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第六章-4

“中禅寺,你有不少优秀的部下嘛。”

“很遗憾,他们并不是部下,而是孽缘不浅的老朋友。”

“哼。”

尾国狂妄地笑了。

“那个人常说,这就是你的缺点哪,中禅寺。”

“全天下最让我敬谢不敏的,就是被他欣赏。”

黑衣的驱魔师大大地拱起肩膀,仿佛一只巨大的乌鸦,与佐伯家一家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所有人对峙。

“你、你、这、这是骗人的吧?这才是幻影吧?是你施了法术,给了这个死人的村落生命,对吧?”

东野——佐伯乙松爬行似地接近乌鸦。

“一、一定是这样的……绝、绝不可能有这种……”

韩——佐伯癸之介颤抖着。

“看样子这些家伙身上的魔物还没有被驱逐呢,中禅寺……怎么样?你也看到了,这些家伙连眼前的现实都无法接受,愚蠢至极。不,就在刚才,他们全都沦为一群蠢货了。要是你不出现,这些家伙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不抱任何疑问地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哪……”

尾国以毫无破绽的脚步离开中禅寺。

“……不知道不是比较幸福吗?”

卖药郎嘲笑似地说。

乌鸦一动也不动。

“怎么样?中禅寺!”尾国再次吼道。“你真的是遵循你的哲学在行动吗?事实上你不是在帮忙你最厌恶的事吗?你很不情愿吧?不是吗,到底究竟是哪边!”

“根本没有所谓真实。”

驱魔师毅然决然地说。

“在这里的是人。同时……你也是。”

“我不是说过,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也说过,彼此彼此。”

“哼。”尾国笑了。然后他说了。“……我懂了,中禅寺。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做好舍弃你珍惜事物的心理準备,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前来吧。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中禅寺笔直穿过玄关。

不久后……张果老——玄藏站了起来。华仙姑——布由跟上去。韩大人——癸之介、磐田纯阳——岩田壬兵卫、南云正阳——亥之介、东野铁男——乙松、以及曹方士——甲兵卫跟在后面。

刑部被木场拉起来,宫田被鸟口及光头男挟持,岩井被榎木津揪着脖子,也跟了上去。后面则是蓝童子及尾国。益田与尾国保持一段距离,进入玄关。光保和朱美跟在他们后面。青木与敦子已经在里面了。

漫长的……榻榻米走廊。

红壳窗格。

走廊上掛着蜡烛。中禅寺伫足玄关时,里面的人似乎预先点灯了。眼前的光景仿佛一群死囚行走在通往刑场的地下回廊。

灰泥雕工的窗户。

在灯火下摇晃的污垢。脏污。灰尘。

转了好几个弯。

地板“叽”地鸣响。

走廊尽头处,有一道巨大的纸门。

领头的阴阳师停下脚步。

“喏,这里就是你们意欲前来的地点。”

他回头。

“是你们杀害家人的房间,也是你们全员遭到杀害的房间。是封印了你们过去的内厅,对吧……?”

没有人回答。

“看仔细吧!”

阴阳师用力打开纸门。

血肉横飞的……

惨绝人寰的……

家人遭屠的……

尸山血海的……

“这里有什么!”

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应该已经死去的人们,全都为那里没有自己的尸体而惊愕、慌乱,并失去了深信不疑的世界。

阴阳师走到宽阔的客厅中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并未亲眼目睹。这原本与我无关,即使我插手,也不能改变什么。下判断的是你们……但是……”

中禅寺转过身来。

邪恶的表情。

他在看尾国吗?

“……我也是个人,也有无法坐视不见的事。喏,请看。就是这里。你在这张榻榻米上,杀害了你身旁的家人,对吧?怎么样?你也杀了这些人,对吧?你也是。你也拿柴刀砍死了人吧?这里应该血流成河,但是怎么样?这里并没有那种痕迹,连个斑点也没有!这里有任何死了那么多人的痕迹吗!”

中禅寺声色俱厉地说。

应该死去的人与应该杀了人的人……一拥而上地……进了房间。

与是死者、同时也是凶手的人们有关的一行人默默地跟上来。

客厅昏暗。

究竟有几张榻榻米大?数不清的纸门围绕在四面八方。除了纸门,还是纸门。横樑熏得漆黑。天花板有如切割成四方形的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加黑暗。即使容纳了这么多人,空间仍然绰绰有余。

阴阳师站在疑似壁龛的地方前。乌鸦般的形姿左右各设了一个烛台,蜡烛同样地在上面炽烈地燃烧着。

有灰尘的味道。

房间中央,应该已经死去的异形一家聚在一起,彼此庇护似地坐着。

稍远处,鸟口、青木、敦子、光保、朱美以及刑部、岩井和宫田各自伫立在各处。木场关上纸门。大厅角落,卖药郎与蓝童子混在家人当中,与阴阳师对峙,侦探就站在他们斜后方。

这种氛围,只能够说是异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癸之介发问,他是这个家的当家。

几乎是惨叫。

“……这、这种事教人怎么相信?我、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用柴刀……把父亲的头……”

“这……我也一样。所以……可是……”

“中禅寺。”玄藏出声。“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疯了。我们的记忆……被人玩弄了,对吧?”

本末倒置……

骗人的是被骗的一方……

“没错……”

阴阳师沉稳的声音开始述说。

“昨天……我透过某人的协助,找到了除了各位以外的村民的踪迹。遗憾的是,我无法找到所有的人,不过确定了十几个村民的行踪。”

“真、真的吗!”

