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勋:字禹九,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毕业于四川武备学堂,曾为刘存厚幕僚长,随尹昌衡出征西藏,所率部队左臂上都佩戴勋字袖章,称为“勋字营”。熊克武驱除滇黔军后,任命他为第三军军长。为人圆滑,善于把握形势,有水漩之称。
邓锡侯:字晋康,生于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就读于四川陆军小学,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至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所属的南京第四陆军中学,又因成绩名列前茅,被送到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但为了参加辛亥革命,并未毕业。邓锡侯原为刘存厚的部下,参加护国战争和驱滇之战,打仗胜少败多,不过性格精灵滑头,绰号“水晶猴”,为川军“保定系”的第二号人物。
陈国栋:字益廷,生于四川省成都市郫县。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任川军第三军第七师师长。
赖心辉:字德祥,生于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毕业于云南讲武堂,在刘存厚部任炮兵团团长,因擅长使用炮兵,人送外号“赖大炮”。赖心辉有一定的军事指挥才能,“吃过败仗,但也打过胜仗”。
川军规矩,每逢大战过后,都要为阵亡将卒开一次追悼会。川人喜摆龙门阵,好清淡者甚多,有人便撰联曰:自治哄人,追悼哄鬼,夫子自道也;做官向北,发财向南,先生将何之。
联语诙谐,然亦道尽名利场上的奥妙,比如说刘成勋就是此间高手。
在一二军决斗中,虽然杜家岩一战至关重要,但最终定局的还是诸侯联军的向背,而联军中论实力,第三军算是名列前茅。
第三军军长刘成勋出自于武备学堂,最初是跟着刘存厚混的,任混成旅旅长。熊克武发起靖国之役,刘存厚逃往陕南,刘成勋没有跟着去,而是留在了川中。
当然死心塌地跟着老板亡命的也有,比如说钟体道,与之相比,刘成勋似乎既不忠心,又不义气,可是这样做有好处啊——刘成勋被熊克武提升为师长,而钟体道则被刘存厚扫地出门。
禅宗里面有个术语,叫做顿悟,刘成勋顿悟了。他从此正像那句联语中所说的,“做官向北,发财向南”,忽南忽北,就看你们哪家得势,他就把屁股往哪边挪。
倒熊开始后,眼看“倒熊同盟”势大,他一面暗中向其示好,一面却按兵不动,最后察看双方动静,还是熊克武牛,又打回来了,马上决定跟着熊克武,果断不商量。
师长升军长。
熊克武和刘存厚二次开打,这次强弱对比,一望可知,刘成勋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熊克武一边,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虚张声势,喉咙喊得震天响,身子还没怎么动过,关键时刻都是别人在那里斗得死去活来。
可论功行赏时,你敢忽略他吗,就因为没怎么开打,他的实力才不受损失,也就有了随时可以动粗的资本,这个时候,你不给好处试试看?
早在杜家岩之战刚刚开始时,刘成勋就得以接替刘湘,荣升“川军总司令”兼代四川省长,并俨然成为诸侯联军的临时总头目,连但懋辛对他都得百般讨好。
刘成勋因此拥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名号:刘水漩,比喻他的性格像水一样圆滑,任何时候都周旋得开。
刘成勋的确有够滑,但在这个技术领域,向来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
高手之外还有高手。刘成勋一当上代省长,马上就有了跟过去的刘湘、如今的但懋辛平起平坐的感觉。
他不再是诸侯,如今也是王了。
刘成勋自己做诸侯的时候,看其他诸侯都跟看兄弟一样,现在看在眼里,则觉得特别讨嫌,恨不能一夜之间把这些山头都给统统削平了。
惯例是,开一次追悼会,还要上演一次善后会议。会上,刘成勋以四川总司令兼代省长的名义抛出“废除军长制”案,规定川军今后要以师为最高单位,军长职衔将被予以废除。
别人还好,把个邓锡侯给急坏了。
在四川人对川军战将优劣与否的那句评价中,“老是吃败仗”说的就是邓锡侯,可尤为难得的是,此君竟能做到逆风而行,吃再多的败仗都挡不住他升官,堪称军界一大奇迹。
要说有什么秘诀,可照套刘成勋的那一套模式:先跟刘存厚,觉得刘存厚不行,马上倒向熊克武,……诸如此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说,你指定以为邓锡侯是徒弟,刘成勋是师父,他们是师徒关系呢。
因为邓锡侯名字里有一个“侯”,恰与“猴”字谐音。他因此得名“水晶猴”,即精灵滑头得有如四川峨眉山上的猴子。
这次“水晶猴”又跟着“刘水漩”这个“师父”一道进门,不料“水漩”先涌进门槛,进去后,咣的一声,把门关上,那猴子被生生地堵在了门外。
善后会议当然不光有一个议案,议案多了去了,还有制定省宪法之类。邓锡侯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觉得那些东西跟他没丁点关系,他只知道他原本是师长,论功行赏,就应该升为军长。
“废除军长制”案一出,等于切断了他继续攀升的阶梯。
“过分了过分了,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着,也得给兄弟留点啊。”这是邓锡侯的心里话,但绝不会说出来,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是另外一番话。
邓锡侯说:“这个议案不妥。”
为什么不妥呢,邓锡侯说的不是他自己如何如何,说的是刘成勋会如何如何。
“杨森虽已退出川境,刘湘也已下野还乡,然而这两人均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我不是说废除军长制不好,是说时机不对。现在废除的话,各军不免就会有鸟尽弓藏之感,会不会有人不服气,配合杨森、刘湘卷土重来呢?那样的话,总司令(指刘成勋)可能会面临不利局面啊。”
