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第四章-2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那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怎么样?你被我操纵了吗?怎么样?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志主动担任引导员的吗?”“这……没错。我……”

“你被我骗了吗?你被我洗脑、被我操纵了吗?你之所以想要把山里的土地捐给我,是因为我指使你这么做吗?回答我,加藤!”“我……我……”

只二郎站了起来。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就是吧?”磐田说道。“我叫你把土地卖给我。不管是你要入会还是担任引导员,我都完全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改变看法,世界就可以变得如此不同。你已经改变了。你改变了吧?”只二郎点点头。

“对吧?这是洗脑吗?这算是我做了诈欺行为吗?不算吧?不算。我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是成仙道怎么样?米子婶变成什么样子了?”“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议让她恢复原状,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照着我的话做,她的情况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华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孙,但是如果我能够更早知道这件事,就算手段会有些粗鲁,或许也可以从华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孙了。要是那样的话,现在怎么样了?你孙女的不幸就会消失。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早点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样的。”“没错……你说的没错。”

只二郎说道。

“是我错了。就交给你办吧。”老人说着,挺直蜷起的背,抬起头来。

四目即将交接,於是……

我关上二楼的窗户。

*

混帐东西,让开!

干嘛?

咦?啰嗦啦。这里是哪里啊?

叫韮山的地方吗?不是?什么?下田?下田是哪里啊?嗳,哪里都好啦。无所谓啦,没关系啦,哪里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吗?

我啊,可是个医学博士哪。

別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同的。少啰嗦,別说了,拿酒来。老子现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脏?

哪里脏了?泥土?身上有点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响,和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別啰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这酒真赞,泌入五脏六腑哪。我已经一年没喝酒啦。戒酒?无聊。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混帐东西。我只是因为不想喝,所以才没喝。咦?那当然是因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闷酒?才不是呢。你们这些人水準真够低的。

你啊,看过人死掉的样子吗?

不是啦,我不是说战争那些啦。我也上过前线啊。外国人管他死上多少个,我都不觉得伤心啦。日本人也死了?当然也死啦。可是非亲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啦。就算觉得可怜。那也只是同情吧?不关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说直到刚才都还活着,就像家人一样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当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无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点,我想喝个痛快。

闭嘴啦,臭家伙。

要干吗?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

流氓?警察?谁知道啊。怎样?干嘛啊,喂,你们怕那种东西唷?他们只是手上有枪罢了。我知道了,哈哈,你们怕死对吧?所以才会怕那种东西。那么胆小,成什么样子!就是满脑子想着会被杀掉、不想死掉,才会连那种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够胆小的。

你们啊,给我好好听着。

你们啊,从来没有碰过真正吓人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这些没种的,听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算了,你们不会懂的。

啰嗦啦。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着更要恐怖多了。你们要明白这种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帐东西。

啊啊,好喝。

太讚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赢啦。

赢了谁?谁会告诉你们啊,不能说啦。

所以才高兴啊。我总算和纠缠了我一整年的过去诀別啦,我赢啦。这岂不教人高兴?

喏,你也喝啊。

这是庆祝啊,庆祝。

啊啊,好喝。这酒太美味了。

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干嘛?喂,你这混帐!

哈!

你们啊,看过幽灵吗?没有吧。

別在那里说大话了。我可是喝过墨水的,別瞧不起人哪。你们以为没有幽灵是吧?开玩笑。所以才会那么孬种,怕什么警察。

有的。

是死灵啊。

一点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着死灵咧。

哈!谁知道?或许只是没发现罢了,小心点哪。咦?没看过?真敢说,这不是废话吗?那些家伙几乎都跟在后面,不会出现在前面,看不到的。

他们会从背后像这样……偷看过来。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们缠上就完啦。

可怕吗?当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是吗?

真的很可怕,小心点啊。

什么?怎样?

该怎么办?要我告诉你吗?

这可不简单哪。

咦?

我就办到啦。

办到啦。所以我才在高兴不是吗?是啊,没错,我办到啦。

我消灭死灵啦。

死灵这种东西啊,千万不能看到脸,千万不行哪,混帐东西。

听好了,那些家伙啊,要从后面像这样抓住,像这样唷,这样。

办不到?当然办不到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背后啊。

是有诀窍的。

有人教我怎么做。

谁?不能说啦。

死灵有个村子哪。在山里面,首先要去到那里。

有啦。那个村子只住着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他们全都是死人。脸色苍白,吐出来的呼吸也充满尸臭,一下子就能察觉他们不是活人了。地点?我不能告诉你。离这里不是太远,我去了那里哪。

那个村子有个池子。

要找到那个池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虽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确定是不是才行,相当麻烦哪。要是搞错就白费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静静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里,悄悄地让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镜上。

这么一来啊……

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会倒映在水面不是吗?而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水给困住了。会从背后溜也似地离开,封进水里。