“是真的。小畠祐吉先生,还有久能政五郎先生及阿繁女士夫妇,八濑重庆先生……”

“祐吉……”亥之介呢喃。

“政五郎……还有重庆……”癸之介摀住嘴巴。

“众人分散各处……但多半在东北——而且是宫城县。”

“宫、宫城县?……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现在都过着普通的日子,听说祐吉先生去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他们丧失记忆了吗?”

“不……他们似乎也还记得这个村子。”

“还……还记得?”

“只是,他们说不愿意再回来这里……”

“那,跟村上刑警……是一样的呢。”朱美问道。

中禅寺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

“不懂。我完全不懂。”壬兵卫说道。“你是说,村人只是拋弃了这个村子……迁到其他的土地去吗?”

“是的。这个村子的居民每一个都认为他们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拋弃村子,自力更生。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是同时离开村子的。”

“同时……?”

“十五年前,六月二十日的……数日之后。”

“那一天……”

惨剧发生的日子。

不……应该发生了惨剧的日子。

癸之介浑身一颤,哆嗦个不停。

“那、那……我们究竟……”

“我们就像玄藏说的,是被谁给洗脑了吗……?”

壬兵卫那张猴子般的脸纠结了。

亥之介全身僵直。甲兵卫抽搐着。

“骗人!这是骗人的!”乙松伸出手来呻吟着。“做、做、做这种蠢事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意义!这……”

这……

“这整件事……是某人对你们一家人所进行的一种惩罚。”

阴阳师说道。

“惩罚?……我、我们哪有做什么……”

“你们大概没有自觉吧。但是你们受到矇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罪。”

“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会儿就会瞭解了吧。”中禅寺答道。“同时,这也是某人的实验。不……称之为实验,实在是太过火了。这依然只能说是一种……恶劣的游戏。”

“游、游戏?”

“你们……每一位都认定自己是杀害全家人与全村人的凶手。你们如此认定,十五年来就这么活着。这正是对你们的惩罚。同时……谁会最先发现这是一场谎言?谁会最先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是一场幻影?……就是这样的游戏。”

“这……怎么……”

“只有第一个抵达这个房间的人能够知道真相——就是这样的游戏。”

“到、到底是谁……为了什么!”

癸之介大叫。

中禅寺悲悯地望着刚才还虚张声势、充满敌意的男子。接着他忽地別过脸去。

“这是昭和十年代前期的事……”

终于……

秘密揭晓了。

*

清晰嘹喨。

是中禅寺秋彥的声音。

“那个时候……由内务省所管辖的特务机关的一名负责人提案,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极机密计划开始了。他们根据某个村子的传说,找到了这座神秘的村里——户人村,佐伯一族。然后……他们确信它就在这里……”

它。

长生不老的生物。

君封大人……吗?

中禅寺望向佐伯一族。

“但是……他们无法确认。这是理所当然的呢,甲兵卫先生。”

中禅寺对着恍惚的老人说。

“啊……”

突然被问话,佐伯甲兵卫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

他不可能回答得了。

这个行将就木的男子直到刚才还是另一个人——将那些过去全部封印起来的另一个人。说起来,就像个才刚复生的死人。

“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是你们一族超越时代,守护了几千年的事物。无论对方是什么来头,一个外人突然造访,要你们开示秘密,你们也不可能轻易听从。即使来人宣称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也是免谈。对吧……?”

“啊呜啊呜……”老人开合着嘴巴。

“……例如,民俗学家会为了学问而揭开村子的秘密。仿佛隐匿是一种犯罪行为似的,他们揭露秘密。的确,若是放置不管,秘密将会风化,会断绝,也会消灭,不复存在……近代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近代化使得民俗社会中的共同体解体了,所以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或许,会消失的事物也只能任凭消失。但是学者却说不能就这样让它们消失,要加以保护。不过秘密在揭露的阶段,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护而揭露这种悖论是不成立的。一旦泄露就完了,秘密再也不能以秘密的状态保存下去。观察者影响观察对象,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所以——黑衣男子说道。

“所谓共同体的解体,指的就是第三者的观点被导入共同体内部。结果迷信仪式之类的事物全部遭到排斥,变得徒具形式,失去了它的本质。就算沦为学者的标本也无可奈何。那种东西是尸骸。除了做为标本以外,留着也没有意义。但是在比共同体规模更小的集团——家庭里,它还保留着。学者就算能够揭开村子的秘密,也无法连家庭的秘密都加以揭露。而且即使把家庭问题拿来宰割谈论,也难以得到一个普遍性的解答,有时候还会直接变成歧视问题。所以家庭可以说是现代中最后的封建。但是……户人村却非如此。这个村子没有受到现代化浪潮的直接影响,保存了这些事物,是个罕见的例子。当然,因为所谓户人……指的就是同一户的人……”

驱魔师瞪住聚集在大厅中央的一家人。

“……所谓户人,是意味着家族的古语。”

家族。

原来如此。

答案一开始就明摆在眼前。

“户人村的秘密……不是外人能够窥见的。一般的怀柔方法,并无法让他们开示秘密。对吧?杂贺——尾国先生?”

尾国站在大厅角落。

“对,你说的没错。这个村子——不,这些人防心很重。我先是试图笼络亥之介、甚八还有祐吉这些年轻人。因为这些人年轻,思虑浅,对于受到古老规矩束缚也感到质疑。但是就算笼络这些年轻人也没用。因为就算拉拢三个年轻人,还有五十几个老人要对付哪。”

“尾、尾国,你……”

亥之介发出惊愕的声音。

“原来如此。於是你们一伙人想出了一个计策。你们认为除非把村子净空,否则没办法调查……”

“把村子净空?”

