不行,众人便选择了一段夹道,铺满稻草,并从位于泗安的广德飞机场运来汽油,泼在上面,以火引燃,这才算暂时拖了一下。

泗安是座镇,分为上泗安、中泗安、下泗安,饶国华左遮右挡,仅能勉强守住上泗安,中、下泗安都丢掉了。

见战事危急,潘文华的头脑更显迟钝乏力,他既没有在第一时间主动调整布局,增强兵力,也未到前方督阵,而是打长途电话向刘湘报告:“第145师怕支持不住了。”

刘湘远在武汉,身体还不好,又如何能代替潘文华切实调度,于是指挥责任又交到了唐式遵手里。

1937年11月28日,在唐式遵的指挥下,刘兆藜第146师向泗安日军发起反攻,先用手榴弹炸,继而用马刀肉搏,将中下泗安予以全部收复。在反攻过程中,该师还首开纪录,用将集束手榴弹塞入坦克瞭望孔的办法,炸毁了两辆敌军坦克。

饶国华刚到泗安布阵时,他的第145师只有先头部队上阵,到刘兆藜协助其收复中、下泗安时,师主力已全部集结于泗安,因此当天战斗结束后,刘兆藜便撤回了原防地。

1937年11月29日,日军再度猛攻泗安,第145师抵敌不住,把整个泗安都丢掉了,只得退至广德前方五里的界牌。

与潘文华相比,饶国华的问题既有将的关系,也有军的关系。

出川之前,刘湘为了控制住军队,真可谓是绞尽脑汁。除编制上不肯让人拆开分割,以及让唐式遵、潘文华互为牵制外,还实行师、旅、团长混调,以防止基层军官们拉走自己的部队。

因个性有所差异,每个人治军带兵的方法都会不一样,有人凶神恶煞,几天之内就能镇得住手下的兵,有人则需要时间慢慢打磨,方能得心应手。

饶国华毫无疑问属于后者,他待属下宽厚,人称“饶菩萨”,带部队靠的是以情动人。第145师并非他的老部队,官兵与师长之间还缺乏了解,双方感情也不深,以致多次出现指挥不灵的情况。

饶国华自感力不从心,当晚便坐车前去誓节渡总部,面见唐式遵,请其派兵增援。

听到泗安又丢了,唐式遵气不打一处来。

按照出川时划定的建制,归唐式遵直辖的是饶国华第145师、刘兆藜第146师,归潘文华直辖的是郭勋祺第144师、杨国桢第147师。

长兴之战后,潘文华令第144师后撤,却又保存实力,不让这个“长胜师”参与广德战役,而是绕城而过,去了郎溪。第147师更好笑,在南京城里玩得连部队什么时候出发,到了哪里都不知道的,便是该师师长杨国桢和他的参谋长。两个活宝找不到部队,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竟然又跑回了汉口,试想,指挥官都缺了席,第147师的作战状态又会好到哪儿去呢。

刘湘曾将田冠五独立旅临时配属给唐式遵指挥。田冠五与唐式遵不和,就像饶国华一样,不肯听从唐式遵指挥,执意让刘湘改变其配属。刘湘听后不怒反喜,说:“不用顾虑,必要时我亲自在电话上指挥你好了。”

事实上,唐式遵虽移前指挥,但他真正能调动且管用的主力部队,不过一个刘兆藜师。

唐式遵自然有理由感到气愤:哦,平时你心比天高,连我都瞧不上,也不服从指挥,到打仗了,却命比纸薄,哭着喊着叫别人替你担责任,怎么想的啊你?

饶国华分辩说是部属不听约束,唐式遵的回复是:人不行,不要怪路不平。

打仗不是念佛,你心不狠,怎能站得稳?你是上级,谁不听话,难道不会杀他的头?

唐式遵最后声色俱厉地给饶国华撂下狠话:“广德作战关系重大,你应决心与城共存亡,否则提头来见。”

饶国华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返回前线督师再战,并下令刘汝斋团投入反攻。他以为刘汝斋团尚未投入战斗,但其实这个团早就打过仗了,只是打得七零八落、无法收拾而已。

听饶国华说还要让自己反攻,刘汝斋扭头就跑,当晚饶国华又丢了界牌。

这个时候,刘湘对将领的评估,不是看他能不能打仗,而是看他究竟是否“忠心”。乖不乖,各人猜,所有人滤下来,饶国华无疑是最乖的之一,因此他在听到汇报后,不仅未责怪饶国华,同时还下达严令,让田冠五与刘兆藜包围泗安,以解饶国华之困。

刘兆藜接到命令后,一时还弄不清楚广德是否沦陷,他决定先增援广德,并且采取了比较保险也甚为聪明的做法,即将第146师的两个旅分开来,从两个方向平行行军。

第438旅沿公路向广德前方穿插,在到达界牌时,忽然听到从广德方向传来机车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

听声音以为是坦克战车,官兵们又惊又疑,因为这显然意味着广德已被日军占领。这个旅的人都跟他们师长一样,打仗猴精猴精的,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散向公路两旁隐蔽埋伏。

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辆辆满载军用物资的大卡车,于是立即进行伏击。这一仗意外地打掉了日军的一个辎重车队,缴获大批物资,仅黄呢军大衣就有600余件,军毯800多条。

第437旅由刘兆藜亲自率领,沿山间小路直接开往广德。行至广德以南的芦村,没想到竟然进入了日军后方。

双方都吓了一大跳,二话不说便开打起来。经过三小时激战,刘兆藜击退日军,并夺得了两门野炮。

川军没有炮兵,当然也不会用炮,而且日军在退却时,已将这两门野炮上的重要零件卸走,所以后来只好将野炮扔在原处。

除了野炮,还有其他军用品。先前川军一直搞不清对面日军的番号,通过翻译缴获的文件,才知道是第18师团,师团长为牛岛贞雄中将。

这两战当时合称“广德大捷”,成为川军在江南战场上取得的重要战绩之一。后来陈诚在给川军将领进行讲评时,认为刘兆藜在调动兵力和战术运用上都极其灵活,是值得各部学习效仿的经典范例。

“大捷”背后,却是广德的全面失守,是在刘兆藜增援之前。要不然日军怎么会把后方阵地设于广德以南呢。

1937年11月30日,自感回天无力的饶国华在广德城外的十字铺拔枪自杀,他信奉佛教,自杀前还从容沐浴净身、焚香祷告。

饶国华给刘湘留下一封遗书。因不满刘湘将他调离老部队,以致兵败,饶国华在信的末尾说:“甫公误我,我误国家!”

饶国华的遗书是在他死后好些天,才辗转送到刘湘手里的,当刘湘在汉口病榻读到时,一度伤心不已。

饶国华溃败以及广德的失守,顿时让川军陷入了极度的被动。刘兆藜虽勇不可当,但孤掌难鸣,唐式遵急得直跳脚,说:“如果第144师能从郎溪开来十字铺,那我想还能与日寇再打一仗,可我手里已无部队了……”

到了这步境地,潘文华就算是肯把第144师再拉回来,也来不及了。一时之间,全军上下均惶惶不安、不知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