不管有几个附在身上,全都会变成一个哪。

大概是会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为有实体嘛。是那个女人哪。

我迷上那个女人,吃了大苦头,最后那个女的死了。脸?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看脸,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死灵的脸不能看,性命会被吸走。所以……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能从后面下手啊。这才是重点啊。那些家伙没办法离开水面,所以他们被吸走的瞬间要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绕过去。绕到死灵背后去。就是和他们交换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可以看到死灵的背了。

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窥看情形,然后立刻从背后拿绳子用力地……不能用一般的绳子。

得是设下神域结界用的注连绳。这条绳子啊,奉纳在村里某个神宫的宝库里,我把它给偷了出来,用它来抓住死灵。

我把绳子套在死灵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后,我把她吊起来,拖出池子。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看脸。要是和死灵对看就完了。会没命的。因为对手可是死灵哪。不管怎么勒脖子,都不会死的。因为是死灵哪,杀也杀不死。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然后我把死灵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带。不过明明很近,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扛着死灵吧。

那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弃。

那全都是错觉,啊啊,或许那个村子本身就是个错觉。或许就是这样吧,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

歪曲了。

只是走上几尺,就像走了几里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就放弃,放下死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会继续遭到附身,被紧紧地贴在背后,就跟原来一样。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进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绳子设下结界,把死灵绑在上面。这么一来,死灵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被封在那棵神木里了,然后只要尽快离开那里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回头。

要是看到就完了。

会怎么样?

会交换啊。咦?所以说,封住死灵的我,会跟被封住的死灵交换啊。要是回头,和死灵的眼睛对上,那一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应该逃走的我会被树木绑住,死灵会进入我的身体跑走。

所以绝对不能回头啊。

你办得到吗?

这很困难的。

我吗?所以说我办到啦,我把死灵绑在树上了。

我已经自由了,我摆脱了那个女的,摆脱了那个男的,已经自由了。那个死灵、那个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看什么?你干嘛啊?喂!你说什么!说我疯了?你说谁疯了?喂,你这个混帐!

滚开啦,啰嗦。难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扫什么兴?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恶心,闭嘴啦,滚一边去。

你做什么!

喂!

啊……刚才那个人。

喂,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

啰嗦啦,喏,就那个人啊,那个打扮奇怪的,提着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给我等一下!放开我,喂,让开啦!你这家伙,別挡路!喂!没听到吗!別挡路啦!干什么?钱?没钱啦!叫你让开啦!我有话跟那家伙说!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伙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干嘛啦,放开我!叫你放开!

啊……你们是死灵吗?

怎样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丛中,点了几下头。

接着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杂草很坚韧哪,客人,你不这么觉得吗?”然后加藤只二郎慢慢地转向这里。

“这座庭院……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生长得比以前更要精釆。杂草不管怎么拔,就是会不停地长。不觉得很厉害吗?”“你这么觉得吗?”

“对。或者说,我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因为采伐山林是我过去的谋生手段啊。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树木不管怎么砍伐,都会再长出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只二郎是靠林业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现在依然还是相信吧?就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砍伐都不会减少,你——不,你们才会不断地采伐,不是吗?事实上,现在不也正在采伐吗?”“哼哼。”只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变想法了。砍了这么多树,真的好吗?树木和杂草不同,是会日益减少的。砍伐只是一瞬间,但要成长为一棵树,要花上好几年、好几百年哪。”“你说的没错。要是像这样继续砍伐下去,不出几年,那座山就会完全荒芜了吧……”“就是啊……”只二郎说道,表情变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吗?”“是啊。”

“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

“但是山……会死。不,会被人杀死……吗?”“是啊。秃山就等同于死山吧。山上少了树木,气流也会改变,野兽会离山而去,水也不再停伫山中,因此川流变急,水温降低,鱼也会死亡吧。金木水火土的相乘相克一旦紊乱,气脉将会断绝,也会引起灾祸。”“这……不算是我——人类扼杀了自然吗?”“不算。”

“不算吗?”只二郎显得意外。

“那种想法是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只二郎说道,眉间浮现困惑的神色。“这……不是相反吗?”“不,不是的。加藤先生,听好了,人是天所创造的,人所行之事,也是上天的意志。认为人是以自己的意志去破坏自然,就等于是把自己和上天视为对等,这不是出于一种极为傲慢、自命不凡的心态吗?若非如此,是不会说出那种话来的。”“这……这样吗?”

“是的。不管是驱使再怎么先进的技术建造出来的人工都市,只要置之不理……就如同眼前所见,气将会流通,草木将会生长。人的壽命至多百年,而上天的壽命却不知有几亿年。不管人怎么挣扎,也只能够顺其自然吧。”“这……样吗?”

“是的。例如说……加藤先生,即使山上的禽兽灭绝,河川的鱼类绝迹,兽和鱼也绝对不会怨恨你。”“不会吗?”

