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和州城的守军准备关城门。
在城门楼盯了一天的汉军百户廖永忠,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娘的,坐了小半天儿,腿脚都坐软了!”
旁人听到这话都笑道,“廖头先回吧,反正也要关城门了。一天都没见您那宝贝儿子了,想了吧?”
提起儿子,廖永忠粗犷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今年三十岁,典型的武人相貌做派,腰间一把长刀打遍和州无敌手,为人仗义疏财急公好义,深得手下兄弟的拥戴。
他还有个兄长,也是一等一的好汉,俩人同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可是这两兄弟可以说哪都好,就是子嗣有点艰难。成婚多年直到去年媳妇才生了个大胖小子,两房人家就一个男丁,自然是爱到了骨子里,爱若性命。
抬头看看天色,想着这时候城里最好的点心铺子还没关门,抓紧称几斤甜点心,回去拿给老娘和媳妇。
刚要迈步走,旁边有人喊,“廖头,有人找!”
廖永忠顺着声音望过去,笑了,“小胡阿,找俺啥事?”
胡惟庸笑呵呵的过来,他是城门的税吏,见见很这些军汉混在一起,关系熟得很。
“廖头,俺找你吃酒!”
“改日吧,天都快黑了”!廖永忠犹豫道。
“哎呀,您就给俺个薄面吧!”胡惟庸笑着说道,“酒楼的席面都订好了。”
廖永忠还要推辞,就听胡惟庸低声继续说道,“俺家来了个表亲,手里有些私盐没门路卖,求到俺头上,俺一个小吏哪有办法?后来俺一合计,还得找您,一是咱哥俩有交情,二是在这城里还有您办不成的事么!”
这年月指望着那点晌银,军汉得饿死。廖永忠又是个手面大的人,所以各种违禁的买卖也没少做。
听胡惟庸这么一说,再加上对方的刻意奉承,终究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当下笑道,“俺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中,去吧!”
转角的胡同里,蓝玉盯着这边的场景,见着胡惟庸廖永忠二人勾肩搭背的走了,转身就消失在胡同里。
半炷香的功夫,天黑了。蓝玉来到一个城里的一处小院前,暗影里郭兴带着几人正等着他。
“鱼上钩了,动手!”蓝玉喘口气说道。
郭兴点点头,小声道,“动作要快,尽量别发出动静,手脚利索点,这关系到咱们定远军的大事,办砸了自己抹脖子,也别回去见五哥了!”
到和州的兄弟都是朱五亲卫中的机灵人,只不过人数少点,才五六个。
来的时候身上没带家伙,是胡惟庸不知道从哪淘换了几把短刀,一张猎弓,还有一辆马车。
蓝玉接过猎弓,试了试力道,小声和郭兴说道,“三哥,绑人家家眷,是不是有点下作了!”
郭兴看看他,“俺也不愿意干这脏事儿,可是老冯说了,这是逼着廖家兄弟就范最好的法子。你看和州的城墙,这么高。要是没内应,咱们兄弟得死多少?你是想听别人哭,还是想听自家兄弟哭?”
蓝玉抿嘴没说话,把匕首别在腰里,重重点头。
“动手!”
巷子里本来就黑,几条人影悄没声息的从一户民宅的后墙翻进去。
白天的时候都踩好点了,这家的房子不大,人口也比较简单。老太太带着儿媳妇,还有一对夫妇是家里的仆人。这是廖永忠的家,他哥哥住在水军营的边上。
几人悄悄的摸进去,上房的灯还亮着,隐隐约约有人声穿出来。
“天都黑了,小二还不回来!”
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随后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娘,当家的保不齐和同僚吃酒去了,您先吃吧,别等他了!”
郭兴跟蓝玉对视一眼,蓝玉张弓随时待发,郭兴则跟几个兄弟摸了过去。
吱嘎!
不知是谁脚底下踩了一个石子儿,黑夜里这声音格外刺耳,屋里面听了真切。
“啥动静?”
旁边房里,一个男人推开门,打着灯出来。
刷!
扑通!
蓝玉张手就是一箭,直接射到那男子的喉咙上。那人直挺挺的摔倒,双脚踢腾着却发不出声音。
“上!”
郭兴一马当先冲进去,一个仆妇刚要惊恐的尖叫,可是刚张开嘴,刀光一闪。
血嗖地飙出来,人捂着脖子倒下。
“不想死就闭嘴!”
屋里老太太惊恐的抱紧了孙子,儿媳妇吓得颤抖的趴在地上。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廖永忠是个直爽汉子,胡惟庸和冯国用都是一肚子心眼,两人刻意的奉承,不觉间廖永忠已经喝得有些上脸。
“今日能结识廖百户,俺三生有幸。和州地面上谁不知道您一口唾沫一个钉,为人最仗义不过。”冯国用装成胡惟庸的表哥,还在劝酒。
“不能在喝了,家里头老娘媳妇等着呢!”
