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键时刻

当蒋介石又一次处于命运转折点的时候,他在南昌迎来了黄郛。

黄郛一到南昌的北伐军总司令部,武昌和九江的国民党党报便纷纷撰文,指责黄郛是北洋政府的走狗,不应让他混迹于南方的革命阵营。蒋介石为此在纪念周上大发雷霆,说:“黄膺白(黄郛字膺白)是我私人的好朋友,难道我们革命,连朋友也不要了吗?”

李宗仁那时在蒋介石手下任江左军总指挥,他经常可以在司令部内见到许多陌生面孔。这些人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张群,另一个就是黄郛。

初次见到黄郛,对方便给李宗仁留下了深刻印象——此人风度翩翩、举止从容,且能说会讲,其成熟干练一望而知。

黄郛是蒋介石的浙江同乡、日本振武学校的同学。辛亥革命时,蒋、黄一起参加过光复上海之役,并结拜为异姓兄弟。虽然黄郛是老同盟会员,但从未加入过包括国民党在内的任何党派,不仅如此,黄郛后来还在北洋政府迭任过要职,甚至一度出任内阁总理。要知道,国民党北伐“伐”的就是北洋政府,由此看来,武昌和九江的舆论对黄郛大加排斥似乎并不冤枉。

当然了,只要蒋介石出面说话,其他人再啰唆和不满亦是枉然。李宗仁不解的是,张群已经在总司令部做了总参议,但黄郛并未被授予任何职务,那他来南昌干什么?

万全之策

事实上,黄郛一直都与蒋介石有着比较密切的书信往来,并且从蒋介石担任黄埔军校校长起,就开始为蒋介石出谋划策。

南昌时期的蒋介石尽管已经显山露水,但在政权和党权上尚不具备优势,中共和国民党左派均视之为敌,好听点说他是“拥兵自重”,难听点就直接指责为“新军阀”。另外,蒋介石当时拥有的军事力量也不足。国民革命军在誓师北伐时一共有八个军,其中只有何应钦的第一军跟蒋介石有直接关系,而且蒋介石还不能做到完全掌握,他真正可以控制的其实仅有第一军第一师。显然,当时的蒋介石要想问鼎中原,难度着实不小,他的日子也一直不是很好过,所以才会在日记中写道:“三年来酸辛泪,时自暗吞。”

感觉周围危机四伏的蒋介石急需拿出一个万全之策,但绞尽脑汁亦无所得,这时候他便想到了黄郛,说:“要筹划大计,非膺白兄莫属也。”

蒋介石两次给黄郛写信,邀其南下,第二次还特派张群到天津送信。

思虑再三,黄郛决计南下帮盟弟渡过难关。他首先途经上海,通过和自己的故交、中国银行副总裁张嘉敖商谈,为正苦于薪饷无着的北伐军筹到了大批款项。接着,在张群陪同下,他又来到南昌,当面向蒋介石阐述了自己“共底于成”的策略。

“共底于成”包括政治、财经、外交、军事、社会人心五个方面的内容,其中居于首位的是“离俄清党”。

黄郛援引了一个经济现象。他说由于一般市民畏惧国民党的“联俄容共政策”,已经导致“上海空屋日多,而天津租界地产价格,呈空前绝后之暴涨,初则广帮,继则沪帮,纷纷北来”,北方成为“中产阶级准备的最后立脚处”。

黄郛的意思是,蒋介石只有改变“联俄联共”的政策,才能在国民党内部站稳脚跟,进而问鼎中原。

黄郛的这一番宏论,对蒋介石而言无疑非常具有说服力。蒋介石决定采纳他的建议,着手开始进行“离俄清党”的准备。

其时,中共羽翼未丰,手上连枪杆子都没有,相对而言,“清党”是容易做到的,难的是“离俄”。国民党当初依靠苏联才在广东再度崛起,倘若没有苏联的支持,黄埔军校都不一定能办得起来。如今鸟尽弓藏,要一下子把人家甩掉,谈何容易。黄郛为此也想到了办法,这就是从清末起就采取的“以日制俄”策略。

日本虽然主要以国民党的对手奉系为支持对象,但它和苏联在中国东北存在着根本的利害冲突。按照黄郛的分析,“中国两个邻居(指日本和苏联)都不善”,眼下只能用缓急轻重之策,先谋求同日本、英国的谅解,以迅速改变从前一边倒向苏联的局面。

黄郛长期在北洋政府从事外交工作,在日本军政两界均有熟人。在黄郛的牵线搭桥下,蒋介石先后与日本军政代表进行会晤,称自己与苏联和中共之间存在“尖锐的对立”,并将断绝这种关系。他告诉日本军方代表铃木贞一:“你就放心吧!我到南京就正式表明态度。”

这一期间,在苏联顾问鲍罗廷的主持下,武汉政府通过反蒋方案,撤销了蒋介石的中央常委主席和军人部长职务。蒋介石与武汉政府的矛盾由此愈发激化,也更加坚定了他“表明态度”的决心。

1927年3月24日,北伐军攻占南京。当天便发生了“南京事件”(即“宁案”),英美两国以在宁侨民遭到北伐军的侵犯和劫掠为由,下令在长江上停泊的军舰对南京城实施炮击。

日本在“宁案”中也有损失,但日本政府禁止其军舰开炮。据说日本舰队司令在军舰驶回上海后即自杀谢罪,他在遗书中说,由于奉令不准开炮,以致海军保护侨民不周,这让他无面目再见国人。

日本政府在“宁案”中表现出来的态度,显然与之前对蒋介石达成的谅解有很大关系。当时一般舆论对“宁案”的解读,大多归结为列强对北伐军的挑衅,也有说北伐军部分士兵违纪,或者是北洋军乔装后故意嫁祸北伐军。

黄郛从日本领事馆得到了英美拟对蒋介石实施高压政策的情报,他立即向蒋介石进行了传达。

“宁案”让蒋介石的军政生涯面临着一场重大考验,蒋介石和他的部下幕僚们日夜商讨着应对之策。有一天晚上,黄郛去蒋介石的住所详谈,临行还特别关照家人带上铺盖,准备万一时间太晚,就留宿于蒋介石处。

黄郛给蒋介石的建议是,抓住时机,化被动为主动,在外交上争取日本的支持和英美的谅解。蒋介石表示完全认同,他对黄郛说:“膺白兄,现在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们一定要取得日本人的支持!”

信任已成力量之人

受蒋介石之命,黄郛两次与日本领事矢田七太郎进行秘密谈判。矢田得到了蒋介石准备发动政变的机密情报,而黄郛则希望日本能出面调停蒋介石与英美等国的关系,并让英美与日本保持一致,将矛头指向武汉方面。

币原外相在听取矢田的汇报后,即与英美使节进行会晤。不久,日、美、英、法、意五国公使达成协议:对“宁案”的抗议照会不加时限,不提制裁,所有锋芒全部指向对“南京暴行”应负责任的“中外势力”。

所谓“中外势力”,指的当然不是蒋介石和它们这五国,而是中共和苏联。

与列强爆发大规模冲突的危险消除后,蒋介石马上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行动。4月11日,他密令被北伐军控制的南方各省,一致实行“清党”。第二天凌晨,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一周后,蒋介石又在南京另立政府。主持武汉政府的汪精卫闻之十分震怒,宣布对蒋中正“开除党籍,免去本人所兼各职”。至此,宁汉双方处于完全对立状态,并均称自己为代表国民党的唯一合法政权。

一开始,北伐还能继续,尽管是各干各的。5月31日,唐生智率武汉北伐军占领了河南重镇郑州,同一天,蒋介石的南京北伐军则攻占了山东的南面门户徐州。

不过很快,武汉政府就因财政恐慌和政局不稳而被迫停止北伐。南京政府也觉得先搞垮武汉才是正事,于是同样暂停北进。

6月10日,汪精卫到郑州与冯玉祥举行会议。这时的冯玉祥坐拥陕甘宁三省及十几万军队,其兵力分布于陇海线上,从郑州可以直下武汉,从徐州可以直下南京。在宁汉对立的局势下,其地位显得举足轻重,可以说他这枚棋子被放到哪一边,哪一边的胜算就更大。

为笼络冯玉祥,汪精卫不仅将唐生智辛苦打下的河南全部让给了冯玉祥,同时还按照北伐军的编制,将冯玉祥的部队扩编为七个方面军。

联络冯玉祥,本是黄郛“共底于成”策略的一部分,当时黄郛就指出,只要蒋介石能引“阎、冯为同调”,北伐便可事半功倍。不过这主要还是就北伐而言,未料汪精卫会抢先出手,通过“以豫交冯”,将冯玉祥也放入宁汉相争的筹码盘中。

在宁汉对峙中,蒋介石并不占据有利地位。如果汪精卫再得到冯玉祥的全力支持,“南下攻粤或东下攻宁,皆意中事”,而蒋介石很可能在武汉发起的第一轮攻击波中就颓然倒地。

现在没有什么比把冯玉祥拉过来更重要了,但问题是汪精卫已经走在了前面,何况蒋介石与冯玉祥又素无交往,两人甚至从没有见过面,就算是要给对方送金赠银,都不知道该从哪个渠道着手。

关键时刻,黄郛再次发挥出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他拥有武汉政府根本不掌握的资源,即与冯玉祥有着很深厚的私人关系。

对蒋介石、李宗仁、唐生智这帮新生代军人来说,冯玉祥称得上是军界前辈,清末时就担任混成旅旅长,但他在北方军政界的名声一直以来都不太好,时人称之为“倒戈将军”,连李宗仁都知道,“北方军人都对他衔恨”。

黄郛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而且他和冯玉祥在个人性格、气质乃至学识上的差距也很大——许多人视冯玉祥为“土包子”,黄郛本人却学识渊博,不仅在政府迭任要职,还出版过多部考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专著。

不过这些都不影响黄郛看好冯玉祥。他很早便听说冯玉祥治军严明,能与士兵共甘苦,并叫得出几乎每一个士兵的名字。与此同时,冯玉祥虽然行伍出身,从未受过正统军事教育,但却有刻苦慕学之名,思想比较新潮,早在辛亥革命时就参加过滦州起义,用当时南方流行的话来说,即“很爱国”。

黄郛在北方从政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发展革命势力,以便实施“首都革命”。冯玉祥这样的履历和独特风格,不能不引起他的兴趣和好感。

黄郛经常引用一句名言:“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从这句名言中的“宏”出发,他建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交友观和用人观,这就是他曾向蒋介石提出的“任方面”。

黄郛认为,以中国之大,如果只有少数人做事是不够的,所以必须“任方面”,也就是“信任已成力量之人”。大家分工合作,如此才能做成大事,干出成绩。

冯玉祥显然就是黄郛心目中的“已成力量之人”。

精诚所至

黄郛在北方军政界拥有很高地位。冯玉祥对他也很关注,尤其对黄郛出版的“一战”专著极为欣赏,曾买了数百本让部下阅读。这些部下中有人后来见过黄郛,竟然还能背得出书中的几段警句。

黄郛后来经人介绍正式与冯玉祥相识。当时冯玉祥正以陆军检阅使的身份率部驻扎北京南苑,他邀请黄郛定期去南苑军营,为他本人及其营以上军官讲授军事学,以及分析国际国内形势。