佐伯癸之介叫了起来。

“是的。如果这是一般情形……不是将村民全部强制带走隔离,就是加以杀害吧。但是计划的策划人山边极端厌恶杀人及暴力。另一方面,协助山边的陆军男子,正研究着如何操纵记忆与人格。於是……某个计划启动了。就是将所有的村民迁移到別处的计划。”

“等一下……”木场修太郎问道。“既然能够操纵记忆,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只要调查之后让他们忘记就行了啊。”

“没办法这么做啊。调查之后,如果那是真的,就必须得将它夺走。而且……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没办法那么随心所欲地窜改记忆。不是一切都可以为所欲为的。对吧,尾国先生?”

“是啊。”卖药郎冷冷地回答。“山边先生是个大好人,可是也因为这样,工作棘手极了,干脆杀了不晓得有多省事。山边先生交代,要让所有的村人自发性地离开村子。所以我来了村子好几次,设下机关。”

“什、什么样的机关!”

青木文藏问道。

“很简单啊。只要让村人的不满浮出表面就行了。每个人都有不满啊。就算旁人看起来恩爱美满的夫妻,还是和睦的亲子,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不满。比起守住传统的大义,日常无处排遣的不满,累积起来对人的负担更大。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真的。但是反过来说,西施看久了也可能变东施啊。那个人说……要来确定看看哪边才是真的。”

“好……好过分……”

那么——布由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时候……村子里会变得杀气腾腾,也是因为……”

“是啊。”尾国声音阴沉地说。“是我这么设计的,但是我并没有骗人,也没有诱导,而是每个人内心部积压了大量的不满。讨厌老公、嫌老婆烦、公公碍事、痛恨婆婆……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明明这么厌恶彼此,但是在我接触之前,众人却都和乐融融地过日子。你们一家人也是啊,布由小姐……”

尾国指着布由说。

“当时你看起来很幸福呢,这里的每一个家人都很疼爱你哪。可是……其实你非常嫌恶尽管有着血缘关系却对你抱持性慾的哥哥。你也怨恨视而不见的母亲。父亲随着你年纪渐长,看起来愈来愈卑贱;相反地,祖父只会强迫你们遵守莫名其妙的规矩;而叔叔成天只知道傻笑,完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些人全都一样讨厌。对吧?不是吗?不,你就这么说过。你清清楚楚地亲口对我这么说过。”

“住口!住口!”佐伯布由叫着,掩住耳朵。“可是、可是我……”

“那是你的真心话。”

尾国指着佐伯亥之介。

“亥之介先生,你也一样。你把对亲妹妹发情的自己撇在一旁,却说你最痛恨墨守成规的父亲,但其实这是你反面心情的显露。你满脑子只担心自己心仪的布由会不会被甚八给抢走。就算你再怎么喜欢布由,你们都是兄妹,这段恋情根本无法实现。但是甚八不一样,布由小姐非常有可能被甚八给吸引。所以你只好这么想:甚八只不过是个下人,而我可是主人——你打从心底这么想,对吧,然而因为你公开标榜废除身份制度,所以表面上只能无可奈何地平等对待甚八,其实内心是万般不愿意。你很扭曲,事实上你根本就歧视甚八,觉得甚八根本就是个卑贱的下人,对吧?”

“呜哇!”亥之介大声呜咽起来。

尾国指向玄藏。

“玄藏先生,你也是。你表面上对本家恭顺,尽臣下之礼,但是其实你心底根本无法接受,心想自己也是主家血统,为何得住在村子郊外,服务原本是下人的村民不可?这一切全都是父亲的错,至於你的儿子,甚至被当成下人使唤,你一定不甘心极了,对吧?”

“我不否认。”玄藏说。

尾国指向颤抖的老学究。

“乙松先生,你认为家人把你当成只会吃閒饭的废人而疏远你,还认定村人轻蔑你。甲兵卫先生,你无法忍受村人毫无批判的景仰,使你不得不统率村子;因为儿子癸之介无能,你的负担怎么样都无法减轻。癸之介先生也一样,上代当家的眼神对你来说只是一种压抑,不仅如此,你的老婆初音女士……”

“住口!不要再说了!”佐伯癸之介嚷嚷,抱住头趴伏在榻榻米上。“那、那种、那种事……”

“不就是事实吗?”尾国快步走上前去。“正因为是真的……你们才会认定是自己杀了全家人。如果你们内心坦荡,就不会……”

“啰嗦!”

这次换成亥之介大叫。

“我、我的确喜欢布由。我喜欢布由。我也打从心底歧视甚八。可是、可是……”

“可是……”益田龙一激动地接下去说。“可是那是家庭的问题!无论是怎么样的家庭,多少都有这样的黑暗面。即使这样,做哥哥的也不会真的对亲妹妹出手、或是真的杀害父亲啊!不会做那种事的。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们不就动手了吗?”尾国说。“就算实际上没做,他们也认定自己做了,不是吗?那不就一样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们全都禽兽不如。不,不只是你们。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禽兽。没有哪个父母听到小鬼哭号而不觉得烦,也没有哪个小鬼被父母责骂而不觉得气愤。就算实际上没有动手,只要心里想要动手揍人,骨子里就是恶鬼。没有动手,只是因为没骨气罢了。”

“才、才没那回事!”

