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命天子

刘航琛: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泸县。祖父创立了泸县曲酒业著名店铺“爱人堂”和酒类品牌“百花露酒”,乃酿酒世家。刘航琛毕业于北平大学经济系,在财政、金融方面有专攻。经刘湘延聘,主掌财政,为刘湘化解了经济困境,堪为刘湘身边的萧何。刘航琛还是民国著名实业家,被称为四川工商界的“木匠”。

刘从云:生于四川省内江市威远县。早年以算命、占卦为生,后在“孔孟道”,又称“一贯先天大道”中任教主,宣扬“浩劫就要临头,眼看桑田将变成沧海”,信者众多。最兴旺的时候,其信徒达到上万。后“孔孟道”逐渐向军政界扩张,刘从云也被刘湘尊为军师,开始了刘湘独特的“以神治军”。

范绍增:字海廷,生于四川省达州市大竹县。自幼不爱读书,终日在外游荡。十三岁入袍哥,后加入同盟会,不断经历被正规军收编,不久遭排挤又上山为匪的经历。自受杨森改编后,从军生涯趋于稳定,杨森一度也对其非常信任。范绍增胸无点墨,且憨眉憨态,人称“范哈儿”,但其人粗中有细,除讲江湖义气外,待人处事也很有头脑。

贺国光:湖北人,毕业于四川速成学堂,与刘湘是同学,为蒋介石幕僚。

李家钰:字其相,生于四川省成都市蒲江县。毕业于四川陆军军官学堂,此人其貌不扬,绰号李矮子,但作战勇猛,在二线川将中排第一位。出任四川边防军总司令后,成为川军中最小的派系“军官系”的首领。李家钰名义上是邓锡侯部下,实际在遂宁拥兵自重,自立门户,被称为“遂宁王”。

杨森在万县拔刀起舞的时候,重庆的刘湘正一筹莫展。

偶像不是那么好学的,刘湘虽然成功地塑造了宽厚能容的形象,但由于许诺给别人的好处太多,相应给自己留下的饼饼就越来越薄,也越来越小。

为了对付袁祖铭,刘湘的原有地盘一分为三,重庆以东许了杨森,又有一大半给了刘文辉,他自己只剩下巴县、璧山和重庆,几乎已由大诸侯沦为小诸侯。因刘湘字甫澄,甫与虎谑音,时人便戏称他为“巴壁虎”或“巴子国王”。

刘湘属下军队有十一个师,地狭兵多,刘湘根本养不起他的兵,便只能考虑缩编。

一个命令下去,谁也不予理睬。更有甚者,那些武将也渐渐不把他这个可怜的“主公”当回事,各师用人,皆自做主张,事前并不请示刘湘,要用钱了,便自己向税务机关提款,完全把刘湘当成了一个傀儡或泥菩萨。

是人都有个性。刘湘再黏黏糊糊,也忍受不了如此对待,气得甩手就走:不干了,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刘湘脾气温厚,导致他在的时候,众将看见他犹如看见空气一样,不觉得有多么重要,他这一走,倒反而把分量体现了出来,因为剩下的人谁也撑持不了局面。

快找“主公”,把他给请出来吧。

“主公”原来是躲到重庆对岸的日本纱厂去了,而且说什么也不肯复出。众将赶紧承诺,以后都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军队全部交给你改编,用人用钱,完全听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湘方破涕为笑,从纱厂里走了出来。

刘湘把十一个师改编为四个师,不能当师长的降为旅长或任它职,这才缓解了危机。

可是他的道路仍很漫长。当年刘备创业殊为艰难,但他最难还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寄身荆州,对着刘表长叹功业不建,乃至“潸然流涕”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看到了山峰,而且想要爬上去,可是却感到力不能及,其内心之悲哀和痛苦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刘备经常哭,他的哭内容丰富,但我相信,在荆州流下的眼泪绝对饱含真情,甚少掺假。

想想看,假如刘湘还是个小兵,或者普通军官,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服从指挥,就算前面有个难以攻克的敌方阵地,只要闭着眼睛往上冲就是,刘莽子嘛,怕什么。

难的就是他成了“主公”,并且有了不甘雌伏、一匡天下的雄心(讲难听点就是野心)之后。

要知道有多少人在做着同一个梦,结果却身败名裂、粉身碎骨。那刘存厚的成功已近在咫尺,谋士连“隆中对”都给他端出来了,他还功亏一篑,结果被川人笑话成“刘厚脸”,境遇真是要多惨有多惨。

刘湘比刘存厚更有资格接近历史上的皇叔,但谁又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呢,在躲到纱厂里去的那一刻,也许连刘湘自己都感到了前途的渺茫莫测。

三国演义的故事后来有了新发展,不过对书中主人公的要求不是变宽,而是更为苛刻——刘表听了老婆的话,连荆州都不让刘备待,用新野便把他给打发了过去。

那新野仅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县城,还与曹操的疆界紧挨着,对方说过来一眨眼就能过来,你甚至可以把它说成是刘表的借刀杀人之计。

“巴子国王”的“国土”当然比新野要大,但也大得有限,由于被强邻们包围,随时都有被一口吞噬的可能。

这不是艰难,几乎就是绝境,可是刘备事业腾飞的新起点恰恰就在新野,而刘湘也要从“巴璧”起步,别人称他是“巴壁虎”,他不仅不认为是讽刺,还暗暗以“龙虎”自许,决心“奋发图强”。

在慑服众将之后,刘湘开始轮流到各师督促训练,一方面提高军队战斗力,另一方面保证自己能切实掌握部队,以免再次沦为傀儡。与此同时,他着力刷新吏治,并像刘备当初那样贴出了招贤榜。

缩编军队,缘于没有钱,但说到底那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既要争夺天下,当然还要扩军和打仗,到时免不了又要哗啦啦地往外掏钱,所以保证钱袋子充盈才是根本。

