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统一之战

黄毓成:字斐章,云南人,同盟会员。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华队第六期,回国后出任云南讲武堂教官,是朱德的老师。黄毓成曾与顾品珍、赵又新等同为滇军军长,作战深具韬略。唐继尧复出后,黄毓成逃至四川,因他对杨森有识拔之恩,杨森奉其为师,任命他为督署总参谋长。黄毓成协助杨森发起“统一之战”,时人称他为杨森身边的陈宫。

袁祖铭:字鼎卿,贵州人。曾被北洋政府任命为贵州省省长,唐继尧以三省联军的命令,护送刘显世回贵州主政,驱除袁祖铭,他被迫率黔军流亡至四川,成为四川各方都需借助的力量。

王缵绪:字治易,生于四川省南充市西充县。毕业于速成学堂,是速成系的重要成员。王缵绪初为刘湘部下,后刘湘为鼓励杨森脱离滇军,将他拨归杨森指挥。杨森对王缵绪很信任,委任他为师长,“统一之战”时留其镇守后方。

熊克武败出四川后,数杨森笑得最欢。

当时一般人都认为刘湘和刘存厚最有资望收拾残局:一个现为速成系首领,一个曾是武备系核心,两人又都担任过杨森的上司。

早在向成都进发时,有人就问杨森,一旦获胜,“二刘”之间,他会偏向谁。

杨森笑而不答。

那人察言观色,忽然冒出一句:“然则君自主之?”——或者你自己想做老大?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捅出来就难听了。杨森脸红耳赤,立刻跳了起来:“我做第三者,我做第三者!”

“第三者”不是插队破坏人家家庭的那一种,杨森的意思是他用不着附依“二刘”中的任何一方,完全可以成为除“二刘”之外的第三方势力。

你们这帮没眼力的家伙,怎么就知道“二刘”,不知道我杨某呢?

不管杨森有多生气,舆论依然如旧。占领成都后,连吴佩孚给杨森发电报,也问他认为“二刘”之中,谁更有资格成为川中之首。

杨森一边吞吞吐吐,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一边又让他驻洛阳的代表前去吴佩孚那里表忠心,抒壮志。

吴佩孚明白了,是杨森想坐那个位置。

在吴佩孚看来,刘存厚已是人老珠黄,他和那个武备系早就风光不再。刘湘虽有众望所归之势,但正是这样的人才让你捉摸不透,甚至连以后是敌是友都弄不清楚。

真要扶一个人上马,吴佩孚只会扶杨森。他顾虑重重,是因为深知杨森有勇无谋,若贸贸然让其上位,反而可能将其置于危险境地。换句话说,他这还是在保护杨森。

1924年5月,吴佩孚以北洋政府名义,授杨森为善后督理,刘湘、刘存厚为边防督办,邓锡侯为四川省长。看起来,杨森和“二刘”都没能抢到头把交椅,倒是水晶猴成了匹黑马。

其实这是一个暗藏玄机的布局。善后督理拥有统率各路川军的职权,事实上就是以前的督军。在“扶杨抑刘”之后,吴佩孚通过徒有虚名的省长官帽,拉住了邓锡侯,以牵制刘湘。

在吴佩孚的支持下,杨森在成都走马上任。对吴佩孚的布置,刘湘当然很不开心。想想看,若不是他复出督师,根本就不可能打败并驱走熊克武。现在有功而不得奖,倒让昔日的部下反超了自己,实在是既失落又没面子。

不过刘湘同时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既然任命已下,他也不便反对。当下就拿着委任状搬到重庆,来个眼不见为净。

一道搬家的还有邓锡侯。他要搬家不是不满,而是知道杨森的个性——那人从来是说一不二,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跟他在一座城里共事会有的你好受,所以还是搬走干净。

于是,邓锡侯也像过去刘湘那样,在重庆设立省长行营,然后常驻重庆。

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杨森当然知道原因所在。简单,羡慕嫉妒恨嘛。

邓锡侯能做上省长,就该祖庙里烧高香了,这猴子偷着乐还来不及呢,谅来不会再闹腾,不仅不会再闹腾,没准还不会容许别人闹腾。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刘湘。

刘湘这人深不可测,又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能力,万一心理失衡,带着众人跟你往死里掐,那就不妙了。

外人说杨森有勇无谋,并不表示他没智商,起码怎么拉拢和讨好别人他还是知道的。

杨森当着刘湘的面拍胸脯,表示刘湘在川东,他在川西,两人相互协作,要把四川“吃通”。

杨森近水楼台,坐拥兵工厂和造币厂。自此以后,兵工厂制造的成品,他都会分一半给刘湘,以证明自己说到做到,双方利益均沾。

做了督理,掌握军权后,这个“川中吕布”已经不甘心只当吕布,他要尝尝当刘备的感觉。

杨森提出了“建设新四川”的口号,并大肆招收归国留学生,全都挂上秘书头衔,为他出谋划策。

由于秘书实在太多,已超出正常规模,时人称为“秘书连”。这秘书连倒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提出了修建马路等各项“新政”。

成都街道素来繁华,然而从来没有马路这一说,一般市民的思想都很保守。杨森颁令下去,要商户们锯去屋檐,缩进门面,以便好把街道拓宽成马路。可是命令下达后,没人执行。

杨森怒了,好好跟你们讲不听,派军队下去,“强拆”。

商户们见势不好,赶紧公推“五老七贤”去督理署,呈请杨森“缓拆”。

这“五老七贤”都是成都城里的名流,想当年“刘罗”、“刘戴”相持不下时,也要请他们从中调停。历届督军、省长,只要不想跟民间舆论过不去的,也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老头们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杨森听到头都要炸了,当即打断他们:“我现在拆一点房边屋角,你们就大惊小怪,说老百姓不愿意。如果我当初进入成都时,放上一把火烧个精光,倒还省了不少麻烦!”