“不会的。”

只二郎拔起一束草。

“因为怀有怨念的,只有人而已。会执着于生的,也只有人而已。加藤先生,听好了,野兽只要生下后代就会死,它们天生如此。”“也有野兽生下孩子还是活着。”只二郎撒出拔起的草。

“那只能说是还活着罢了。生物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以个体存在,而是以种存在的。只要不绝种就行了,仅此而已。这当中并没有意义,不仅如此……例如不适合存活的物种,会将后续交给适合存活的物种,就此绝迹。天地之间有如此多种的生物存在,如果这当中有什么理由的话……那或许是上天为了无论环境如何改变,都能够有生物存活下来而做的安排……”只二郎咬住干燥的嘴唇。

“……加藤先生。包括人类在内,生物只是个筒子罢了。”“筒子?”

“从父母到儿女,传递生命这股气的筒子。气通过之后,筒子的任务就结束了。”“任务……?”

“所以呢,加藤先生……现在虽然是人类君临世界,但万一这个世界不适合人居了,那么人类就会灭绝了。到时候能够存活下来的生物自然会存活下来。”“就会灭绝了……?”

“是的,灭绝。然而……人执着于生,眷恋不舍,同时人拥有多余的智慧,於是人类使尽各种手段,试图延长壽命。但是……如果人类能够因此长壽,那也是上天的意志。”“上天的意志……?”

老人充满不安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不是人的意志吗?”

“当然是上天的意志。这个世上能够实现的事,全都是上天允许的。换言之,如果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伐木,同时有树木可供砍伐,那么那些树木仍旧应该被砍伐,这是自然之理。所以抗议砍伐树木是破坏自然,是不对的。大地并不感到困扰,上天也没有哭泣。因为采伐过度而没了树木,会困扰的是人类。对自然而言完全无关痛痒。”“唔唔……”只二郎低吟。

“主张这是为了自然,为了地球,是一种巨大欺瞒——加藤先生,你不觉得吗?说什么保护环境、保护自然,其实并不是为了环境与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私慾。”“是这样吗?”

“是啊。物种会灭绝,是因为无法顺应环境,不是人所造成的。自然包括人在内,全都是自然。人类是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却误把自己当成了神一般,叫嚣着应该保护即将灭绝的野兽、豪语人类必须守护地球,这不是很荒谬吗?如果真心感到忧虑,先自我灭绝就行了,然而人类却不这么做。所以,如果老实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人类会面临危机,人类还想要多活一分一秒,还想要尽可能奢侈享受,所以不要再伐木了——那还可以理解。所谓本末倒置,指的就是这种事吧。““这……或许如此……“

只二郎踩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出三步。

“……客人。”

接着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乡土史家还是学者……但你似乎学识相当渊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请教几件事。”“请。”

“你怎么看?与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唔……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呢。”“是什么事呢?”我问。

老人似乎很苦恼。

“你……我记得你第一次忽然来到我这里,是大前年的事吧。因为你留下的杂志……我得知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是啊。我是大前年前来蒐集韮山的传说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那个时候……米子……那个女佣,真的是女佣吗……?”只二郎的问法支离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样是崩坏的。

“……还是……是我的妻子……?”只二郎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弄得惴惴不安,说着:“什么?什么?我到底在问些什么?”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疯了吗?我疯了是吧?”只二郎大叫,倒进杂草当中。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喏,请起来。”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枴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挥开杂草。

“我

……”

接着只二郎背对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不行了吗?我是谁?我不是加藤只二郎吗?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历史……吶,客人,你大前年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那个时候那个、那个米子是我的妻子吗?还是女佣?”“这个嘛……我只是个旅客,而且也只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实在不甚清楚……”我说,於是只二郎的肩膀垂了下来。

“米……米子是我的老婆吗?麻美子是我跟米子的女儿吗?我的人生里没有那样的历史。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女人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可是不是。她疯了。不……疯的是我吗?麻美子是我的孙女。我的老婆是十年前过世的繁子。这……这是我编出来的妄想吗?”“加藤先生……”

我一叫名字,只二郎便害怕地回过头来。

“什、什么?”

“你为何狼狈?”

“这……”

“听好了,加藤先生,这个世上的一切……全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会在这里,与你会在那里,若说不可思议,全都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你所记忆的你的人生,与米子婶所记忆的人生完全不同,这点小事……完全不值得惊惶。”“这……”

“你凭借什么,相信你所记忆的你的历史?”“咦?”

“你真的是你吗?”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我啊。”只二郎背对我说。

“……如、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这……或许我有些胡涂了……可是我就是我。”“是吗……?”

只是一个问号,转眼间就让只二郎陷入不安。

“难、难道不是吗?我弄错什么了吗?我七十八年来,一直都是我。这……”“那种个体的经验无法保证任何事,加藤先生。没用的。”“这、这样吗?”