得找个理财专家出来了,可让刘湘头疼的恰恰就是这个,财务主管连换两任,都搞不下去。

并不是这两人滥竽充数,其中一个随刘湘理财多年,另外一个系张澜所荐,向以理财见长,他们之所以折戟,实在是当地的经济太差了。

“巴子国”内,也就重庆好一些。可是因为受战争拖累,这个四川当时唯一的通商巨埠,其实也并不景气,很难收到多少税。

显然,谁要能把“巴子国”的经济搞上去,谁就得有点揽瓷器活的本事。就在刘湘不知去哪里才能找到高人的时候,那人却自动送上了门。

说送上门也并不确切,它还是离不开刘湘的招贤政策。早先,刘湘曾派重庆卫戍司令兼铜元局局长王陵基为代表,专赴北平,从北平学生中招纳了一些川籍学生回川效力。

王陵基出身行伍军人,并非搞金融的专才,让他担任铜元局局长,实在是勉为其难。自上任之后,几乎是月月蚀本,一查账,已尽亏四十五万两纹银,眼看快亏到连家都要不认识了。

王陵基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都说铜元局是个肥缺,随便哪个人当局长都能发财,偏偏我当局长就赔钱,真不知道撞了哪门子霉星。”

某个回川的北大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便向王陵基推荐了自己的一个同学,说他是读经济的,现正在县中学当校长,能否叫来一试。

一个岁数不大的白面书生,能有多大本事,正好王陵基在重庆还办有一家报纸,也是月月亏本,负债已达四万五千元,快要揭不开锅了,王陵基便让这个推荐来的中学校长去接管报社,先用着再说。

来了之后,这个人问王陵基:“假如我接管报社,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王陵基一挥手:“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别再跟我要钱了。”

几天之后,此人拿了一张四万五千元的银票交给王陵基,说:“报社欠你的账从此一笔勾销,以后也不会再向你要钱了。”

此后报社果然走上了赢利的轨道,而且真的没有再向王陵基要一个子儿。

王陵基大出意料之外,一了解,包括那张银票在内,都是报社从正常渠道经营所得,只是前任社长从未想到过而已。

既然年轻人如此能干,王陵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任命他为铜元局事务所所长,代他整顿铜元局。

年轻人名叫刘航琛,这还只是他的牛刀小试。

刘航琛从小就聪明伶俐,读书也很用功,要不然怎么考得上北大。就读北大经济系期间,正值五四运动兴起,身边大多数同学都争先恐后地上街游行,只有刘航琛坐在课堂里,该干嘛干嘛,别人怂恿,他就说“何必多事”,又埋着头去看书了。

刘航琛的性格,注定难以叱咤风云,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术业有专攻的实用型人才。

临近毕业时,刘航琛交出的毕业论文扬扬洒洒,旁征博引,以致于批阅论文的系主任都不知道论据究竟引自于何本经济学专著,对刘航琛称赞不已。那时的大学教授货真价实,尤其北大经济系主任,岂是等闲之辈,连他都脑袋上冒汗了,可想而知刘航琛当时达到的学术水平。

刘航琛是四川泸县人。泸县以生产大曲酒著名,刘航琛的祖父一手创立了泸县曲酒业著名店铺“爱人堂”,但他祖父订有家规,不许子孙做官。

在这位老人家看来,做官的人奴颜婢膝、俯仰由人,活得也不见得有多开心,倒不如有钱在手,不做官也可以一生享福。

刘航琛恪守祖训,毕业后选择了回乡从教,为此还曾多次拒绝地方军头的入幕邀请。

不久以后,一件事深深地刺激了刘航琛。

刘航琛的祖父在经营本地曲酒的同时,发现天津生产的玫瑰露酒很畅销,就自己买了一套蒸馏器,钻研出蒸馏技术,从而制成“百花露酒”,质量比天津露酒还要好。他又别具一格地改用玻璃瓶装酒。当时四川酒大多用瓦罐盛装,这一大胆创新使“百花露酒”一举成名,其销量和口碑仅次于拥有三百年历史的第一曲酒品牌“温永盛”。

烟酒都要缴税,重庆的烟酒税征收局长是个糊涂蛋,他将玻璃瓶装酒一律视为“洋酒”,全都要课以重税,露酒也在此例。

为了这件事,刘航琛特地到重庆进行申诉。在递给局长的申诉书中,他写了这样一段话:“钧座(指局长)所订章程,不问酒之洋不洋,只问瓶之玻不玻,假如钧座穿西装,着革履,遂谓之洋人,可乎?”

糊涂局长读后大发雷霆,立即查封“爱人堂”重庆分号,并且还要逮捕刘航琛。

刘航琛迫不得已,四处托人说情送礼,一场风波方告平息。这件事对刘航琛打击很大,让他从此感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光教书而不入仕的话,将可能一事无成。整顿铜元局,让刘航琛得到了入仕的机会,也终于使他能进一步展示自己的才华。

清末民初,通用货币都是银元或铜元。由于连年征战,四川铜元的铸造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据说每年都达到亿枚以上。川中铜矿再多,也经不起如此消耗。重庆铜元局困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铸铜元没材料,有了材料,好不容易铸出一点,投放市场后又获利微薄,还不如不铸。

四川没铜了,刘航琛就去上海买。当时市面上流行“二百文”面值大铜元,他便将一枚大铜元改铸成五枚小铜元,面值仍为“二百文”,取名“新二百文”。

买铜的钱款不需铜元局掏一个子,全是刘航琛让知名钱庄垫的资。“新二百文”铸出后,铜元局也不直接经营,而是让那个知名钱庄负责包销。

“新二百文”很快打开了市场。货币有它自身的价值规律,一开始,由于“新二百文”分量减轻,“老二百文”相对就值钱,人们需要用钢刀将其切割成两片或四片使用,但这样以后钱币变得既难看又不易携带。久而久之,“新二百文”成为主流,不仅川人乐用,还流行于西南各省。

刘航琛给铜元局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履职的第一年,铜元局便扭亏为盈,不仅弥补了所有亏空,而且还净赚纹银九万多两,顿时把个王陵基乐得连嘴都难以合拢。

王陵基大开眼界,随即就把刘航琛举荐给刘湘。

当时刘湘在财政上已负债达八九百万元之巨,一时拮据到什么事都办不了,正是无比抓狂的时候,听到还有如此理财高手,几有天降财神爷的感觉。

刘湘见到刘航琛,就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请你来,不是喊你来做官,是要你和我共事业。”

刘航琛也单刀直入:“共什么事业?”

刘湘毫不避讳地告诉他:“统一四川!”

话已入港,刘航琛提了个问题:“你是要我帮忙还是帮办?”

刘湘来了兴趣,“帮忙如何,帮办又怎样?”

刘航琛说,如果是帮忙,一切还是你自己做主,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但要叫我帮办,那就是我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湘毫不迟疑:“肯定是帮办。能够替我盖章的人很多,我又何必来找你。”

刘航琛接下话茬:“那么,我想问一问,甫公(刘湘)在财政上能给我多大权?”