随之暴喝一声:“请你们不要干涉我的建设!”

杨森突然大发雷霆,把自恃德高望重的“五老七贤”都给吓懵了,一个个哆嗦着鱼贯而出。

再没人敢上前劝阻,杨森继“川中吕布”之后,又得一诨号:蛮干将军。一位文人在小报发表对联,讽刺这位蛮干将军:“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

四川俗语中的“开车”,跟滚差不多。

可是功过这东西,很难随便定论。正是有了“蛮干将军”的蛮干,成都才开天辟地,拥有了历史上第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十字交叉,中间还辟有街心花园,在当时称得上新颖别致。马路修成后,杨森专门请一位前清举人为其题名,这就是现在成都最繁华街道“春熙路”的由来。

杨森天生喜欢新潮事物,他的“新政”里面包罗万象,都是破旧立新的内容。杨森让人把这些内容写在木牌上,然后钉在人们能看见的电线杆、树木和墙壁上。

杨森版标语颇有特色,因为前面一律要加一个“杨森说”——“杨森说,禁止妇女缠足!”

“杨森说,不准蓄指甲,蓄指甲的行为既不卫生,又说明你懒惰!”

“杨森说,天天打牌,会把壮汉打死,但天天打球,可以使弱者变壮!”

“杨森说,夏天在公共场所赤膊是不文明行为!”

……这些标语可不是摆着看看,供人一乐的,杨森有巡查队在街上负责巡查,对照杨森语录,谁要违反,就得拉到一边打手心。

成都乃封闭老城,那些上了年纪或思想保守的人免不了在背后唾骂杨森,说他吃饱了饭没事做瞎折腾,倒是很多年轻人对杨森崇拜不已,认为他做事有魄力,敢想敢干。尤其是杨森在施行“新政”时,真的是六亲不认,什么“五老七贤”,就算你是达官显贵,是他亲戚,他都毫不买账。

杨森干得很起劲,但能供他改天换地的地方实在太少。除了成都,只有极少几个县,也就是他的驻兵防区,这让他十分不爽。

不行,我要统一四川,做真正的蜀中王。统一对诸侯们而言最为敏感,最后免不了还是要大打一场。杨森命令兵工厂加班赶制武器,本来一天能造一百支步枪,人为增加到一百五十支。此外,他又让造币厂铸造成色较低的银元和铜元,同样是为了多凑些军费。

银铜元还好,反正是拿去蒙老百姓的,一时半会还能糊弄过去,武器不好就有人骂了——由于超出生产能力,很多步枪机件粗糙,让基层部队感觉是领了一根根擀面杖。

重要的是可以招兵买马了,仅仅半年之内,杨森所部便急剧扩展至十五万人。人越多,粮饷越紧张,“擀面杖”又不能当饭吃,杨森那狭小的防区渐渐难以承受,他只能实行“饥兵政策”,勒紧裤腰带干革命,时人谓之:“官长领衔,士兵吃米。”虽然饿不死你们,但工资已被减到极致。

再不“统一”就得去要饭了。杨森自己也迫不及待,当下面反映枪支简陋时,他便说,等我统一四川后,再造好枪换给你们。

对如何干掉那些大大小小的诸侯,杨森肚子里自有一本账,无非是自然界的通行规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先拣那些看起来最弱的灭起。

在此之前,大鱼自然是碰不得,比如刘湘,甚至由于他在速成系中的影响力,最好还得跟他打好招呼。

1924年秋,刘湘因回老家扫墓经过成都,杨森遂与之协商,提出要合作统一四川。

杨森的这篇文章早有铺垫,他拿出的那一半枪可不是白给的,刘湘也爽快地答应了。最后两人定下的策略是,由刘湘负责监视和牵制重庆附近的诸侯,杨森则就近向“保定系”里的小诸侯开刀。

第一个屈死鬼是刘斌,他就是那最小最弱的虾米。

刘斌的防区跟杨森离得很近,杨森于他而言,就犹如一只眦着利齿的超级大鳄,时刻都可能冲过来将他一口吞掉,光瞧着都肝颤。为此,他不惜百般讨好,不仅亲自到成都和杨森换帖子拜把成兄弟,还主动把部分防地让给杨森,以求苟安,可这些举动并不能真正打动杨森,因为他要的是全部,不是部分。

杨森先找了个借口,免去刘斌师长一职,随后便向其发起进攻。刘斌自然不是杨森的对手,很快便如丧家之犬一样逃走了。

最惨的还是沿途无人敢收留这只“犬”,就连邓锡侯都不例外,自己不出面,仅派他的部属以保定同学的关系敷衍了一下,就把刘斌给打发掉了。

刘斌无奈下野,接下来的小诸侯也无一是杨森的对手。有人明知打不过,就把自己的地盘许给大中诸侯——反正自己守不住家业,索性来个隔岸观火。

那些大中诸侯开始还很高兴,兴冲冲赶来,旗子都插上了城头,一看杨森大兵杀到,马上卷旗溜走,根本就不敢和杨森抗衡。

只有一个人还有与杨森一争的实力:刘湘。

刘湘曾与杨森约定“合作统一”,但现在已撕破了脸。

杨森不仅勇武上与吕布相像,在其他性格特点上双方也有得一拼,比如喜好美色,比如小家子气。

杨森在观念上追求新潮,非常“崇洋”,认为什么东西都是老外的好。他配有英文秘书,平时喜欢穿西装,吃西餐,还拥有一个英文签名。就连子女要学中国乐器,他也反对:“那有什么学头,比如胡琴,就是瞎子算命要饭的东西嘛。”

