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点一点的开始扭曲。
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悅。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閒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拚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別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贯一叹了口气。的确,要是得到这种回答,即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提不起劲继续追问了吧。那等于在强迫对方“不许问”。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什么也不明白。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远在六年以前,误会就已经萌芽了。
——不算小事吗?
以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那或许是无比重大的事。那么就算贯一没有恶意,如此冷语冰人,不晓得在亲子之间造成了多么深的鸿沟。贯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当然,贯一也想好好疼爱孩子。但是只有心里这么想,终究也无法亲切的对待孩子吧。不管心里面觉得多可爱,笨拙的贯一也不可能理解该如何对待幼子。因为不久前,贯一还呆在军队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满脑子只严肃的思考着生死问题。
——六年。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不,才过了六年。
才过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些家伙在吵闹。
——锣吗?还是筚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装异服的家伙们在街上徘徊。他们站在每个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异国乐器。不过他们似乎只是吹奏,并不像托钵僧那般会要求施舍。好像是一种宗教活动。
声音很快就停了。这并不是违法行为,所以也无法取缔吧。而且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听了也不会令人在意。可是……总觉得坐立难安,心情虚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声音罢了,然而仅是如此,却让人感觉仿佛整个城镇都微妙的扭曲了。贯一爬起身来,后颈根很痛。
被……儿子殴打的伤。
他抚摸着脖子。
——隆之。
贯一的儿子叫隆之。开战的时候出生的,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连小虫都不敢抹杀,是个温柔的孩子。贯一只记得责备过他没胆量、没志气,未曾骂过要他不许撒野。当然,贯一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动粗。
然而这……全都只是贯一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明白罢了。他故意用力按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这种钝痛,还有额头上的伤痕,都更证明了贯一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隆之……”出声呢喃。
没有人回应。
家里没有人。总觉放不下心。这样的行为一点都不像贯一。但正因为没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软弱的态度。贯一甚至想就这样泪流满面,扑倒在棉被上——虽然他根本流不出泪来。
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响起。
昨天……
贯一被隆之揍了。那时,原本性情温厚的儿子板着脸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断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贯一乱了方寸。挨上一击的瞬间,贯一醒悟到,原来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贯一是个强悍的警官。虽说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时贯一毫无防备、浑身破绽。是因为内疚吧。
隆之手里拿的是他生日时贯一送绐他的文镇。贯一察觉此事,顿时失去了对儿子动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击也被打个正着。
意外的是,贯一被第三击中后昏倒了。
所以贯一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儿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头丧气的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头,连话都不肯说,贯一也无法问出儿子去了哪里。
於是,贯一当上警官后第六年,第一次请了假。
贯一还可以硬撑,而且伤也不是痛到无法行走,其实没有必要请假。
可是贯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职场污秽不堪。
而且他也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满不在乎地采取无异于平日的行动,似乎太对不起家人了——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尽管应该要道歉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但贯一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借口。
说穿了,贯一只是想要勉强营造出非日常性,来逃避现实吧。
这个状况异于日常、一切都不同——贯一为了拚命这么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职务这个最不像贯一会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主张,声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总觉得得很卑鄙哪——贯一想。
不过也像是理所当然。
声音停了。
——这么说来。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过去处才出门的吧?
贯一在被子上盘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扫视了家里一圈。
应该熟悉的、陌生的景色。
应该看厌了的、未知的风景。
失去了应该关心的家人后,贯一才决心要休息。真到了休息的时候,家人反而不在了。
——真讽刺。
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贯一露出愁眉苦脸般的奇妙表情……笑了好几次。
——实在是……
他觉得世界实在太讽刺了。
今天早上,辖区内发生了案件。
听说是杀人命案。而且……似乎是猎奇事件。
贯一被调派到刑事课之前,曾经在防犯课保安组工作过一年,也在派出所待过约两年时间,但从来没有遭遇过杀人案件。然而……——好死不死……
接到通知时,贯一打从心底想到: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有必要偏等到我请假的时候才杀人吗?