刘湘笑了:“我也想反问一下,让你办财政,我有哪些权,你有哪些权?”

刘航琛一口气说下去:“甫公有两个权,第一,如果我舞弊,甫公对我有枪毙权;第二,如果我不称职,甫公有随时罢免我的权。除此之外,财政上的所有权都是我的。”

刘湘思考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可以!”

刘航琛受命执掌财政大权后,首先朝收税机构开刀。

“巴子国”虽小,各种各样的捐税机构却多如牛毛,其中的负责人大多是各师旅长安插进来的关系户,把玻璃瓶装酒当“洋酒”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导致在机构开支庞大的同时,效率反而奇低。

刘航琛为此成立了重庆税捐总局,并从刘湘那里请来尚方剑,将富余机构和人员全部砍掉,实行“苛而不扰”,一方面减少了纳税人员来回奔波的麻烦,另一方面节省出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

比节流更重要的还是开源。

刘航琛经过反复研究和比较,决定效仿当时的南京政府,通过发行库券公债,来实行“以债还债,以债养债”。

起初公债发行并不顺利。重庆证券交易所开业后,持有者把债券当成烫手山芋,竞相出售。结果导致卖出的人多,买进的人少,被刘航琛寄以厚望的新兴行业几乎成了有卖无买的单面生意。

刘航琛见势不对,赶紧说服金融界中的银行和钱庄进行认购。

可是这银行钱庄的胆子也不见得比一般证券持有人更大。川中连年混战,也不知道刘湘能挺到什么时候,万一不小心被人家给并掉了,这债券岂不等同于废纸?就算有人肯认,起码也得打不小的折扣吧。

大多数都不敢动,勉强认购一些的,不过是看了刘航琛的面子,再狠狠心,赌刘湘下次打仗能赢而已。

眼看债券滞销,即便是刘航琛这样的理财高手,也急到直抓头发,抓着抓着,一个灵感忽然被他抓了出来。

有个故事,说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镇江金山寺,看到长江上船只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就问寺中高僧,江上一天大概要过多少条船。

高僧回答:“只有两条船。”

乾隆甚为不解,你就算扳着指头数不过来,也不至于告诉我这个答案吧。

高僧之所以为高僧,真非一般光头和尚可比,他解释说:“我看到的就两条,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个长江上来来往往的无非是这两条船而已。”

其实,名最终也是为利。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先生早就在《史记》中为我们总结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不,大伙儿整天忙忙碌碌,要死要活,还不都是奔着一个利字去的,尤其是做生意的人,绕来绕去更是离不开这个字。

刘航琛再不多费口舌了。他把债券打到七折甚至是六折,同时大幅提高利息,有的高达月息一分二厘。

债券一面市,刘航琛即让刘湘所属的自有银行和钱庄带头认购,给外界造成一种再不买,马上就会脱销的印象。

商家们果然都红了眼,纷纷上前抢购,证券所连发几次债券皆抛售一空,自此,路就走顺了。

刘航琛发行债券是为了应急,化远期款为现款。学经济的,他懂得实业才是根本,否则就会摧毁信用基础。

当时的军头们大多把商人视为“唐僧肉”,割一块就走,全不管对方死活。刘航琛不是这样,他不对商人进行强派硬索,而是看准机会,自己进行投资。

刘航琛投资的范围和领域非常之广,几乎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因为他到处“搭架子,打楔子”,时人将之比作是四川工商界的“木匠”。难能可贵的是,“刘木匠”在商海纵横驰骋二三十年,但向来以“同业”(即同行)面目参与竞争,从不倚仗“红顶商人”的官势压人。

更难得的是,刘航琛能够做到公私分明,该自己的钱拿,不该自己的钱如数交账。他在外为刘湘做采购,得到二十万元佣金,回重庆后便如数交给刘湘,坚决不入私囊。

在刘航琛这个财神爷的辅助下,刘湘晚上可以抱着金娃娃安心睡觉了,他也终于有勇气回味一千多年前飘荡在新野大地上的那首歌谣:“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我们读三国,当读到新野篇时,一定不会忘记某个关键情节。

对了,三顾茅庐嘛,孔明先生再不出场,这书都没法看下去了。

刘湘也读三国,自觉要说缺,也就是缺一个“神机妙算,能够安邦定国”的活诸葛了,毕竟刘航琛只能在经济领域如鱼得水,军事政治上可帮不了他什么忙。

这个神人在哪里呢?

有一个神人的名字其实早就传进了刘湘的耳朵,此人叫刘从云。

刘从云不仅是神人,还是远近闻名的“神仙”。据说他上通天文、下谙地理,袖藏乾坤八卦,能知过去未来,那真是才如诸葛、智赛刘基。

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刘神仙其实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之所以暂隐凡间,为的是等候真命天子礼聘他做军师,以便襄助对方一统天下。

说句老实话,当初从速成学堂毕业,包括刘湘自己,都不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可那个算命不要钱的王篾匠不是说了吗,他会前程远大,怎么样,真的应验了。

前程远大跟真命天子能不能画等号,刘湘急盼着再找一个人来算一算,既然刘神仙也在寻找真命天子,那岂不正好。

于是刘湘写了一封信给刘从云,邀请其来重庆。写完了信,刘湘有没有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刘神仙接信后马上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演义毕竟是演义,史书毕竟是史书,在现实生活中,大吏弯着腰礼聘贤才的情景早就绝迹了,这一点,连“神仙”都清楚,所谓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还是主动点好。

一见到刘湘,刘从云就失声大呼:“我今天遇到真命天子了!我要做军师,辅佐督办,平定天下,统一中国。”

刘湘又惊又喜,但表面上还要强自镇定,作谦卑状。

这边刘从云继续唾沫横飞地进行点评:“督办的相貌,隆准凤目,实乃帝王之姿!”