杨森说,要学,得学外国的,比如说钢琴、提琴、黑管、长短号,那才叫艺术。

老祖宗的东西,杨森大概就热爱一种,在这方面他跟韦小宝倒很有共同语言:娶老婆。

在川将之中,杨森以老婆多、子女多出名,究竟有多少,他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楚,反正是“老婆成排,儿女成连”。

当年川中有一名媛,叫胡兰畦,乃袍哥之女,本人也才貌双全,身后自然是追求者云集,长长的名录里,据说还包括大名鼎鼎的陈毅陈老总。

胡兰畦的性格跟女作家丁玲类似,明明是文小姐,偏要做武将军。杨森因“崇洋”得比较彻底,很得当时年轻人的追捧,胡兰畦也是其中之一。杨森就利用这位女粉丝为他搜集军事情报,并许诺,一旦他打下成都,就送胡兰畦出国留学以为酬谢。

最后成都打下来了,杨森却对酬谢一字不提,反而通过老婆牵线,说想纳胡兰畦为妾。

胡兰畦又羞又恼,说:“我到你们家来算个啥子?我父亲是大袍哥,袍哥的女儿是不给人家做小老婆的!”

既贪色贪利,又悭吝小气,杨森本性如此。当初,他答应从兵工厂分一半枪支给刘湘,实在是迫不得已,犹如剜心头肉一般。

想想不甘心啊,杨森先在成品上做手脚,武器出厂时,质量较好的枪支上会烙一“a”字,由他提留自用,品质较差,粗陋一些的就扔给刘湘。这还是可以理解的,到后来,干脆就食言自肥,吝而不与了。刘湘领不到枪支,还纳闷呢,派了个参谋长来成都索取,杨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刘湘不是有自己的防区吗,为什么跟我要?”

来人也是个一根筋,说我们有过口头约定,你不能毁约啊。杨森闻言勃然大怒,啪啪便是两耳光,然后将其推倒在办公室的地上就要揍。经幕僚上前劝解,这个参谋长才得以抱头鼠窜而去。

刘湘起初同意杨森“合作统一”,除有让杨森做“超前清道夫”的打算外,杨森肯分他枪支,也是情面上必须考虑的重要因素,杨森的“过河拆桥”使双方的关系日趋破裂,逐渐开始针锋相对。

杨森有背景,刘湘也找到了自己的后台:段祺瑞。

段祺瑞虽以下野姿态寓居天津,但刘湘很清楚此老的潜力,为此专派特使前去拜访。

一见面,段祺瑞首先问特使:“四川人才以谁为最?”

特使自然要抬举自己的“主公”,于是回答:“川中人才实在很多,不过像刘湘那样大度包容的,只有一个。”

特使要表达的意思是,四川的诸侯尽管多如牛毛,如今风头最劲的也不是刘湘,然而刘湘能容得下这些人,所以他才会成为最后的王者。

段祺瑞沉吟片刻,答道:“能容不能断,此一大病。”

每个人都是对方的一面镜子。段祺瑞执政,如他的姓氏一样,以刚愎著称,擅长于“断”,而这正是刘湘的弱点和不足之处。

刘湘就像刘备那样,有时表演太过,魄力不足,往往会因此错过时机。段祺瑞怕就怕刘湘重蹈覆辙,演出当年皇叔取蜀时优柔寡断的那一幕。

当年段祺瑞把赌注放在刘存厚一人身上,可是刘厚脸犹如刘阿斗,总是扶不起来,枉费他一番苦心,如今务必要慎重一些了。

尽管段祺瑞仍不放心,但事实上也只有刘湘这里能下注了:刘存厚已成废人,杨森又投了吴佩孚,剩下的大多是小泥鳅,翻不起大浪。

段祺瑞肯收刘湘为将,是因为他正蓄势复出。

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结束,吴佩孚南逃,段祺瑞以临时执政名义主持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随后便是对四川的人事调整,其中杨森为“四川军务督办”,刘湘为“川康军务督办”,邓锡侯被免去省长职务,专任师长。

任命一下,杨森无动于衷,认为督办跟督理没什么区别,不管是“办”是“理”,地盘都得靠自己去抢,于是想也不想就在成都就任了新职。

邓锡侯则认为自己白“忍”了。之前杨森大动干戈,他之所以一直束手束脚,连保定系的小弟弟都不敢收留,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他的省长乌纱帽。现在把猴子的帽子摘掉,他可就又要恢复原形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份调整方案,正是出自于刘湘的手笔。

杨森认为没区别,其实区别大了去。在职权上,这两个督办很难划分,实际就把刘湘提到了至少与杨森相当的地位,他可以和杨森平起平坐了。至于免掉邓锡侯的省长,毫无疑问就是要解放猴子的思想,卸除他的包袱,使其能舍得与杨森一搏。

要说阴险,还数刘湘最阴险,川人对此有评语:“邓锡侯奸而不雄,杨森雄而不奸,刘湘又奸又雄。”尽管杨森通过灭掉一些小诸侯,使防区得以大大扩展和延伸,但一打仗,所需粮饷马上成倍增加,财源问题又变得严峻起来——要知道,即便造币厂能够滥竽充数,以次充好,毕竟你还得提供用以制造的银铜材料吧。