从北平到南苑,一个小时车程即可到达,但那段道路崎岖不平,黄郛向有胃病,来回两个小时颠簸下来,经常捂着肚子叫痛,并且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尽管家人多次劝他告假,然而黄郛仍坚持不懈,他说:“这个集团可能是为北方工作的唯一同志,彼此必须认识了解,且此中必有他日方面之才,能(让他们)多认识本国及世界形势,或者可以少误国事。”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黄、冯关系日益密切,两人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有一次黄郛讲演结束,请冯玉祥指派一些部属到家里吃顿便饭。虽然请的是晚饭,但客人们很早就从南苑赶来北京,并且转述了冯玉祥关照的话:“黄先生(黄郛)不是空闲着的人,他为爱国肯来指导我们,北京城里有地位的人谁还会像他那样?你们早点去,谢谢他。”

黄郛的工夫没有白费。就在他和冯玉祥结交的那一年,冯玉祥朝“已成力量之人”更进了一步。当年美国《每周评论》发起民意测验,在“十二名在世的最伟大的中国人”中,冯玉祥得票仅次于孙中山,名列第二,超过了他的上司、直系首脑吴佩孚。

眼见“首都革命”的时机逐渐成熟,黄、冯经过多次密谋,决定发起政变。通过政变,冯玉祥罢黜了“贿选总统”曹锟,解散了声名狼藉的“猪仔国会”,同时电邀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以实际行动将自己从北洋系统中割裂开来。

很多时候,政治家的私人情谊也是难得的宝贵资源。虽然“首都革命”形成的局面并没能维持太久,但黄郛却因此与冯玉祥建立起较为深厚的信任关系。这一点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南京政府的国民党要员,不管老的还是新的,与冯玉祥的关系都不深。

在武汉政府已向冯玉祥投去“甘辞厚饵”的情况下,黄郛出面稍一斡旋,冯玉祥就答应蒋介石的邀请,到徐州与其见面。

1927年6月19日晨,蒋介石沿陇海线专车西上,在郝寨车站欢迎冯玉祥。一时间,郝寨车站的站台上冠盖如云,众人都屏息以待,静候着那个传说中的重要人物到来。

等了很久,西面才传来数声汽笛,一列火车缓缓驶进了月台。

军乐队赶紧奏起欢迎曲,按序排立在月台上的蒋介石等人也急忙整肃衣冠,并纷纷向缓缓移动的车厢内窥视。前面的车厢是“花车”,也就是有豪华装饰的高级车厢,里面有卧室、起居间和饭厅。大家认为这一定是冯玉祥坐的,但是左瞧右瞧,发现全是冯玉祥的文武随员,唯独不见冯玉祥本人的影子。这些随员见月台上的人伸首窥探,便知道是在找他们的老大,遂用手指了指后面的车厢。

大家一齐向后走去。令人诧异的是,后面的车厢并非客车车厢,而是一系列装运马匹的敞篷车,以及装运行李货物的铁皮车,里面既无窗户也无桌椅。

等铁皮车驶近了,只见一个布衣敝履的关东大汉站在铁皮车的门口,向着众人招手,原来他就是冯玉祥。

车停了,众人一拥上前,逐一与冯玉祥握手寒暄。蒋介石等将领均佩剑着冠,衣着鲜亮,而冯玉祥穿的是一套粗布军服,且腰束布带,足踏布鞋,二者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

这是蒋、冯第一次见面。老冯当时眼中的老蒋是这个样子:四十岁左右,整个人瘦瘦的,两只眼睛都凹了进去,说起话来先笑,然后就是哼哼哼。

虽然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形象有些别扭,可是由于前面做了铺垫,会晤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冯玉祥抵徐后,下榻在花园饭店。当晚蒋介石设宴招待,席间谈笑风生,颇为融洽。

趁谈得高兴,蒋介石便提出来,希望冯玉祥能帮他们打武汉。冯玉祥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请求,先前汪精卫也是这一套,当然是反过来,让他帮武汉打南京。

在已经收了汪精卫好处的前提下,冯玉祥决定两不得罪,谁也不打。他对蒋介石说:“若是我们自己打起来,何以对得起孙中山先生,又何以对得住中国的人民!不论如何,我宁愿得罪你们也不愿你们自己打。我恳求你们是共同北伐,先打倒我们的敌人,这是重要的事。”

第二天,南京政府的一批文官、元老也专车抵徐,参加与冯玉祥的会商。会商过程中,冯玉祥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一方面竭力赞同北伐,另一方面在宁汉对立上力主“调解”,并且说武汉方面已开始进行“分共”,国民党内部不能再进行自相残杀了。

蒋介石至此不再提及让冯玉祥打武汉的要求。晚宴上,冯玉祥一语惊人:“今天是南赤、北赤在这里集会!”

紫气东来

冯玉祥发动“首都革命”,后来又赴苏联考察,这让他在北方军人中几成异类。张作霖和吴佩孚都说:“南方的‘赤化头子(南赤)’是蒋介石,北方的‘赤化头子(北赤)’是冯玉祥。”

冯玉祥的惊人之语即出此典。他由“南赤、北赤”开始借题发挥:“我们哪里赤呢?我们是真真实实地赤心赤面要流赤血,保护中华民国的赤子,决不像张吴(张作霖、吴佩孚)两个样子,他们只要杀谁就给谁一顶赤帽子戴。”

有蒋介石“师爷”之称的吴稚晖心领神会,立即呼应道:“今天这里是紫气东来!”

6月21日,蒋介石拿来拟好的一份电报稿给冯玉祥看。冯玉祥看后无异议,便与蒋介石共同在电稿上签了名,这就是“马日通电”(21日的电报代日韵目是“马”字)。

“马日通电”出自于黄郛手笔。黄郛自始至终参加了徐州会谈,他起草的这份通电有两个内容最为重要,其一是要武汉政府早日送苏联顾问鲍罗廷回国;其二是呼吁宁汉合流,共同进行北伐。

生意场上,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蒋介石为“马日通电”付出的代价是,允诺每月拨助冯玉祥军费两百万元,并预请冯玉祥将来任军政部长之职。

冯玉祥从徐州返回郑州后,即将“马日通电”发出。武汉政府顿时陷入孤立和被动,汪精卫曾经高喊“革命的向左来,不革命的滚开去”,以“左派领袖”的面目与蒋介石进行抗衡,如今也不得不改弦更张,宣布“和平分共”。

宁汉合流,但未能合作。吃了亏的汪精卫以“在夹攻中奋斗”为口号,派张发奎率粤军“东征”,武汉政府也准备随之东迁。为了抵抗“东征”,蒋介石将徐州前线的主力部队全部调回南京进行防御,结果造成徐州空虚,被孙传芳趁机予以攻占。

有人建议缩短战线,退守淮河,但蒋介石认为徐州乃战略要地,放弃徐州,势必助长北洋政府和武汉的气焰。他调来嫡系的第一军两师,亲自指挥对徐州发起反攻。

出师时,蒋介石誓言说,不打下徐州,便不回南京。可是事与愿违,不但徐州没有打下,而且败得很惨。

徐州反攻战的失败,让蒋介石认识到不搞定武汉就无法分身北伐。于是他召来负责前线指挥的何应钦和白崇禧,商量西征讨汉事宜,不料白崇禧却不愿服从命令,而主张与武汉讲和。

蒋介石闻言非常生气,他愤然说:“这样,我就走开,让你们讲和好了。”

白崇禧话一出口,就让老蒋栽了个悬梁的大筋斗:“我看此时为团结本党,顾全大局计,总司令离开一下也好。”又说:“总司令太辛苦了,应当休息休息,让我们试试看吧!”

蒋介石立刻意识到白崇禧并非出言无意,实际上是在“逼宫”。

“逼宫”不是偶然的,这是新桂系蓄谋已久的一次突袭行动。新桂系的“新”,乃是相对于已被他们扫荡清除的老桂系而言。在这支崛起于广西的新兴地方军事集团中,李宗仁和白崇禧分居一、二把手的位置,时人也常以“李白”并称。

“李白”的桂军第七军在北伐军中占据八分之一,蒋介石对他们不能不重视。李宗仁可以时常出入于总司令部,见蒋介石从来无须预先约定。他们谈话有时是为了公事接洽,有时只是一般的聊天。有一天李宗仁在蒋介石的办公室和他闲聊时,蒋介石突然问他:“你今年几岁了?”李宗仁回答:“三十七岁。”蒋介石便说:“我大你四岁,我和你换帖。”

所谓换帖,也就是互换兰谱,结为异姓兄弟。李宗仁连忙说:“我是你的部下,我不敢当啊!同时我们革命也不应再讲旧的那一套哇!”

蒋介石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不必客气。我们革命,和中国旧传统并不冲突,换帖子后,使我们更能亲如骨肉。”

蒋介石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一份红纸写的兰谱,原来他已经事先填写好了兰谱。

李宗仁又推辞:“我惭愧得很,实在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向后退,表示不敢接受。

蒋介石站了起来:“你不要客气,你人好,你很能干……”他抢上两步,把兰谱塞入了李宗仁的军服口袋,并叮嘱李宗仁也写一份给他。

李宗仁回去之后,把蒋介石所写的兰谱拿出来一看,上面除了一般兰谱所共有的生辰八字,以及一般如兄如弟的例行文字外,还有蒋介石自己撰写的四句誓词:谊属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

蒋介石写完誓词,郑重签上“蒋中正”三字,另外附有“妻陈洁如”四字。

有了敢怒敢言更敢做的资本

换兰谱,拜把子,甚至结为儿女亲家,只是当时南北双方要人拉近彼此关系的习惯做法。新桂系不是这样,他们强调的是团体,从李宗仁到白崇禧,再到留守广西的三把手黄绍竑,三人都没有金兰结盟,所以李宗仁本身对与蒋介石结拜这件事并不是很热心,除了老婆外,也没向任何一个人提及。

然而蒋介石却是认真的。他对李宗仁说:“你要写个帖子给我呀!”过些日子又继续追问:“帖子写好了没有?”李宗仁被搞得很难为情,实在推托不了,他便支吾着说不知道如何写法。蒋介石想了想说:“那你就照我给的那种方式写吧。”

蒋介石如此一说,李宗仁也就真这么做了,而且竟然一字不改地把蒋介石的四句誓词又照抄了上去,只是署名改为“李宗仁,妻郭德洁”。

白崇禧也得到了蒋介石的特别赏识。白崇禧原在第七军任参谋长,蒋介石筹组北伐军司令部时,就提议把白崇禧调升司令部参谋长。他找李宗仁商议,李宗仁还颇觉意外,说:“恐怕健生(白崇禧)资望太浅,年龄太轻,不能负此重任。”蒋介石则说:“我看还是他好,还是他好!”