相完了面,他又论起了风水,说刘湘的祖坟怎样怎样,不得了啊,预示着后代要出皇帝。

刘从云特地申明,他从未去过刘湘的老家大邑。

你没去过,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刘从云说,他有“慧眼”,足不出户,不管千里万里,一律可以尽收眼底。

听到这里,刘湘那个激动啊,因为他觉得刘从云太神了。

父母去世后,刘湘为选择坟地,曾请教一位阴阳先生。这位先生说,大邑鹤鸣山是张道陵、张三丰两位天师得道成仙的圣境宝地,若将坟地建在那里,必能福荫子孙。

刘湘依言而行,可是不久他的一个孩子便夭折了。刘湘夫妇异常悲痛,这时另一位阴阳先生给他分析:“鹤鸣山是道教仙山,人张天师的领地,能随便动土吗?公子夭折,实乃天师之罚也。赶快搬吧,不搬还不知道会出多大的祸事呢。”

刘湘深以为然,便让这位先生给他另觅福地,最后迁葬于响台山。

响台山确实不赖,每当晴天傍晚,峡口便与八面来风互相振荡回应,宛如锣鼓齐鸣之仙乐,你要说这风水再不好,恐怕就找不出好的了。

刘湘对刘从云佩服之至,当下就拜在刘从云门下,尊其为老师,并聘任其为督署高等顾问。

诸葛亮打动刘备,还需要“隆中对”,刘从云仅凭一双“慧眼”就搞定一切,成了刘湘身边的“神仙军师”。

我们熟知的诸葛孔明向有两种形象,一种是正史传记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政治家,一种是民间演义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人。刘从云版的诸葛孔明属于后者。

他早年就是个算命先生,靠摆八字摊头,给人算命拆字维生,邪门歪道的东西知道不少,比那个纯属业余玩票性质的王篾匠可要专业多了。

刘从云入幕不久,刘湘家就出了事,他弟弟患重病死了。

刘湘赶紧找来军师,刘从云掐着指头给算了一卦,然后很肯定地说:“看来可能是老太爷、老太娘的阴宅出了问题。”

刚刚夸说祖坟好,祖坟就又不行了,刘湘着实有些不信。可是军师既如此说,那就一道回家看看吧。

到了响台山,刘湘简直就要给刘从云来个倒头下拜了。

不是神,是太神了,原来的“仙乐”已不复存在,试问这风水还能好得了吗。

问当地百姓,原来是近年来响台山挖土烧砖,环境被破坏了。

再迁坟,这次刘从云亲自操刀。半年后,他在江油县找到了一块所谓的宝地。

不用再动了,那就是最后的风水宝地,刘从云正经八百地告诉刘湘:“拥有这块阴宅,日后钧座(指刘湘)必有九五之尊。”

此后,刘湘的事业和运气果然腾腾腾得直往上蹿,想慢都慢不下来了。有史学家考证,说刘备三顾茅庐,可不光是求贤若渴。事实上,诸葛亮并非我们想象的那种布衣百姓,他与荆州士族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的刘备还是个外地人,正需要削尖脑袋挤入本地圈子。

同样,刘湘选定刘从云做自己的“神仙军师”,也不仅仅因为刘从云能掐会算。

对刘从云来说,相个面啊,看个风水啊,已经属于业余兴趣了,他的主业是做“教主”。

早年间,刘从云确实摆过算命摊子,可那年头做这行当的人太多了,大家争抢的结果,就是把生意和利润都越摊越薄,渐渐地连糊口都变得极为困难。

还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幸中的万幸,刘先生又发现了另一条致富捷径:传道。

在这方面,刘从云可称得上是个人才。他那个道叫做“孔孟道”,又称“一贯先天大道”,创自于清末,刘从云执掌后,该教信徒已蔓延至四川许多地方,当然绝大多数是偏僻农村。原因很简单,农村人见识不广,比较好骗嘛。

刘从云不管走到哪里,逢人便宣传,说“浩劫就要临头,眼看桑田将变沧海”。这些类似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向来最能引起人们的恐慌,也最易蛊惑人心。那些年又正好是四川特别混乱、民不聊生的时期,两相一对照,真的好像末日要来了。

你想逃避浩劫吗?想啊,谁不想。好,那就信“孔孟道”吧。

最兴旺时,刘从云拥有信徒上万。这些入道信徒每人都要向刘从云呈送见面礼,或曰“舆马费”,多少倒不拘,反正有钱的多给,没钱的少给,但这就叫积少成多,刘教主很快变成了阔佬。

刘从云物质富了,精神上也开始万能起来,要不然如何能被称为“刘神仙”呢。

刘湘看中的正是这个“精神万能”。

钻在日本纱厂那几天,他算想明白了,这帮武将精神贫乏啊,简直可说是一群乱哄哄的无脑之辈,除了升官发财、见风使舵外,其他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关心。需要你的时候,把你当速成系领袖,不需要的时候,甩手一扔,谁尿你。

有了“刘神仙”,一切不用愁。

刘湘自己入教不算,还传话下去,让军官全部拜刘从云为师,并定期听刘从云传道授道。

当然开始会有人不服,但有办法让你服。

那边刘湘下班回家吃饭,这边刘从云告诉众人,说刘湘的桌上有哪几样菜,他吃饭时说了哪些重要的话。有人半信半疑,一问刘湘,千真万确,没半点差池。

为什么刘从云能未卜先知?当然是有“慧眼”。在无处不在的“慧眼”覆盖之下,连刘湘都没了隐私,其他人能不揣着小心吗。

假使你还是不当回事,下面有更狠更辣的。

某天,刘从云在刘湘面前演示八卦,忽然掐指一算,脸色阴沉下来。刘湘忙问究竟,刘从云说,有个连开到刘文辉防区的边境去了。

诸侯有如列国,防区的边境线就相当于各自的“国境线”。跑到“别国”的“国境线”,这个连很明显就是要酝酿“叛国”了,刘湘的脸也随即阴沉下来,立即派部队予以追回,并将连长予以枪决。

处决令一下,三军为之震动:这“神仙军师”忒牛了,既能透视,又能卜卦,就算你是孙悟空,也跳不出他的如来掌啊!

与其说刘从云是在使神术,不如说他在变魔术,什么叫魔术,当然全是假的。

刘从云要“透视”刘湘,简直太容易了,两人搭档,刘湘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去做就是了。

至于那个连长,讲穿了就是个屈死鬼。据说此前刘从云曾告诉他:“我给你算了一卦,某天你会有杀身之祸,必须将部队开到某处暂避两天。”

连长颇为难,说没有督办命令,我哪能擅自移动呢。

刘从云摆出他的军师架子:“以后进行野外作战,经常需要宿营在外,现在就开始训练,有什么不可以的?”

连长还是有些迟疑:“可那边不是敌军防区吗?”