“对你而言的你,对我而言的你,对米子婶而言的你,对麻美子女士而言的你……这些全都不同。对贵公司的员工来说,或许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司。但是对于在路上擦身而过的人而言,你只是一个年老的男子。这……两边都是真实。我没有说错吧?”“你说的没错,可是……”

“那么你是什么?根本没有所谓你这个确实的东西啊。你——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只是在众多的你当中,视不同的情况选出适合的你而成立的罢了。无论你再怎么自我主张,那也只对你一个人有意义。不管你再怎么宣称,对別人来说,你也只是个老人、是个客人、是公司的上司,如此罢了。”“所以说……”

“所以你并没有实体。”

“怎、怎么会……”

只二郎……应该陷入了恐惧之中。

“不,就是如此。对你来说,米子婶是女佣。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女佣,但是对米子婶来说,你是她的配偶。只是这样而已。这有什么不妥吗?”“当、当然不妥了。”

“会吗……?”

只二郎猛烈地颤抖。

“财、财产怎么办?如果米子真的是我的妻子,法律上她就有继承的权利。当然前提是她真的是我的妻子。”“事实如何,根本无所谓,不是吗?你打算将你所有的财产捐赠给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就算米子婶是你的配偶,你的意志也不会改变吧?”“可、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照你想的去做就是了。你对米子婶觉得感激,因此想要将一部分财产分给她——如果你这么想,这么做就是了,不要捐赠出去就行了。即便她是女佣,但她长年以来也一直支持着你吧?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吗?”老人用力握住枴杖。

“不管別人怎么想,就算你不是你所想象的人,即使你的人生全是一派谎言……纵然你这个人只是一场梦幻虚构……也不需要慌张,不需要困扰。因为你依然存在于这里啊。看看这座庭院的杂草吧。”只二郎闻言,凹陷的眼睛里的瞳孔忙乱地转动起来。

“它们自由自在、强健地生长着。天然的力量教人叹为观止。这些草只是存在于这里,只是生长而已,没有任何过与不足。草不会烦恼。即使被人当成杂草,被一视同仁地受到轻蔑,也不会主张个体。天然总是顺其自然而满足……”“教人叹为观止是吗……?”只二郎说道,崩溃似地蹲了下去。接着他更细细地盯着青葱茂盛的杂草看,就这样静止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无力地呢喃:“是啊……。你的意思是,人无法胜过天然吗?”“我是说,人也是天然的一部分。”“听、听着你的话……我的确逐渐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在天地之间,这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不管米子是我的妻子还是女佣,或是我是谁,每天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吗……?不会……吧……”只二郎重复道。

“可是啊……或许不管我是谁,找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都无所谓吧。但是这说起来算是心态问题吧。是一种比喻,不管我怎么想,真实都不可能扭曲。”“没那回事,无论何时,决定真实的都是你。”“请別说笑了。”老人说道,细瘦的脖子上浮现青筋,笨拙地望向我。“客……客人,真实不是用决定的。真实总是只有一个。不对吗?”真实只有一个——多么肤浅的话啊。

老人像是被什么给催促似地,不断地发出无用的话语。

“……例、例如说,即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都是米子的妄想,真实也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不是吗?喏,怎么样?客人?我的外侧有真实存在对吧?那样的话,如果真实存在于某处的话,到底哪边才是真实呢?”“哪边……?”

“米子是女佣的过去……还有米子是我的妻子的过去……对第三者来说,哪边才是真实?”老人挤出声音似地问。

“到底是哪边?客人?”

“所以说,哪边都无所谓吧。”

我不置可否。

因为太愚蠢了。

老人紧抓上来,更愚蠢了。

“确、确实,或许哪边都无所谓。不,哪边都没关系。因、因为就像你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存在于这里。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牙齿合不拢。

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衰老的男子诵经似地念个不停。

“加藤先生。”

老人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巴。

“真实、真理,那是什么?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知道了它,又有什么意义?加藤先生,你听好了,现世呢,说穿了只是华胥氏之国罢了。”“华胥氏的……?那、那是中国传说中的……对,黄帝午睡时梦见的……梦中的理想国吗?”“对……这个世界是白日梦中的理想乡。加藤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华胥氏之国会是理想国吗?”“这……这种事……”

“那是因为啊,加藤先生……”

我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回答。

“……因为那是个梦。”

“梦?”

“梦是无法共享的。因为梦是个人、单独一个人看见的。梦确实地反映了欲望、嗜好、忌讳、恐怖、一切的一切。梦是旁人无法涉足的、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不受第三者干涉,也不会被客观评价,所以不可能不是理想国。可是加藤先生……”“什……”

“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想国。为什么?因为人会制造外侧。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够透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世界。然而你们却不向内在寻求理想,而是向外在寻求理想。你们并没有大到可以包容外侧,而外侧也没有真实。所以呢,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形相,全都有如白日梦一般。”“华胥……之梦。”

“华胥之梦,剎那即会清醒。”

我伸手指去。

老人略为后退。

“梦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別。加藤先生,虚构与真实没有分別的。所以无论何时,你都只能是你,你也无法容纳超出于你的事物。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你……承受了无法容纳的两种过去,这个时候,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一……一条路?“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说、说什么?”