最后内部探讨下来,决定由资历较深的李济深担任参谋总长,由白崇禧担任副总参谋长。李济深在广州留守,其职权由白崇禧代行,所以北伐期间,军中仍呼白崇禧为“参谋长”。

新桂系与蒋介石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蜜月期”。“四一二”前后,北伐军除留守广东的一个军外,其余开到前线的七个军大部分都反对蒋介石,倾向于武汉政府,只有新桂系的第七军、何应钦的第一军站在蒋介石一边。这种情况连老外都很清楚,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前,上海工部局日报就曾有过这样的报道:“据准确之观察,国民党中不久将发生分裂。白崇禧是右派的坚强支持者,他会帮助蒋介石。”

从蒋介石最有力的支持者,逆转成为最迫切的反对者。旁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实际上从北伐一开始,这一阴影就已经留在了当事者心中。

当初,李宗仁曾要求把桂军编成两个军,遭到了蒋介石的坚决反对。蒋介石只允许他编成一个军,也就是第七军,并且没有在财政、军需方面给予任何补助,第七军的装备、给养完全由广西自行解决。

如果说这是因为广东政府本来就如同空架子,没有很厚的底子作为支撑,尚情有可原外,下面发生的事就很容易让“李白”感到不快了——广东政府从苏联运来一批军火,包括步枪一万多支、重机关枪一百挺,李宗仁几经交涉,蒋介石也只肯分给第七军步枪一千支、重机关枪四挺,其余的大部分为第一军所有。

北伐之初,“李白”尽管对此不满,但他们作为地方军队,需要在蒋介石的北伐革命大旗下谋求发展,所以暂时只能把怨气放在肚子里,对蒋敢怒不敢言。

其实蒋介石那时候也是有苦说不出。作为北伐军总司令,他必须经常让自己的嫡系部队承担最艰难的作战任务,否则就难以调动桂军、湘军、粤军等其他非嫡系部队。在武昌久攻不下时,他甚至对刘峙等亲信部属说出了“虽至全军覆没,积尸累邱,亦非所恤”一类的狠话。

这样做的结果,并没有能够让蒋介石获得非嫡系部队及其派系的应有尊重,反而在作战不利时,还得蒙受各方指摘。与此同时,蒋军在战斗中受到的严重削弱,又使其难以得到快速发展。蒋介石在日记中大叫撞天屈:“我忠勇将士死亡过半,牺牲程度如此之大,而反受人讥刺,中正(蒋介石名中正)之罪尚能自赎乎?”

相比之下,其他非嫡系部队的发展倒大大超过了蒋军,其中桂军就由一个军变成了两个军(第七军和第十九军)。随着羽翼渐丰,“李白”开始有了敢怒敢言更敢做的资本。

到这个时候,蒋介石对“李白”的重用,便有了新的解读。在“李白”看来,蒋表面上信任他们,实质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指挥第七军,就连蒋让白崇禧当副总参谋长也被认为是别有用心。

白崇禧对李宗仁说,蒋介石私心重,偏爱第一军,容易引起其他各军的不满,由此引起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很难处理,这个参谋长很不好当。

白崇禧还说到,老蒋为人刻薄,事情不论大小都要由蒋一个人决定,他作为参谋长每走一步都必须向上请示。在这方面,蒋、白确实常有冲突和矛盾,比如有一次北伐军在江西缴了孙传芳部队的三万多支步枪,白崇禧当着蒋介石的面提出,打算将这批枪支分发给各军,以补充他们在作战中的损失。

蒋介石没有作声,过后白崇禧却还是自作主张地将枪支分发了出去。蒋介石当然很不高兴,认为白此举是为了讨好各军,以树立个人的威信。在同一些国民党元老谈话时,曾说白崇禧“办事越出他的职权范围”。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李白”也不会甘于久居人下。毕竟桃园结义也罢,千里马、伯乐也好,与团体利益一比,分量都轻了。

新桂系反攻的架势已经摆好,蒋介石在徐州反击战后的不利处境,则正好让他们找到了一个集中发难的机会。

这还不是兵变吗?

白崇禧要往老蒋眼里插棒槌,这根棒槌搁不搁得住,就看旁边的何应钦如何反应了。

何应钦时任第一军军长兼黄埔军校教育长,在所谓的“黄埔系”中,俨然蒋、何并称,其地位仅次于蒋介石。从黄埔时期开始,蒋、何就有了默契合作,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尤其在第一次东征的棉湖之役中,当蒋介石的指挥部被包围时,何应钦曾亲自督队冲锋,挽救危局。那一天后来还被蒋介石定为他和何应钦同生死、共患难的纪念日。

在此之前,何应钦对蒋介石一直是言听计从,蒋介石对何应钦也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之感。如今遭到白崇禧的“逼宫”,蒋介石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何应钦身上,他希望何应钦赶紧站起来,即便不扇白崇禧一个漏风掌,起码也得让对方噎到话都说不出来。

令蒋介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应钦居然一声不吭,对老上司的求助暗示视若不见。

蒋介石的脑袋顿时蒙了,他气得当场拂袖而起:“好,好,我这就走罢。”

回到寓所后,蒋介石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达半小时之久。第一军虽然被称为他的嫡系部队,但实际上该军只有刘峙一个师算是绝对忠诚于蒋,其他两个师都不太靠得住,如果身为军长的何应钦再不表示支持,确实就完蛋了。

直到此时,蒋介石仍然不愿相信,在自己再次遭到“包围”,政治生命即将面临覆亡危险的时候,何应钦真的会见死不救。

考虑再三,他传来侍卫长:“你打电话请敬之(何应钦字敬之)来!”

何应钦接到电话后随即赶到蒋介石的寓所。蒋介石尽量用很亲切的语调问他:“敬之,你以为白健生(白崇禧字健生)的提议如何?”

何应钦回答道:“在当前形势之下,我也只能同意他们的建议。”说完,就返身告辞而去。

蒋介石把何应钦看成左右手,可是何应钦却有另外一番想法。他自认与白崇禧私交甚厚,不愿轻易与之翻脸,而且以他的眼光来看,徐州新败,南京政府腹背受敌,这种情况下,若再与武汉交锋也确实不智。

显然,今日之鲍叔已非昨日之鲍叔,蒋介石对此感到极为失望和愤怒。

见蒋介石已完全落于下风,南京政府的军人都纷纷站到了新桂系一边,有人甚至说:“不管长衫佬(指吴稚晖等文官)赞成与否,我们主张与武汉合作。”

为了达到以退为进的目的,蒋介石想到以辞职相威胁。“师爷”吴稚晖则赶紧召集在宁要员开会,要动员大家对蒋介石进行挽留。

会上,吴稚晖首先发言,不外乎是目前正在北伐,蒋介石又担负北伐的军事主责,所以绝不可以辞职云云。他刚刚坐下,何应钦就站起来说:“总司令是自己要走的,他走了很好,从此我们也可以爱一爱国家。”

接着白崇禧也站起来发言:“革命是大家的事,总司令走了很好。我们大家联合起来做革命工作,少了他,我们一样可以做。”

相对来说,李宗仁的话算是比较客气:“请总司令自决去处。”不过他的实际意思其实和何、白并无不同。

吴稚晖仍想站起来替蒋介石说上几句,有人从背后伸手拉了他一把,用嘴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这还不是兵变吗?你不要老命啦?”

“兵变”的一个明显迹象是,在召开会议之前,李宗仁已经把第七军部署在了南京以西,同时又联络反蒋的周凤岐,让后者派部队进入南京外围,从而对南京城形成了包围。

蒋介石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主动表白,说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会议遂不欢而散。

8月13日,在“李白”的逼迫下,蒋介石通电下野。刚刚被任命为上海特别市市长的黄郛与蒋介石共进退,几天后也宣布引退。

能忍人所不能忍

蒋介石下台后,冯玉祥连电宁汉双方调解,汪精卫也表示论事不论人。宁汉对立的局面松弛了不少,于是李宗仁决定前往武汉商谈宁汉合作事宜。

这时孙传芳已陈重兵于江北。北洋军在浦口隔江炮轰南京,炮声终日不绝。李宗仁所乘的“决川”舰无法在下关江面停泊,他们乘夜间跑到下关上游约二十里的江面,以芦苇为掩护,才得以安全登船。

8月22日黎明,“决川”驶近安庆江面。晨光熹微中,李宗仁发现长江南北堤岸上分布着许多武汉方面的部队。过安庆时,两岸的唐生智部队更多,不仅岸上有络绎不绝的步兵,江面上也出现了载运辎重及火炮的运输船只。

安庆连同整个安徽在内,早就被新桂系视为俎上之肉,但因为徐州失守,第一、七军均调驻南京,安庆附近并无驻兵,武汉部队占据安庆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部队并不属于原先“东征”的张发奎。张发奎因追击南昌起义军已经跑到广东去了,现在占领安庆的是唐生智。

李宗仁对此自然极不满意。在庐山会谈时,他特地强调了沿途所见的情形,并坚决要求唐生智停止东进。

李宗仁讲完后,汪精卫便说:“德邻同志(李宗仁字德邻)的报告已十分详尽,所说各点也极合情合理,希望大家研究……”他把目光移向唐生智:“孟潇兄(唐生智字孟潇),你能否考虑把东下的部队暂时停在安庆呢?”

唐生智回头看了一下汪精卫,接着又把视线转移到李宗仁的脸上,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我的部队绝不能在安庆停止……至少要开到芜湖!”

与蒋介石的不怒自威相比,汪精卫比较有亲和力,谈话过程中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使人有如坐春风之感。同时他的口才也十分了得,语言简练清晰,层次分明,很少有废话,每次演说的记录不需删改,便是一篇好文章。据说当时的青年人初次见到汪精卫,很少有不被他折服的。

可是乱世之中,亲和力也是需要实力依托的,否则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汪精卫不掌兵权,张发奎曾是他依赖的主要骨干力量,张发奎一走,他就只能依恃唐生智。唐生智当场不给面子,让他十分尴尬,连平常口惹悬河的舌头也变得不好使了。

见汪精卫一声不吭,两手搓个不停。众人只好把目光都集中在李宗仁和唐生智身上,李宗仁停了半晌才说:“孟潇兄,你的军队如果开到芜湖一带,江南军心、民心都要惶惑不安,江北的敌人也必乘机渡江啊!”

唐生智把两眼一瞪:“我可不管这些!”

李宗仁不得已而求其次:“那你的军队能不能在安庆暂停一下呢?”

唐生智摇摇头:“安庆没有粮食能供给大军所用,我军必须到芜湖!”

李宗仁又建议唐生智把兵北调到巢湖,说芜湖只是米市,巢湖才是真正的鱼米之乡,而且这样还可以北上截断津浦路,与南京方面形成呼应。

要让唐生智把即将到嘴的肥肉给吐出来,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唐生智板着个死人脸,一字不饶地说:“李同志(指李宗仁)说的话不可靠,……我有我的计划,别人用不着管!”

唐生智执掌的是湖南湘军。在依附广东革命军之前,他被吴佩孚逐出长沙,并准备自衡阳向广西边境撤退。李宗仁已先一步在革命军阵营中“入伙”,接到唐生智的求援电后,他立即派援兵将吴佩孚阻遏于衡阳。

按照李宗仁的说法,他因担心桂军的力量独力难支,又积极促成了援唐北伐。不仅如此,唐生智能够在刚刚“入伙”的时候就担任北伐军前敌总指挥,也有李宗仁的一份推荐之功。

李宗仁后来回忆初次见面的情景,他还记得那时的唐生智身材高大,留一撇北洋军人常爱留的八字胡,一上来就和他握手言欢,谈笑风生,并且还说要报答他。

时间过去并不是很久,唐生智那可爱的八字胡还在,但人却变了。当然不是现在才变,自打攻入武汉起,李宗仁就感觉到了。

随着湘军实力的恢复和扩大,唐生智开始变得不可一世,并隐隐然以清末曾国藩的后继者自居。因为桂军起自于从前太平天国起义的广西,唐生智便以“老长毛”呼之,还称两湖、三江一带加入桂军的新兵为“新长毛”。到武汉政府预备“东征”,唐生智更是以“打倒老长毛”来号召部属。

加上这次庐山会谈中唐生智表现出的蛮横态度,李宗仁得出的结论是,他已经彻底翻脸不认人了。

想想这小子以前为吴佩孚所败,穷途末路时,对我是何等地卑躬屈节、摇尾乞怜啊!一旦羽毛丰满,便立刻反噬,实在可恶至极!