钱,得找钱,杨森两眼发红,看上了自流井盐税。

自流井盐税是民国年间四川最大的财源,每年都达千万元之巨,远超其他一切税收,原为刘湘的叔父刘文辉所控。

要取自流井,必然要与刘湘为敌,这是肯定的,但杨森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在他出兵取下自流井后,刘湘果然大受震动,并发电报质问,杨森就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话:“饥军就食,别无他意。”穷极了,弄点饭吃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这个饭是抢别人的,刘湘当然要大惊小怪了。他立即密电段祺瑞,段祺瑞随后电令杨森交出兵工厂和盐税,随调入京,并授命刘湘“秉公查办,严行制止”。

杨森根本不予理睬,他自恃有钱有枪,要在川中横扫一切:诸侯不论大小,我给你们来个全灭。

原先杨森对“统一四川”并没有明确蓝图,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打到哪算哪,但这时他账中多了一位一流谋士。

此人叫黄毓成,滇军名将,是尹昌衡、罗佩金、刘存厚的陆士六期同学,曾任云南讲武堂教官,给朱德当过老师。早期滇军中有“四气”之说,即蔡锷的“骨气”、唐继尧的“福气”、罗佩金的“二气”(意谓傻气,跟现在的“二”差不多),属于黄毓成的是“勇气”。

缘于在决定是否讨袁之前,唐继尧犹豫不决,众人也多持观望态度,黄毓成当即说,要么讨袁,要么把我毙了,别无他法。在黄毓成以死相谏的勇气感召下,唐继尧才下决心呼应蔡锷,加入护国运动,遂成滇军之名。

对杨森而言,黄毓成则是恩公。当年,正是他把杨森从俘虏堆里叫了出来,又加以照顾和提拔,甚至没有黄毓成的鼎力推荐,杨森也不可能被赵又新所重用。

黄毓成跟顾品珍他们是一拨的,唐继尧复出后,黄毓成自知难免,就跑到四川来找杨森。

因为杨森曾杀掉赵又新,所以外界觉得他忘恩负义,黄毓成到川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若杨森肯念旧恩旧情,就助他一臂之力,反之则另投他处。

那时杨森正在发愁,他的“秘书连”全是留洋学生,修马路搞新政在行,唯独不懂打仗,身边缺乏高人。黄毓成一来,让他眼前一亮,立刻待之如上宾,不仅一口一个“斐公”(黄毓成字斐章),还再三推黄毓成高居首席。

黄毓成素知杨森个性,什么时候把别人放在眼里过,如此礼遇,令其大受感动,遂决定留下来,在辅佐杨森削平群雄,统一四川后,再组织“定滇军”打回云南。

意外中得高手相助,杨森也欢喜雀跃,专授黄毓成为督署总参谋长。

杨森勇武有余,缺的就是智谋,现在终于有人帮他来填这个坑了。

1925年4月12日,杨森发起了四川历史上著名的“统一之战”。

在战事的第一阶段,杨森依黄毓成之计,采取远交近攻兼分化拉拢的办法,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即接连击败了刘成勋、赖心辉、刘文辉等各部,占领七十二县,部队规模也进一步扩大,达到了胜利的最高峰。

在这一阶段,黄毓成的计谋相当务实有效。当杨森出击时,各个诸侯都互不支援,尽看别人的西洋镜。赖心辉气得不行,发求援电时张口就骂:“衮衮诸公,盘盘大才,拉我上去,一个不来,我若垮了,你怎下台?”

被杨森打垮的,可不是刘斌那样的小虾米,全是大鱼大虾,接下来矛头便直指刘湘。

面对杨森的步步进逼,刘湘急忙派人前去议和,但杨森置之不理。

刘湘在做了“主公”之后,已不会也不可能再像“刘莽子时代”那样亲自上阵搏杀,他最擅长的也由力战移到心计。讨饶不成,他只好采取打进去拉出来的策略,利用速成系的关系和影响,转而策动杨森的部下,分化其内部。

这一手相当有效。

当杨森邀请众将讨论下一步作战方案时,黄毓成提出,应继续采取分化瓦解之术,即以消灭刘湘为重点,同时拉拢邓锡侯和袁祖铭。

袁祖铭就是那个流亡黔军的头目,在黄毓成看来,即便邓、袁作壁上观,只要不参与刘湘一方,打刘湘就没有问题。

当然你要拉拢人肯定得有代价,在这个节骨眼上,代价还小不了,蝇头小利人家是根本看不上眼的。

黄毓成主张,将兵工厂枪弹及盐税分给邓、袁,并且在击败刘湘后,把夺到的防区、部队、军饷,也与邓、袁进行分享。换言之,就是让他们入股,有了这么大的股份,不信邓、袁不上钩。

那些事先被刘湘买通的人因为心中有鬼,不敢说不打刘湘,但他们争辩说,何必分那么多好处给邓、袁,我们要打刘湘,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这两人如果识时务,就保持中立,如果与刘湘结成一伙,那就正好搂草打兔子,“一鼓而铲除之”。

杨森果然舍不得再割肉出去,他虽同意黄毓成去策动邓、袁,开出的却都是空头支票。

在说动杨森一毛不拔的同时,“内鬼”们还趁机表示,部队连续作战,已疲惫不堪,需休整一段时间才能与刘湘作战。杨森觉得有理,认为大局已定,消灭刘湘只是早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那就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黄毓成苦苦谏言,杨森仍顾左右而言他,黄毓成的话全没听得进去。杨森翘着个二郎腿,以为稳操胜券,那边刘湘则乘此机会上下打点。他首先亲自找邓锡侯谈话,一甩手便是大手笔:只要打倒杨森,以后速成系以外的部队全归邓锡侯收编,成都也归邓锡侯控制。