“我说,不必去想。根本没必要去想啊,加藤先生。能够决定你的真实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所以……你必须决定才行。”“决……决定什么?”老人问。

“也就是……决定哪边的过去才是真实啊,加藤先生。”“你、你是说,由我来决定真实吗?”“我……已经这么说过很多次了。”“哪、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这话可奇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的未来由你决定——这不是你们现代人成天掛在嘴边的口号吗?同样地,你的过去也是由你来决定。这是你唯一的、身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吗?”“可……可是……这……”

老人如同空壳般的身子僵直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我……”“很困扰是吧?”

“別……別耍我了。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也还有理解能力……”没错……你的理解力将会要了你的命。

明明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叫他根本不需要理解了。

存在只是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自觉到存在,也没必要去探索、理解存在的理由。

只要存在就是了,还不瞭解吗?

“对……对了。”老人想到什么似地说道。“那样的话,客人,例如说要判断一件事,岂不是没有任何基準了吗?人赖以成立的事物,不是只有自己经验性的知识吗?”“是吗?”

“当、当然是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主观的事实完全不可信任,这我可以瞭解。可是如果连客观的事实都无法相信的话……就等于所有的事象都无法相信了。那么要拿什么来判断才好?岂不是无法下决定了!”“为什么不行?”

“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吗?我等于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事物了。那我要怎么下决定才好?你说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没错,你只要照你的心意去做。”“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迷惘些什么?不依赖那种经验性的知识就无法保证的存在,岂不是像幽灵一样吗?如果你因为这样而无法下任何决定,那么岂不是等于你这个人不存在,你以为是你的这个人其实是你经验性的过去了吗?”“怎……”

“现在在那里的你是什么!”

老人蹒跚地后退。

“你是加藤只二郎吧?不是吗!”“我、我……”

“难道说,如果你没有那种连真假都无法判別的模糊的——不,连是否有过都不确实的、根本无足轻重的过去这种幻影来保证,连存在都没有把握吗?那么你就是过去的影子,等于根本没有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存在。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你是谁!”“不,我、我……我……是我。”只二郎小声地说。

“你没有自信吗?”

“不,这……”

“你现在存在于这里。而你确实是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对吧?”“对,可是……”

“那就很简单了,加藤先生。选一个你喜欢的吧。”“选……?”

“如果你是你,你的过去由你来决定就行了。这是你的真实。来吧,选一个吧。选一个你喜欢的。”也就是……

——选择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吗?

——还是成仙道?

此时,马路上传来热闹的乐器声,接着米子的声音响起:“啊啊,方士大人,大恩大德啊……”只二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唤道:“堂、堂岛先生……”触怒神经的音色响起。

传来一股群众一拥而上的气息。

只二郎像只鹤似地伸长脖子,坐立难安地东张西望。然后他再次以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堂岛先生……那、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老人极度狼狈,惊惶不已。

太滑稽了。简直就像掉了颗螺丝的白铁机关人偶。

老人接着大叫:“米子、米子!”但是別说回应了,连点声响都没有。只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异样压迫感笼罩在房屋四周。老人敏感地察觉,过度反应。

“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不知道。看样子成仙道……正式进入韮山这里了。”“成……成仙道?”

只二郎凹陷的眼睛燃起不安的火苗。

“那些家伙今早还在下田呢。”

“他们从下、下田……?”

只二郎看着我,表情有如害怕的野狗。

“……堂、堂岛先生,这、这么说来……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下田……”“是啊……”

无聊。

这个老人竟为了这点小事动摇吗?

“加藤先生,我呢,这三天以来一直待在下田……而他们那段期间一直在整个下田传教。他们今早大批聚集在车站,率领着下田的信众,刚才抵达了韮山。”“为……为什么?”

“不知道呢……”

我背过身去。

迷失了主人的老狗追了上来。

都活了那么久,还害怕寂寞吗?

“不过呢,我偶然和他们搭上同一节车厢。结果呢,加藤先生,那节车厢里……”“那节车厢里……?”

“似乎坐着教祖。”

“教祖……那个叫什么方士大人的?”“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不过有位看似地位不凡、装扮显然异于其它信徒的人搭乘。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他们是不是打算在韮山这里设立新的根据地呢……?”“根、根据地?”

“所以说,在你的土地建立根据地啊,加藤先生……”“啊……”老人泄了一口气,蹒跚了一下。“可……可是,那、那块土地……”“所以我才要您下决定。”

“决……决定什么?”

“就算你要让给修身会……我想也最好清楚地做个决定。那些人……会很难缠的。”“我……”

“你打算怎么做?”

“但、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是非常仰慕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会长吗?”“这……这……”

他在迷惘。

结果磐田纯阳连这样一个人都无法笼络。那么他被判定为无能,也是咎由自取。只二郎把瘦骨如柴的手指按在干瘪的额头上,为了不明所以的事物颤栗。

“堂岛先生……”老糊涂叫道。“我、我……我不懂。我完全无法判断。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堂岛先生!”“加藤先生,很遗憾,我办不到。”“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要疯了!”加藤只二郎干燥的皮肤勉强包覆着即将崩坏的自我,不断抽搐着。

“裁判不能站在任何一边。裁判若是不维持公平,游戏就没意思了。所以……”所以这要由你来决定——我说完后,穿过庭院,走向吵闹的马路。

*

是!