虽然刘成勋推出议案,其实想削的就是邓锡侯这帮人,怕他们后来居上,跟自己抢座次,但邓锡侯的这些话一出口,你还不能立马否决,因为人家说来说去,还都是站在你的立场,替你考虑。
议案久拖不决,导致会议不得不暂时休会,而且一休就是好几天。
几天后,会议重开,就“废除军长制”案进行表决,结果全场仅邓锡侯等两人投反对票,全场通过。
利用那几天休会时间,刘成勋、但懋辛已经在内部打好招呼,出席会议的一军、三军代表又多,在这种情况下,票能投成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刘成勋和但懋辛把别人的财路断了,却不妨碍他们扶摇直上。刘成勋觉得代省长的“代”字碍眼,就通过贿选加威迫的方式,让议员们把自己选为正式省长。但懋辛在会议结束后,第一个响应议案,第一军军长也不做了,转任“东防督办”,结果这个新职务的地位和职权却弄到比军长都大。
如此,幕后操控的熊克武,台前吆喝的刘成勋、但懋辛,就成了执掌四川政局的三驾马车。
他们的喜剧无疑就是邓锡侯的悲剧。邓锡侯失望透顶,也伤心透顶。
不能就这么算了,断掉的升官梯还是得接上去。
对“废除军长制”案,大多数诸侯都是随大流,持事不关己的态度,觉得只要不搞“统一”,自己那块封地能保住就很不错了,所以持异议的也就两个,除了邓锡侯,另有一个名叫陈国栋的师长。
与邓锡侯一个劲想往上升略有不同,陈国栋还怕揿着脑袋把他往下降。
按照该议案,废除军长后,就要按实际兵力和枪支进行点编:假使你那个师不足一个师,只能降为旅甚至是团。
陈师正是这样的师,所以会议结束,邓锡侯只是伤心失望,陈国栋却有如五雷轰顶。
百思无计,陈国栋想到了“找食进补”这一招。杨森败走时,留下了一些旧部,其中一个团就在附近。陈国栋随即计划收编该团,以便可以扩成满师。
问题是这个团已经被刘成勋给收了。刘成勋闻讯大为光火,一面下令将陈国栋撤职,一面出动部队对陈师进行武力缴械。
邓锡侯来了劲,机会啊。
他要帮陈国栋打刘成勋,不过采用的方式却很奇特:调停。
唉唉唉,你们不要打了,打架会破坏环境,要是误伤到旁人怎么办?
邓锡侯调停,不光用嘴,还用手——转瞬之间,他已与陈国栋合起伙来,一起向刘成勋展开围攻。
敢情你不是劝架的,也是打架的,等刘成勋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邓、陈趁成都空虚,把他给围在了城中。
刘成勋赶紧向他的同盟者之一赖心辉发出电文,请其率兵来救。这边邓、陈攻城不下,又得知援军将至,立刻着了慌。
陈国栋是祸首,心理压力最大,他当即要求与刘成勋通电话。电话一接通,这哥们啪的一声就跪下了,差点就痛哭流涕:“我并不敢背叛总司令,都是为了生存啊,我这就回原防区好不好?请你不要派兵打我了。”
刘成勋被围在城里,当然也很紧张,巴不得早点撤围呢,但听城下的口气,分明是怕了援兵,于是又气壮起来:“我倒是很愿意答应你,可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单独做主,得跟但懋辛他们商量着办。”
陈国栋听后,果真战战兢兢地待在城下,从此“围而未攻”,指望刘成勋们“商量”后能放他们一马。
几天之后,他等到的是对方大批援兵的蜂拥而至,赖心辉带着边防军来了。川将之中,赖心辉的声名不比但懋辛小。
赖心辉曾在刘存厚手下任炮兵团长,“刘罗之战”中吓跑罗佩金的那两炮就是他的杰作。虽说多少有点误打误撞的结果,但赖心辉的名气一下子就叫响了,人赐外号“赖大炮”。
赖心辉一露面,邓、陈便知大事不好,吓得打马就逃。陈国栋因身形肥胖,行动迟缓,还差点被赖心辉生擒活拿,可谓狼狈之至。
事急了,陈国栋只知道一个劲给人家磕头,邓锡侯却明白只能自己救自己。
既然是“水晶猴”,那就得一刻不停、翻来覆去地不停倒腾。在此之前,邓锡侯已经大施纵横之术,在其他诸侯面前拼着命煽风点火,拉这个拖那个,而他借以号召的两个字就是“保定”。
保定生起先并无派系意识,比如熊克武的蜀军中,当初就有很多军官出自保定。邓锡侯本人也只是肄业于保定军校,并非纯粹的保定生,不过这没关系,猴子就有办法凭他的上蹿下跳和三寸不烂之舌,把众人都鼓动起来。
邓锡侯散布的逻辑是,大家都是保定生,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天如果我挨了揍,明天没准也就轮到你们了。
见赖心辉对邓锡侯穷追猛打,那些划在保定系圈子里的人果然都坐不住了,有几个胆壮的,就率先加入了邓锡侯的“保定系同盟军”,使他这边的主力由两个师增为三个师,而赖大炮一方加一块儿共有三个军,川人就把这场战役形象地概括为“三军打三师”。
三师只是正面部队,其他加入“保定系同盟军”的师还有好几支,尽管如此,赖心辉的兵力当然仍要强过邓锡侯,所以赖仍是攻,邓还是守。直到赖心辉听说杨森也开始反攻四川,害怕后路被截,才决定收缩战线,全军撤退,于是场上形势又变成了邓锡侯追赖心辉。
赖心辉不仅会开炮,指挥作战的本事亦很不赖,那个“吃过败仗,但也打过胜仗”的评语,其实说的就是他。他即便撤退,也撤得很有章法,邓锡侯一时难以取胜。
邓锡侯以往确实很少能打胜仗,但不胜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看准风向就行了。这回却不同,是完全要靠本事吃饭的,输了家当就没了,更没有人会来升你的官。
水晶猴心里火烧火燎,另外那两个师长也心急如焚,可这三个人的本事都差不了多少,半斤对八两,谁也想不出什么克敌制胜的高招。
苦守在指挥所里也没用,不如出去放松一下心情。
三人出来散步,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座名叫庞公祠的庙宇。庞公,指的是三国时期的著名人物庞统庞士元。想当年,他可是与孔明齐名的智谋之士,卧龙凤雏嘛。
庞公祠的走廊下有碑文,反正是闲逛,众人就凑上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读。原来那是一篇庞统的传记,当读到其中一段时,三个人都忽地怦然心惊。
这一段的背景,是说刘备欲取川中,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取。庞统便献了上中下三策,供刘备选择。刘备当时选了中策,结果未能即刻全取川中,庞统也在落凤坡中箭而亡,应了“凤雏陨落”的说法。
如果大家能代替刘备决策,毫无疑问都会选上策,有可能庞统就不会死了。
那么,庞统的上策是怎么说的呢?
