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密室中的密室 7 人造人实验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炼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于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往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往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厌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