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啷,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跳起约三寸。在抬高的视线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脸。
是个很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容易被误认是丧服的黑紫小花纹和服。手拿着白色的阳伞。像是印在相纸上白净净的女人。
眼看着就要折断的纤细颈子,京都娃娃似的脸,细眉。没有擦口红的关系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活人。对了,那种有如死尸的苍白的脸。
瞬间,女人眉头皱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还没稳定视线就礼貌地把头低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上挽的头发飘落了一根头发。动作非常缓慢。
“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和寅吉确实都在短时间内开不了口说话,女人可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误闯了进来,很困惑似地偏着头,又问了一次:“我想拜访榎木津先生的侦探事务所,这里是……”
“是的,是这里啊。是久远寺女士吗?请到这里来。”
寅吉用类似机器木偶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慌张地把客人引进去。至于我呢,因为还无法适应事态,除了散漫地持续着沉默以外,啥事都没做。
女人依随寅吉的带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候,又行了一次礼。我只一迳地凝望着女人的脸周围,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是冲着我的行礼。为什么呢?因为我非常恐惧看到女人的脸以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胸部下面。换句话说,我缺少确认她下腹部异常膨胀的勇气。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到下面,转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谣言的目标。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显地落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丝毫没有那种畸形的部分。不,不应该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怀孕了二十个月的孕妇,也不可能一个人特地走到这种地方来。不,不应该走得动。
“侦探因为接到紧急的工作,现在正忙着处理。这位是侦探的得力助手关老师,总之,先由他跟你谈,那个,请先跟关老师谈。”
寅吉飞快地说完,请客人喝茶后,坐到我旁边来。很忠诚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气地介绍为“关”的我,很无奈地只好接受了。
“我是关。”
女人微微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叫久远寺凉子。非常感谢爽快地接受这个麻烦的案子,我想将会很费事,请多多指教。”然后,又一次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被如此地行礼后,终于头也低了下去。我因为发愣,可能会被误认是态度不逊吧。这么一想,有点儿畏缩了。
靠近以后,觉得久远寺凉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细嫩的皮肤、稍微困惑的表情,都无时不在衬托她那蕴藏着危险的紧张感的美。如果她毫无顾虑地笑了,她的美仍不会改变。不过,那种危险的美丽,会失去平衡、消失无踪吧。
“谈谈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脸吸引住的我,经寅吉轻撞了一下腹侧后,慌张地开口问道。
“可能您也听说了,我家在丰岛的杂司谷田町做开业医生。”
“并不是直接知道,那个,传言吧,我听说了。”
我终究不擅长与人说话,而且压力很大的关系,变得胡说八道。与其从嘴里说出不甚高明的话,那还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须做得像侦探的那种奇妙义务感从中协助,我终于开口了。
“啊,那是……那个,不好的传言吗?”
久远寺凉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视着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干嘛的眼神看着我,悄悄地避开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侧。
“哇,是恶劣的谣言!不过,夫人,我现在确信那些风闻是胡说八道。关于你丈夫失踪的事件,目前还不是可以说什么的状况,至少见了夫人之后,我认为风闻的,不,说中伤也行,总之,我根本看不出能为谣传作证的证据。简直是恶劣的谣传!”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初次见面、且仿佛有什么缘由的女士面前,居然说了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瞬间沉默下来。久远寺凉子垂下眼睛一会儿,现出忍耐着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缓慢开口了:“谣言传播得这么广吗?听你现在的话,就知道关先生对我们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样子……”
“可是,我并不相信,和夫人见面后,现在再相信那种中伤,就太没道理了。”
“关先生好像误会了。世间怎么谣传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啊?”
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呀?连被写成新闻都觉得反感,难道她在说那则谣传是真的吗?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的确怀孕已快二十个月,到现在仍没有生产的迹象。刚才关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为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言所说失踪了。”
我感到耳朵一带火烧般的发热。我的脸现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红吧。罹患恐惧面对人症、赤脸症、失语症,我本来就是这种男人。
客户当然不一定是事件的当事人。不,不如说并非当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户来得自然吧。我没有比现在更期盼榎木津潇洒地上场,以心灵术似的魔法,一口气把事件给解决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出场的迹象。穿裤子所需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久远寺家是母系家族,我祖父、父亲都是养子。而我父亲也没有男孩,就只生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
像在遥远地方听到的久远寺凉子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凝视着桌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
“很惭愧,我从幼年开始就经常生病……而且……”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模样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会倒下去似的,“事实上,我不能生育,于是为了获得后嗣,我妹妹招了入赘夫婿。”
“那么,我是否说了非常失礼的话,那个……”
“请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婚吧。”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即使直觉错了,也真太过份了。对女性而言,无法生育是极难启齿的事,而且,还让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龄。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无所谓的。尽说这些无趣的话,很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头细得像小树枝。不过,像她瘦成这个样子,一般面颊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她的脸,却找不到这些特点。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长的少女似的,甚至让人产生天真烂漫的感觉。看不出来已二十八岁。前面的刘海放下来的话,说不定像十七、八岁呢。
“不,我太早下结论了。很抱歉,不过,根本看不出来你的年纪,说是十多岁都相信。”
我直截了当说出心里想的话。然后,说出口后,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后悔的境地。久远寺凉子头低低的,寅吉则对着这么久还不进入正题的我,投来近似轻蔑的目光。
我很想抛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远寺凉子竟脸朝下笑了。抬起头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对不起,我笑了。在这种状况下,是很不谨慎的。不过,老师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正伤神该用什么态度谈家里的丑事,可是不知不觉地,紧张的感觉消失了。”
说完,她虽仍有些伤感,但是嘴角再度现出欣喜模样。即使这个时候,在短时间里,我一面感到轻微的耳鸣,仍必须等那烦人的羞耻心消失才行。
她所说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妇当时的关系并不好,以及失踪当晚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争吵。
我因为对藤牧氏有不像是会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随即又想,我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第三者并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没有必要抱着这种怀疑态度。
首先,我没想告知她我与她失踪的妹婿是旧识。由于一开始就面临这种偶然,但即使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局面,而且一直找不到说明的机会。
“有让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吗?”