刘从云点拨他:“你用不着深入嘛,就在边境上停住不动,待上一天就开回来。”

说完又拍了胸脯:“不要怕,有我呢,我给你作证明!”

连长傻乎乎地就真去了,根本没想到会因此人头落地。

这个节目同样需要一拍一档,而它的创意却来自于三国时代的孟德公。

当时曹营作战粮食不足,曹操密令粮官用小斛替代大斛,克扣士兵口粮,最后却以贪污罪把粮官给杀了,这就叫借人头买人心!

刘从云在重庆声势日隆,凡是要在刘湘营中当军官的,都要拜在其门下。

刘从云专门在重庆设“馆”传道,“馆”里的信徒,除刘湘之外,还包括王陵基、王缵绪等大小军官,共凑成一百零八人,称为一百单八将。

此谓以神治军。万事开头难,历史上的诸葛亮走出茅庐时才二十多岁,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难怪关羽张飞要为难他了。

与之相比,刘从云最大的缺陷也是年轻,不过不是年龄大小上的年轻,而是他在政治舞台上看起来还太嫩。

有人甚至为刘湘叫屈,说刘湘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刘神仙”耍呢?

旁边立即有人纠正:“不是神仙耍刘湘,是刘湘耍神仙。”

第三个人笑了:“你们都错了,他们是互相耍,刘湘耍神仙,神仙耍刘湘。”

“耍”当然是很刻薄的用词,你要搬到过去,能不能说刘备在耍诸葛亮,诸葛亮也在耍刘备呢?

或许换成借用就比较好理解了。刘备要建立功业,就得借用诸葛亮的聪明才智和社会关系,同样的,诸葛亮若不依倚刘备为“主公”,也只会在南阳沉寂一辈子,他那自比于管仲、乐毅的志向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刘从云的志向可不小。

就像刘湘最初只想当个普通军官一样,刘从云在摆八字摊头,乃至于转行传道那会儿,估计也不过就是想发个财致个富什么的。但是有一个专门研究心理学,叫做马斯洛的美国老外不是说过吗,人的需求要分层次,吃饱喝足只是最低层次的需要,这个需求满足后,一层层往上去的平台还多得很哩。

刘从云吃饱喝足致了富,又有这么多信徒对他顶礼膜拜,自我感觉一直在向“超凡”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更高点的个人需求,那就奇了怪了。

要知道,刘从云的“孔孟道”还打着孔孟的招牌,而孔孟可都是主张积极入世的。

在入幕之前,刘从云就时常对他的信徒们说:“我道是孔子的先天大道,自然也要按照孔子的教训去做,先修身,后齐家,最后要治国平天下。”

见到刘湘时,刘从云那一声失态的大呼,并非完全做作,他是真的认为从此有机会“治国平天下”了。

贴身弟子们对刘从云的心理摸得很透,过后马上编出段子:“因为刘备在三国时没有能统一全国,所以留下遗恨。这次玉皇大帝派从云老师(指刘从云)下凡,就是要做大事,保卫汉室江山。”

刘从云自己也毫不掩饰,他说:“当此中原逐鹿,乱世出英雄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作中流之砥柱,舍我其谁!”

人人都以为刘从云只知道装神弄鬼,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更热衷的其实早已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在政治圈内一展拳脚。

注意,“神仙”不过是我的外衣,从政才是我的核心。

刘从云政治舞台上虽然年轻,但在神坛上早已是万人仰望,这时候“神仙”外衣就能起到极其关键的作用。

刘从云的信徒,除大多数为基层农民外,也有地方上的士绅甚至袍哥,刘从云便从这些信徒中挑选出一些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的人,并且逐个给他们大灌迷魂汤,说你的根基很好,是前代某某(历史或小说演义中的出名人物)转世,今后前程远大,定能安邦治国。

打足了气之后,刘从云便以这些人为骨干,派他们到处活动,在中上层社会进行宣传和拉拢。

为什么刘湘早早就知道了刘从云的名字,说到底,还不是宣传的结果。

渐渐的,入道的川军将领已不仅仅止于重庆。这些人有的是被刘从云派出的骨干拉拢,抱着姑且一试的目的;有的是通过刘湘介绍,想跟刘湘攀个关系,以寻求保护;有的干脆就是受周围其他人的影响,看你们都加入了,觉得自己不入不太好。

他们还只是一些小诸侯,但作为开头,这已经足够了。刘从云又在成都、万县分别设馆,以容纳这些上层人物,事后他告诉自己的弟子:“从此英雄入彀了。”

就在一切都操持得红红火火的时候,刘从云突然离开重庆,前往武汉。

给信徒及外界的说法,是重庆和成都道馆的“灵根”没有调好,刘从云作为教主得四处云游去“调”一下。

实际的原因当然不会如此简单,而且仍跟政治紧密相关。

这一年是1927年,四川以外的政局变化极其剧烈,先是南方发起的北伐之役在长江流域打垮了吴佩孚,接着,又出现“宁汉分裂”,蒋介石在南京,汪精卫在武汉,两个南方产的国民政府一母同胞,却相互对峙。

南北谁胜谁负,基本已有定论,起码长江流域这一块是没有疑问了。川中诸侯不论大小,全都是转舵行家,一夜之间便全都“咸与维新”,宣称服从国民政府,并受编成为“国民革命军”,其中刘湘反应最快,在加入国民党后,第一个就职为第二十一军军长,其他有点实力的诸侯也都有样学样,相继当上了“革命军军长”。

如果说这一点比较好解决,下面就比较难了。

刘存厚的谋士吴莲炬在“隆中对”中,曾提出一个外拥中央,内固实力的策略。问题就在于你拥谁为“中央”呢,是南京,还是武汉?

最稳妥的办法是等等看,事实上,大家也都在等,就等南京和武汉决出胜负,但是稳妥有时就意味着落后,一旦人家那边尘埃落定,封王拜侯可就没你什么份了。

要做大事就得冒点风险。刘湘像受编时一样,又是首先行动,暗中将赌注全部押给了蒋介石。

蒋介石一心北伐,对四川境内的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刘湘这样的川中实力派主动投靠,当然没理由不高兴,因为那就意味着他起码可以通过刘湘“以川制川”了。

为了方便联系,蒋介石专门在上海买了一部短波无线电机送给刘湘。据说当时这种短波无线电机一共才三部,另外两部,蒋介石自用一部,还有一部给了白崇禧。

刘湘除与蒋介石直接通电外,还派代表专驻上海,应该说南京那边没什么问题了,他所顾虑的是武汉。

“神仙军师”去武汉,一方面是窥测动静,另一方面也便于从外部总揽四川局势。

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还未出现时,刘备总是多灾多难,几乎让每个读者都为他揪一把心捏一把汗,自从有了孔明之后,大家就安心了,大可以吃着爆米花看闲书。

孔明在时,百战百胜,即便不在,不还留下了“锦囊妙计”嘛?