——真是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
只能说屋漏又偏逢连夜雨。
贯一按着额头,手指抚过颜面。
根据后辈的报告,事件曝光的经纬大致如下:昨日深夜,莲台寺温泉的驻在所连续接到数次通报,说有一名男子背着一具疑似全裸女子的遗体,四处流连徬徨。起初驻在所的警察以为是开玩笑或看错了。换成贯一是驻在所警察,一时半刻也很难相信吧。从接到的消息综合研判,男子背着裸女,似乎往高根山中去了。驻在所警察为慎重起见,后来联络了署里。於是天色未明,警方就带着数名当地的消防团员前往山中,在山顶附近发现了遗体。
据说遗体被麻绳捆住,高高的弔在树枝上。
非比寻常。
杀了人还吊到树上,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凶恶,更接近荒诞。
贯一完全无法理解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的心理,根本是疯子的行径。难道他们有什么他人无法得知的深刻过节吗?但是就算是恨之入骨的仇家,把人吊到树上又能怎么样呢?做这种事就能消除心头之恨吗?贯一不觉得。
可是,这类所谓的猎奇事件不会从社会上消失,而且贯一也经常听说。即使如此,对贯一这种人来说,简直像是瞎编出来的命案,依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就算真的发生,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贯一一直觉得,他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也永远不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现实感。
没错,没有现实感。异人在路旁吹奏陌生的音色,心爱的儿子攻击父亲,尸体弔在树木上——这种现实是假的。
贯一觉得一定是搞错了。
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打开了不能够开启的门,踏入了异次元世界?虽然现在身处的世界,与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肖似,却仍有着微妙的不同。完全相同,却完全不同。这个世界是假的。疯了。虽然完全不懂哪里不一样,但有什么地方扭曲了。家庭之所以崩坏,肯定是扭曲的缘故。自己哪里弄错了。在哪里打开了异界的门扉……——这是逃避现实。
没错,是妄想。不管看起来有多扭曲,不管感觉有多疯狂,不管有多荒诞,不管有多难过……——这都是现实。
贯一用双手拍打脸颊。
幸亏——听说嫌疑犯当场以现行犯被逮捕了,所以应该不是多棘手的案子吧。可是愈这么想,贯一的身体就愈动不了了。接到通知的时候,贯一也强烈地心想现在没功夫去管那种事。
当然他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不管事情再怎么严重,终究是他个人的事,那么就不是可以在公事上通用的事。贯一顶多只是挨了儿子揍罢了。就算这对贯一来说是件大事,在社会上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解决杀人命案才是第一优先吧。
所以不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管胸口有多痛、脖子有多疼,纵然家庭四分五裂……贯一没有閒功夫哭泣。
明天起,贯一即将回归职场。
贯一再次望向窗外。
被窗框切下来的天空,依然是四方形的。
*
没错。
那个时候,城镇确实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当村上贯一独自烦闷的时候,世界微小的扭曲,已为镇上的每一个人带来感觉不到的微小压力。
当然,没有一个人自觉到。
那没有自觉的压力,无疑带给了每个人没有自觉的不快。不合理的不快,产生出朦胧的不安与模糊的焦躁,不久后,这些转变为没来由的烦躁。
然后,扭曲卷起风来。
是令人坐立不安的、讨厌的风。
那忙乱的风悄悄地穿过马路,窜过整个城镇,从家家户户的窗缝和纸门破洞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搔过后颈,在耳边盘旋,静静地,极为安静地,搅乱了整个城镇。
沙尘卷上阴天,害怕的野狗奔驰而去。
郊外也传来好几道远吠。
野兽是瞭解的。瞭解这非比寻常的氛围。
乍看之下与日常无异。
男子拭着汗,拉着货车。
主妇在黑色的木板围墙上晒着棉被。
景色一如往常地悠閒。
但是……
无言地拖着货车的男子、勤劳地晒被子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悲怆地、拚命地想要保护什么?