胡惟庸帮腔,“这点酒算啥,谁不知道你廖大哥海量!”
“你俩别净捡好听的说!”廖永忠笑着又喝一杯,“说正经事吧,多少私盐什么价阿?”
胡惟庸和冯国用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心急,郭兴那边还没回来,现在摊牌太早了。
就听廖永忠继续说道,“俺可以给你找下家,不过按照惯例,俺这边抽两成。”
屋里正说话,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门,随后冯国用听出来是郭兴的声音,“老爷,准备好了!”
冯国用心中大定,笑道,“廖百户,两成太少了!”
“嗯?”廖永忠有些纳闷。
就见冯国用从桌子底下拿上来个沉重的包袱,哐当一声放在桌上。
“请您帮忙,那点银钱怎么能拿得出手呢!”
廖永忠疑惑之间,冯国用笑着掀开包袱。
“金子!”
包袱里是一堆巴掌大的金饼子,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廖永忠看看冯国用,再看看胡惟庸。这俩人笑得不怀好意,他是直爽汉子,可是不傻。这事有蹊跷,这么些金饼子别说卖私盐,就是买百十条人命都绰绰有余。
顿时,酒醒了大半,手摸到了刀把子上,盯着冯国用,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
冯国用拱手说道,“在下,冯国用。”
“冯家寨!”
廖永忠一声惊呼,刀抽出一半儿,就听身后的房门哐的被推开。
一个目光冰冷的后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半辈子当兵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哈,就凭你们几个想留下俺!”廖永忠不愧是猛将,丝毫不怕,反而气势更盛。
“廖兄弟稍安勿躁,听俺把话说完!”冯国用示意郭兴先出去,安抚着说道,“俺说完之后,廖兄弟要走,俺不拦着!”
“说!”廖永忠倒也光棍,端起酒咕噜咕噜喝了半壶,冷笑,“俺听听你放啥狗屁!”
“咱们虽说官贼不两立,可是廖家兄弟的威名,俺是听说过的。”冯国用笑道,“淮西地面上不管是绿林好汉,还是举旗造反的,都得竖大拇指。你廖家兄弟不喝兵血,不祸害百姓,不杀良冒功。”
廖永忠脸色好了一点,冯国用继续说道,“由此可见,廖家兄弟是心有正义,顶天立地的汉子。
兄弟,当今这世道啥样俺就不说了,咱们人还有个人样吗?朝廷官府拿百姓不当人,天下凡是几分胆气的汉子都反他娘的了,你如此的英雄,何必给官府卖命!”
“你投了红巾,你是探子?”廖永忠明白了,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错,俺带着冯家寨子投了定远镇抚朱五。”冯国用说道,“朱将军心有大志,占了定远之后,图的就是和州。兄弟,俺们这次来,就是奉了朱镇抚的令,想从你这买一条路,一条进城的路!”
“俺听说过朱五,郭大帅的义子,官军都在他手里吃过憋。俺也知道,他占了定远秋毫无犯,军纪严明。俺有几分佩服。”
廖永忠慢慢喝了一口酒,摇头说道,“俺也知道这天下乱了,俺更知道朝廷指望不上,谁管咱们南人的死活。
俺私下里问想过,若俺也是衣食无着,没盼头的地步,那俺也反特娘的。
可是俺身上穿着官衣,多年来身受官长厚恩,俺不能忘恩负义!
你红巾要来就大大方方的来,咱们阵上厮杀。真刀真枪的来,廖某若是败了,性命拿去便是,俺没话说。
可是你们让俺做内应,俺做不到。”
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胡惟庸阴森森的道,“这么说你是不答应喽!”
“呵!”廖永忠冷笑,缓缓说道,“小胡,你狗日的笑面虎。老子告诉你,老子不但不答应你,老子现在还要从这里走出去,谁拦着老子,老子就剁了谁,就你们几只三脚猫,老子不尿你们。”
说着,又看看冯国用,“不过你们也不用怕,老子虽然不答应你们,可是老子也没有告密的心思,今儿这事老子就当不知道,咱们以后战场上见!”
说完,廖永忠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胡惟庸咬牙说道,“廖大哥,既然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了。”随后,啪啪拍手。
“啥意思?动武么……”
廖永忠大笑,可是旁边的门被拉开,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一只鸭子被人掐住了脖子。
门外面媳妇老娘被人捆着,雪亮的匕首架在喉咙上满脸惊惧,怕是魂都吓没了。见到廖永忠,媳妇拼命的挣扎,老娘被堵着的嘴呜呜的发声。
大胖儿子被抱在一个后生怀里。
他儿子才一岁,却一点不怕不哭不闹,见了廖永忠嘴里含糊的喊了声爹,伸手要抱。
一瞬间,生命力最重要的人都被人家拿捏着,廖永忠只觉得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廖大哥,再聊聊!”胡惟庸笑笑,把门关上。
廖永忠双目充血,扯着他的领子,“胡惟庸,我炒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