猴子拉稀,小人儿也会坏肠子,李宗仁对唐生智愤恨不已,但他并没有当场发作。在广西,李宗仁能被公认为新桂系老大,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多人认为他“器量宽宏,能忍人所不能忍”。说白了,也就是比一般人更善于打利害算盘,知道什么时候得夹着尾巴,不轻易干有损于自己利益的傻事。

见唐生智不肯相让,李宗仁强压胸中一口恶气,不再与之争执。在他的要求下,汪精卫另派谭延闿、孙科随其回宁,以便显示“宁汉之间误会已冰释”。

宝刀未老

李宗仁一行乘舟东返,在到达芜湖江面时,突然有数十艘帆船从上游急驶而来。船上的人分排就座,一看就是孙传芳的北洋军,其中离得最近的一艘帆船仅仅只相隔二十米。

李宗仁以作战勇敢顽强著称,人送外号“李铁牛”。面对意外状况的出现,他丝毫不惧,反而还在甲板上大声喊道:“你们是敌人,赶快缴械!”

对方的那艘帆船一声不响,直到两船距离拉近至七八米,一个连长模样的人才一跃而起。只见他从船夫手中抢过竹篙,然后高高举起,想用竹篙一头的铁钩来钩“决川”的船沿,与此同时,他还招呼自己的士兵:“冲锋,登船!”

千钧一发之际,李宗仁大声向卫士们下令:“这是敌人,快开枪!”

李宗仁的警卫排全部配备驳壳枪,立即与北洋军展开短距离的隔船互射。一时间,烟雾弥漫,弹药横飞。

李宗仁和孙科、谭延闿原来都站在船侧的走廊甲板上,此时赶紧避入舱房。孙科、谭延闿一文一武,孙科是个纯粹政客,吓得满地躲子弹。谭延闿任第二军军长,长期督领湘军,且少年时即喜骑射,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和李宗仁一道凭窗观战,见有一名副官枪法不准,老是打不中,就对那副官说:“你把驳壳枪给我!”

谭延闿年近五十,却宝刀未老,接过驳壳枪后弹无虚发,迎面冲过来的敌船竟然被他打得人仰船翻。

这时归“李白”指挥的陈调元正驻军芜湖,闻讯也派了一个机枪连前来援助。北洋军队虽然船多,但火力被完全压制,最后有的沉没,有的逃回岸边,一场水上枪战宣告结束。

李宗仁把庐山会谈的情形简要地跟陈调元说了一下,陈调元也告诉李宗仁,唐生智确有东下迹象。两人分手后,陈调元果然接到唐生智的一封信,信中让陈调元把芜湖让开,不要阻止他东下之路,以免“误会而发生意外”。

陈调元发来的电报,让“李白”又气又急,但他们还是告诉陈调元,如果唐生智真的逼近芜湖,就立即率部向南撤退,避免与之发生冲突。

“李白”已经顾不得跟唐生智计较了。因为他们正面临着比芜湖遇险更为惊心动魄的形势——孙传芳从龙潭南渡,直逼南京。

孙传芳的部队素来能战,是北伐军的头号大敌。此次孙传芳又效仿项羽的“破釜沉舟”,亲自在龙潭督战,因此其攻势极猛。相比之下,何应钦指挥的第一军自蒋介石下野后,士气和斗志都受到很大影响,负责防守南京的第一军各部禁不住北洋军的猛烈冲击,几乎到了溃不成军的程度,而因为通信断绝,何应钦又无法通知和指挥沪杭线的其他部队。

当防守部队溃退至南京城外时,城郊也同时出现了孙传芳的便衣队。南京城内闻风震动,一片混乱,政府机关、党部、报馆纷纷将招牌取下,国民党的相关人员随时准备在城破前逃往汤山。谭延闿、孙科同样惶惶不安,他们一个晚上给李宗仁打了几次电话,向他探询前方战况。

谭延闿在芜湖遇险时尚如英雄出世,此时也颇有些后悔随李宗仁来到南京,他对李宗仁说:“德邻先生,你莫不是要把我们请到南京来当俘虏哇?”

当时南京军事实际由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三人共同负责。白崇禧因筹军饷已去了上海,李宗仁见情形危急,连忙前去第一军指挥部寻找何应钦。

民初的南京只有一条马路,其余街道都不能通汽车。当李宗仁乘汽车到达总指挥部所在的巷口时,发现那里人声嘈杂,行李堆得满巷都是,似乎正在做撤退的准备。

何婆婆

看见李宗仁到来,指挥部人员均让路敬礼。李宗仁问道:“你们的总指挥呢?”众人齐声回答:“在里面,在里面。”

李宗仁走进指挥部,却见何应钦正在办公室内吩咐参谋整理文件和行囊。他忍不住叫道:“何敬公(何应钦字敬之)!为什么搬行李出发呢?”

何应钦一抬头,看见是李宗仁,脸上便现出了忸怩不安的神态:“德公,这样早!我原打算就到你那里去辞行,我要出城收容部队。”

李宗仁是在子弹中泡大的,这点虚招哪里瞒得了他:“现在战局这样紧急,收容部队应由师长负责,何须总指挥亲自出马?况且你行李都捆绑好了,人员全都集合在巷子里,这不是准备出发开拔了吗?”

何应钦见搪塞不过去,只好摊牌:“你看,我的军队不能打了,我怎么办呢?总司令下野之后,军心涣散,他们不打,我有什么办法?”

李宗仁哪里肯放他走:“首都(指南京)存亡所系,你不能一走了事!”

何应钦一脸苦相:“德邻兄,我的军队打不得了呀!”

李宗仁顿时声色俱厉:“敬公,你真要走,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何应钦见李宗仁脸色都变了,赶紧说:“你要我不走,我不走就是了。你要我怎么办?”

李宗仁把心一横:“你的军队不能打,让我的军队来打,好吗?我们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你绝不能离开南京!在这紧要关头,你一走,必然影响民心军心,南京就守不住了……你快叫他们把东西搬回总指挥部来。”

何应钦在军中有“何婆婆”之名,常给人不够刚猛的印象,但若有人从旁施压,亦肯拼死坚持,过去棉湖之役就是如此。见李宗仁如此坚决,他马上吩咐自己的副官:“不走了,不走了。叫他们搬回来。”随后便与李宗仁同车赶往军委会,一起商讨如何发起反攻。

此时一个巧合帮了他们大忙。原来白崇禧在从上海返宁途中,被阻于无锡、镇江之间,正好可就地调动沪杭路的第一军向龙潭反攻,以此形成了对孙传芳东西夹攻之势。

由于和南京的有线电话已被破坏,随身又未携带无线电器材,白崇禧便在无锡车站使用车站电话联络上海,再由上海方面用无线电转发南京。

接到白崇禧夹击孙传芳于龙潭的电报,李宗仁、何应钦不禁精神大振。此时军委会在南京尚存有七八百万发子弹,由何应钦负责保管,必须他下条子,才可领用。李宗仁便问何应钦:“现在我第七军、十九军缺乏子弹,出击之前,能否请你补充一点子弹呢?”

何应钦很谨慎地问道:“你要多少呢?”

李宗仁报了个数:“六十万发!”

何应钦皱着眉头:“德公,太多了。”

李宗仁和蒋介石一样,打仗时都是不算经济账的,何况南京战局又已经如此紧张。他对何应钦说:“你预备发给我多少呢?总是拿出去打敌人的呀!”

何应钦笑了笑:“我看,三十万发,三十万发。”

李宗仁对“何婆婆”抠抠唆唆的小气劲颇不以为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便再与之争执,就说:“好了,好了,就三十万发吧!”

白崇禧率第一军出乎意料的夹攻,令北洋军腹背受敌,战局顿时为之大变。孙传芳的“破釜沉舟”带有很大的冒险性质,必须一击而胜才能取得成功,现在被夹在中间,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加上缺乏补给,最终只落得个一败涂地、全军覆灭的下场。

龙潭之役是北伐战争中最激烈也是最具决定性的一次战役。白崇禧在这一战役中被认为居功至伟,谭延闿在设宴慰劳作战将领时,曾亲笔写一副对联送给白崇禧,联曰:“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

实际上,“李白”能在龙潭之役中大获全胜,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种种巧合,也可以解释成是天亡孙传芳或者北洋,其中谈不上有什么了不得的战略战术。

除了运气使然之外,当然还得靠硬拼。拼士气、拼武器、拼后援,成为当时国内正规战的一个普遍特点,以“李白”为代表的新桂系本身敢拼能拼,是他们得以成功的一个关键。

“李白”因龙潭之役而身价大涨,心也随之变得更大了。他们曾打出过“反蒋拥汪”的旗号,但当通过庐山之行,发现汪精卫连手握重兵的唐生智都驾驭不了时,便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泥菩萨

9月5日,汪精卫偕武汉政府要员自武汉抵达南京。当天街上便贴反汪的不署名标语、辞句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汪精卫岂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欢迎会上,他当面质问李宗仁:“你们既然欢迎我到南京来,为什么又要贴标语骂我呢?”

“汪先生,谁敢贴标语骂你呢?”李宗仁做一脸无辜状,“只是宁汉刚恢复合作,局势尚未安定,一部分下级党员不识大体,擅自贴出这些标语来——你看这些标语,不都是不署名的吗?”