邓锡侯是水晶猴,当然要盘算来盘算去。就在他尚犹豫不决之时,刘湘又马不停蹄地联络袁祖铭。此时黄毓成也派出了特使,且驻于袁祖铭处,袁祖铭渐渐已被说动,但他提出的至少分得自流井盐税的要求,却未能得到正面回复。接着,杨森又派兵推进,把黔军赶出了部分防区,此举无疑是把袁祖铭推向了刘湘。

与杨森截然相反,刘湘对袁祖铭是有求必应。袁祖铭说希望以后每月能拨给他军饷四十万,刘湘一口答应。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承诺,倒杨之后,会让成都兵工厂尽快打造两万支步枪和大量子弹,以帮助袁祖铭打回贵州,驱逐滇军,直至进攻云南。

袁祖铭随即写了封亲笔信给黄毓成,信中说:“子惠(杨森)无联帅(刘湘)器识,公(黄毓成)亦迹近明珠投案之陈宫。”

在袁祖铭的眼中,黄毓成就是三国里那个足智多谋的陈宫,可惜投错了主公。你怎么能投吕布呢,吕布者,勇则勇矣,不过一无脑匹夫耳,你得投皇叔啊!

袁祖铭毫不犹豫地投靠了刘湘。

袁祖铭这里得手后,刘湘马上告知邓猴子。邓锡侯一听,也决定助刘倒杨。

袁、邓统统变成了敌人,杨森这才有些着急,他托人转告邓锡侯,说愿送他一批钱和枪弹,然而为时已晚。

1925年7月,刘湘、邓锡侯、袁祖铭组成倒杨联军,向杨森发起反攻。

杨森震怒不已,欲举兵相应,进攻重庆。黄毓成连说不可:“我急则敌合,我缓则敌分,如今应采用持久战略,联军久拖不决,内部必然分化,到时可各个击破。”

杨森哪里忍得住,等什么等,看我一拳把他们全给揍趴下。

不料经过课间十分钟,倒杨联军蓄足了力量,杨森一拳过去,差点把腰都给闪了。

杨森这下坐不住了,他披挂整齐,决定亲自到前线督师。就在他离开成都的当天,留守后方的“内鬼”之一便挂起了反戈的旗帜。

这名“内鬼”名叫王缵绪,是杨森的得力师长。刘湘给了他盐运使作为交换条件,但王缵绪说,他可不光是为了这份美差才会“叛主”,最主要的原因是认为杨森这个“主公”很不像话。

罪状之一是厚此薄彼。王缵绪曾对人说:“杨汉域(杨森的侄子)才当个骑兵团长,团部却存有四十万颗子弹,是我们远远不及的,看来我这个师长连团长都不如。”

杨森用人不拘一格,一些年轻军官原先资格不如王缵绪,也很快就升到了同一级别。王缵绪对此牢骚满腹,还作了一首诗,说自己“虽无卫霍功,却称干城将”,但是杨森“用人如积薪,后来应居上”,是不看重他这个老前辈。

罪状之二则有些令人啼笑皆非。某天,两人私下吹牛闲聊,王缵绪问杨森:“督理,你讨那么多老婆,不怕她们争风打架吗?”

杨森嘿嘿一笑,十分得意:“养老婆如养马。要骑,牵来,不骑的话,就拴在槽上,她们要争风打架,我就用马鞭子抽。”

王缵绪后来就说,杨森对待同床共枕的老婆都如此刻薄,还会对部下好吗?

王缵绪对杨森的不满的确由来已久,但杨森却一点儿看不出,还以为王缵绪是个“忠臣”。

王缵绪很会装,他给自己纹身,不过纹的不是左青龙、右白虎、中间一个米老鼠。而是在左臂上用针刺了一个字“森”,然后涂上蓝靛汁,使其渗进皮肤里。

与此同时,王缵绪还命令官兵们每人都得照样刺个“森”字。

针刺自然很疼,可这就叫苦肉计,以此显示他及他的部队对杨森的效忠。

如果不是充分地信任王缵绪,杨森也就不会在出征前赋予其以后防重任。听见王缵绪倒戈的消息,杨森如闻晴天霹雳,一时六神无主,对众人说:“王治易(王缵绪的字)都变了,我还打什么,不打了,不打了!”

见杨森阵脚大乱,刘湘趁势指挥倒杨联军发起全线总攻。

杨森发出通电,说他“非不能战,实不愿战”,把乱七八糟的军队全丢给黄毓成整理,自己则仓皇逃离。

黄毓成率几万主力军被联军包围于嘉定(今乐山市),他主张强行突围。但各将领暗中都已凭借同乡同学的关系,与联军方面牵上了线,均不愿再打仗。黄毓成回天无力,只得躲进峨眉山的寺庙,随各部自行其是,这就是“统一之战”中的“嘉定缴枪事件”。

黄毓成虽是滇将,但因在护国之役中与邓锡侯、刘文辉等人有旧,这些人不仅没有为难他,还专程派人请他下山。

想到自己的所有努力均作东流之水,这位“老陈宫”不由得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大骂:“子惠(杨森)孺子不可教!”