庞统说,应该挑选精兵,昼夜兼程,抄小路突袭成都。守卫成都的刘璋素来不擅武事,又没有准备,大军突至,可一举而定。
当读到这些文字时,三个师长都差点叫出声来,几乎有穿越的感觉,仿佛庞士元老先生正在敲着三人的脑门:“笨小子们,让老夫来教教尔等如何打仗!”
当然,现在的情形与当年相比,还是稍有差异。比如刘成勋可能要比刘璋强一些。
可是差异实在有限,刘成勋比刘璋强,也强不了多少。这人就不是靠打仗升上去的,纯粹投机而已,时间长了,已形成了个人习惯,即一上阵就显得优柔寡断,别人都挺着枪冲过来了,他还在一个劲捉摸:我究竟是不打好呢,还是不打好呢,还是不打好呢。
上次围成都失败,是缘于赖心辉的解围,而此刻赖大炮正率大军驻于前线,难以顾及成都后方。
计议已定,三人马上分工:邓锡侯亲率主力,走小道直驱成都。其他两个师则对赖心辉发动佯攻,以扰乱其视听。
邓锡侯实施强行军,经一天两夜,行程两百八十里,直抵成都。
刘成勋没料到邓锡侯会再次兵临城下,而且加入围城的诸侯还在不断扩大,主要的共有八部人马,时人称为“八国联军”。
在“八国联军”的日夜围攻下,刘成勋六神无主,只得急电赖心辉回援,但赖心辉被紧紧拖住,根本赶不过来。再向但懋辛呼救,同样无果。
刘成勋这下真的成了民国版刘璋,坐困愁城,无任何脱身之计。最后在中间人调停下,才宣布通电辞职,与刘湘一样“樵山钓水”——两人都是大邑同乡。
至此,“徒弟”完全扳倒了“师傅”,水晶猴纵横捭阖,青出于蓝,显见得比刘水漩还要厉害。
有人便拟了一首打油诗打趣邓锡侯:“君侯不愧号水晶,半用调停半用兵。刀打豆腐光两面,输也吃糖何况赢。”在邓锡侯等人围攻成都时,驻守重庆的但懋辛不是不想援救,而实在是爱莫能助,因为他自身也正吃紧。
老电影中的那个胡汉三又回来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杨森在“援鄂之战”中见识了吴佩孚的能耐,就觉得吴佩孚是个不错的新主子。在这方面,他跟吕布的思想境界差不多,不管其他,谁吃得开就决定跟谁。
被赶出四川后,杨森便直接北上洛阳,去拜见了吴佩孚。吴佩孚早就听说杨森乃川中猛将,对方既然来投,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当下就给了一张北洋师长的委任状以及军饷军械,使杨森得以在宜昌重组第二军。
这时,正好滇黔相斗,有一部分黔军被滇军从贵州逐出,流亡湖北,另外还有陕南那个不甘寂寞的刘厚脸,做梦都想着回四川。吴佩孚就从北洋军和北方各省军队中再拨出一部分人马,和他们混编在一起,组成“援川军”,帮助杨森打回老家。
杨森又恢复了元气,乘着“三军打三师”的空隙,他嗖的一声钻入川境,并直扑重庆。
但懋辛抵敌不住,只得退守遂宁。
曾经的一字并肩王,刘成勋回家待着去了,但懋辛和赖心辉虽仍留在舞台上,可他们的处境也已是朝不保夕。
隐身幕后的熊克武再也坐不住了,正好这时他又得到了复出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孙中山给的,他刚刚在广东出任大元帅,重新成为南方政府的首领。吴佩孚要“统一四川”,孙中山也不能容许四川出差池,双方都需要在川中找到能够代表自身立场和利益的可靠武装。
现成的就有:熊克武和第一军,那原本就是党人这棵藤上结出的果。
不错,孙中山与熊克武及“九人团”曾有心结,他本人也是“拥杨反熊”的幕后支持者,可是时间证明,像熊克武这样的实力派是很难反得掉的,唐继尧不行,杨庶堪、“实业团”类的长衫客更是白给。
此前,孙中山曾经历过陈炯明的炮打总统府,这让他对所有麾下战将又有了新的认识,包括对熊克武的态度和看法。他不再提及“反熊”,连左右偶尔说起当年往事,他也矢口否认,说我从来就没让你们反过熊克武啊。
不但如此,他还派特使进入四川,放低姿态,主动与熊克武寻求和解。
日后一位著名的异国独夫曾经说过,“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的公理。”现在的公理拥有者就是熊克武,他自己不出面,由但懋辛代表自己与孙中山的特使谈判。
特使说了两层意思,首先,过去的种种,如今“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提了,其次,今后熊克武要“服从先生(指孙中山),拥护先生到底”。
如果熊克武“服从拥护”,自然有好处,那就意味着自此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归于南方了。
底线和筹码,在来谈判之前,熊克武已密授但懋辛。军事上他不用别人操心,缺的就是一个头衔,简单来说,就是哪个老大肯收他。熊克武咋咋呼呼半天,其实并不愿意真的搞什么不南不北、不尴不尬的“川省自治”。
这种谈判,我看中你的招牌,你相中我的实力,没什么谈不拢的。
谈判圆满结束,但懋辛兴奋不已,说:“只要先生(孙中山)肯给我们‘横披’(指招牌),给什么,我们就挂什么。”
孙中山随即宣布成立“四川讨贼军”,任命熊克武为“讨贼军”总司令,但懋辛为第一军军长。凡四川的党人武装,全部遵照孙中山指示,加入讨贼军系列,并归熊克武节制。这里面,除过去“反熊”的实业团外,还包括川东边防军,里面有个师长后来很有名,那就是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
“讨贼”里面的“贼”,不光包括杨森及诸侯联军,最大的“贼”是指吴佩孚和北方政府,所以它实际上是南北战争。辛亥以来,南北双方在四川较量过多次,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次。