刘从云临行之前,也给刘湘留下了一个“锦囊”,让他在碰到困难时如此如此。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当刘湘在重庆做他的“新野事业”时,杨森在万县也没闲着,而且两人都碰到了如何团结内部这一棘手问题。

杨森可来不了刘湘那种哭哭啼啼、欲说还休的酸样,也绝不会装成戏剧里受了委屈的小生,一个人跑到角落里去跟部下将领们玩躲猫猫,当然更没那么多心眼如刘湘一般搞“以神治军”,他只会下狠劲硬压,采用的是所谓“强干弱枝”政策。

杨森从各个师里抽调机炮重火力,成立机炮部队,又每师抽调一个主力步兵团,编成执法大队。这些部队全都由杨森直接掌握,看谁不顺眼,马上就可给以颜色。

杨森得劲了,各师却无不被抽到骨软筋酥,师旅长们叫苦不迭,有人忍不住发牢骚:“集中机炮,等于脱马褂,成立执法队,等于脱长衫。昨天脱马褂,明天脱长衫,后天是不是要连裤子都剥光呢,这让我们如何见人?”

为了让军官消停下来,杨森又创造了一套新理论。他说:“养恶人如养鹰,饥之则附,饱则飞扬。”

杨森把部下全当恶人养,给的薪资极低,使他们时时处于一种半饥半饱状态。有人发牢骚或不满意,杨森就随手新人换旧人,完全不顾任何情面。比如他觉得师长不听话,就撤掉师长,提拔旅长接替,觉得旅长不听话,就撤掉旅长,升团长为旅长。

这下大家反而叫得更凶了。

杨森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叫做“杀鸡给猴看”。他以“阴谋叛变”的罪名,派执法大队把一个叫杨春芳的师长给抓了起来,并要处以极刑。

杨春芳系绿林袍哥出身,杨森军中,有此经历的人不少,比如范绍增。见杨春芳可能要人头落地了,他们一方面是物伤其类,另一方面则出于江湖义气,纷纷争着为其求情,说杨春芳半辈子刀口舔血,欠下的人命债委实太多,死是应该的,但是人人都可以杀他,唯独杨森不能。

为什么呢?“因为他两次投奔惠公(指杨森),口口声声称你为叔父,并无半点要叛变的迹象,再说他打仗又向来卖力,多次充当开路先锋。这样的人,你杀之不仅不仁,而且不义,以后如何统率诸将?”

杨森心中有鬼,顿时被说得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方答复道:“你们请回,容我再研究。”

范绍增等人以为妥了,遂放心离去。谁知当天半夜,杨森便下令执法大队将杨春芳枪决了。

第二天,将领们听到消息,不由得面面相觑,脸色发白。自此后他们人人自危,平时若没有大批警卫跟随,都不敢随便走出营房。

杨森以为自己把一众猴子给吓住了,还直得意呢。但因为范绍增的实力较强,防区又在万县之侧,他对之仍不放心,便借故把范绍增招来万县。当时他是想要测试对方有没有“反心”,有“反心”就当场扣下,甚至像杨春芳那样杀掉;若无“反心”,则先卸其兵权,然后再慢慢图之。

范绍增已经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杨森故意不叫他进来,也不理睬,活活将他晾在门口竟达两个小时。

晾完之后,杨森忽然破口大骂:“如此扯风(四川话,大意与扯淡接近),我决心不干军长了,下台!”

这话当然是说给范绍增听的。范绍增绰号“范哈儿”(哈在四川话中是傻的意思),但他表面憨傻,为人却机警异常,江湖经验十分丰富,马上装作生气的样子也发起火来。

“人家说我反抗军长(指杨森),真正岂有此理!军长就像父亲一样,师长就像儿子一样,哪有当儿子的去反抗老子的。”

一番话完全出乎杨森的意料,但又恰恰说到了他的痒处,两个字:舒服。

杨森这才转嗔为喜,走出办公室对范绍增说:“你的枪太旧了,给你换新的。”

这是要卸他兵权。范绍增很清楚杨森的意图,立刻同意“换枪”,并且故作镇静地问杨森:“什么时候换?都等不及了。要不我明天就把枪统统交来。”

杨森真以为范绍增是个傻子,也就不再派人紧盯监视。第二天,范绍增说要出城打猎,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防区,随即便和其他也早已不满杨森的师长进行联络,加上主动入伙的赖心辉,组织“倒杨军”,这就是“四部倒杨”。

“四部”还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便告知刘湘,请他做主,再给个“倒杨”的正式名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到了那一步,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刘湘“倒杨”的心比“四部”来得还迫切和彻底,只是他的行事风格,向来极其小心谨慎,成功概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事,基本不予考虑,更不可能贸然出兵。

现在有“四部”去捅那个马蜂窝,就要省事多了,他所要做的,也就是给杨森安个罪状而已。

他很快就想到了:杨森的“政治路线”有问题,在北伐胜利在望之际,他竟然还继续包庇和窝藏“北洋余孽”——老主子吴佩孚!杨森一向换主子换得最勤,要不怎么叫“川中吕布”呢,可偏偏这次他换得有些不干不脆。原因是吴佩孚在被北伐军击败之前,曾封他为四川省长,他舍不得这个职位,连带着就生起了幻想:说不定吴佩孚还能东山再起呢,到时再想跟可就难了。

如何才能鱼与熊掌兼得?杨森的办法是脚踏两只船,他一方面改换旗帜,由此得到了第二十军军长一职,另一方面又与吴佩孚暗通款曲,甚至迎吴入川。

有勇无谋的人耍小聪明,通常都会演砸,而杨森的那点心思,更是白痴偶像剧的水平,别人哪会看不出来。

刘湘紧紧抓住杨森这个破绽,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向蒋介石狠狠告了一状。

强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蒋介石当即下令将杨森予以免职,另任他人。

杨森哪里舍得把“革命军军长”让出来,反正你撤你的,他厚着脸皮照样做。新的“第二十军军长”拿着蒋介石的任命状早已急不可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就职了再说。