当着来人的面,黄毓成把他几十年来随身携带的一方翠玉私章掏出砸碎,发誓从此再不做军人,只愿去上海做寓公终老一生。

杨森也脱去军服,换上便装,灰溜溜地离开了四川,来到汉口。就在这里,他遇到了正准备前往上海的黄毓成,杨森又羞又愧,开口闭口不离“斐公”二字,还让手下招待黄毓成住进高级饭店。

不管怎样,他统一四川的梦是彻底破碎了,从此再也不能在川中称王。当时四川流行一首打油诗,说杨森之惨:“回首巫山泪两行。”“统一之战”结束后,按照惯例又得开善后会议了。川人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均称之为“分赃会议”。

说到分赃,刘湘首先得践诺,也就是答应他先前对邓锡侯、袁祖铭的许诺。水晶猴的比较好办,麻烦的是袁祖铭这个。

四川议会鉴于川战不歇,诸侯割据,一致提出议案,要求将兵工厂改为实业工厂,立即停止制造枪弹,同时禁止各军自由筹款。

不是针对袁祖铭一个人,但袁祖铭最吃亏,因为这意味着刘湘答应他的军饷和枪弹都得打水漂了。

应该说,刘湘事前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如此变化,但袁祖铭可不管这些,他认为刘湘是故意的,这家伙是想不认账了。

刘湘在成都遭到袁祖铭的暗中监视,最后在刘文辉的派兵保护下,才以扫墓之名避往老家。刘湘一走,袁祖铭也气鼓鼓地返回重庆。他一回去,就占领刘湘公署,并收缴所有在渝川军枪械,此谓“渝变”。

刘湘有家不得归,要动武的话,其嫡系军队大多被隔离在川东,临时收编的杨森部队还不能完全掌握,而邓锡侯这些猴精猴精的人态度又模棱两可,一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顿足之际,逃亡在外的杨森却意外地派人找上门,表示川人应一致对外,他愿意指挥旧部,与刘湘合作驱袁。

杨森是什么样的人,肚子里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刘湘当然比谁都清楚。他曾经想过要喂饱杨森,然而实践证明,杨森就是一现代吕布,他的胃口是填不满的,除非你自己让位下野。

很明显,即将开始的合作又是饮鸩止渴,甚至是引狼入室。刘湘思虑长远,可他麾下的将领们却大多考虑不到这一层,只认为此一时彼一时,若从军事着眼的话,刘杨夹击袁祖铭甚为有利。

段祺瑞指刘湘“能容不能断”,真是一语中的。他明明心里不想让杨森入川,但看到这么多人附议,又怕别人说自己心胸狭窄,局面都如此濒危了,还惦记着原先的仇隙不放。

那就合作吧,刘湘宣布,凡“统一之战”后收编的杨森部队,一律归还杨森,同时在合作收复重庆后,两人可共驻重庆,川东地区也将完全交由杨森驻防。

都说刘湘宽厚能容,真是名不虚传,杨森喜不自胜。

“统一之战”失败,他不恨刘湘,你先进攻人家的嘛,他恨的是袁祖铭,要不是这厮临时投向刘湘,我可不就大功告成了?

1926年3月,杨森到达万县,随即发了一个电报给川军旧部。电文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回来了。”

接到电报,杨汉域、范绍增等六支部队即约定日期,迅速假道前往万县,这就是有名的“六部东下”。

当“六部东下”时,袁祖铭丝毫未进行阻拦。不仅不拦,还下令沿途各县为之提供粮草,就差敲锣打鼓迎接了。

原因就在于袁祖铭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并不知道刘杨密约的内情,竟然天真地以为“六部东下”是杨森在挖刘湘的墙角,两人又要准备干仗了。

既然袁祖铭已经和刘湘翻了脸,对这种事他当然是乐观其成,就恨不得能帮助六部早一点到达万县,以便能早一点看到好戏上演。

好戏果然上演了,但不是杨森跟刘湘打,而是杨森、刘湘把袁祖铭夹在中间一顿痛扁。

袁祖铭退出四川时已是鼻青脸肿,成了悲剧的主角。

事情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本来道理都在他这一方,可惜此君过于矫情,得理不饶人,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弄到了灰头土脸的地步。

刘湘先一步到达重庆,众将都提议去万县将杨森接过来。这些武将笨头笨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谋士们可憋不住了,赶紧把刘湘拉出账外并力陈利害:“自古二雄不能并存,杨森真的来了,他的职权如何处置,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有一句话忍着没好意思说出来:婚前天使,婚后恶魔,你们哪一次不是如此。

刘湘也正为这事犯愁,只是觉得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不能不讲信用。当然了,春秋无义战,江湖上混的,究竟有谁真正讲过信用二字呢。但刘湘不同,他跟刘备一样,打的就是仁义礼智信的招牌,自己不能砸自己的牌子呀!

刘备当年其实一心要抢夺人家的产业,可表面还得装正人君子,为此只好一直在四川的大门口徘徊来徘徊去,那个纠结啊。如今的刘湘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在听完谋士的谏言后仍然犹豫不决。

杨森在重庆等着刘湘派员来迎,可好多天过去了,连根毛也没等着,火了,于是放话出来,说他将率六团之众自己来渝,不要你们接了。

在渝文武百官又来找刘湘了,说你看你看,我们说早点去接吧,难道非得把人逼得下不了台才罢休吗?

刘湘还是举棋不定,不接不好,接又不好,一个劲地问身边的谋士:“事急矣,奈何?”