汪精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宗仁居然还能继续劝导:“汪先生,做个政治家,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总是难免的。你看美国选举总统时,不是也有人反对吗?我希望你能淡然处之,并长驻中央,继续领导。”

汪精卫可没有李宗仁所说的那种“淡然处之”的涵养,在南京稍一逗留,便前往上海租界。汪精卫毕竟拥有政治号召力,他一走,在南京的中央执监委都纷纷去了上海。

中国的玩政治,跟美国选总统完全是两码事,说穿了,要诀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拉人站队。李宗仁自身在国民党内无根基,拉人方面比较弱,他便着意与谭延闿、孙科等人结交。谭、孙虽然是原武汉政府的官员,但两人并非汪系官员,现在见李宗仁这么把他们当回事,也就乐得拉着他一道去上海开开眼界。

这时的上海冠盖云集,从中央执监委到西山派,能来的都来了,只有蒋介石因为仍在和汪精卫闹意见,所以没有出席。

开了几天谈话会后,各方决定合组“特别委员会”(以下简称特委会)作为国民党的最高政治领导机构,同时宁汉政府合并改组,由特委会另行选举政府成员。

特委会主要由沪、宁、汉三部分委员组成。宁汉是蒋汪两系的人物,所谓沪是指整个西山会议派。西山会议派以张继为首,包括林森、邹鲁等人,他们都是同盟会时代的老人,且均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持有异议。孙中山去世后,这些元老在北京西山碧云寺的孙中山灵前集议,主张坚决反共,从而与当时以容共为号召的蒋汪相对抗,由此被称为“西山会议派”(简称西山派)。

由于涉及对孙中山政治遗产的继承问题,西山派与蒋汪都矛盾极深,这甚至已经超出了反共容共的范围。即便后来宁汉分裂,宁方已经“清党”,蒋介石对这一派别的态度仍无丝毫改变,在总理纪念周上,他经常把西山派骂得狗血喷头。

西山派也一样对蒋汪始终保持着敌视的态度。张继公开说,蒋汪都曾与共产党合作过,都是有罪的人,不能让他们参加特委会和未来的南京政府。

在上海,李宗仁和西山派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李宗仁有枪杆子,但缺政治资源,亟须这些“年高德劭的老同志”推上一把,于是便称赞对方“为人正派,名利之心比较淡泊,颇有令人尊敬之处”。

西山派的人见新桂系声势日隆,又与蒋汪不对付,也存心拉拢。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这些老头子就处处对李宗仁表示好感。

双方一拍即合,里外一吆喝,对汪精卫展开夹攻。他们紧紧抓住汪精卫在宁汉对立中“反共过迟”的把柄,对汪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攻击和谩骂。汪精卫有苦难言,被迫一再声明:“及时引退,听候处分。”

9月15日,特委会召开成立大会,会议由谭延闿主持,张继做政治报告。会议同时任命了一批国府政务委员和军委会委员。

虽然汪精卫也被任命为国府政务常委,但他失去了控制权,而且宁、汉两派在特委会中的名额也均不占有优势。汪精卫为此大失所望,遂以患病为由拒绝加入特委会,之后动身离开上海。汪系人士亦随之离开了京沪。

特委会和军委会的成立,标志着新桂系大权独揽。南京政府表面由谭延闿、李烈钧主持,实际一举一动都必须遵循“李白”的意旨。军委会的情形也差不多,这个军事指挥机构一共有三个常委,分别是程潜、何应钦、白崇禧。程潜虽位列常委之首,但他的老部队早就被蒋介石解除,新部队又不受重视,“李白”不过是利用他的老招牌来发发通电、壮壮声势而已。何应钦与白崇禧的私谊不错,又有帮助“李白”“逼宫”、合力促成龙潭大捷的功劳,然而因为他终究不是新桂系团体的成员,所以“李白”也始终不把他当自己人对待。

何应钦当然有理由表示不满,可是凭他的那点能力和心眼,要独自与新桂系抗衡,也是件不可能的事。在军委会,何应钦的处境和程潜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无权过问具体事务的“泥菩萨”。

栽赃陷害

一场角逐下来,蒋汪两败俱伤,以“李白”为代表的新桂系势力从此开始抬头,这让唐生智感到了压力。

唐生智曾趁“李白”苦战龙潭,无暇分身之际而占领芜湖。龙潭战役后,他知道“李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派叶琪出使南京,声言他绝不放弃安徽。

李宗仁告诉叶琪,唐生智如不让出安徽,兵争将在所难免。叶琪说,唐生智连安徽省主席都任命好了,省政府也已经在安庆办公很久,所以最多只能答应让出芜湖,不会放弃安庆。那意思,放弃安庆不是单纯地盘的问题,而是还涉及个人面子——如果“李白”坚持要把安徽全都收过去,“唐总司令将不惜以武力周旋”。

“唐总司令”真是太不明事理了。经过龙潭之役,李、白、何的部队损失很大,一时难以补充,这是他预料得到的。他没料到的是,另外还有两个人和他过不去。这两个人的加盟,在弥补南京革命军损失的同时,又令对方如虎添翼。

两个人,一个是谭延闿,一个是程潜。谭、程历史上都担任过湘军总司令,是湖南军政界的老前辈,后来在湘军内斗中被逐出湘,才率部“来粤就食”。按照唐生智原先的设想,谭、程都是湖南人,纵然不帮他的忙,至少也不会和他为难。

可是唐生智想错了。都是湖南人怎么了?大家还都是中国人呢!帮忙抑或为难,跟哪里人没关系,跟你以前表现怎样,对人家做过什么极有关系。

唐生智这个人,只要一得意,屁股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谭、程在湖南时都和他打过仗,也都对他印象不佳。当初听到援唐北伐,谭延闿就不起劲,他说:“你要唐生智加入革命?他恐怕靠不住吧!”

老谭是翰林出身,久历官场,讲话一般都留有分寸。程潜就没有他这么含蓄了,而且对唐生智余怒犹存:“唐生智那小子能加入革命?他以前依靠北洋军阀打我们,现在吴佩孚打他,还要我们去救他?且让吴佩孚把他打败了,我们好去收编他的部队。然后,我们再定计北伐不迟。”

谭、程都是有部队的人,一个是第二军军长,一个是第六军军长,在最初参与北伐的八个军中都各占有一席之地。他们的兵固然没有唐生智的部队精悍能战,可若与新桂系合为一处,那就不容小觑了。

除此之外,汪精卫及其所代表政治派系的分崩离析,也让唐生智失去了所能借重的政治势力。实际上,无论军、政哪一方面,唐生智都没有一点可以与“李白”“周旋”的把握。

退一万步说,就算唐生智愿意吐出安徽,基于过去的积怨,“李白”肯不肯放过他还是个问题,何况他还舍不得吐呢。

民国纷争犹如春秋演义,要么不打仗,打仗就得师出有名。说唐生智抢了自己地盘,或者骂自己“老长毛”之类,很难上得了台面,要想上台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栽赃陷害!

南方人眼里的坏人是北洋,若是唐生智与孙传芳有一腿,自然他也就成了坏人。“李白”便说唐生智与孙传芳互相勾结,意图夹攻南京政府于京、沪、杭三角地带。他们为此编了个段子:唐生智在听到孙传芳兵败龙潭的消息后,曾顿足叹息,痛骂孙传芳,说你为什么不等我的部队到达南京,然后再渡江发动攻势?你妄图“先入关者为王”,是自招覆灭,祸有应得!

作为实物证据,“李白”还举出,在龙潭之役后,南京革命军缴获了孙传芳的秘密文件,里面载有“友军唐生智部自上游夹击南京”的字样。

不管唐生智承不承认,反正这盆脏水是泼他脑袋上了。10月19日,“李白”联合谭延闿、程潜,发起西征讨唐的战役。因为程潜是军委会名义上的第一常委,加上唐生智的根据地又在湖南,所以在“李白”操纵下,程潜便被任命为西征军总指挥。

西征的准备行动非常隐秘,所有部署都以北伐为掩护悄悄进行,部队也都是黑夜渡江,以避开侦探的耳目,唐生智对此毫无察觉。

唐生智派出的特使叶琪虽属湘军,但他是广西人,且与“李白”等都是广西陆军小学的同学,所以“李白”待之甚厚。其间叶琪住在第七军军长,同时也是他的同乡兼亲戚的夏威家里,李宗仁特地关照夏威:“你可别把军事机密泄露给叶琪呀!”夏威笑道:“这种军国大事如何能泄露呢?”夏威终日带着叶琪游山玩水,叶琪对“李白”发兵的事也毫不知情。

到西征军正式发起进攻,已用不着对叶琪保密了。叶琪知晓后勃然大怒,说你们要打唐生智可以,但不应该瞒着我。他要求按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原则,立刻放他回武汉。

李宗仁把人情做到底,将叶琪送到下关,同时他也乘轮西上,到前方去指挥西征军。两人都要乘船出发,只是心境和目的大有不同,这一番握手道别的情景倒也颇有意思。

问问再说

唐生智的部队号称百团,但基干主力实际只有三个军,其余大多是临时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并不强。同时,这三个可供指挥的军又都分别集中在安庆、芜湖、武汉,每座城市驻一个军,成了一条长蛇阵,力量很分散,并不利于作战。西征军势如破竹,为时不足一月,便已攻至武汉城下。

其实唐生智本来有更好的选择。早在蒋介石遭到“李白”“逼宫”时,黄郛和蒋百里就曾到汉口找过唐生智。他们认为,以当时军事人物所拥有的影响力而论,蒋介石、新桂系、冯玉祥、阎锡山可谓并驾齐驱。既然蒋与桂已有意见,黄郛建议唐生智与蒋合作,然后以蒋、唐合作为中心,再联合阎、冯,这样,新桂系就不敢动了。

蒋百里也向唐生智强调了与蒋介石合作的重要性,甚至还说:“你们可以拜把子嘛!”

那个时候,唐生智谁都看不起,无论蒋还是桂,遂一口回绝。

黄郛来汉口,当然是替蒋介石说话。与之稍有不同的是,蒋百里主要还是为唐生智着想。作为民国时期首屈一指的兵学家,蒋百里曾任保定军校校长,唐生智就读于保定军校第一期,在校时学习成绩优异,是蒋百里的得意门生。

眼见得唐生智终于被新桂系一步步逼至绝境。蒋百里又重新联络已从日本归国,即将准备复出的蒋介石,蒋介石表示仍愿意与唐生智合作,并授之以计:能打垮新桂系就打,否则按兵不动,并退回湖南,经济上可由他负责接济。

唐生智的部队以湘军为主体,收缩至湖南后,他们既有熟悉地形之利,又能相对地集中力量,至少守住湖南是有可能的。要说有问题,其实也就是经济会遭遇困难,过去唐生智遇到军费不足的情况,都得靠湖北、安徽两省的税收接济。

在蒋介石已经承诺由他补贴银子的情况下,蒋百里感到这是帮助唐生智摆脱困境的一条上上之选,因此急忙托人转告唐生智。

没想到一番好意却并没有能够得到爱徒的理解。唐生智认为,蒋、桂以后终究要发生冲突,如果他同蒋合作,桂一看情势不对,也可能会迅速改变立场,转而与蒋合作,那还不如回到先前的状态呢。

唐生智的说法可以说有道理,也可以说毫无道理。民国交战,本来就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但这种分合也都会依条件维持一段时间。蒋既答应跟唐生智合作,只要不出现太大的意外,不见得就会马上抛下自己的合作伙伴,否则于情于理都不太讲得通。

唐生智实际上还是看不惯蒋介石,不想跟他合作。第一次北伐战争期间,蒋介石在南昌召集会议,着重讨论军队整编问题,唐生智也参加了那次会议。他认为蒋介石持论不公,私心很重,从此就对蒋心怀不满。

在唐生智的心目中,他是把自己和蒋、桂放在一个盘子里的,所谓三足鼎立。按照他的算计,如果他不下野,就会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他不出所料地被桂打垮,那么他将和桂两败俱伤,占便宜的是蒋介石。第二种,发生奇迹,新桂系被他打垮,但唐、桂还是两败俱伤,占便宜的仍然是蒋介石。第三种,蒋、桂合起来打他,那他唐生智就可能万劫不复了。

为了不让这三种可能中的任何一种发生,唐生智下决心离开部队,通电下野。当然他的下野跟老蒋一样,都是暂时离开,没有打算从此洗手不干。

无论湘军还是桂军,维系首领与军队关系的,都不是什么“革命”,而是私人感情。说穿了,就是首领与各层面军官们的利益关系。因为军官们都知道,只有提拔自己的大头头在,他们的利益和位置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唐生智估计,至少两三年内,他的湘军不会出问题,也就是说两三年后等他回来,那些军官大部分还在,他仍然可以掌握住这支军队。

唐生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生存技能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决心既下,他立即做出部署:自己东渡日本,部队退回湖南。