“四川讨贼军”由此士气复振,身为总司令的熊克武坐镇前台,召集众将商议战策。
包括但懋辛在内,大家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以前我们打一面尚且吃力,现在要打两面,太难了。”
遂宁处于重庆和成都之间,成都有“八国联军”,重庆有杨森的第二军和“援川军”,实力之巨,远远超过与一军决斗时期,遂宁也随时面临着被前后夹击的危险。
会议室里大家都极其悲观,唯一例外的是熊克武。
熊克武说:“诸位错了,我们要打的其实仍然只有一面,而且那一面很弱,所以并不难。”
众人吃惊不已。
熊克武从容不迫,他把地图上的重庆给遮掉了。
“杨森刚到重庆,必然有一个整顿部署的过程,短时间内无力西顾,我们现在根本不用管什么杨森,只需赶往成都,争取先打垮八国联军再说。”
熊克武说的那个很弱的一面,即指成都的“八国联军”。
“八国联军是个临时组成的草头班子,八个诸侯各有各的算盘,凝聚力并不强,要打垮他们易如反掌。”
熊克武指向重庆:“拿下成都,等于控制了兵工厂,再调过来跟杨森对阵,就有了可以跟他打持久战的本钱,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众将恍然,都不由得击掌叫好。
岁月有时候是杀猪刀,有时候却又是大力回春丸。熊克武几上几下,无论是政治谋略,还是军事作战,都逾见老辣,尤其在“下野”之后,他能够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观察,视野和思路自然也就变得更为宽广深入。
拍板之后,熊克武即致电赖心辉,商定两军共同出击成都。
得知“讨贼军”杀到,诸侯们慌了,他们公推邓锡侯出任“八国联军”总指挥,在成都附近阻击熊克武。邓锡侯既是“水晶猴”,也是“常败将军”,奇袭成都不过是偶尔的灵光一现,属于千年才一次,让他出任总指挥,实在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勉为其难了。
可是邓锡侯本人并不这么想,沐猴而冠之后,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每次召集军事会议,这猴子都要高高地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一副目中无人的样,俨然以“常胜将军”自命。
水晶猴离美猴王还差得很远,上了阵后还没怎么过招,熊克武即刀光一闪,将“八国联军”截为两段。正如熊克武事前所预计的那样,联军果然是只软脚蟹,前面稍遇挫折,就你奔我逃,全线溃退。
等杨森赶来,熊克武早已轻取成都。
成都之战,不仅使熊克武免除了身后之患,而且为他在同盟者中树立了权威,连赖大炮这样的牛人都开始对熊克武俯首帖耳,成了他可以差来使去的一名战将。
杨森不比邓锡侯,那可是川将中的“第一条好汉”,尤其此次回川后,转战一两千里,锐不可当,节节胜利。
由赖心辉和但懋辛合战杨森,这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熊克武独辟蹊径,偏偏不这么做。
“双英战吕布”都不一定能赢,他还让赖心辉与杨森单打独斗。
杨森“会打胜仗”,赖心辉“时胜时败”,若是对攻,赖心辉显然不是杨森的对手,但赖心辉不与杨森玩对攻,只凭险固守,其间不管杨森如何讨敌骂阵,都只在辕门外高挂免战牌。
这样一来,杨森纵有一身武艺,也奈赖心辉不得。
寻战不得,杨森急中生智,想在夜晚来个偷营劫寨,不料赖心辉早有防备。
你知道我赖大炮靠什么出名的?大炮啊。
一阵猛烈炮火过去,顿时把劫寨的这些人炸得稀里哗啦,东倒西歪,杨森的前锋当场中弹毙命,所部纷纷后退。
赖心辉趁势杀出营寨,紧跟追击,正在这时,但懋辛也突然出现。
原来在赖心辉与杨森相持时,他已奉命间道而行,绕到了杨森的后方。杨森腹背受敌,左支右绌,只得撤往川东。
川东有滇军在那里守候。熊克武沙场征战的同时,还施展长袖善舞之术,从云南邀到唐继尧相助。
在“驱熊”、“驱滇”之战中,熊克武与唐继尧曾经不共戴天,但政治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唐继尧有段时间被部将顾品珍赶下台,复出后,杀掉顾品珍,赶走不服从他的黔军,大有重拾旧山河,再做西南王的架势。
从政治派别上来讲,熊克武是党人,唐继尧也是党人,他们系同出一脉,名义上都受孙中山号召。现在杨森已公开投靠吴佩孚,给北方政府“武力统一”当马前卒。试想一下,四川若给北方“统一”了,熊克武靠边不说,他唐继尧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染指巴蜀,因此才要“助熊讨贼”。
又是一个腹背受敌,杨森被迫放弃上川东,龟缩重庆。
山城本身地形险要,又有杨森固守,并不容易攻下,可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熊克武了。
他先遣赖心辉从江南攻重庆,吸引杨森主力,再派但懋辛与滇军配合,猛攻江北阵地,江北由流亡黔军负责据守,重拳击下,他们哪里扛得住,当即弃守奔逃。
江北阵地一破,重庆无险可守,杨森也只有逃的份。
熊克武兵锋所向,敌方阵营到处呈狼奔豕突之状,争相逃命的除了杨森、流亡黔军、水晶猴、“八国联军”,还有刘厚脸、北洋军、豫军、陕军、甘军……,其中又以甘军最惨,仅一天时间就被包围缴械,全部空着双手逃回甘肃去了。
秦末,项羽在巨鹿大战中首次大规模击败秦军主力,名扬天下。《史记》中这样记载诸侯们的神情心态:“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这些诸侯在进入项羽的营账时,全都跪着向前挪动,不敢抬头跟项羽对视。这就是西楚霸王的威风,这种威风不是靠媒体炒作,或者水军相助,完全是战场上打出来的。