这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平民百姓应该没有那么小题大作的认识。
那个人是做拉车生意的,他肯定是日复一日地拉着车来维持生计。至于妇人晒被,与其说是为了卫生,或为了除湿,正确答案应该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晒过了吧。晴朗的日子就要晒被——对于这记号化的日常,妇人一定连一丁点儿的疑问都没有。
可是……
仔细想想。
天空不是一片混浊,没有半点阳光照射的迹象吗?只差没有下雨,这不是适合晒被的天气。看看那夸张的货车货架吧。上面不是只摆了一个用手提就足够的小行李吗?
为什么要拉车?
为什么要晒被?
这些事,全都只是为了确认今天无异于昨天而进行。大家都搞错了,误以为同样地反覆日常生活中反覆的行为,就能够保有日常。那已经沦为获得日常性的一种仪式了。
这是空虚的抵抗。
人们为了排除步步逼近的非日常,而反覆空壳化的行为。
可是……行为已经失去意义,因果关系逆转,本末已经颠倒了,不是吗?
已经……太迟了。
微小的扭曲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侵蚀了这个镇上居民的恬淡。
就连维护居民安宁的警察也不能例外。那一天……这个城镇的警察署被不明就里的紧张与静谧的喧骚所笼罩。
不过,他们表面上极为平静。
是慎重还是胆小?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早晨发生的杀人命案的详情尚未公开,因此他们不得不佯装平静吧。可是从署长到事务员警官,没有一个人内心是平稳的。静冈县本部的搜查员锣鼓喧天地抵达后,立刻奏起了不和谐音。
宴会的狂乱……已经开始了。
*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就算开门的人出于职业关系而动作粗鲁,可是这噪音也太剌耳了。此时待在大办公室里的中年刑警用左手按了一下胃部,朝桌上吐出烟来,然后瞪住进房的年轻刑警。
“怎么样?”
“不得了了呢。”
“这我知道……”
老公仆态度懒散地说道,揉熄香烟。他的脸色蜡黄,表情也毫无生气。相对地,年轻刑警仿佛正在笑。
“……一大早就有女人光溜溜地弔在树上,当然不得了了。”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哪——老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听到他无力的口吻,年轻刑警说:“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两人都是第一次碰上猎奇事件吧。但是这种反应的差別,似乎并非基于各自的使命感与人生观,而完全是出于体力的差別。
年轻刑警交抱双臂,同时跷起二郎腿。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身体不要紧吧?最近天气实在不怎么妙哪。”“不必担心,烧已经退了。”老刑警极为不悅地说。“只是流鼻涕的感冒罢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发生这种荒唐的案子,我哪里能躺着休息,而且烧也退了。”“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请假的人很多,动不动就人手不足,有老爷子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老爷子年纪也大了,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年轻刑警态度随便地说。
“竟然被你这么说,我也真是不中用啦。”老人愤恨地答道。“嗳,算了。告诉我详细状况吧。搜查会议的报告我是听了,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听得不是很明白。不管是侦讯还是访查,总觉得都不是很顺利哪。”“哦……这是桩奇怪的案子呢。”年轻人拉过椅子。“总之,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遭到杀害的是织作茜二十八岁——老爷子也知道吧?就是那个制造纺织机的织作家一族的寡妇。”“哦……你说房总的?喂,那么被害人就是之前被卷入轰动千叶东京的连续杀人事件,一家死绝的织作家的幸存者吗?这样啊……”“对啊,就是啊。”年轻刑警有些兴奋地说。“这下子真的是一家全灭了呢。感觉好像被隔岸观火的火给烧着了似的。”“与上次事件的关联呢?”