两位是、是下田署的……

辛苦了。

是的。辛苦两位远道而来。

渊胁,本官是渊胁巡查!

是。

不,本官被派遣到这里,正好是第二年。什么?

不。本官是九州出身,但家叔是静冈县的……是的,没错,是本部的……不,是警逻部的。是的。本官由于家叔的关系,才会当上警官。

是的。

啊……

前任?

是这样吗?您是十五年前的……,呃……不,这里是个好地方。哦……。不、本、本官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是。

辛苦了。本官听说了。

是四天前的事吧?是。

但是上面下了封口令。

嗯,是静冈本部下的。

是。昨天来过了。那个时候,本官说明了一切。

是的。

的确有个打扮奇特的人来到这里。

嗯。来过。确实没错。什么?关口?关口吗?哦,那张照片上的男子……我看过照片了。是的。不记得呢……。是的,嗯,虽然那张脸不是很有特色……好像也有看过……不过还是没看过。

是的,本官明白自己的证词有多重要。是的,所以本官才会格外慎重……唔唔。嗯,好像看过也好像没看过……是!您要问有没有在路上看过这个人吧……是,这名男子未曾拜访过这个驻在所!

是的,本官可以断定!

是的,不仅是四天前·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咦?四天前来的不是这个人。是的,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的。

是六月十日。没有错。

本官也写在日志上了。您要看看吗?好的,请稍等。呃……是的。啊啊,请坐。啊,椅子……啊,本官站着就行了。不,没关系。

请稍等。唔……啊,请。

啊啊,找到了。

呃……午后乡土史家云云……喏,在这里。就像上面写的,来的只有这个人,而他并不是照片上的人。是的,我上面写了,这个人是和服打扮。是的,是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的打扮……咦?那种事一般不会写在日志上?只会写案件?呃,可是这里没有案件,所以……。平常不会写吗?可是因为没有其它事情好写……嗯。那就不要写?

您说的没错。

本官会改进。

是……

可是……嗯,大致上就像这上面写的。名字?呃,我没有连名字都记下来呢。什么?他有没有报上名字?这……不,他有自我介绍。

可是我没有写下来……我记不记得?

不记得呢……

叫我想起来?

呃,您说的理所当然。静冈本部的长官也这么吩咐。

唔……

本官想不起来。

嗯,总觉得一片朦胧。

是,是有点问题,而且才几天前的事而已。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本官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演变成这么重大的案件……哎呀,想不起来呢。本官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名字……到底叫什么去了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他讲话的语气什么的倒是记得很清楚呢。名字就……咦?他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对,是关于这一带的风土信仰……是的。这些事本官不太瞭解,完全无法回答他。

是的。

我听他说明了厕神的习俗。

厕所的厕,是的。

听说这一带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厕神信仰……。是,还说在静冈,厕所的神被称为不动大人。咦?哦,这样啊?本官是从九州来的,所以不太……。然后这上面的……对,您知道呢,您以前待过这里嘛。是啊,他说这前面的山上的村落里,厕所的神被称做雏公主。是。所以那座山上的村落的居民,是从……是从哪里去了呢?我忘记了,不过是东北,说是从东北迁移过来的。大概讲了这类的事。

是的。没有错。

咦?不可能?

呃,本官不太清楚,所以只是随口应应而已。

呃,那座村子那么古老吗?什么?户什么?户人?户人吗?户人村?哦,那个村子叫这个名字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这么叫了。

名称不是会改变吗?战后有很多事物都变了呢。

嗯?可是……不对。我曾经听过呢。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户人村啊……

是在哪里听到的呢?

不记得了……但是资历尚浅的本官都听过了,应该就叫这个名字吧。

佐伯?

不知道呢。没有这个姓氏的居民。

没有。

不,本官绝不是在说警部补大人说谎。

是的,本官赴任到这里,也才短短两年,所以……呃,和警部补大人在的时候,相隔了十几年不是吗?会不会是这段期间搬走了之类的……什么?不,可是这是住民登记册,这是住居区分地图,您只要看看就明白了,并没有那个姓氏的居民……喏,这里是熊田家,还有田山家、村上家,这里是空屋,这也是空屋,这里是须藤家,没有姓佐伯的人家。

完全不一样?这样吗?没有一家姓氏和十五年前相同?这样啊。

因为中间隔了战争嘛。

嗯,会不会是连夜潜逃之类的?

唔……

咦?

不,没事。只是……

只是本官觉得……好像在哪里说过相同的话……不,不,没什么。只是心理作用。

嗯……怎么了?什么?登记册吗?嗯,可以啊,请看。怎么了?您的脸色好苍白。咦?这是假的?不是假的,这些人真的住在这里。是的。偶然?什么叫偶然?什么意思?