熊克武三战三捷,转眼之间,已将成都、重庆这两大重镇收入囊中,而从貌似人多势众的诸侯联军,再到不可一世的杨森,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其用兵之老到,战术之“诡诈”,川中无出其右,连吴佩孚这样的军事高手闻之都吃惊不已。
川中的“西楚霸王”诞生了。
在战争的第一阶段,原本大家都看见一个杨森,“川中吕布”嘛,总以为靠他手中一柄方天画戟便能所向无敌,哪里知道杨森一衰起来更呈不可遏制之势。这下,印象中的杨森全变了味,他得以称霸武林的“勇敢善战”也成了“有勇无谋”和“鲁莽轻率”的代名词。
杨森者,远不足以济大事,事到如今,众人又怀念起了刘湘,那才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啊。
杨森已直接归顺吴佩孚,实在不愿刘湘东山再起,可是周围要求奉迎刘湘出山的呼声实在太高了,遂也只好装模作样地一起联名公推刘湘。
吴佩孚眼见“援川军”兵败后混乱不堪,杨森又难以号令各座山头,也契需再找一个人出来打理局面,于是便顺水推舟,授刘湘以“四川善后督办”一职,命其协调三军,组织向熊克武发起反攻。
川军之中,速成系的名头要远大过保定系,刘湘一出,仅凭速成系首领这个名头,就招揽了更多犹豫观望的诸侯。作为诸侯联军中的主力,杨森、邓锡侯、刘存厚等人在未败之前各怀私心杂念,满脑子都是如何分果果的盘算,作战效能自然大打折扣,被赶到边边角角之后,意识到没了退路,反而开始抱团取暖,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相反,大胜之后的“讨贼军”阵营里却是另一种情景。经过连番大胜,熊克武早已不把诸侯联军放在眼里,认为只需手下轻轻一推,便足以把对方碾成粉末,哪里还用得着他亲自出手,因此任赖心辉为总指挥,攻守事宜,皆由其主持,他本人则在家里“稳坐钓鱼台”。
赖心辉当上总指挥后,却并不安心,他想当省长,曾当面向熊克武提出。
熊克武倒是愿意给他个省长做做,问题是刘成勋已经复职,并率第三军残部重新归入同盟阵营,人家又没说要辞职,怎么好把官让给你做呢?
熊克武左右为难,只好敷衍赖心辉,说已经将提名报给了孙中山。赖心辉仰着个脑袋,等啊等,可是迟迟不见任命下来,觉得是被熊克武给忽悠了。
赖心辉干脆啥事不干,花天酒地,大吸鸦片去了。
与此同时,但懋辛也嚷嚷着要向熊克武辞职。当然,他不是真的要辞职,虚虚实实之间,分明又是朝着省长去的。
刘成勋不肯辞省长,赖心辉、但懋辛想当省长,熊克武光排解他们之间的纠纷就够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利用这段时间,刘湘得以从容整军。1923年11月,在他的指挥下,杨森从万县出发,一马当先,向“讨贼军”驻守的梁山(今梁平县)杀来。
梁山告急,赖心辉还不以为然,他借故向熊克武请假,并将总指挥一职交由但懋辛代行。
到底是熊克武的心腹之将,见赖心辉赖着不动,但懋辛立即收回辞职书,抖擞起精神到梁山指挥御敌。
“讨贼军”看上去有好些个军,其实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第一军。但懋辛指挥第一军,自然是得心应手,他也满以为可以像先前那样一战而捷,不料甫一接仗,脑袋就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到处都是星星啊。
这才知道,第一军也不好使了。
第一军将士大部分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们一方面富有朝气,敢拼能拼,另一方面,其人生履历就是直接从学校到部队,社会经验和谋生技能极少。对于他们来说,有部队才有前途,保自己首先就要保部队,部队垮了,个人也就完了,所以以往几乎每战都能拼死搏杀,也得以涌现出像刘伯承这样的名将。
可人终究不是机器,攻下重庆后,他以为大事已成,那种懈怠轻敌的思想也传染给了中下层官兵,大家成天脑子里翻腾的不再是如何沙场制胜,而是与个人利益直接相关的各种点滴。大体上表现为士兵要加饷,军官要升职。
偏偏熊克武就卡在这两个方面。四川本来财政充足,可经过这么多年一刻不歇的战争,即便原来有些钱,也早已被折腾得一干二净,没法再给他们玩了。刘湘和杨森的粮饷,主要依赖北方政府补给,熊克武从孙中山那里得到的,除了一块招牌外,其他十分有限,于是只能给官兵发些伙食费,很少发饷。
打仗时士兵顾不得这些,一安定下来,免不了就影响军心,以致滋生各种不满。
军官升职这条渠道也不畅通。第一军最强的骨干部队是混成第二旅,它在当时的川中甚为有名,向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誉。在混成第二旅里面,灵魂人物一共有两个,其一就是刘伯承。
刘帅是何等神勇的人物,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他还只是个团长,哪怕他在杜家岩一战中决定了一二军的命运,他还是个团长。
以团长的身份来指挥全旅,靠的不过是个人威望,然而细细想来,这该让人有多么憋屈。
在攻下重庆之前,刘伯承再次受伤,伤愈后便以休养为名不再归队。这个时候,就应该熊克武或但懋辛出面去挽留,就算你不给人提干,说两句好话总应该的吧。
没有人去过问,真正是用时取之,不用时弃之。如此对待脱颖而出的优秀人才,怎不令志士寒心?