这时唐生智得到情报,说程潜与张国威、何键有联系。张国威是第八军第一师师长,何键是第三十五军军长,先前他还被唐生智任命为安徽省主席,两人所掌握的部队都是湘军主力。有人建议将张、何一齐杀掉。唐生智回答道:“不要把部队搞散了。目前不必操之过急,先找他们来问问再说。”

对程潜联系何键、张国威,唐生智并不感到特别意外。毕竟大家都是湖南小同乡,程潜又主湘多年,过去与何、张都有些旧关系,来打招呼是很自然的,事情并不奇怪。他要确定的是,何、张是否真的已变了心,若果真有了异动,再杀头也不迟。

在乘船离开武汉的当天晚上,唐生智把三个主力军的军长李品仙、何键、刘兴叫到自己的公馆,对他们说自己将去日本,部队“暂时撤回湖南,把湖南搞好”,今后的问题由三人负责商量。

正在谈话的时候,张国威也应召走了进来,并报告了对军队布置的情况。见何键、张国威都在,唐生智就把他们与程潜有联系的事提了一下。

何键与张国威是同乡兼同学,都毕业自保定三期步科,两人同时在部队见习,又同时靠搞地方游击队起家。不同的是,何键在那一期步科中年龄最大,城府最深,相对而言,张国威则头脑简单,心胸狭窄。听唐生智提到程潜,何键情知不妙,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唐生智问什么他答什么,不敢有丝毫隐瞒。张国威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程潜委任他当第八军军长的事也继续瞒着不说。

唐生智见状,便让张国威退出了,其他人继续讨论。

张国威是第八军军长李品仙的部下,但平时却不大听从李品仙的指挥。这时李品仙被触动了情绪,便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反正也指挥不动这个张国威,不如和唐生智一起下野出洋(出国)的好。何键和张国威在被唐生智收编时就有很深矛盾,如今牵扯到程潜的事,为了帮自己解脱,也连忙插嘴说:“我们的部队向来很好。部队不听指挥,那还行吗?”

唐生智本来已暗暗做出判断,即何键无反心,可不予处分,而张国威则有意谋反,罪在不赦。何键的落井下石,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他马上让副官再把张国威叫回来。

对外的装饰品

张国威已经去旅馆准备睡觉。副官来叫,他也不想想叫他去干什么,便不假思索地重返唐公馆。

唐生智当着几个人的面,说了一堆大家今后要搞好团结,如此才有办法之类的套话,接着便宣布散会。将领们纷纷下楼,张国威正想跟着下去,突然被唐生智叫住:“张师长,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张国威遵命留了下来,没想到唐生智又说:“没什么事了,你走吧!”

张国威一个人傻傻地走向楼梯。刚到楼梯口,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就领着几个士兵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这些人不由分说,拿一根绳子套住张国威的脖子。张国威竭力挣扎,但寡不敌众,被强按在了地上。

张国威这时始知大祸临头,在地上大呼:“唐总司令饶命啊……”然而求饶已经晚了,他被拖进了唐公馆隔壁的一栋房子里。

李品仙等人尚离去不远,闻声急忙回来探视,只见张国威已被勒毙于地,其状惨不忍睹。李品仙后来与人谈及此事,依然一个劲地摇头叹息,似乎余悸尚存。

晚上十一点,唐生智乘着日本轮船,带着“不久我还要回来”的豪言走了。他走后,李品仙、何键、刘兴又在汉口停留了一段时间,商量今后怎么办。

李品仙是广西人;何键虽是湖南人,但他的活动能力较强,商量下来,便由这二人负责政治,也就是在政治方面与新桂系联系,刘兴负责军事。可是这种分工其实不抵什么用,李品仙、何键联系了一下,毫无头绪,于是他们只得按原计划撤往湖南。

西征军占领武汉后,唐生智所组的湖北省政府自然无形解体。原来主持省政府的孔庚、李书城与程潜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私交很好,程潜又发现新桂系主要强在军事,党政组织方面却没有什么办法,便有意留用这些官员。他在汉口发表演说,提道:“此次西征系讨伐唐生智个人,至于湖北的党部和政府,都是受中央命令所组织的,仍应照常供职。”

这时南京政府已发表程潜为湘鄂临时政务委员会主席,实际上就是湘鄂两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原湖北教育厅厅长李汉俊、财政厅长詹大悲等人本已准备逃往日本,听到程潜有如此表态,便又回到汉口日本租界,打算复职。

程潜是以南京政府也就是中央的观点来处置事务。新桂系可不是这么想,他们认为两湖是他们的,得由他们说了算。程潜的讲话令新桂系诸将十分不满,“闻之大愤”,尤其鄂籍的胡宗铎、陶钧更是如此。

随着新桂系势力的扩大,毕业于保定军校的白崇禧开始鼓吹保定同学大团结,希图在新桂系中另拉出一支以他为首的“保定系”,以巩固其地位。胡宗铎、陶钧都是保定生,且都较为勇猛善战,由此受到白崇禧的特别赏识。李宗仁则因为胡、陶在西征中颇有战功,又是湖北人,为了加以笼络,也对他们比较放纵。

在程潜就职并讲话之后,陶钧公然扬言:“我又不是哪个的儿子,我们打出的天下由他们坐吗?还是推胡军长(胡宗铎)做湖北省主席,着手组织省政府。”

胡宗铎自己更是急不可耐,有一次当面对李宗仁说:“德公,这一次我应该当仁不让了。”

李宗仁笑着回答:“你是一位现役军人,为什么要分心去搞省政呢?你知道我是一向主张军民分治的,我曾有机会一手掌握全省军民两政大权,而我还预先表示不干,竭力婉辞呢!你应该向我学习……”

军民分治起自于袁世凯时期,表面意思是尊重民意,军人不干涉政治。依李宗仁所言,他和白崇禧、黄绍竑作为现役军官,都曾立誓不当广西省长。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象,广西省政说到底还是李、白、黄从中摆布。省长之类的职务在李宗仁等人的眼里,更像是一件对外的装饰品。

屠户

胡宗铎对李宗仁讲的那一套可谓心领神会。他马上致电南京政府,保荐他相中的张知本为湖北省政府主席并主持所有湖北党务。

胡宗铎身为“李白”手下的一个军长,居然能保荐新的省主席,这令很多人惊骇不已。张知本原本只是湘鄂临时政务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他自己认为能在新省府中当个民政厅长或高等法院院长就不错了,做梦也没想到因为和新桂系的关系,居然能得到省主席的高位。

“李白”随后保荐胡、陶分别担任湖北清乡督办、会办,另外还任命他们为武汉卫戍司令部正副司令。这样胡、陶拿张知本做挡箭牌,却得以在幕后操纵了湖北的一切军政要务。

胡、陶性情粗暴,特别是陶钧,更以杀人如麻著称,过去作战行军,遇有士兵落伍,他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枪,这让李宗仁都觉得有些不近人情。新桂系刚入武汉时,正逢武昌中山大学学生为声援纱厂女工进行游行,陶钧便派兵包围中山大学,抓捕了许多学生。当军法官拿着其中二十三名学生的名单送审时,陶钧看都没看,就在名单上画了个大圈,然后写上“一律枪决”。军法官提醒他,一次杀这么多的学生会失去人心,对还未在湖北站住脚跟的新桂系不利。陶钧想了想,又写上“二十岁以上均判处死刑”。九名学生就这样命丧黄泉。

武汉一度是国民党左派和中共的聚集地,继汪精卫宣布“分共”之后,他们再次成为新桂系屠戮的重点。有一次军法官将一份包含有期徒刑的名单交给胡、陶审阅,陶钧批上“一律枪决,以免麻烦”八个字,然后大笔一挥,将名单上的所有名字都画入圈中,连军法官的名字也随手被圈了进去。军法官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提醒陶钧,陶钧便在名单上批道:“法官无罪,不杀”。

过去盛传,蒋介石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句话其实不是蒋介石说的,而是陶钧的发明,原话是:“宁误杀一千,不跑落一个。”

新桂系占领湖北期间,汉口刑场、武昌刑场上男女被杀者,一次达到二三十个之多,其中除了党人和学生外,不乏一般无辜百姓。胡、陶也因草菅人命而被鄂人称为“屠户”。

在新桂系的极端残杀政策下,前湖北省政府成员亦在劫难逃,李汉俊、詹大悲均被逮捕。李汉俊是中共一大代表,曾与北方的李大钊齐名,为教育界知名人士,而且他早已脱离共产党,加入了国民党。詹大悲则是辛亥首义元勋,他参加辛亥革命时,新桂系的一帮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

程潜闻讯急忙前去保释,但晚了一步,李汉俊、詹大悲在被逮捕后不经任何审讯,数小时内就被枪决了。

孔庚、李书城也被抓了起来,只是慑于二人年老资望高,还有利用价值,才没有被立即处死。

程潜为人比较拘谨,平时不大表示意见,但愤懑之下,也忍不住通过与记者谈话进行抨击:“今日之国民党,已臭不可闻也。”

程潜的锋芒所指,自然是新桂系,不过因为西征还没有结束,退入湖南的唐部尚未得到清除,才使得他与新桂系的矛盾没有全面爆发出来。

1928年1月,西征军分成两个纵队,由程潜和白崇禧分别率领,程潜担任名义上的统帅,经鄂南进攻湘北。

湘军本来在湘北还能抵挡几下,但将领们心不齐,其中何键私心最重,为保存实力,他把自己的部队由汉口一直开到湘西,并一路抢先撤退,避免与追兵接触。李品仙、刘兴独木难支,也被迫放弃长沙,撤往湘西、湘南。

湘西、湘南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兵马,粮饷很快发生了极大困难。唐生智对此倒也有过考虑,离开武汉之前,他曾把湖北榷运局长叫来,问对方局里有多少现款。

榷运局是民初官盐的专卖专运机构,通常也是军头们筹集军饷的主要来源地。被称为周老四的榷运局长在唐生智的逼问下,道出局里还有一百多万元现款。唐生智便要求他把这些现款全部交给退入湖南的部队做军费。

唐生智一走,周老四乘着兵荒马乱,跑到长沙买房子、讨姨太太去了,部队一个子也没能拿到手。

计穷之际,在何键的同意下,曾出使南京的叶琪与夏威取得联系,代表湘军向新桂系罢战求和。新桂系虽在实力上占有绝对优势,但湘军各部一直避战,老是跟他们兜圈子,因此之故,战事一时也看不到立即予以解决的希望。在此情况下,“李白”自然乐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通过夏、叶做出保证:对于退入湘境的唐部三个军,都保留建制,不予编散。

唐部最终被扩编成四个军,军长分别是李品仙、叶琪、廖磊、何键。前面三位都是广西人,很容易就取得了新桂系的包容;何键虽不是广西人,但首倡向新桂系求和,又曾多方面对“李白”示好、靠拢,所以也给留下了一个位置。最倒霉的是刘兴,他被认为忠于唐生智而遭到排挤,被迫离开了部队。

改编后,李品仙、叶琪、廖磊三军随白崇禧参加北伐,只有何键得以留驻湖南,归程潜指挥。

拥蒋抑桂

何键是个善于多方应付的圆滑角色,自他在湖南军政界崭露头角起,便秉持“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的政治哲学,巧妙周旋于湘军各派之间。谭延闿、程潜不齿于唐生智,但对何键的印象都很好。