您不要紧吗?

以偶然来说,太凑巧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什么?和刑警先生的亲戚相同?姓氏相同?哦,有个姓村上的老人家呢。名字和您的双亲相同是吗?不只这样?您说登记册上面的姓氏,全都和您的亲戚相同?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咦?哦,紧急联络人上抄了儿子的地址姓名……这个吗?

您说这是您?这……

村上贯一……哎呀,名字一样呢。

咦?不……本官不瞭解。

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您还好吗?

住址也一样吗?不一样?一样是在下田啊……咦?是您成家以前的地址?这样啊。那么……那么是令尊令堂搬到这里来了吗?您是下田出身的吗?

熊野?纪州的熊野吗?

十五年前都住在那里?这些人?

不可能有这种事。

如果他们是从別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那也是东北……对,对了,是宫城。是从宫城的哪里……对,四天前来访的怪男子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不是骗人的!

本官并没有做出虚假的报告。

这上面的村子不叫做户人村,也没有叫佐伯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古老的村子,有自宫城一带迁移过来的形迹,四天前只有一个自称乡土史家的……名字我忘记了,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来过,照片上的嫌疑人……本官并不认识,也没有和他一起去上面的村子。

是真的。

是、是真的!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还能相信什么呢?不会错,绝……咦?

什么?

哦,呃……

什么都尽管说是吗?

哦,四天前……

本官的脚踏车突然变得很脏……

不,没事!本官对自己的证词有信心!

啊啊,村上刑警大人,您还好吗?我立刻去泡个茶……嗯?怎么了?外头好吵闹呢。

啊,是。昨天静冈本部的搜查员回去之后,来了一群可疑的人。呃,咦?

喂!

嗯,我想应该是静冈或三岛的流氓分子。

你们在做什么!

嗯,在这一带乱晃。

喂,我在叫你们……!

嗯?那是什么声音?

是乐器吗?咦?成仙?那是什么?啊啊?那……那是什么!

好、好惊人的队伍,往、往这里来了……。哇,人多得吓死人。这是怎么回事?这得取缔才行。哇……咦?承先道?宗教?那是宗教吗?哇,为什么会往这里来?怎、怎么办?呃,向前来搜查的辖区外的刑警请教这种问题非常失礼,可是这种情况,本、本官该那个怎么……啊啊,这声音吵死人了。

请问,这个……啊啊,您要过去吗?请稍等一下,呃,本官也……啊啊,这声音好讨厌。

村、村上刑警!有马警部补!呃……啊啊……我受不了!

*

这天,整座村子隆隆作响。

那陌生的声音和鼓动,肯定传遍了閒静的乡镇每一个角落。

声音并不特別响亮,而是这个村子太安静了。声音演奏的音域,波长与经验学习到的悅耳音阶微妙地不同,触怒人们的神经;同样地,鼓动与经验学习到的舒适律动也有若干的差异,撩起了人们的不安。肯定如此。

这座村子也开始扭曲了。

成仙道的指导者曹真人即将莅临韮山的消息,似乎约一星期前就传播开来。那个时候不仅是近邻,连远在山梨和关东的信徒都闻风而至,聚集在韮山。

数年前,成仙道就己经暗中在韮山进行传教,包括潜在性的信徒在内,他们所招揽的信徒数目可观,因此没有发生重大的磨擦。这应该是成仙道不强迫统一信仰形式的狡猾作法奏效了。

比起祈祷,更重要的是先改善生活环境和体质。

比起唸咒,更重视服药与健康法。

信徒拿出来的钱财不是喜舍捐赠,而是处方费、指导费。

相信的不是神佛,而是自我永恒的幸福,以及获得永恒幸福的方法……因此就算不是热心的信徒,也没有人把成仙道视为可疑的宗教。曹方士是为人治病的恩人,是保证长生的指导者。结果愚民们在完全不受强迫的情形下,自发性地学习、相信曹的教诲,并崇敬曹个人。

相信、尊崇就叫做信仰。

崇敬、供奉就叫做崇拜。

信仰是宗教活动的意识性侧面,而所谓崇拜,是对于宗教对象的一种心理态度。

若伴随着仪式,那就完全是宗教了。而它的仪式,早已假借生活习惯之名,传播给信徒了。

此外,除了药品费和指导费以外,钱财也以感谢之意、报恩等名目不断地流入。换言之,此时成仙道实质上已经完全是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件事。这代表老狯的教主曹方士所策画的计谋更胜他人一筹吗?