“应该没有关联。”
年轻刑警叼起香烟。
“那个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嘛。应该也已经送检了。也没听说被释放还是逃狱了。”年轻刑警点着火柴。
响起“咻”的细微声音。
老刑警吸起鼻涕。磷燃烧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
“可是……不会太快了吗?才短短三个月哩。不管人活得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会连续被卷入如此凶恶的事件——杀人命案。不,一生顶多一次吧。不不不,几乎是不会碰上吧。然而被害人却连续……”“不过所有的国民都曾经被卷入战争这场大杀戮哪……”年轻刑警抽动着脸颊。“暧,那一家天生不幸吧。难得幸存下来了……却……。总之,春初的事件已完全结束了。这次是另一起独立案件的。犯人也肯定是那家伙。”“最好是这样……”
老刑警板起脸来。
“……我可不想从以前的事件重新彻查起。”“东京警视厅和千叶本部也不会允许我们那么做吧。再说,上次的事件已经送检了,嫌疑犯也自白认罪了。听说是以现行犯逮捕的呢。上次事件的关系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不可能有遗恨。说起来,被害人是家人遭到杀害的一方呢。就算她会怨恨人,也没有遭到怨恨的道理啊。”“可是……那个寡妇干什么跑去莲台寺温泉?去泡温泉养生吗?”“哦,据她的同伴说,是去近郊的神社奉纳什么东西。”“同伴?她有同伴啊?是……男人吗?”“是男的。名字……呃,是津村,津村信吾。听说是丹后的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身分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话说雇主羽田氏本人正赶往这里。这个人来头不小唷。哎,该怎么应付才好呢?”“真麻烦哪。织作跟羽田有什么关系吗?”“听说是很远的亲戚。羽田氏好像宣称自己代替无依无靠的被害人父亲照顾她,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什么叫你没听说过?”
“杂志什么的不是炒作得沸沸扬扬吗?悲剧的未亡人织作茜。可是没有任何杂志提到她有亲戚是这种大人物啊。话说回来,警方的官方发表要怎么办呢?一定会引起骚动的。案子本身又是个猎奇事件。”“唔唔……”老刑警抱住了头,一副厌烦到了极点的态度。
“嗳……那种事就让署长和……静冈本部去烦恼吧。我们只要解决案子就是了。只要破案就是啦。喂,对了……村上那家伙怎么了?联络他了吗?”“哦。”年轻刑警的表情放松了。“贯兄说他明天会回来上班。”“哦?联络上他了却没立刻来?”那个村上竟然没来啊——老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告诉他,说连老爷子都挺着发烧的身子来了。贯兄说他跌倒摔下坡道,看样子伤得很重吧。这要是平常的他,一听到这种消息,马上就会冲过来的。”“应该……不是吧。”
老公仆板起了脸说。“什么意思?”年轻人问,但他的问题被忽视了。
“重要的是,那家伙——嫌疑犯招供了吗?”老刑警微微伏下视线看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噘起叼着香烟的嘴说:
“说到招供,他打从一开始就招供了。因为他人就呆呆地杵在现场嘛。”“可是只有这样……”
“不,他也自白了。他对赶到现场的警官说:『是我干的。』”“他自白了?”
“是的。所以把他逮捕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唔……就是搞不懂啊。”
“搞不懂?搞不懂什么?”
年轻刑警耸耸肩膀。香烟的灰掉了下来。
“他错乱了。不管问他什么,都只会说梦话似地胡言乱语,呜呜又啊啊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年轻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部。
“……或许是这里有问题。”
“那……”
“嗯。可能有必要送去精神鉴定。崎兄坚持说不是,老样子,死缠烂打地严厉逼问,说绝对要他招供,都额冒青筋了。”“不能交绐绪崎啦。我们是民主警察,又不是特高。那家伙根本不瞭解什么叫人权。静冈本部的看法呢?”“态度保留。”
“真奸诈。”
“是很奸诈啊。可是依我看来,是……”年轻刑警再次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变态杀人啰?”“那当然变态啦。”
年轻刑警说着,拿起铝制烟灰红,把几乎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按熄。
“深夜潜入温泉里,绞杀入浴中的裸女,这还不够变态吗?”“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啊。如怨恨、有利害关系之类的。这或许是有计划性的谋杀,也有可能是佯狂。”“不可能不可能。”年轻人无力地挥挥手,拉起椅子坐下。“行动太没有一贯性了。那已经是疯子的行径了。因为不管是过失杀人还是预谋杀人,无论有什么隐情,要是杀了人,不想自首的话,一般都会逃跑吧?”“他不就逃了吗?”