这边不肯摘帽子,那边要戴帽子,于是自当年刘存厚、熊克武的“双督军”之后,四川再出双黄蛋奇观,有了两个“第二十军军长”。

刘湘在结结实实地阴了杨森一把后,便以当家人自居,给范绍增等人加官进爵,鼓动他们拿着“天子令”尽快兴师万县。

杨森先丢了官,再遭“四部”围攻,自然是又气又急。刘湘还不忘在伤口上撒把盐,让当年的“内鬼”王缵绪出面,发通电劝杨森下野。

王缵绪在通电中用词尖酸刻薄。他讽刺杨森说,你不是“号称猛勇”吗,一味要“以力服人”,现在怎么样,一挫再挫,逊到不行,眼看就要沦为难穿鲁缟的强弩之末了吧。

王缵绪还说,如果杨森愿意下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王缵绪就情愿生生世世做小沙弥,一心一意地服侍杨森这个“佛祖”。

杨森看到这份通电,怒气冲天。

刘湘和王缵绪的本意是要展开攻心战,羞辱和刺激一下杨森,顺便给攻向万县的“四部”打打气,但最后起到的却是反效果——杨森真的被激怒了,不过他不是“放下屠刀”,而是舞着刀就冲了过来。

说过了,杨森是勇战派的,一勇起来,千军难敌。

“倒杨军”看似声势浩大、咋咋呼呼,可转眼之间就被杨森打得首尾不能相顾,最后以分崩离析告终。

赖心辉有一个主力师师长,是杨森的速成系同学,以前就曾被杨森俘虏过一次,此番再次上演“二进宫”。杨森打趣他:“老同学,你咋个又来啰。”

这师长倒也不羞不臊,坦然作答:“因为你上次招待我很丰盛,迄今尚念念不忘,所以这次又来搅扰你了。老同学,我们这不是梁山泊的兄弟,越打越亲吗?”

杨森大获全胜,俨然已是一览众山小的派头,所谓“风度万人迷,正气无人敌”。连刘湘也畏其三分,怕他乘胜攻进重庆,连忙一边调兵设防,一边派代表与杨森洽谈“合作”。

刘杨“合作”多次,可没有哪一次能“合作”成功。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合作”基础:刘湘要当“帅”,让杨森为“将”,然而杨森哪里愿意,他还恨不得反过来让刘湘做跟班小弟呢。

所谓“合作”纯属南辕北辙,完全谈不拢,不过杨森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仗,急待喘息,也并不想打。所以尽管两人“合作”未成,但总算又得以相安无事。

趁着前方太平,刘湘想到要把自己被扣留的一批军火给要回来。

重庆没有兵工厂,刘湘开设了一家武器修理所,但功能也仅限于修理一下破枪而已,武器还得从国外购买。

有刘航琛理财,刘湘不愁没有钱,愁的是没有人肯卖。由于中国连年内战,国际社会其时已发布禁令,禁止军火贩华,步枪、机关枪一律不准运进来,并由英国海军负责监视。

可是不管老外的规则订得有多严、篱笆扎得有多紧,终究敌不过中国人的“聪明”。

你不是说不能卖军火吗,那卖给我“警察用品”怎么样?可以,那不就得了。

“警察用品”也是枪,不过是短枪。英国海军上船查货,验证到底是不是军火,其实就看枪身长短,长的是军人装备,短的是警察的防身之物。

手提机关枪(实际就是早期的冲锋枪)枪身很短,中国人就把它作为“警察用品”,英国人照章办事,挥手通过。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即便买“警察用品”,也得有进口护照。早在刘从云未出川时,刘湘就通过与蒋介石的关系,弄到了护照。

订购军火有门路了,但刘从云却迎头泼来了一盆冷水。刘从云不是说不要买军火,是说时机不合适。

军火这东西,大家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刘湘买军火,靠的是蒋介石,可依刘从云看来,蒋介石的地位还不够稳固,难保这批军火的安全。

彼时刘湘与刘从云的关系还处于初级阶段,如果说算卦占卜传道,自然是刘从云专业,可政坛就不一定了。

当时的形势,“宁汉分裂”过渡到“宁汉合流”,武汉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合并成了一个南京政府。在刘湘看来,蒋介石已执牛耳,他担保的军火不可能出问题。

我在这个圈子里都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难道眼力还不如你个初出茅庐的“神仙”?

刘湘没听刘从云的话,下了十万的订单,让驻上海的代表照购不误。

可是这一回他真失算了,十万军火倒是运进了上海,却被淞沪警备司令部给生生扣留了下来。

白花钱还是小事,关键是等着用啊,刘湘愁眉不展,突然就想到了刘从云留下的那个“锦囊”。

“锦囊”不用拆,因为刘从云当时就说了,如果遇到困难而又不便发电写信时,就派亲信去武汉找他!

现在毫无疑问是遇到了困难,不知道刘从云能不能给想个办法,而这事又不能发电写信,否则可能泄密。

刘湘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派人在武汉找到了刘从云。

刘从云听完来意之后,叹了口气:“我早就说了不能买,只是玉宪(刘从云给刘湘起的道号)不听。枪械已无希望。”

但是他又说:“枪械不可能拿回来了,到了明年或者可以取回一些子弹。”

使者听出来了,“刘神仙”也没什么好办法,“取回子弹”云云多半是为了给自己遮脸。

既然如此,使者也就不急着回川,打算在武汉玩上两天再说。

不料刘从云告诉他:“你要立即启程,回去告知玉宪,重庆将有大战事,让他立即做好准备。”

见刘从云神色严峻,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使者也紧张了起来。

刘从云已经预先做好一个“锦囊”,让使者带给刘湘。在这个“锦囊”里,他不仅让刘湘把全部兵力集中于重庆,而且要求刘湘必须亲自出马,甚至于谁守谁战,谁警戒谁出击,都作了详细部署。