益田绞尽声音叫道。

尽管他无法明确地做出反驳。

“那、那种事……”

“別这么卖力啊,小哥。”尾国看也不看他地说。“当然,反过来的情形也是有的吧。但是保证相反情形的丝线很细哪。家庭的羁绊这玩意儿,比蚕丝还要脆弱哪。过去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不就如此吗?证据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只是稍微刺激一下,全都四分五裂了哪。”

卖药郎厌恶地说着,中禅寺仿佛要刺上去似地瞪着他,开口了。

“就像这个人说的……户人村的居民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下,这是事实。既然事已至此,接下来只要为每个人準备不同的人生就行了。只要一个个连根拔起,村子就会自然崩解。应该如此……”

“这……和熊野的村上一族一样呢。”一柳朱美说。

“是啊。这个计划等于是熊野的先行计划。这个做法在紧接着的熊野村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这个计划在户人村却没有成功。不,是无法成功……”

“为什么?”青木问道。

“出事了。对吧?尾国先生?”

尾国没有回答。

“出事……?”

没有发生过大屠杀。可是……

“不折不扣的事件,是杀人事件。发生了绝不能够发生的事……不对吗?尾国先生?”

“说得一副你亲眼目睹似的……”

“证据的话,就在这儿。”

中禅寺望向自己背后的壁龛。

“什、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岩田壬兵卫说。

“直到刚才,我都一直深信我把这里的——哥哥的家人全都杀死了,可是那似乎不是事实。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环顾一家人。

“这是很简单的减法。只要看看在场的佐伯一家人就明白了,请各位看仔细。在这里的人,并不是佐伯一家的全家人。首先,当家的妻子——亥之介先生,布由小姐的母亲初音女土不在。还有玄藏先生的儿子——壬兵卫先生的孙子甚八先生也不在。相反地……”

中禅寺静静地指向房间角落。

“……那里……多了一个人。”

蓝童子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

木场修太郎问。

“甚八先生被杀了。十五年前。大概……是被初音女士……”

“怎、怎害可能……”

癸之介立起膝盖。

“不可能有那种蠢事!初、初音才不会杀人!更不可能把甚八……甚、甚八……”

“你心里有底是吧?”中禅寺问道。

“这……”

“就像尾国先生说的……你认为自己就算会杀害一家人也不足为奇,对吧?这十五年来,一直……”

癸之介垂下头去。

布由变得一脸惨白。

“中禅寺,你知道得真清楚哪……”

尾国不怀好意地一笑。

“……中禅寺说的没错。玄藏先生,你的儿子甚八啊,是个罪大恶极的家伙。我只是稍微刺激他一下,他就本性毕露了。”

“他、他做了什么!”

“他强奸了初音女士。”

“啊啊……”癸之介叫出声来。

“癸之介先生,你隐约察觉了吧?没错。甚八爱上了你老婆哪。”

“住、住口!不要胡说!”

癸之介捶打榻榻米。

玄藏望着他。

尾国口气冷彻。

“这不是胡说。因为你的老婆……就像现在的布由小姐一样是个大美人哪。对年幼失恃的甚八来说,初音女士完全就是圣母。他无法克制啊。玄藏先生,有其父必有其子哪。你也爱上了初音女士对吧?”

玄藏默不作声。

癸之介抬起头来。

“嘿嘿嘿,好不容易见了面,这下子场面真难堪哪。我可是听甚八本人亲口说的,说他喜欢初音女士,爱得不得了哪。那一天,甚八就像要发泄抑郁的日常烦忧似地……侵犯了初音。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我看见了。他简直就像头野兽。壬兵卫先生,就是你跟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壬兵卫望向儿子玄藏,接着视线落向榻榻米。

“壬兵卫先生,你这个人真的很方便。你只因为生为次男,无法获知秘密;最后自甘堕落,被赶出家门。你被岩田家收为养子,却又引发纠纷,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惹出麻烦。你这个人彻头彻尾无法认清现实。你总是对自己过大评价,想要让只是虚像的伟大自己去契合社会。即使如此,你还是每年回到村子里,搅乱村子的安宁……。你这个人真是太好玩了。我打算利用你,彻底扩大佐伯家的隔阂。但是我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一塌糊涂啦!”

“鸣呜……”亥之介呻吟。

“家庭就是这样。一旦产生龟裂,根本不堪一击。你们在家门外、玄关前争执不休的时候,甚八正在里面的房间按倒初音,凌辱她呢。我真是颤栗了哪……”

尾国扫视众人。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嘛,多少还相信着亲情应该远胜于一切吧。当时我也心想,只是我在旁边这么煽动,家族也不可能崩坏吧。然而事实上怎么样?太简单了。简单得教人说不出话来。我浑身寒毛倒竖哪。事情结束后,甚八道歉了。但是啊,初音女士不原谅他。她一脸凶相……拿着甚八用来胁迫她就範的柴刀……一路把他逼到壁翕那里……一刀劈开他的脑袋。”

“呀啊啊啊……!”布由尖叫,站了起来。“母、母亲……母、母亲!”