程潜自己的部队实力较弱,他对何键的部队相当重视,而何键也利用同乡和旧属关系,对程潜表示竭诚拥护。当时程潜已兼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兼清乡督办,在他的举荐下,何键得以出任清乡会办。

程潜本身还兼有湘鄂临时政务委员会之责,经常要赴武汉处理政务。清乡督办署的事,他几无暇过问,基本上全部交给何键主持,这样何键在湖南不仅保存了实力,而且取得了部分实权。

程潜认为自己是兼管两湖的中央大员,可是新桂系却一如既往地认定两湖是他们打出的天下,好处不能让外人得,二者之间的矛盾很快便重新爆发出来。

此时白崇禧已到平汉路上指挥北伐,李宗仁来到武汉,他用以控制两湖的组织机构是武汉政治分会。

政治分会只是“临时性政治机关”,而并非中央政府以下真正的二级机关。新桂系联合西山派成立特委会时,曾下令取消各地的政治分会,“李白”西征讨唐,更指责唐生智“盗用武汉政治分会名义,窃据两湖”。

事过境迁,李宗仁不仅允许武汉政治分会继续存在,而且他也要靠这个名义来“窃据两湖”了。

通过控制湖北省府,新桂系已把湖北的税收全部装进了自个儿腰包,可是李宗仁又以武汉政治分会的名义,一再口头或派人向程潜“疏通”,要求由政治分会财政处对湖南的烟、酒、盐等税收进行直接征收。

程潜当然不同意。此时李宗仁认为两湖地盘已经到手,程潜这个老招牌已无利用的必要,于是便趁对方来汉开会之际,将其予以扣留,另由鲁涤平主湘。

新桂系以拙劣的政治手法翻云覆雨,其旁若无人、不可一世的气焰必然引起各方侧目。蒋、汪曾经势同水火,但这时也决定联合起来。汪精卫自广东专程赴沪,与蒋介石作了一系列会谈,讨论召开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的可能性,以便打破当时新桂系专权的局面。

蒋、汪首先约集国民党在沪部分委员开了一个四中全会预备会议,并达成了一项重要决议,规定南京特委会在决定重大事项时,必须取得预备会议的同意。毫无疑问,这是对新桂系权力的一种限制,李宗仁、白崇禧立即发出通电表示反对,说四中全会必须到作为首都的南京去开,上海租界所开的预备会议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价值。

按照“李白”的真实想法,这四中全会最好永远都不要开,让他们控制的南京特委会和武汉政治分会一直维持下去。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只能给政敌们出难题。

“李白”坚持要到南京开会,是因为当时南京只有新桂系的少量部队,他们预料蒋、汪必不敢冒险来开会。

“李白”自己的政治手段不高明,就以为人家也一样,殊不知蒋、汪特别是蒋,在这方面要比他们高出好几个段位。蒋介石探知南京卫戍司令贺耀祖正在津浦线上指挥北伐,便让贺耀祖的军校同学给他写信,约其赴沪商谈。

贺耀祖原来和蒋介石的关系并不深,但他对新桂系大肆揽权和扩张地盘的做法十分不满,接信后立即决定“拥蒋抑桂”。为谨慎起见,他分别探询了刘峙、顾祝同的态度。刘、顾都是第一军的核心将领,也都是蒋介石的铁杆亲信,二人对贺耀祖的决定表示完全赞同,并催促他迅速行动。

贺耀祖于是率领自己的部队返回南京,在打发新桂系留京的部队开赴汉口后,重新部署了卫戍事宜。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上海,与蒋介石进行了秘密会谈。

根据会谈结果,贺耀祖在南京向国民党二届中央委员发表了一个通电,希望他们速来南京开会。“李白”狂妄自大,事先也想不到贺耀祖敢行此大事,等他们发现时,已无法阻止全会的召开。

明争暗斗

蒋介石此番卷土重来,在北方得到了冯玉祥、阎锡山的共同支持。早在蒋介石从日本回国之前,冯玉祥便把一份拟好的电报稿发给阎锡山:“我愿意请蒋介石回国来,不只请他做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我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也愿意归他指挥,你喜欢不喜欢?”

论历史,阎锡山加入同盟会的时间比蒋介石还要早,但他有别于蒋介石等人之处,在于其政治立场一直随时局在变化。特别是在南方革命军陷入低潮的阶段,他曾一度退出国民党,附从于北洋,后来虽然重新与南方建立了联络,但因畏于奉军仍迟迟不敢明白地表示态度。

直到革命军在龙潭战役中取得大捷,阎锡山终于认识到北洋政府的垮台只在顷刻之间,这才坚定了加入南方阵营的决心。和冯玉祥一样,他也非常清楚蒋介石的分量和价值,知道和这样的南方实力派人物结盟意味着什么,因此在看到冯玉祥的电报后,便立即复电,表示愿意共同署名。

冯玉祥、阎锡山的支持,刘峙、顾祝同、贺耀祖等人的拥戴,令蒋介石十分高兴,现在让他不满的就只剩下了那位曾经视之为嫡系亲信,可是在“逼宫”中又态度暧昧的何应钦。

蒋介石怀疑:这小子对我复出一点都不热情,莫非是铁了心要和我分道扬镳啦?

他让人给南京的李仲公写信:“介公有事请兄来沪一谈。”收到信件后,李仲公迅即赶到蒋介石位于上海法租界的临时住处。

李仲公曾做过蒋介石的文案,同时与何应钦的私谊又不错,能够在蒋介石、何应钦之间沟通关系。蒋介石问他:“你见了敬之没有?”

李仲公回答:“敬之已来沪,但还未见着。”

蒋介石的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现在冯焕章(冯玉祥字焕章)、阎百川(阎锡山字百川)对我的拥戴电已经发出,我准备即日入京,为什么他还不发?你去问他,他在打什么主意!”

李仲公听后赶紧替何应钦解释:“没有别的,这正说明敬之在政治感觉上的迟钝,我这就去催他将拥戴电立刻发出。”

蒋介石满意地点点头,说:“好。”

李仲公就去找何应钦。他先择蒋介石的话中不算难听的部分复述了一遍,然后说:“他专等第一军将领们的拥戴电入京,冯阎都发了,你为什么还不发?”

何应钦回答道:“我就不像他那一套独裁专制的作风。第一军发拥戴电,我得先问一问经扶(刘峙字经扶)、墨三(顾祝同字墨三)等前方将领,他们的复电还没有到,所以暂时没有发。”

李仲公一听急了:“他上次因为健生(白崇禧)逼他走,而你未曾支持他,已经对你不满。你再这样做,岂不更增加了他对你的疑心?黄埔军和你都是他的灵魂,你现在却说发拥戴电还要征求将领们的意见。这样的理由,怎么好拿去回复他?我看,你今天必须把电报发出才好,否则……”

李仲公没有把话说下去,但何应钦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他很不自然地说:“好吧,那就请你代我拟一电好了。”

何应钦的拥戴电发表后,蒋介石在复出上更操胜算,各派围绕全会召开而展开的明争暗斗也越加激烈。截至1928年1月底,已有二十余位中委抵宁,其中李宗仁和蒋介石因为各有自己一套打算,是到南京最早的两个人。

就在会议召开前,一直拥汪的张发奎发动了反对李济深和新桂系的广州事变。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共借机在广州举行起义,虽然张发奎是直接祸首,但事情牵连到了汪精卫。

新桂系岂肯吃这哑巴亏,他们立即以南京政府的名义,下令讨伐张发奎,通缉汪精卫。汪精卫在上海受到了警察的严密监视,不得不在一个漆黑之夜,冒着黄浦江上空的飘雪,秘密登上一艘货轮前往法国。

汪退出,蒋犹在。2月4日,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得以顺利召开。在这次会议上,蒋系人马不仅收复失地,而且最大范围拓展了领地:蒋介石除恢复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务外,还兼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和军委会主席。

“李白”真是缺少算计。汪精卫不出局,凭他的政治能量,至少可以和蒋在政权、党权上争一争选票。等到汪精卫退出竞赛,党权、政权、军权全都落到了蒋的手里。

按照全会决议,蒋、冯、阎、桂(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李济深)的部队先后进行了改编,即第一、二、三、四集团军。蒋介石(兼任,何应钦代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分别出任四个集团军的总司令。其余不属于这四个集团军战斗序列的部队,则由南京国民政府直接指挥。

会议开罢,蒋介石启程前往徐州。此时何应钦和李仲公都尚在南京,一天上午,陈立夫忽然给李仲公带来了蒋介石的一封亲笔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请兄即来徐州一谈,伯群兄(王伯群)能来更好。”

陈立夫告诉李仲公,说有一节专车在浦口车站等着,希望他们能立刻上车。李仲公又惊又疑,忙问蒋介石找他们有什么事。陈立夫推说不知道,但李仲公猜到准跟何应钦有关,便去找王伯群商量。

王伯群时任交通部部长,是何应钦的大舅子,当时正生病卧床休息。两人说着话的工夫,何应钦的夫人惊慌失措地打来电话:“不好啦!不知什么缘故,我们住宅的卫队都撤走啦!”

王伯群问自己的妹妹:“敬之呢?”对方回答:“出城打猎去了,已派人去叫。”

不一会儿,何应钦气急败坏地来了,开口便说:“老蒋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杀威棒

听何应钦讲完前因后果,李仲公和王伯群才知道,原来蒋介石昨天晚上就到了徐州,而且在不通知何应钦的情况下,便撤去了他身上的第一路军总指挥等本兼各职,只调其为北伐军总司令部参谋长。

过去蒋介石将白崇禧由第七军参谋长调任北伐军参谋长,那叫提升,何应钦这个自然只能是降职了。何应钦又羞又恼,说:“我的面子丢尽了,不管怎样,我决不就职,听候他的发落好了!”

李仲公宽慰道:“不用急,我看不要紧。即使他对你有些疑心,你同他毕竟有一段深厚的历史,而他又是一个重感情重利害的人,他既然叫我同伯群到徐州去,那么只要和他做一番解释,想来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说到这里,李仲公话锋一转:“不过,他的脾气你也知道,爱之加膝,恶之坠渊,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在平时的谈话中,李仲公曾经试探过何应钦,问何应钦有没有把黄埔系完全掌握在手里的把握,何应钦老实作答,说自己没有这种能力。于是他这时便郑重地劝告何应钦:“你要同他斗,是斗不赢他的。他对你猜疑和最不放心的地方,不外乎是你和桂系的关系,你今后务必处理好。”

何应钦觉得李仲公言之有理。他叹了口气,说他可以“屈就”参谋长一职,但希望能让他休一个短假,以便到上海去治病。

李仲公知道何应钦很要面子,便说:“只要你肯当参谋长,一切的话就好说了。”

他转过身问王伯群去不去徐州,王伯群说去不了。何应钦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李仲公身上,对他说:“就这样吧,望你替我周旋。”

第二天早晨,李仲公乘车到达徐州,蒋介石委派的副官已在车站迎候。到蒋介石的临时行营后,蒋介石问李仲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时见过敬之(何应钦)吗?”

在得知李仲公已与何应钦见过面后,他又问:“敬之讲些什么?我调他做参谋长,他就不就?”

李仲公连忙说:“他痛自引咎,一切唯总司令之命是听,如何不就。”

蒋介石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接着他对李仲公说:“你去告诉敬之,不要打错主意。上次白健生逼我,如果他说一句话,我又何至于下台。他要知道,而且必须知道,没有我蒋中正,决不会有何应钦。他怕白崇禧,难道就不怕我蒋中正吗?”