“那不是逃,是吊起尸体观赏。那家伙別说是逃了,还从现场扛着遗体爬山呢。虽说死者个子小,但尸体很重的。那个变态体力还真好。说起来,虽然夜晚黑漆漆的,但背着裸女走在路上还是很醒目吧?一般人会这么做吗?”“不会。”
老刑警冷冷地答道。
“没错,不会。行凶现场似乎没有被人目击,所以凶手只要早早逃走就行了。可是他竟然没有这么做。目击者一大堆哪。总共收到了七则通报。要是进行访查,作证的人会更多吧。然后啊,若是他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藏尸或弃尸,做一些处置也就罢了?也不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把尸体藏起来,还正大光明地——这么说虽然很怪啦——总之,他把尸体高掛在树上,简直像是要人来看似的。而且选择的还是远看也格外醒目的大树。那棵树高得要命,得耗费相当大的体力才行。不出所料,入山搜索的消防团马上就发现了。哪有这么离谱的犯罪?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是侦探小说了哪”“才没有什么意义呢。听赶到的派出所警官说,那家伙看到警官,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对着尸体看得出神。所以才被逮了。”“嗯。”
“就是啊。没有意义,完全没意义。而且警官盘问他在做什么,那家伙也只是傻笑。结果没有人强逼问,他在现场就自首了。”“就是这一点教人不解。他一下就招了吗?”“听说很老实地招了。”
“他自己伸出双手,说:我俯首认罪吗?”“不,警官——莲台寺派出所的警官问说:这究竟是谁干的?他大概没想到那家伙就是犯人吧。结果那家伙回答说: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这样啊,这么老实地招了啊。可是……那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到如今还要查些什么?他不是现行犯吗?”“这个嘛……”年轻刑警揉了揉右眼底下。“因为他说的是大概。大告是我干的。”“大概?什么叫大概?”
“天知道。”
“什么天知道……”
年轻刑警的额头挤出皱纹,并用指头抓了抓。
“那家伙说他不太懂。听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他还说:下手的我逃走了。”“什么……跟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年轻刑警肩膀松垮下来,脖子左右转了几次。
“那已经……该怎么说呢……”
年轻人表情纠结成一团。
“……对,连一点理智都感觉不到。那个人才三十几吧,可是怎么说,就像已经老糊涂了似的,还是脑袋的螺丝松了?感觉就像在跟猴子对话一般。他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鲭鱼,讲话也口齿不清。”“会不会是嗑药啊?”
“看起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货色。”“嗑药哪里了不起了?”
“再怎么说,那些毒虫都是自愿选择崩坏堕落的吧?那也得花钱啊。只是啊,不管是嗑希洛本还是鸦片,都不会变成那种窝囊废。老爷子只要看过他一次就知道了。真的让人觉得跟他说话,自己也会跟着疯掉的。崎兄会那么暴躁不耐烦,这次我是可以理解的。”老人看着年轻人如实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面呈难色。
“有那么……糟糕吗?身分呢?他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吗?流浪工人吗?”“他胡诌自己是个小说家啦,不过还没确认。住址好像在东京中野,目前正在向东京警视厅查询,看看有没有前科。他不好容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野篦坊啊、消失的村子,实在是莫名其妙……”“野篦坊?”
“就是『是这种脸吗?』的怪谈啊。真是胡说八道。”“他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吧?他叫什么?”“关口巽。他自称啦。”
“关口?没听过哪。不过我本来就不读小说。小说家的话,我顶多只知道伊藤整(注:伊藤整(1905~1969),小说家、评论家与诗人。翻译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AugustineAloysiusJoyce)与罗伦斯(D.H.Lawrence)等人的作品,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跟志贺直哉(注: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为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视为日本短篇小说的完成者。代表作有《暗夜行路》等。)而已。”“总之,先把他给关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老爷子啰。”年轻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又有別的案子吗?”