玻璃珠般的瞳眸反射出幽微的烛光。

那里例映着过去。

布由慢慢地后退。

“没错……你目睹了这一幕,布由小姐。”

佐伯布由……

她记得的应该是自己用柴刀砍上愣住的哥哥额头。

“初音女士错乱了。其实她……是你们当中压抑最深的一个。你的母亲,斩向喷出脑浆的甚八脖子……”

将父亲的脖子……

“……用柴刀朝他的后脑勺砍了两次。”

将祖父的头……叔公的后脑勺……

布由记得自己对家人做的事……全都是母亲初音对堂兄甚八所做的事。

“母亲她……母亲她……”

布由如同风铃般的声音在大厅回响。

“你一定很害怕吧。玄关前,男人们正大声争吵。你受刭惊吓,才逃进这里来吧。结果却看见母亲砍死了佣人。我忘不了你那个时候的表情哪。你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是爬进房间里,抓住茫然的母亲……”

布由摇摇晃晃,终于倒下来了。中禅寺敦子跑过来。尾国眯起了眼睛。

“不许杀害任何人……”

中禅寺说道。

“……山边先生如此严命,所以你一定慌了手脚。於是……你决定先隐瞒这件事。无论如何,你都想避免惊动警察吧。所以你……对布由小姐下了催眠诱导吗?”

尾国默默地背向中禅寺。

“做那种事有意义吗?”木场说。“那种事只要压下来不就得了?你上头的老大是内务省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世上有些事做得到,有些事办不到。就算是官僚,也不一定就什么都办得到。无论什么样的情况,这类伪装工作能够压到最小,才是上策……”

没错,这才是……常理。

杀害五十人这种事,原本就不是可能隐瞒的规模。

会相信这种事根本是愚蠢。

“……而且,我想他们第一个考虑到的是事件对村人造成的影响,就算表面上成功隐匿,也无法堵住村民的嘴。而且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的村民,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重新团结起来。佐伯家也是,如果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根本没功夫去开示什么秘密了。万一那样就糟了。没时间了……”

尾国慢慢地回头,望向驱魔师。

“对……因为那个人不得不动身出发去大陆,确实没时间了,我对布由小姐,对你下了强烈的暗示,让你去了山脚下的驻在所,幸好你因为打击过大,陷入心神丧失状态,我轻而易举地成功催眠你。我让你更衣,洗手,叫你快跑。我指示你,无论如何要驻在所联络山边先生就是了。驻在所的警官也已经事先买通了。”

“刚才我从警官本人口中听说了。有马先生的话,人就在外面。”

“呵。”尾国的脸颊抽动。“中禅寺……你真是滴水不漏哪。”

“不是。是你把他招来的。”

“或许吧。”尾国笑道。“让布由小姐跑到山脚后,我急忙藏起尸体。幸好杀人是在壁龛那边进行的。那一带虽然化成了血海……但榻榻米并没有弄得太脏。而且喏,那个时候其他人为了不让壬兵卫闯进这儿,正闹翻了天。没有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我仔细地擦掉血迹。不过没能完全擦拭干净哪。那一带还留有污渍吧?”

尾国指向中禅寺那里。

没有人去确认。

“我把初音搬到房间,让她入睡,暂时到山脚下去请求指示,那个时候……你们还在为了不让壬兵卫进来而吵闹。真是蠢,蠢得无可救药。你们的老婆、母亲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癸之介及亥之介跪倒在榻榻米上。

尾国站在他们前面,俯视一家人。

“你们根本是人渣。内厅的秘密比那个女人还重要,就是这样对吧!”

尾国瞪了佐伯一家好一会儿。

“尾国先生,你也太激动了吧……?”

这不是你自己设下的陷阱吗?——中禅寺说。

“甚八先生会侵犯初音女士、初音女士会杀害甚八先生,这些人会没有发现,只顾着争吵……追根究柢,全都是因为你设下的陷阱啊。你在愤慨些什么呢?”

“啰嗦!”尾国说道。“总之,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向山边先生建议,无论如何都要强行调查的话,只能强制收容居民了,但是即使如此,山边先生还是拒绝那类做法。山边先生说,一旦将他们收监,就再也不能把他们放出来了,夺走他们一生的自由,和杀了他们没有两样。”

“所以……才会冒出那个人是吗?”

中禅寺厌恶至极地说。

“没错。最后决定把驻在所警官移到其他地点……迅速地将户人村解体。”

“迅速地……?怎么做?”

鸟口守彥问道。中禅寺静静地移动那凶狠的视线。

“使用药物,让村人同时陷入谵妄状态。然后将他们带出村子,隔离在別的地方以后,赋予他们新的人生——是这样的计划。不……是实验吧。”

“药物……实验……那刚才说的事……”

青木说道,望向玄藏。

但是中禅寺并不是看着玄藏,而是看着不知所措地站着的眼镜男子——宫田。

“於是你被派遣过来,宫田耀一博士。”

“什么……?”玄藏回头。“宫田……你……”

“不只他一个人。负责移送村民任务的人是你吧……?岩井崇中尉。”

“岩、岩井!”癸之介叫道。

宫田也望向岩井。

中禅寺瞪上去。

“然后收拾善后的人是你,刑部昭二博士。”

“刑、刑部……”

“你就是刑部博士吗!你就是那个……”

宫田叫道。中禅寺看出他的脸色。

“你们认识十几年,这是头一次见面吗?……听好了,这些家伙全都是与陆军第十二特別研究所有关的人,换句话说,他们都是那啊个人的属下。”

中禅寺拱起肩膀。

“那……宫田,你早就知道一切……”

玄藏瞪大了眼睛。一脸和善的娃娃脸男子在幽暗中取下他的圆框眼镜。

“嘿嘿嘿,通玄老师,我早就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了。正因为知道,我才会接下这种愚蠢的宴会干事工作啊。”

“你……你说什么?那么你们三个人都……”

“不是。”宫田说道。“我们……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和身份,也不知道与事件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不知道韩流气道会的岩井就是那个岩井中尉……也完全没想到那个音响催眠术的刑部就是成仙道的干部。不过……这种事或许稍微一想就知道了吧……”