蒋介石越说越激动:“这次的拥戴电,他竟然迟迟不发,到底是何居心?现在桂系向北方大肆宣传,说我已不能掌握黄埔军队,能掌握的只有何应钦。他这样做,是不是故意替桂系撑腰,坍我的台,叫我对北方怎样说话?所以,我就来前方试试看,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掌握黄埔军。”

蒋介石还说:“没有我就没有他(指何应钦),他必须知道。”这句话他重复强调了几次,之后又大吼一声:“叫他滚出洋去罢,看我离了他行不行!”

李仲公听了,对蒋介石在“逼宫”中所受的刺激有了更深体会,也明白蒋介石对何应钦已不仅仅止于猜疑,而是已痛恨到了极点。这次“入壁夺符”,讲穿了就是要在调动三军之前,对何应钦动用杀威棒。

李仲公把已准备好的一些话拿出来,替何应钦做解释、打掩护,无非还是说何应钦不懂政治、头脑简单、行动迟缓之类,并一再申明:“敬之跟随你多年,他的个性你当然知道,他对你确是忠诚不贰的。”

见蒋介石仍然怒气难消,李仲公就用了一个比喻,说何应钦好像是蒋介石的双臂。双臂的一举一动,本来是应该听头脑指挥的,但当头脑命令双臂同时动,并在一定的时间内朝着一定的方向,达到一定的距离时,双臂未必能达到要求——很可能,动是动了,但只动了一臂或者两臂动得极慢,甚至有时迷失方向乱动起来。

李仲公以此论证何应钦其实对蒋完全听命,只是因为“才庸性缓”,所以在蒋看来,才会有不听指挥甚至异动的嫌疑,并担保何应钦“不会有异动,更不敢有异心”。

蒋介石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看来李仲公的比喻还是得到了他的认同:“好,好,既然这样,你回去告诉他,我因离开部队时间久,第一军的军风军纪已日渐废弛,他可以先到上海休养一下,等我把部队整理好,成立第一集团军,还是叫他回来随我北伐。”

蒋介石提笔唰唰地给何应钦写了一封长达二十多页的信函,让李仲公交给何应钦,还说:“敬之对政治认识不清,你须同伯群多帮助他才好。”

在李仲公上车回宁前,蒋介石忽然又让副官把原函要了回去,仅交代口头转述,这在当时曾令李仲公颇为不解。

耻辱与残酷

蒋介石的信从黄埔建军讲起,历数他和何应钦在东征等役中患难与共的过程,并说到“我是准备以总理交付我的责任交付你的……”,语言非常亲切动人。

当然他也没忘记继续给何应钦敲警钟,让他与新桂系保持距离:“桂系野心甚炽,不恤破坏党国团结,在各派系间进行挑拨离间,妄图收渔人之利。”

何应钦听李仲公转述后,转嗔为喜,除遵令就任参谋长外,又请了两个月的假到上海住了一段时间。果然,不出一个月,蒋介石即将他召回南京听用。

不过“逼宫”给蒋介石造成的余悸仍未完全消除。尽管信的末尾曾有“我不能常在前方,待我将部队整理就绪,仍然请你回来统率”之语,但他并没有马上把兵权交给何应钦。这也正是蒋介石临时起意,把信从李仲公手中要回的主要原因。

被杀威棒打了屁股之后,何应钦更加小心谨慎。后来他虽出任军政部长的要职,但连任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蒋介石批示,对于黄埔学生的进退,若无蒋直接领导的“黄埔同学会”签呈,也不敢擅自做主。至于军界以外的所谓党国大计,更是自动消失,绝不再随便开口。“何婆婆”之名,从此算是坐实了。

在“何婆婆”就范的同时,被蒋介石称为“野心甚炽”的新桂系则继续给他唱反调。李宗仁一再滞留南京,拒绝前往武汉就职集团军司令,第四集团军也就迟迟成立不起来。

蒋介石认识到必须进一步加强与北方冯、阎特别是冯的关系。他亲自从南京来到郑州,与冯玉祥再次见面,还预先托人告诉冯玉祥,说想同对方换帖做盟兄弟。

冯玉祥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很好。”于是蒋介石亲笔写了帖子,冯玉祥也写了帖子。两人见面后交换帖子,并互相拜了四拜,就此成了把兄弟。

有了冯玉祥这个把兄弟撑腰,蒋介石不再顾虑李宗仁肯不肯上阵。4月5日,他在徐州誓师北伐。之后一声令下,蒋、冯、阎军分别沿津浦、京汉、正太铁路向奉军发起进攻。北伐军所到之处,奉军节节败退。

第二次北伐从一开始就注定胜券在握。对蒋介石来说,唯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列强的干涉,尤其将成为北伐主战场的山东至华北一带,一直是日本极力扩张势力的地区。

蒋介石在下野期间,为了试探日本政府今后的对华政策,曾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进行过秘密会谈。会谈中,蒋介石发现,只要他一提到“中国革命志在统一全国”的时候,田中的脸色就变了。

蒋介石曾期望日本能像当初支持他“离俄清党”一样,继续支持他实施北伐,但这次会谈结束后,他在日记中写道:“日本必将妨碍我北伐之行动,以防止中国之统一。”

5月1日,蒋介石率北伐军克复济南,已出任南京政府外交部长的黄郛也应召来到济南。

两天后的上午,济南城内忽然枪声四起,黄郛所住的津浦路局办公处被驻济南的日军包围,子弹嗖嗖地飞进来。

黄郛上到二楼,用日语朝楼下的日本兵高声喊:“我是中国的外交部长,不要动武!”日军这才停止开枪。

黄郛乘汽车前往蒋介石所住的督办公署,但那里也不安全,于是又把总部移往一个叫党家庄的小火车站。

这就是“济南惨案”(即“济案”)。据事后中方发布的调查报告,中国军民共被日军打死打伤四千七百余人,蔡公时等十余名外交人员也遭到残杀。身为外交部长的黄郛对日军的野蛮行径深感震惊,他说:“日本人没有当我们中国人是人,这种耻辱与残酷,不仅自己从来没有受过,恐怕在历史上都不曾有过。”

“济案”发生时,冯玉祥的专车已抵泰安车站。蒋介石让人给他打电报说:“不要来了!”老冯倒很有点把兄弟的义气,当即复电:“愈有危险,我愈要去。”

蒋、冯会合后,与黄郛等人聚集在党家庄的一所清真寺外面。大家坐在草地上,商量应付之策。蒋介石问冯玉祥在这种情形下该怎么办。冯玉祥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革命力量先把这地方的日本人俘虏了再说!至于说出什么大事,我觉得革命就是大事,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管。”

生平未有之伤心事

冯玉祥说得很解气,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黄郛在冷静下来之后,判断“济案”绝非偶然,实际是日本干涉中国的一个信号,也是其阻止北伐的明确表示。如果革命军此时与日本发生正面冲突,不仅会使准备已久且胜利在望的北伐功败垂成,而且会迅速激化中日矛盾,导致中日提前开战。

黄郛向蒋介石建议暂时不与日军直接对抗,绕道济南继续北伐,之后再想办法如何对付日本人。

黄郛的想法道出了蒋介石的心声,他决定接受黄郛的建议。冯玉祥听后表示同意,对蒋介石说:“你有那种忍耐力我也赞成。”

随后,蒋介石改变了单一的军前交涉方式,令黄郛通过外交渠道与日方进行谈判。

民国年间,凡在对外交涉中喊打喊杀者总是能引起拥护和喝彩,比如老冯的“俘虏了再说”,谈判则会让主张者声誉受损,而且很容易招致国人的攻击。盖因外交本身就包含着妥协和忍让,而缺乏实力基础的弱国所需付出的妥协和忍让往往更多。

蒋介石虽同意交涉,却也很害怕因此损害自己“北伐英雄”的威名和形象。他电告黄郛,让黄郛以个人名义与日方谈判,而不要再用他“蒋介石”的名义。

同是把兄弟,蒋介石与李宗仁、冯玉祥之间实际是一种功利性很强的政治结盟,黄郛与蒋介石就不同了,他们的确有早期革命党人身上常见的那种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至少黄郛终其一生,都在实践自己在兰谱中的誓约:“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

因为在济案谈判中替蒋介石分忧担“丑”,黄郛个人饱受各方包括国民党内部的指责,并被舆论迅速定格为“亲日派”。他在电报中向蒋介石诉苦道:“反对派攻击外交,集中个人,甚觉困难。”

至5月中旬,黄郛基本确定了解决“济案”的各条具体办法。之后,他准备到前线去与蒋介石商量,不料形势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

5月19日,蒋介石在郑州与冯玉祥会晤,商讨继续北伐和对日交涉事宜。说到快要成功的北伐,大家都笑。说到对日交涉,都发愁。蒋介石叹了口气对冯玉祥说:“膺白(黄郛)外交办理失败了,一般老先生均不满意。”

冯玉祥趁势建议:“何不任命王正廷为国民政府外交部长,让他与日本人交涉?”

蒋介石知道王正廷是冯玉祥的幕府中人。为了拉拢冯玉祥继续北伐,同时也为了确保自己在北伐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不因“亲日”而被新桂系等政敌所攻击,他决定采纳冯玉祥的意见。

第二天,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蒋介石致电黄郛,让对方“暂行辞职,并望从速”。

黄郛万万没有想到,蒋介石会在这个时候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将他免职。后来他在给张群的一封信中写道:“济案所受刺激,公私两项皆为生平未有之伤心事……实令我没齿不能忘。”

悲愤交加之下,黄郛立即致电南京政府,要求辞去本兼各职。

同为蒋介石的幕僚,蒋介石视张群为部下,对黄郛则相当尊敬,平时见面都称黄郛为二兄,黄郛的夫人为二嫂,绝不以普通宾客相待。见义兄真的发了火,蒋介石也慌了,他连忙给黄郛发去电报,一面解释情况,一面劝黄郛以大局为重,不可一并辞去兼职。担心电报说服不了,蒋介石又让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闿出面,致电黄郛慰留。

黄郛的个性与何应钦等人有很大不同,属于外柔内刚型,一旦做出决定,绝不轻易动摇,而且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始终不肯加入国民党,仅靠私人关系帮蒋做事,本身也说明,对何应钦适用的一套在他身上并不能够奏效。

黄郛自此离开政坛,带着妻女到莫干山隐居去了。后来济案解决,他的朋友曾向黄郛提出,可以由这位朋友出面,请蒋介石在济案纪念周上加以申明,以免后世不明真相,仍然将“济案”的全部罪责扣在他一个人头上。

这时蒋介石的地位已经相对稳定,无论是对当初“丢马保车”的内疚,抑或出于此后敦请黄郛出山的需要,他都会愿意这么做,但是黄郛认为“恐妨碍国家,妨碍介石地位,主张不必”,没有接受朋友的好意。

作为蒋氏幕府中最具战略眼光的首席幕僚,黄郛不仅在决定蒋介石沉浮的关键时刻多次起到化险为夷的作用,而且在自己归隐之前,还为蒋介石推荐了另一位不可多得的谋略之士。正是在后者的帮助下,蒋介石才可能在波谲云诡的民国权斗中涉过新的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