谋士们开碰头会,再度向刘湘剖析其中的利害得失,刘湘这才下定决心要把杨森拒之门外,可他仍然觉得这话不能从他这个“仁义君子”的嘴里说出来。

按照事前安排,一个谋士在军事会议上发言,说刘杨合作,自然之事也,既然这样,那么重庆的部队既是刘湘的部队,也等于是他杨森的部队,又何必率六个团来重庆呢,这算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武将们一片嘘声,认为谋士在胡扯。大家都带兵打仗,谁进城上任不得武力护卫啊,尤其杨森这样的纯武将,又不是文人,完全可以理解。

会上刘湘做出一副人云亦云很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像被无数猫爪子在挠,暗自着急啊。谋士把刘湘拉到一旁说:“实在没办法了,你要再不出手阻止的话,杨森就真要来了。”

刘湘也知道不能再躲在一边了,这才把面具摘下,以直辖部队全体将领的名义发表电文,把杨森来渝的路给阻死了。

杨森不能来渝,当然不开心,但杨森其人虽刚愎蛮横,却也不是刘湘那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的人,换句话说,他如果真要做小人,马上就做了,绝不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君子。

杨森去重庆,肯定是要赶刘湘的,这没二话说。不过尽管眼下他又收拢了旧部,然而一掂量,真打起来,未必就干得过刘湘,那还不如顺水推舟,先留在万县做个“万县王”,以后再跟你慢慢计较。

于是,杨森驻万县,刘湘驻重庆,与其他速成系的大小诸侯们共居川东,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一带则为邓锡侯、刘文辉等保定系诸侯所居,大家彼此对峙着,川中又进入了新的“春秋列国”。万县乃江边城镇,常有外轮沿江来去。某次,杨森的一个师长在江岸候船,适逢英国商轮路过,就带着几个卫兵上了船。谁知登船之后,卫兵身上的武装便被护航英军给解除了。

这师长为此大丢脸面,回来后便告诉了杨森。杨森闻之十分震怒,拍案大吼:“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当年不管多厉害的军阀诸侯,哪怕是南方的革命军,再凶再横其实都是窝里横,在对待洋人问题上都很小心。

当然不是真怕了那为数不多的在华洋兵,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得顾及内斗的需要——奉张于日本,南方于苏俄,北方于英美,只要身后的洋大鳄们铁了心支持你,你在国内几乎就是稳赢,敢不敬着哈着吗?

不是说不能得罪,是不能得罪错了。比如,张作霖对苏俄就没客气过,又比如,南方革命军历来的口号是打倒列强,它那列强名单里便只有英美,然而如果翻翻近代史,苏俄侵占中国领土的面积也不在少数……英美对吴佩孚及北洋政府谈不上有多支持,起码不像日俄那样送钱送枪,但在国际关系上毕竟偏向于北洋,那代表的就是一种国际舆论,所以轻易也触碰不得。

这个东西大家皆能意会,仿佛是《红楼梦》里的“护官符”,各个诸侯手里都有一份,杨森自不例外。可为什么说杨森“有勇无谋”呢,他愤怒起来完全不管这一套。

“外国船只在我们中国的内河航行,还要缴中国人的枪,这是什么逻辑?我管你英美日俄,记得别犯在我手里,否则有你们好看!”

1926年8月29日,杨森的宪兵押运盐款,准备搭英轮去万县。他们雇了三只小木船,欲通过小木船将宪兵和装银元的几十只箱子送上英轮。

这艘被称为“万流”的英轮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乘客登岸后,既不等小木船靠拢,也不发出信号,便加大马力驶离,结果所有木船都被撞沉,官兵被淹死四十多人,公款沉没八万多元。

川江江面狭窄,水急滩多,但英国轮船丝毫不顾及中国人的安全,任意加快速度,此前已撞沉过许多木船。现在即便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故,“万流”仍然毫不在意,抛下撞沉的木船和落水之人,径直驶往万县。

杨森得报,既惊又怒,赶紧派检查队上船,追查肇事经过。

英国佬哪吃这一套,当即通知停泊在万县的英国海军军舰。英军登上“万流”后,强迫解除检查队的武装,还开枪射击,导致两名中国士兵受了重伤。

英军牛皮哄哄,一挥手,肇事的“万流”离开万县,继续做它的生意去了。海军军舰则卸去炮衣,将炮口对准江岸,做射击状。

“万流”虽离万县,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森另将两艘名为“万通”、“万县”的英轮扣住,不准开动。同时向驻重庆的英国领事提出交涉,要求赔偿损失。

中英谈判,杨森亲自与英国领事谈,但连谈几天都谈不拢,英国人,始终不肯赔钱。

正在这时,杨森从袍哥处得到情报,说一艘名叫“嘉禾”的英轮被改漆颜色,加装机枪大炮,似有劫走被扣轮船的企图。杨森不信,连说:“他敢,他敢。”

话虽这么说,但杨森还是下令沿岸加强监视。

1926年9月3日晚,武装轮船“嘉禾”真的驶来万县,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正好与袍哥的情报相印证。

杨森赶紧向被扣轮船调派守军,同时在沿岸构筑掩体,部署防守。

英国人在谈判桌上占不到便宜,一面宣称要和平解决,一面却暗中调兵遣将。1926年9月5日,在两艘英舰的配合下,“嘉禾”突然向“万通”猛冲,强行劫船行动开始了。

陆战队的出击时机经过精心策划,船上的中国守军正在吃午饭,等发现时,“嘉禾”已经逼近。英国海军陆战队员猛砍系轮缆绳,然后用铁钩将被扣两船钩住,企图拉走,同时鸣枪警告,强迫中国守军撤离。