“没错。玄藏先生,甲兵卫先生还有癸之介先生,你们都被你们的亲信随心所欲地操纵着。然后亥之介先生,操纵你的是他。”

微微开启的纸门缝隙露出一名男子的身影。

“你,你是津村先生……连你都……”

津村信吾。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津村先生……是唯一目击到这场恶魔计划的平民——巡回磨刀师津村辰藏的儿子……”

津村看着尾国。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既然宫田博士和刑部博士不知道尾国先生的真面目,这个推测应该不会错。尾国先生,你将布由小姐送出村子后,带着初音女士……离开村子了,对吧?因为那个人吩咐你,说接下来的事,陆军会处理……”

尾国撇过头去。

“……取而代之地,宫田先生,你进入村子,接二连三地袭击村人,只要使用你的药,这应该易如反掌。一碰上就喷药,就能使人陷入浑然不觉的状态长达两天。接着,岩井部队再将村人带走……”

“我……我只是执行我身为帝国军人的任务。是长官……堂岛上校……可是……”

岩井在榎木津的束缚中辩解似地说。中禅寺朝他送上轻蔑的视线。

“津村辰藏先生……应该是岩井部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了无人的户人村。那个时候,村子里空无一人。不,那里只有甚八先生的尸体……。我不知道辰藏先生是否目击到尸体,不过他发现到异状,告诉了报社……”

“这样啊,这个人就是那篇报导的……”

“是那篇报导的目击者的儿子啊……”

益田与光保公平交互说道。

“然后流言传开了。刑部先生,你被指派平息这些流言。”

“三木屋的女儿真是教人头大……”

刑部在木场前面说。

“因为她和其他居民不同,有父母住在外头。不过祖父母与父母不和,好像几乎没有交流。问题是那个磨刀师,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人手不足,对吧?虽说已经移送,但户人村的居民也不能就这么丟着不管。尾国先生,你全副心神都在处理那边的问题是吧?”

“对。谵妄状态持续不久。我趁着那段期间,决定每个人的去向,并施以强力的后催眠。再怎么说都有五十几个人,不是件易事哪。”

“但是辰藏先生到处宣扬。於是那个人……派来宪兵队,把辰藏先生带走了……”

中禅寺转向尾国。

“……山边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后来知道了。要宪兵抓走一般百姓……这不是山边先生会做的事,而且还是欺骗宪兵,说他是共产党间谍,让宪兵抓走。要制住警方、让报社闭嘴都很简单……但是就算山边先生是内务省的特务机阀负责人,宪兵队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虽然特高和宪兵队彼此有合作关系哪,但还是没办法轻易地要回那个磨刀师。”

中禅寺望向津村。

“就是这么回事,津村先生。山边先生他……真的对你们母子感到很歉疚。”

津村深深地垂下头去。

尾国继续说道:“嗯,山边先生非常担忧。我和他也为了这件事吵过很几次。但是那个磨刀师不知道为什么,被各个宪兵队推来推去。”

“推来推去?”津村问道。

“对。从静冈到东京、山梨,然后是长野。每次山边先生一出手,人却已经被移走了。”

“是那家伙指使的吗?”中禅寺说。

“不知道。结果……最后是以由特高接收这样的形式,硬是把人抢回来了,那个时候宪兵的数目大增,素质也大为低落。人虽然是抢回来了,但却已经精神异常了。最后对他进行侦讯的长野的宪兵将校……是一柳史郎——你的老公。”

尾国说道,瞪住一柳朱美。

“朱美女士,你的老公似乎非常厌恶宪兵这个工作哪。非常难得。宪兵这种人啊,只要听到一声‘反对战争’,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他们是一群什么都不怀疑、头脑单纯的家伙。然而……你的老公不一样。所以我们担心他或许从那个磨刀师口中听说了什么,并信以为真。所以我……才会被派去监视你的老公。即使退役之后……也一直监视着。”

朱美以有些怜悯的眼神望了尾国一眼,说道: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我家主人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这种事哪。再怎么说,他都是个拷问別人之后,当天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的胆小宪兵哪。他一定也没能从那个人口中问出半点蛛丝马迹吧。”

“我知道。”尾国说道。

中禅寺似乎没有错过卖药郎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朱美女士……”

中禅寺注视着尾国说。

“这个人对于女性似乎特別心软。所以至少……他对你应该一直是真心相待的。”

“咦……”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不过组织老早就已经解散了。这个人现在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卖药郎……”

“中禅寺,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已经说过,你的伎俩对我行不通!”

尾国大声说道。

“这样吗……?那么你为什么……要藏匿初音女士?”

“我、我才没有藏匿她!”

“是吗?但是……你不是只让初音女士一个人免于参加这场残酷的游戏吗?这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

“怀孕了……是吗?”

“怀孕……?”癸之介抬起头来。“初、初音她……怀孕了?”

“没错。初音女士她……”

“啰、啰嗦!你给我闭嘴!中禅寺!”

尾国踏出两三步,举起手来。

“那……那个女人……”

“初音怎么了!”癸之介吼道,站了起来,扑向尾国。“初、初音在哪里,你这家伙,喏,你看!亥之介和布由都还活着!父亲大人和乙松也还在!为什么只有初音不在!把初音交出来!”

尾国闪过身子,然后背过脸去。

“那个女人……死了。”

“死……死了?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谁会再相信你的鬼话?全都是骗人的吧?全都是假的!这十五年来,我们一家人过的人生都是虚假的吧!喏,快把初音交出来!”