刘伯承走后,另有一位刘姓的年轻将官,同样是性直而勇,与刘帅可以说是并驾齐驱,但他也跟刘帅一样,老是只能窝窝囊囊地当一个团长。
直接根子应该说是出在了旅长身上。熊克武早就要提升这厮当师长,他却坚不就职。
熊克武认为这旅长不错,不贪图名利嘛。其实他是怕当了师长后,兵权分散,不好掌握部队。
正常情况下,军队和单位相似,不想升职有时并不是件好事,除非你别有所图,或真的很纯洁(这种几率少之又少),否则就说明已无进取之心,连前进的动力都没有了。
旅长不肯升师长,二刘就不能升旅长,哪怕你上蹿下跳,再怎么卖力都没用。
刘团长曾经话里有刺地对别人说:“我是在旅长以下,团长以上,想来是官居准将?”
当时军队编制里无准将之衔,可见年轻人之愤激。
刘伯承休养去了,刘团长也不再起劲。入重庆之前,不管旅长说什么,他都默然不发一言,此后便称病不出。
那旅长倒也干脆,你们不想干,我一个人干好了,遂宣布第二混成旅由其直接指挥。
可是思想品德再高,终究代替不了能力,缺少了二刘的混成第二旅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战斗力强悍的部队了。
第一军的萎靡不振,与杨森的气势汹汹正好形成对比,但懋辛的落败也就毫不意外了。
但懋辛失利,赖心辉不能不起身了。在梁山之后,他即亲临张关铁山督阵。
张关铁山山高坡陡,就防守而言,属于绝佳地形,其实用不了太多人防守,但赖心辉却呼啦呼啦,差不多把“讨贼军”的一大家子全带了过去。
张关铁山因地势所限,人一多反而布不开阵形,赖心辉便像夷陵之战中的刘备学习,作前后连营布置。
我们读历史学军事,就得学人家的成功例子,这赖大炮不知道是不是鸦片抽多了,成功的不学,他学不成功的。看上去,“讨贼军”连营百里,其实调动不灵,而且各军彼此信息隔膜,稍有动静便会互相惊扰,可以说,刘备当年的致败之因,全部应验在了赖大炮身上。
前方刚刚响起枪声,杨森还没怎么进攻呢,总预备队先动摇了,率先往后撤退。它这一退,其他友军弄不清状况,以为败了,也就乱哄哄地跟着退,那情景,又像极了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故事。
要说从山上往山下的通道还不算窄,但也吃不消这么多人挤一起,顿时人马自相践踏,沿路遗弃的粮草辎重不计其数,连赖心辉本人也几乎被俘。
张关铁山大战是决定两军胜负的关键,杨森突破防线后毫不放松,衔尾追击。
战场上的凶神再次降临,见了杨森那逢谁灭谁的样,“讨贼军”各部无不胆寒,已完全失去了固守重庆的勇气,遂全部引兵西退。
前线的风云突变,令熊克武十分吃惊。
成都再不能丢了,但在无兵可援的情况下,若困守成都又非善策,熊克武便让刘成勋守成都,他要亲自赶到成都东北的三台督师,争取能在那里遏制住杨森。如果划分战将类型,杨森属于勇战派典型,打仗靠的就是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可以说,他那股气势要是真上来了,一般人根本就挡不住。
熊克武不是一般人,再说了,从一二军之战,到“讨贼之役”的开局,杨森都曾间接或直接地沦为他的手下败将,有什么理由怕对方呢。
熊克武选择在距三台三十里外的高地上,建立了防御阵地,并派出一个警卫旅驻守,大部队则集结于三台城中。
比之于赖心辉在张关铁山上的百里连营,熊克武这样的部署当然要聪明多了。他派出的那个警卫旅并非弱旅,组建已有两年时间,这在第一军里可以算是老部队了,而且旅长出自于第二混成旅,虽不能与二刘相比,但亦是忠勇之将。
熊克武预计,杨森一旦到达,以警卫旅的能力,也能凭险与之缠斗,并挫其锐气,到时他再调大部队包抄围攻,定能让杨森来个马失前蹄。
一开始,从警卫旅到熊克武都很紧张,警卫旅自然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熊克武也随时要求听取侦察报告。
第一份报告来了,说在高地附近出现了几百人,但是仔细一辨认,并不是杨森所部,只是一股路经此地的土匪。
紧接着就听到城外响起了枪声,估计是警卫旅在驱逐这股土匪。熊克武吁了口气,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不怕,这不还是怕了,从正常的行军速度来看,杨森离三台和成都还很远呢,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赶到,难道他是神仙?