老刑警问道,年轻刑警便说:“就那个啊。”指向天花板。
老刑警朝上望了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年轻刑警虽然手指着天花板,视线却是朝着墙壁外头——建筑物外面——大马路。
“喏,不是弄得砰砰锵锵的吗?实在吵死人了……我得去帮忙取缔那场花灯游行。都忙成这样,还得去管那种事,真是气死人了……嗯?不对,取缔游行在先,所以应该说都忙成这样了还给我杀人比较对。”年轻刑警转向窗户,叹了口气。
咋舌。
老刑警干燥的脸颊肌肉僵硬了。
“那种事……不必动用到你吧?叫交通课去就行了。”“不是,是访查。”
“什么访查?”
“哎唷,就这个事件的啊。那些家伙这几天老是聚在这一带,要不然就是四处徘徊,好像也去了莲台寺那里,或许看到了些什么。”“看到啊……”
老刑警抱起双臂。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好像叫成仙道。”
“生鲜道?那是啥?”
“新兴宗教。”年轻人不屑地说。“很可疑。听说根据地在山梨,从北部这样一路侵略到静冈,终于攻进下田这里来了.”“是哪一宗?基督教吗?还是法华宗?”“那是啥?”
“不是有吗?本尊什么的……”
“这个嘛,我完全不晓得耶。”
年轻人说完準备走出去。
然后,一瞬间他忽地回头望着我。
我轻轻微笑,站了起来。
接着赶过年轻刑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老爷子,刚才那个人……”
那个男的是谁?背后传来声音。
*
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天空了。
妻子的眼睛空虚混浊,村上贯一以更加空虚的眼神望着她,边想着天空的事。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复员以来六年间,贯一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责问。
然而……其实贯一并不太瞭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起初,贯一大概也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的意思。他不记得自己信服了没有。但他觉得那个时候,非常努力地想要知道妻子的真意。
然而贯一知道,就在不断地重复当中,相同的一句话,意思却渐渐地变得不同了。
贯一花了极长的时间,学习到说话的人的真意与说出口的话不同,而这并无法单从说出来的话本身察觉的。
然后就在无法瞭解真意的状况下,话语不断地重复,不久后沦为单纯的形式,最终失去了意义。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空虚,贯一不再倾听失去了光彩的话语。
待回神时,妻子的话完全传不进贯一的耳里了。
“你在听吗?”妻子说。
贯一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脖子。
“那孩子……”
妻子——美代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说……那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说过吧?”“当然了。”贯一简短地答道。“你想说……错在我身上吗?”“我又没那么说。”
“那么……”
“说已经无法回头的是你;说只能积极思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积极地……”“愚蠢。”
“哪里……愚蠢了?”
“谁叫你……”
贯一背过脸去,伸手拿起矮桌上的香烟。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那么做又能怎样?这是亲子问题吧?是我们夫妻和隆之的问题啊。別人——而且是那种诡异的家伙,到底能做什么?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啊。”“你说这要怎么解决?”
“这……”
——有可能解决吗?
“思考要怎么解决……”
——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就是父母的责任吗?”