“所以说,那个女的已经……”

“她过世了。留下那个孩子……”

中弹寺举起戴着手背套的手。

他的手指前方,

巨大的纸门前——站着蓝童子。

“什、什么?”

“蓝、蓝童子……”

蓝童子只是站着,毫无反应。

“他……就是初音女士生下来的孩子,蓝童子——彩贺笙。姓氏的字虽然不同,但他是你抚养长大的吧?杂贺先生?”

尾国那张平坦的脸上,眉间刻画出嫌恶的纵纹。

“你、你说什么……?”

癸之介吼道,看了蓝童子一眼,弹起来似地扑向卖药郎。

“你、你把初音……把我的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尾国一反常态,慌张地躲了开去。他退缩了。

“不,不是!他、他是甚八的孩子。那个女人遭到凌辱而怀孕了。我……”

“尾国先生,太不像话了。你何必慌乱呢?无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你都主动藏匿了初音女士,并让她生下那孩子,把他抚养长大了。”

“杂贺!这是真的吗?”刑部问道。

“山……山边先生他……”

“你要说这是山边先生的指示吗!”

“啰嗦!闭嘴!中、中禅寺,你想说我对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別的感情吗?你错了。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怀孕罢了。山边先生指示我,要让她生下孩子。可是那位大人说……不能让初音一个人有特別待遇。但是那个女人、初音她……生产后日益衰弱,很快就死了。所以……”

尾国背对蓝童子。

蓝童子冷冷地望着他。

“所以……他才会代替初音女士,被迫参加这场游戏。不过……他是鬼牌。”

游戏。

尾国仿佛与在场的所有人为敌似地,站立在房间正中央。

卖药郎看起来确实被孤立了。直到刚才,这个人还高高在上,仿佛操纵着在场所有的人……

中禅寺……

不为所动。

丝毫不为所动。

他已经确信能够在炽烈的唇枪舌剑的最后获胜吗?

另一方面,尾国乱了阵脚。真难看。他指着癸之介。

“喂,癸之介,看你摆出一副老公的嘴脸,但是你可曾经为你的老婆着想过吗?喂,你们……你们每一个都是,有谁曾经为那个女的——为初音着想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夫妇还是亲子,可是你们每一个都只会厚着脸皮赖在家人上头,只顾着牢骚抱怨!”

你们是人渣——国尾激愤地说。

“初音都告诉我了。她告诉我,自从她嫁进佐伯家以后,遭到多么残酷的对待、受到多么严重的压抑。即使如此,初音还是疼爱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你们曾经思考过吗?如果真思考过,你们觉得自己有资格抱怨吗!”

“各位,你们都听见了吗?刚才那番话就是这个人的真心话。”

尾国赫然一惊,望向中禅寺。

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这个人——尾国先生,对于母性怀有强烈的憧憬,同时他对家庭有着极深的执着。同时他也以强烈的自我催眠,否定这样的感情。”

“住、住口!”

“我怎么能住口呢?如果你的伎俩是后催眠,那么我的武器就是语言。但是尾国先生,催眠术这种东西,毕竟只能对潜意识述。而语言呢,它不但对前意识有效,也能够确实传进潜意识。动辄使用催眠术的家伙……是二流的。”

尾国沉默了。

“佐伯家的各位。刚才这个人所说的,就是你们所犯下的……罪。”

“罪……”

“不去为母亲着想、不瞭解母亲的心情,然后为了各自的事不满……这是罪吗?”

“没错。这个人无法忍受。你们一开始应该会像其他村人一样,在別的地方度过不同的人生。但是初音女士过世以后,尾国的想法改变了。这个人决定惩罚你们。他认为既然你们这么憎恨彼此……就让你们憎恨个够吧。他让你们认定你们残杀了彼此。既然怀有罪恶感,就为此痛苦到底吧。若非如此……你们就是真正的禽兽。”

“好过分……”中禅寺敦子说。“这……可是、可是布由小姐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有了杀戮的记忆吗?”

“记忆是后来回溯窜改的。在昭和十七年的阶段……”

“布由小姐……当上旅馆女佣那一年?”

“没错。是布由小姐发挥她身为华仙姑的能力的时候。那一年,山边先生失势,陆军第十二特別研究所成立了。那一年……尾国诚一惩罚了佐伯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有个家伙说……光是这样没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然后同一年,甲兵卫先生成了曹真人,癸之介先生成了韩大人,亥之介先生成了南云正阳,乙松先生成了东野铁男,玄藏先生成了张果老……而岩田先生成了磐田纯阳……”

中禅寺拿起蜡烛。

“……无聊。实在像是崇拜中国的那家伙会开的低劣玩笑。何仙姑,张果老,韩湘子、曹国舅,这是……八仙。”

“八仙?”

“明太祖的孙子周宪王写了一部杂剧《八仙庆壽》,就是这部杂剧中出现的八位仙人。类似中国版的七福神。八仙经常被画在庆贺的画上。那个人就是将这些人比拟为八仙。”

“比拟?”

“或许是附会吧。你们的假名是自己想出来的吗?怎么样?岩田先生?”

壬兵卫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们应该不记得。其他的八仙……汉钟离,字云房,号正阳子。南云正阳这个名字肯定是从这里取的。吕洞宾,道号纯阳子。东野铁男则是从东华教主李铁拐来的吧。蓝童子……是蓝采和。会把杂贺的杂字改成彩,一定也是为了配合采字。你们都被玩弄了。然后……游戏开始了。”

“游戏……”

玄藏断断续续地呢喃。

“多么残忍的……游戏……”

“没错,恶劣到了极点的残酷游戏。但是,只有游戏的主办人一个人不这么认为。那个人曾经对我说,他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游戏,让崩坏的一家人彼此竞争,看看到底谁比较强?他还说他正在个別做準备,等到战争一结束就正式开始。”

“战争一结束?”