尽管重庆还未出现刘从云所说的大战迹象,但刘湘在收到“锦囊”后仍不敢怠慢——先前就是没听刘从云的话才吃了亏,如今还不得多加小心了吗。

刘湘赶紧照方子抓药,按照刘从云的计划行事。刚刚把兵力部署好,大战果然爆发了。这让刘湘一头冷汗的同时,也大为惊服于刘从云的“神机妙算”。

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在放到赤壁大战借东风这一节时,特地加入了一个孔明在户外观察天气变化的桥段,凡是有现代知识的人都明白,这说明所谓世间“妙算”皆非天授,而实属人谋。 刘从云在武汉上层也传道,借助于刘湘的牌子和他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颇拉拢了一批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英雄入彀”,其中一人尤为重要,他叫贺国光。

贺国光是湖北人,但考上的是四川速成学堂,与刘湘是同学。他以前是吴佩孚的部下,在吴佩孚下野后,就死心塌地地追随蒋介石,成为其账中重要幕僚。

正因为一直伴驾于蒋氏左右,贺国光才能掌握很多外界不知晓的高层权斗内幕。“宁汉合流”后,蒋介石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明里暗里要阴他的人多了去,随时可能一跤滑倒。

当从贺国光嘴里了解到这一信息时,刘从云便知道刘湘的那批军火悬了。

果然,蒋介石不久便因“北伐失利”而被政敌们排挤下野。当军火在上海被扣留时,他已经去了日本,就算想帮刘湘的忙也帮不上了。

那十万军火里面,除了一千多挺德造手提机枪外,还包括从比利时采购的机枪枪筒——军阀“钻篱笆”的功夫让老外不佩服都不行,这些枪筒进口时不叫枪筒,都叫“钢管”,只要配上枪托,就可以组装出两千多挺轻机枪了。

如此大一块肥肉,放哪儿不得哄抢啊,所以刘从云断定,即便是蒋介石复出,这批军火特别是枪械也早就被啃得差不多了。

刘从云能够预料到重庆将有大战事,更是和孔明借东风一个原理,绝对不是鹅毛扇一扇,就能把东风扇来,而全凭他平时“天气预报”的功夫。

刘从云人虽在武汉,但他的信徒遍布巴蜀,上中下各层都有耳目,刘从云所要做的,不过是对来自各方的情报进行汇总分析,然后得出结论。

假如四川的这些诸侯是在舞台上演川剧的演员,刘从云就犹如坐在演播室里的导演。在他面前,大屏幕、小屏幕、正镜头、侧镜头,哪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写一封具体的作战计划也就不是很费劲的事了。

大屏幕上,只看到杨森红了脸,但小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只猴子在背后上蹿下跳。

川中“猴子”只有一个,就是邓锡侯,水晶猴之所以又要跑出来招惹是非,是因为他对刘湘极度不满。

杨森在“政治路线”上摔跟头之后,刘湘因“政治正确”而更受蒋介石的格外青睐,特别预定其为“善后督办”,让刘湘主持川省将领会议,给邓锡侯等几个还没什么名分的诸侯安排席位。

刘湘素来出手大方,只要你肯跟他,都会尽可能让你吃饱,他给邓锡侯安排的交椅是省府委员兼财政厅厅长。谁都知道财政厅厅长是个肥缺,猴子高兴了,可刘湘的任命仅仅是提议,最后还得交南京政府确认。

不知是不是蒋介石下野的缘故,南京政府明令发表时却未按照刘湘的提议,邓锡侯的“财政厅长”也被拿掉了,这让邓锡侯勃然大怒,认为被刘湘玩了一把。

这种事以前不乏先例,当初袁祖铭就曾因此愤然而起,恨不得要跟刘湘拼命。可邓锡侯不是袁祖铭,甚至在他眼里,袁祖铭可以说愚不可及,他甚至都弄不明白,就凭这傻瓜蛋那点智商,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邓锡侯要摆谁一道,向来不走直线,只走曲线。

在扇阴风点鬼火方面,水晶猴那真是精力过剩、创意无限。在他的暗中张罗下,很快就组织成立了针对刘湘的“同盟军”。

被推到前台的“同盟军”成员主要来自于军官系,这是自武备、保定、速成之后,四川军人中形成的一个新派系。

还是在尹昌衡主政的时候,他成立了四川陆军军官学堂。当该军校第二期毕业的学生到部队见习的时候,正值保定军校的一期生大批涌入四川。保定的文凭在当时军界中相当于北大清华,自然比军官学堂要占优,在待遇中也就泾渭分明了,比如保定生实习三个月就可以当排长,军官生却要熬上六个月。

军官生自然而然开始抱团,以便在与保定生的竞争中能占得优势。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第一期毕业的李家钰出任四川边防军总司令,到达当初赖心辉那样的地位时,军官系才得以显山露水。

每个派系的形成都是这样。先由一个人混出头,然后众人攀附,雪球越滚越大。只要是军官学堂出来的同学,就算失业,你都可以到李家钰门下去谋个差,渐渐地,李家钰也就成了军官系的首领。

做老大威风归威风,烦恼也不少。李家钰的烦恼是他的防区太小,来投靠他的同学又太多,若不积极扩充地盘的话,实在应付不了浩大的开支。另一方面,由于刘湘在重庆扼住水路交通,导致物资难以运入,他们这些后起的新诸侯也就都被掐着脖子,迟迟难以做大做强。

李家钰给邓锡侯当过师长,邓锡侯便以老领导的身份,跑来给李家钰指了条明路:跟刘湘干到底,放心,又不是你一个人和他斗,还有杨森那个“常胜将军”呢。

邓锡侯把“同盟军”这个旗帜树起来后,他自己就抽身溜掉了,前台的主持者变成了李家钰。

搞掂李家钰,邓猴子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杨森那里。

杨森这个人,心眼儿从来就没宽敞过,属于那种睚眦必报,隔一晚上再把你干掉都觉得特憋屈的类型。事实上,刘湘怎样在蒋介石面前告他黑状,怎样怂恿和支持“倒杨军”,又怎样借王缵绪之口羞臊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一个字都没忘。

他能坐下来跟刘湘谈“合作”,只是以前吃亏吃得实在太多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多少懂得了些在把握不大的情况下,如何消减自己狂躁情绪的法子。

可这不是真实的杨森,真实的杨森不是这样的。

听邓锡侯说,李家钰和军官系愿在共击刘湘的战役中助其一臂之力,杨森顿时心花怒放,没有丝毫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终于不用夹尾巴了。有了朋友就有力量,自己已经神勇无敌,再有这么多人加盟,还愁“大耳贼”不灭吗?

刘湘,你听着,从现在起,群殴就是我们一群打你一个,单挑就是你一个打我们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