贯一说出完全违背真心的虚伪话语。
因为他有种错觉,觉得说出一连串无用的正当话语,就能够治癒腐烂的胸口。
原来如此,说出口的话与真实的心情,竟然能相差这么遥远。想到这里,贯一明白了。
“就是因为觉得是做父母的责任……”妻子把贯一不诚实的话当真,回应道。不是的——贯一在心底想着,但是说告去的话已经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自行萌生出意义来了。
“……所以我……烦恼了很久,最后才……”“烦……烦恼了很久,最后竟然去投靠宗教吗!”贯一把手指挟着的香烟扔到榻榻米上。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怎样?莫名其妙,竟然自作主张,找一些奇怪的人商量。我告诉你,从以前开始,那种事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诈欺嘛。你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不懂、我不懂!”美代子一次又一次摇头。
头发披散开来,模样骇人。
“……我不懂!你就懂了吗?你一定懂嘛,看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要是你能解决,就快点解决啊!喏,现在立刻把那孩子还来啊!让那个温柔的隆之回来啊!喏,快点,快点啊!”“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时间。
要是时间能够倒转,重新来过。
——三天……对,只要三天就行了。
就可恢复正常了。
“办不到吗?这样,你办不到是吗?”美代子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教人火冒三丈。她话中的尖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贯一的胸口。
贯一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能。
——用不着別人来说。
“什么嘛,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你……你才是,你又能做什么?就只会说我……”“做不到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抱着一线希望……”“混账,就算如此,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啊……!再怎么说都太疯狂了!”你简直是疯了!——贯一恶狠狠地敲打矮桌。
美代子沉默,怨恨地瞪着贯一。
“怎……怎样?”
——不对。这样子不对。
美代子顿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啊”,接着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啦,我是疯了。我一点都不正常。发生了那种事谁还能够保持冷静?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很笨,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那么冷静?你为什么老是这样?”“罗、罗嗦!”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喏,动不动就那样吼。你以为只要大吼大叫,事情就会解决吗?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吼那孩子?真窝囊。你为什么不肯抱住他、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那孩子跑掉了啊!——美代子握拳敲打榻榻米,一次又一次。
“连我都推开了……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那不是……
“不……不是我的错。我……”
“喏,什么嘛,这下子开始逃避责任了吗?什么叫这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开什么玩笑!”“闭、闭嘴!我叫你闭嘴!”
“哦?工作忙是吗?你是了不起的刑警大人,才没时间为了无聊的家庭纠纷烦心呢。什么嘛?要打人吗?要动粗是吧!”“你这个臭婆娘!”
贯一掴上美代子的左脸。打得不是很準,他再一次挥起手臂。妻子背着脸,举手挡架。贯一像要打掉她的手似地一巴掌挥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的。
美代子挣扎,凄厉地尖叫。
贯一只是一次又一次挥起手来,试图让自己的手掌命中妻子的脸颊,直到他察觉到怒气攻心的自己有多么滑稽时,才突然冷静下来。动脉阵阵鼓动,告诉他心跳变得有多快。
眼睛干涩。
贯一放下举起的手。
害怕的美代子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动作跳了开去,离得远远地蹲在房间角落,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妻子的身影渗晕成两三重。贯一无法动弹,直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凝结为一。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贯一朝着不可摸到的妻子伸出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干嘛道歉?
“是、是我不好。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手动脚……”——哪里不好了?我怎么可能有错?
——出言挑衅的不是这个臭婆娘吗?
——我才是被害人。我完全没有错。
“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粗……”贯一强自压抑无法忍耐地湧上心头的感情,镇静心情。这应该是与妻子无关的感情。只是被妻子的言行举止诱发出来罢了。
那是无处排遣的愤怒——不,不明就理的烦躁——与其说是烦躁,更接近不安——的这类东西。
然而如同贯一是被害人,妻子也是被害人,儿子也是被害人。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着能发泄愤怒与不安的加害人。
——妻子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原……原谅我……”
贯一低下头去。
妻子激动得抽噎了好一阵子,不久后以更加怨恨的眼神瞪住了贯一。
歉意传达不出去。
贯一尽可能地谦虚、收敛、让歩,然而只靠着浮面的话语,他的诚意似乎传达不出半分。
就这样,彼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显而易见,多说无益于修补关系,话虽如此,年轻时候姑且不论,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事到如今靠上去搂抱,也无法解决事情吧。那么,只能够以沉默以对了。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別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別人很简单,但是要別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覆——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覆再反覆,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瞭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於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別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湧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仿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悅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