“那个人……早就预料到日本会战败。他和站在那里的岩井先生不同,一点爱国心都没有……”

岩井瞪大了眼睛,做出反应。

侦探用力按住他。

“让、让一家人竞争,是什么意思?”癸之介问道。

“你们每个人都受到罪恶感折磨。对你们来说,户人村是绝对必须封印起来的场所。幸好,战时它受到封锁。但是……封锁迟早会解除,那么一来,只能先早一步前来这里,湮灭证据才行。所以你们会开始行动。但是……”

“啊啊,原来如此。他们都认定对方已经死了,所以……”

“没错,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对手就是自己的家人。而且要是自己的罪行曝光,一切就完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说出真相。就算要拿到土地,也会编出一些有的没的理由,什么地相佳、立地好,千方百计欺骗周遭的人。所以状况更显得莫名其妙了。你们每个人都认为有许多可疑的人马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想要这块土地,对吧?户人村里隐藏着自己犯罪的证据,所以绝对不能交给別人。你们争先恐后地……开始抗争。由于彼此欺骗,事态更形混乱。”

“真的太残忍了……”中禅寺敦子呻吟。

“残忍。没错,很残忍。正因为残忍,那个人才觉得有趣。然后,他给了你们每个人武器,好用在抗争上。”

“武器?”

“对,武器。你们以各式各样的形式,被传授了那个人从中国弄来的各种东西。炼丹、气功、风水、老庄思想、民间道教、占卜……”

彼此排斥的魑魅魍魉。

根源只有一个。分岔之后……发尾也只有一个。

“所以你们被给予的新人生,一面为自己的罪行颤栗惊恐,一面卷入周围的人,驱使着诡异的伎俩,不知不觉间与家人自相残杀……就是如此骇人的人生。”

佐伯家的每一个人都茫然了。

“日本败战后,你们各自被分派了参谋。曹方士是音响催眠法的刑部博士,韩大人是岩井前中尉,张果老是宫田博士……南云正阳是津村先生,而东野铁男则得到了羽田隆三的财力。”

“为什么是羽田?”津村问。

“羽田隆三先生透过研究徐福传说,似乎与山边先生有所交流。山边先生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标榜,但他其实是个反战论者……。所以昭和十七年的时候,他被调离了第一线,担任閒职。但是他对于徐福的兴趣似乎没有稍减……”

中禅寺望向尾国。

尾国不知不觉间坐下了。

“然后,尾国先生……你被派给了华仙姑,或者说,是你自告奋勇的吧?你怎么样都无法拋下出落得有如初音女士再世的布由小姐。”

“没错。我……想让布由小姐获胜。”

“你真是傻。”

“为、为什么!”

尾国瞪住中禅寺。

“所以才说你是傻瓜啊,竟然相信那种人定出来的规则,什么这场游戏只有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可以知道真相。如果我没有介入,应该会有一个人进入这个房间……只有那名赢家会发现欺瞒。然后那家伙应该会现身,保证赋予赢家一个全新的人生吧。”

“剩下的人——输家会怎么样?”木场修太郎问道。

“一生都到不了这里,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罪恶感。当有任何一个人抵达的阶段,游戏就结束了。”

“你怎么会……”

“干部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紧跟着参加者。不管是尾国、刑部、宫田或岩井……都必须在失败的时候让各自的棋子收手。对吧?”

没有一个人回答。

“等一下……那么为什么布由小姐会被盯上?布由小姐是棋子吧?”敦子问道。

中禅寺“呵”地一笑,说:“那是因为宫田先生盯上了她。”

“盯上她?为什么?”

“宫田先生所协助的玄藏先生没有这块土地的权利。”

“咦……”

“所以宫田先生想要一个身为继承者的本家的人,但是韩流气道会——岩井察觉了这件事,先下手为强。他认为绝对不能把布由交给条山房,对吧?”

岩井低吼了一声。

“这些随从比主子更拚命哪。真是肤浅哪。怎么样?宫田先生?”

宫田把脸撇向一边。

“你很不满吧。所以……你们一家人为了隐匿自己的罪,自以为欺骗了这些手下,利用他们……然而事实上完全相反。你们只是被手下操纵罢了。然后,自以为操纵了佐伯一家的你们……也被欺骗了。”

“你胡说些什么!”岩井说道。

“岩井,这里没有零战啊。”

“骗……骗人!你少骗人了!”岩井挣礼起来。

“你相信了是吧?是那个人告诉你的吧?要是你跟随的韩大人赢得游戏,地下的基地和物资、零战全都是你的了……”

“没错。我要靠那些把这个国家……”

“別在那里痴人说梦了。岩井,听好了,零战似乎真的还藏有几架,但不在这里,而是在更北边,这里只不过是中继点。从热海挖掘的地下道,里面什么也没有。”

“骗……”

“不是骗你的。我是从那位明石老师那里听说的……你也知道明石老师吧?这里没有物资。”

岩井仿佛完全崩溃似地瘫倒在榻榻米上。於是榎木津放开了手。

“津村先生也被骗了。关于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你所援助的南云获胜的话,东野的罪行将会被揭露……但是东野其实是无辜的。”

津村点点头。

“还有宫田先生,以及刑部。你们也被骗了。藏在这里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