过了一会儿,警卫旅长又让人来报告,说是战斗很激烈,那几百个土匪还真难对付,请熊克武派兵增援。
什么时候打土匪都这么困难了,熊克武啼笑皆非,想想这旅长指定也是跟自己一样,太紧张了。
我的大部队是要留着包抄杨森的,要派大用场,岂能拨去给你打土匪。正好有一个师长找熊克武商谈军务,熊克武也就没把旅长的请援要求当一回事。
他不知道,杨森已经来了,其速度快到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就好像真的是骑了古代赤兔飞驰而来。
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刘湘的全盘统筹。他采取了“拉开三边,保障八九”之计,“三边”是刘成勋第三军和赖心辉边防军的合称,“八九”是指第八、第九两师,其中第九师即为刘湘直接统率,意思就是牵扯刘成勋、赖心辉的力量,保证杨森能够长驱直下。
所谓的几百“土匪”只是杨森的伪装奇袭部队,他们一左一右进行攻袭,目的是引诱警卫旅,分散其兵力。那旅长不知是计,果真将部队左右分开,中间就露出了空挡。
杨森率主力紧随其后,从空挡处一穿而过,一会儿工夫便冲到了三台城下。
守城部队对杨森动作之快同样是无法理解,还以为兵临城下的那些人是自家弟兄,竟然主动开门放行,结果被杨森予以全部缴械。
这时熊克武仍被蒙在鼓里,起初听到城内响起枪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士兵在打架,便挥挥手,派卫队前去弹压。
卫队派出去后,枪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多,熊克武就又派一名军官前去察看,并让他转告卫队:“劝住打架就好了,不要胡乱开枪射击。”
军官出来一看,哪里是什么士兵打架,分明是杨森攻进了城,并且直奔熊克武的司令部而来。
熊克武闻之大吃一惊,急忙率众人由后门冲出,沿城墙缒城而下,这才勉强得脱。
三台大战的失败,令第一军损失惨重,熊克武失去了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
不过只要成都还在,他仍拥有一次机会。1924年1月,熊克武召集各军首脑开会,决定在成都举行会战。此时刘湘也已统领杨森等部,在城外摆开阵势,双方盘马弯弓,做势一搏,旁观者均认为这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大决战。
依照杨森的性格,这种大战正合他的胃口,打啊杀啊,怕个甚啊。作为主帅的刘湘却另有一番计较。
熊克武曾有西楚霸王那样的威风,可眼下也就像被围于垓下的项王,还能支持着打一下,然而士气已是一落千丈。
面对处于下风的项羽,当年的刘邦最易想到的,就是发动强攻。可是贸然这样做的风险其实很大,要知道,人的潜能是无穷的,特别是当他面对极端逆境时,往往会把生存欲望和斗志完全激发出来,到时候要想取胜就难了。
所以刘邦采取了更阴险更有杀伤力的做法,那就是“四面楚歌”,围着垓下唱项羽家乡的歌,唱到项羽及他那子弟兵个个毛骨悚然、不知所措,至此,连虞姬都清楚,“大王意气尽”,项羽作战的意志和信心皆无,预示着这场战事没得救了。
这叫什么,这叫攻心战。
刘湘的偶像刘皇叔,跟汉高祖刘邦其实是一个类型的人,他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成都城里的第一军官兵,在经过短暂休整之后,果然都跃跃欲试,要在接下来的会战中一雪前耻。不料到预定决战的那一天,熊克武却突然发布命令,说今天不打了,各部队只需严守阵地待命。
此外,他又给第一军师旅以上军官传去一道密令,要求假如会战打起来,务必先紧紧掌握好部队,不使部队受到损失。
军官们十分纳闷,前半句还好理解,主要是后半句,哪有打仗不受损失的?
一打听,原来事情另有奥妙。
就在会战之前,刘湘提出了一个口号,说他专打“讨贼军”,不打刘成勋和赖心辉,而且据说刘湘已暗中与二人进行接触。
经过三台之败,熊克武的内心早已不再强大,这样的消息让他又惊又疑,感觉刘成勋和赖心辉随时可能叛他而去。
几天后,“接触”云云被证明是扯淡,刘成勋和赖心辉也完全没有背叛的迹象,可是三股人马再也不可能齐心了,他们彼此提防,以邻为壑,未战就抱定了“不受损失”的宗旨。
会战开始了,才两三个小时,成都守军便全线溃败,成不可收拾之状。说是大战,其实最多只能算是小战。
由于事先都藏了小九九,所以会战后,大家都基本“不受损失”,可实际上损失大了。熊克武不仅因此失去了成都这一最后的立足之所,而且在撤退途中,他历经多年培养出来的精锐部队,皆一个个土崩瓦解,其中便包括曾名震全川的第二混成旅。
刘湘的攻心战成功了,他给熊克武上演了另一种形式的“四面楚歌”。熊克武无法容身于四川,只得像过去的刘存厚那样,混迹他乡。像四川一样,其他地方也都有人拿枪看着守着,绝不会随随便便让你染指,所以熊克武要想固定寄居都很难。
在那个时代,实力就是话语权,有实力有地盘,叫做军阀或革命军,没实力没地盘,便是谁都瞧不起的乞丐或流浪汉。
关键时候,还是得有人罩着。孙中山正在北平与段祺瑞、张作霖进行谈判,这三个人都要以我为主,所谓谈判,不过是比实力而已,所以孙中山便在谈判的同时,酝酿北伐,也因此把熊克武的部队纳入了北伐之列。
有了孙中山这句话,熊克武才得以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南,在湘西重组“建国联军”(又称“建国川军”)。
湘督赵恒惕对此很不高兴。过去他跟熊克武合作搞“联省自治”,那是搂肩搭背,亲热到不行,但此一时彼一时,熊克武一下子穷到连住所都没了,还得挤他的房间住,这还能是一个态度吗?