中方坚不肯退,英国人端起机枪进行扫射,当场打死了两名士兵,舱内守军忍无可忍,立即开枪还击,岸上的守军见状也冲上“万通”,与船上守军合兵一处,向英军呐喊冲杀。

对英方来说,这本来是一次“奇袭行动”,然而因为中方早有防备,“奇袭”不成只好交战,谁知这么一打,还打不过。

英军的一位副舰长被打死,陆战队士兵也被击毙多人。还等什么,跑吧。可是因为计划中没有逃跑一项,英军准备很不充分,“嘉禾”又需要接人,两艘英舰顾不上交战,赶紧一左一右上前掩护。

杨森得报,早已亲自赶到江岸指挥作战。他组织水上敢死队,人手一把二十响驳壳枪,两人划一只小船,在英舰的缝隙间穿梭来去,不停射击。

英舰大而笨重,掉头不便,而且由于相互距离较近,还击很是困难,只能被动挨揍。

由于得不到充分掩护,“嘉禾”左躲右避,老是无法靠拢“万通”。英国兵脚一跨,没有跨上船,却失足落进了江里。

江水湍急,江面上又子弹横飞,有的英国兵就这样被淹死了。“嘉禾”旁边的情景真是比电影里的还好玩,两岸围观民众纷纷呐喊助威,拍掌叫好。尽管英国在列强中的排名早已下降很多,但日不落帝国的架子还在,尤其在亚洲,仍然是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哪里吃过这种亏。恼羞成怒之下,两艘英舰护卫着“嘉禾”全部退至江心,悍然使用国际上禁用的燃烧弹对万县城内施以炮击。

川军也有炮,但跟新式洋炮相比,已经落伍太多,所以很少能击中目标,只有“嘉禾”挨了两炮。

英舰只顾放炮放得欢,不留神一颗炮弹落进法国教堂,把钟楼给击毁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法国人又岂是好惹的。停在附近江面上的法国军舰马上卸下炮衣,开过来对着英舰突突就是两炮,不偏不倚地正中英舰船尾。

法国炮并非杨森的破烂货可比,英舰上当即冒出浓烟,拉了一声长哨,乘着黄昏往下游溜走了。

在当天的枪战中,英军遗尸十三具,这尚不包括淹毙和被打死在英轮甲板上的陆战队官兵。中国军队亦伤亡三十余人,一名军官小腿受伤,长筒马靴被子弹打穿了好几个洞。

万县民众的损失较大。在英军的火炮攻击下,很多无辜老百姓被炸死炸伤,民居也被焚毁四百余家,这就是近现代史上的“万县惨案”。

1926年9月10日,杨森就“万县惨案”发出通电,在四川乃至全国掀起了对英示威游行的声潮。

杨森向北洋政府请示方略,北洋政府的意见是继续谈判。谈判桌上,英方还是不肯相让,扬言将加派驻宜昌的五艘军舰来川。

杨森以牙还牙,立即决定在长江两岸设置炮兵阵地,并计划在三峡江面上布放水雷——欺负我没兵舰是吧,试试我的火炮和水雷,看是不是吃素的。

布置完后,杨森当众表示:“英人野蛮成性,竟然能干出炮击万县这样灭绝人道之事,幸好被我击退了。倘若再来川反扑,杨某誓当一个不留,将他们灭个干净,以雪国耻而惩强暴!”

万县的某些胆小士绅,害怕英军再来进攻的话,会造成比“万县惨案”更大的损失,都偷偷跑来请杨森对英人服软。杨森把眼睛一瞪:“我死以后,你们再去讲和好了。”

英方说要加派军舰,不过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把戏,见杨森动了真格的,甚至有了要拼命的架势,反而撑不住了,只得求助于北洋政府,以便恢复和谈。

1926年9月16日,北洋政府派代表与英方在军舰上举行谈判,达成了赔偿损失以及英方保证约束英舰等几项协议。

协议有了,英国人便想要回被扣船只和英军尸体,杨森却拖着不肯给,一定要英方先赔他的损失(即沉船部分)再说。

杨森粗中有细,协议上说的赔偿,是说“互相赔偿”,也就是英方须赔中方在“万县惨案”中的损失,但反过来,因为两艘英轮被扣,影响了它的生意,中方也得把这笔钱赔给英方。

不是说怕英国人以后会不认账,而是这乃一笔细账,需要花很长时间来算。可是当时政局变化太快,明天都不知道是谁当家,如何熬得起。再者,中国人的脾气,向来是激动得快发散得更快,你别看现在示威游行,人人脸红脖子粗,没准几天一过,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杨森很清楚,如果他现在不拿点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赔偿”注定会不了了之(后来的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一直拖到年底,英方拖不下去了,不得不先在暗中把赔偿金付给杨森,才领回轮船和尸体。

英国人理应对杨森切齿痛恨才对,可是恰恰相反,他们认为杨森是个勇敢的东方军人,对之又敬又畏。英国海军扬子江舰队司令推度少将一定要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杨森将军”,为谋一面,专门请万县的洋牧师牵线,登门进行拜谒。据说还有一位英国高层军官因为仰慕杨森,将他的一只狗取名为“杨森”——不要误会,中西文化不同,老外给狗取人名不是糟践而是尊敬。

杨森曾给所属部队撰写十首军歌,其中一首为:“男儿乘风破万里,最好沙场死。国辱未雪怎成名,宝刀携出征。”

“川中吕布”其实可爱之处甚多,虽然他当时还不知道今后会爆发那场惊天动地的御侮战役,但“国辱”到来时,仍然不假思索地抽出了宝刀,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