“那是……传言,是牧朗先生胡乱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别的男性……”
“外遇吗?”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从旁插嘴。
“这是事实吗?”
我制止似地问道。为了避免话题落入俗套,而且我担心好不容易开始多话起来的她,那颗心可能又会关闭起来的危机感。
“没有……至少我妹妹说没那回事。”口齿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么,是牧朗氏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吗?”
“提到根据嘛,倒是有类似的事实关系。”久远寺凉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飘移了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继续说道,“在我家吃住有个名叫内藤的见习医生,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受我家照顾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个内藤会做女婿、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后来牧朗先生出现,内藤先生遭到意外损失,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脚,阻止他多嘴。
“养子女婿牧朗氏怀疑那个内藤医生和令妹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绪,尽管如此,但是与其考虑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应该担心万一被发现了就无法待在这个家吧,所以……”
“根本没那回事!”
“我这么认为。”
“也只有头脑好、认真的人才会嫉妒得很深呢。对被怀疑的令妹来说也真是灾难。”
寅吉又说出搅和的话,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牵制。
“接下来,牧朗氏失踪当天是什么情况,请说得详细点好吗?”
“我那一天不在家,并不是直接地了解,听说好像半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快天亮的时候,牧朗先生好像就关在房里上了锁。”
“每个房间都有锁吗?”
寅吉逐渐不客气地问道。久远寺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后来,天亮了也不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好像去跟父亲商量了,父亲还说很快会出来的,不管他。可是中午过了、下午过了,妹妹渐渐地不安,似乎曾很费劲地敲门喊他……”
“没有窗户吗?可以从外面观望的……”
“没有。那个房间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作为医院设施用的房间。因为遭到空袭,房子烧掉一大半,战后就用来替代书房使用。有两个进出口,每一个都是从里面上锁。”
“后来令妹怎么了?”
“在里面……说不定在里面上吊了……好像有人这么说。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佣人和内藤两人把门上的合叶弄坏,才终于打开了门。”
“人不在了吗?”
“不在。”
“不能潜逃吗?那个,当你们家人在睡觉的时候……”
“弄坏的那扇门可以通我妹妹的寝室。妹妹因为太激动了,好像一夜都没睡,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另一扇门在别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狭窄、连窗户都没有像暗室的房间——只能通过这里了。但是,第一点,钥匙从里面上锁。如果想逃出来的话,是如何上锁的?不,即使办得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很痛苦似地望着我。老实说,我除了说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实在穷于回答。
“总而言之,妹婿牧朗从那以后就毫无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踪的冲击病倒以后,就如你所知,经过一年半至今仍然无法离开床,就那样躺着。恶劣的谣言一天天地散布开来,别说患者了,连护士都有很多人辞职了。”
“真悲惨。”
非常愚蠢的应对。
“不过,总有办法挽回。我来向你们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预感到久远寺家,不,我的家庭会毁掉。”
她表现出依赖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哭。我感到她一迳地忍着痛苦。
“谣传只是一阵风。我认为不管世间人怎么说,只要家人彼此间的信任够坚实,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不过,如果家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话,那就完了。”
“怎么说?”
“我父亲怀疑妹妹和内藤。怀疑他们共谋犯下罪行,也就是说谋杀了牧朗先生。母亲认为牧朗先生活着,不知在哪里正诅咒着妹妹呢。妹妹面对这样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疗,所以愈来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问更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以后再请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再这样继续下去会陷入我像在拷问她的错觉。总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后,再和榎木津商讨对策,才是开拓解说这个怪诞艰难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侦探去打搅府上,好吗?”
我决定不事先向该侦探报告就中止与当事人的谈话。我不知道不做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作何反应,再怎么说,不对的是当事人在前、却不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
“那么,真的愿意接受委托吗?”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踪,是吧?”
“不。到底或者还是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会失踪?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为了填补家庭的鸿沟,我必须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了。”
“即使这么做会断然使你的家庭鸿沟更加扩大,你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这个证据吗?”
脑后突然传来声音,我缩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以极难得的认真表情,凝视着嘴巴瘪成一字形的久远寺凉子。
他简直就像一尊希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