消息公开得也十分迅速。

那天——六月十四日下午。

乡下的车站附近,事前已经被韮山当地的信徒以及仰慕曹方士而来的地方信徒所淹没。他们高举双手,大声欢呼,欢迎方士一行人的到来。

他们抵达的声势十分浩大。

亲信们身穿鲜黄色的中国服,举着幡帜,乐队穿着紫色的服装,也高声演奏通知抵达的乐曲。

领头的是乩童——刑部,他穿着滚绿边的黑衣。身后则是一群女子,穿戴着模拟水鸟的华丽饰品舞蹈着,此外还有吹奏芦笙的信徒及绑红巾的黑衣道士。接着一顶装饰华丽得吓人的轿子被半裸的男人们抬着,肃穆地前进。轿子里坐的是曹方士。轿上盖着遮阳布,看不到方士的脸。众多信徒们脖子上掛着太极首饰,就像鲤鱼群聚在撤出去的饵旁似地围绕在四周,数量惊人。

他们从山梨出发,行经沼津、三岛、东京及下田,不知不觉间,加入队伍的信徒数目徐徐增加,抵达韮山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成了超越百人的大队伍。

一些人拜佛似地合掌,一些人如同迎接贤者般感激涕零。有人唸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也有人口唱“南无阿弥陀佛”,当中甚至有人高喊神的名字。这些急就章的信徒们毫无批判地将方士神格化,看起来也对此丝毫不感到疑问。

成仙道一行人纳入聚集在车站前的信徒,声势更形壮大,不久后肃穆地行进。青色、红色、黄色,色彩鲜艷的布块随风飘舞,线香的味道甚至飘到路边来。

一行人在村中所有的道路列队游行。

每当经过人家门前,乐器就会响起,然后就会有信徒加入队伍。不是信徒的人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或背着孩子来到路边,束手无策地看着这场异形游行。

队伍中央,有从下田随行而来的村上贯一的妻子——美代子的身影。她与其它信徒一样,双颊泛红,甚至嘻嘻微笑。没多久,加藤家的女佣木村米子也加入队伍。

然后……放眼队伍最后列,只见加藤只二郎神情呆滞地跟上队伍,犹如空壳一般。

整个村子倾轧着。

队伍在众目睽睽下严肃地前进。

村子郊外的驻在所看到队伍最前头时,太阳都已经西斜了。

队伍自车站出发以后,已经过了四小时以上。

人数膨胀到刚抵达时的一倍以上。

里面也有一些人完全不明白状况,只是来凑热闹吧。也有一些人觉得奇怪,在观望情况吧。里面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会这是一场祭典。或者说,这根本是一种祭典。只是轿子里坐的不是神,而是人罢了。陌生的乐器吹奏着。

此时。

异变发生了。

几名男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队伍的去路。从那些人的外貌来看,称之为地痞流氓应该最为合适。人数约有十人之多。有些人手中还拿着木材和铁棒。男人们发出粗鄙的叫声,张开双手阻止行进。

队伍停下来了。

“你们要去哪里?”其中一名口气粗鲁地问道。

回答的是最前面的男子——刑部。

“吾等为成仙道。带领吾等行于正道的伟大真人——曹方士莅临此地,为了让当地居民知晓此一消息,并带来祝福,吾等正在进行游行,以通畅此地之气。”口吻有礼,态度却很高傲。

“哦,这样啊。”男子应道。他的脸上有伤,看起来不学无术。“那就到此为止。回去吧。”“碍难从命。既然这里有路,吾等将行进到这条路的尽头。最重要的是,曹方士欲往前行。”“谁管你想不想啊,老子说不能过就是不能过啦,混帐东西。这条路过不去啦,死路一条。”“何出此言……?”

“没有什么何不何的啦。”

男子举起右手,於是几名疑似粗工的男子从道路两侧接连出现,搬出废物,在路中央筑起路障来。“诸位在做什么?”刑部问道。“叫你们回去啦!”男子们口口声声说。

“这样的说明鄙人无法信服。”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啊?”脸上有伤的男子脸庞丑陋地纠结,把那张野蛮的脸用力凑过去。然而刑部依然故我,一张脸仿若铁面具。

他逆来顺受,丝毫不为所动。

脸上有伤的男子有些胆怯。缩回身体,说道:“大哥,这些家伙好像听不懂哪。”一个外表稍微体面一些,但仍然十分下流粗俗的男子从路边走了出来。

“噢噢,多么惊人的诸侯出巡景象哪。嗯。引发纠纷不好哪。我说啊,再过去是私人土地,不可以随便进入。小哥,可以请你打道回府吗?”“私人土地?请问是哪位的土地?”“真啰嗦哪。这里是鼎鼎大名的羽田制铁总公司大楼建设预定地。听懂了没?”“这样吗?那么您的意思是这条路是私人道路吗?这……真是如此吗?”“这、这是公家道路。可是再过去是建设预定地。”“那里是羽田制铁的土地吗?”

“是预、预定地啦。现在正在收购。”“收购,从哪位人士手中呢……?”“你很啰嗦耶。我没义务再向你们多做说明了。这家伙真是不明事理。人家对你客气,你就拽起来啦……?”男子厉声说道,於是两旁跳出两名小混混,揪住刑部的衣襟。气氛倏地紧张起来,几名信徒抢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