可是他又不敢赶熊克武走,因为不给熊克武面子,就等于不给孙中山面子。在得到苏联支持后,南方政府实力大增,要不然段祺瑞、张作霖也不会请孙中山去北平谈判了,这样的人岂能轻易得罪。
熊克武又有了崛起的希望,他的建国川军扩编到四万人以上,孙中山已写来密信,让他随时进图武汉。
可是天不遂人愿,孙中山突然在京去世了,北伐计划也随之不了了之。
孙中山一死,赵恒惕再也憋不住了,他向熊克武发出逐客令,限其两周内离开湖南,否则便会发起进攻。
熊克武没有击败湘军的把握,想来想去,只能“回娘家”,也就是开往作为“南方革命根据地”的广州。有的人愿意去,有的人不愿意去,最后随熊克武去广州的有三万多人。
熊克武认为他是“回娘家”,广州的蒋介石、汪精卫可不这么认为。当时蒋介石正率黄埔学生军在东江与陈炯明作战,广州兵力空虚,这猛不丁冒出来的三万大军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啊。
这时留守广州的汪精卫得到消息,说是熊克武已与唐继尧联络,有同广州政府对着干的企图,这可把他给紧张坏了。在熊克武经过广西时,他便发信函给熊克武,想让建国川军停驻广西,暂时不要来广州,可是熊克武并未停步。
接着汪精卫又给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打招呼,想借桂军之力,阻止川军前进。那李、白二人唯一担心的是熊克武停在广西不走,只要熊克武没有这个心思,他们才不会轻易去得罪人呢。
建国川军一路行军,没有地方军队拦阻,但是从湘西到粤北,沿途大多崇山峻岭,皆为地瘠人少的所在。在粮饷两缺的情况下,就算不打仗也会大量减员,以致抵达粤北时,仅剩两万多人。
是两万不是三万,不过要是翻脸,也够你受的。正好汪、蒋又得到了密报,说熊克武不仅派特使去和陈炯明联络,还与陈炯明有书信往来。
但是熊克武说,他跟陈炯明联络,是为了凭过去一起参加过黄花岗起义的老关系,劝陈炯明归降。
是不是真情,不能光凭嘴说。汪、蒋便有意让熊克武调兵增援东江前线。熊克武倒是答应了,但川军去的并不是指定作战区域,而是自己跑到几个较为富庶的地方驻扎起来,然后按兵不动。
这一轮试探结束,汪、蒋还有那些广州政府里的要人,心里头都拔凉拔凉的:这熊克武即便不与陈炯明是同伙,也是心腹之患,他哪里是“回娘家”,分明是要趁我们打仗分不开身,来借机夺权啊。
要打,作为主力的黄埔学生军正与陈炯明的部队绞在一起,难以抽回,不打,又怕熊克武率先出手,众人急得团团转,文人政治家汪精卫更是显得束手无策。
只有一个人有办法:从东江前线赶回的蒋介石。
除了没有参加过黄花岗起义外,蒋介石的经历和熊克武极其相似:老同盟会员,在国内经历了各种兵火及阴谋的考验,早已是百炼成钢了。
区别仅在于,蒋介石的手腕比熊克武更高超。
能不打仗的事,就用不着打仗,蒋介石对熊克武说:“我过几天就要去前线指挥了,看熊先生何时有空,我约熊先生谈一谈。”
几句话便除去了熊克武的所有戒心。接着,蒋介石邀请熊克武赴宴,趁他饮酒大醉之际,将其随行的王子骞等人全部扣留,并秘密关押于虎门炮台。
“鸿门宴”果然厉害。建国川军虽有两万之众,但实际战斗力已很薄弱,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不久便自行瓦解。这支前身被称为蜀军、新老第五师、第一军的曾经在四川战史上显赫一时的军队就此永远消失了。
一年半后,熊克武才得以释放。这是因为那时陈炯明垮了,唐继尧亡了,北伐军也已攻下了南京,而熊克武的原有部属更是星散无踪,关押熊克武失去了意义。
虎门要塞是个低洼潮湿的地方,熊克武长期被关押于此,出狱时已患有严重的风湿症,以致手脚麻木。在他身上,再无当年叱咤风云的英姿了。
有人曾把熊克武挑出来作为时代的标本。他曾经是一个不惜献出生命也要推翻清廷的热血青年,后来却慢慢地蜕变成了热衷于战争的军阀,再后来,我们就只能在混迹官场的政客中寻找他的身影了。
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一件事,不仅是熊克武,还包括但懋辛、王子骞……,许许多多人。
还是那句话,当yù_wàng失去羁绊,便成了毒品,它会一步步牵引着你,直到让你变成一个彻底的瘾君子。
在熊克武斗败刘存厚、斗败刘湘、斗败杨森,乃至成为四川版“西楚霸王”的时候,他能体会到的大概只有过瘾。
试想一下,如果熊克武不败离四川,不中蒋介石的计,他当然还会继续斗下去,因为这种瘾,他已经无法靠自己来戒掉了。
我们的疑惑就在这里:熊克武一生以俭朴示人,并不同于唐继尧,他应该算是党人中的正派人物,可若就思想水准而言,他比他的对手,比刘存厚、刘湘、杨森,又究竟高尚或高明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