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二十四岁以下的年轻人有一半是透明人,这一点你知道吗?他们穿得整整齐齐的,也好好洗了澡,从外观上来看,和隶属于上层阶级的年轻正式员工没什么两样。他们正处于威胁到宪法所保障的生存权的贫困之中,却巧妙而拼命地掩盖了起来。他们身上没有酸酸的汗臭味,发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应该也会好好地上妆吧(用百货公司的试用品之类的)。
不过,只要仔细去看这些无人会去注意的透明人,就会发现悲惨的实际状况。他们身上略有磨损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饰店论斤卖的拍卖品。大到不行的后背包或行李箱里,净是百元商店买来的“中国制造”。这一点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如果运气不好,没有一日雇用的工作进来,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从百元均一店买来的韩国泡面而已。
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中,最昂贵的就是手机。我这么讲听起来像在说笑吗?理论上人类的生命比手机有价值得多,事实上却非如此。假设这些年轻人在某家工厂工作时受了重伤,企业与派遣业者多半会规避责任,摆出一副“不关我的事”的表情。零件坏了一个又如何?非正式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职业伤害,也大半无法加入医保与厚生年金(福利养老金)。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透明人紧紧抓住M型社会的陡峭斜坡,在网吧或快餐店过夜,他们的惨叫谁也听不见。再怎么说,日本都是个责任自负的国家吧。每个人变成穷人的权利都一样平等。仔细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议,一直到某个喜欢歌剧的总理大臣瞎搞什么“劳动大爆炸”[5]之前,日本都还没有这样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透明人。
现在的我略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认识的难民小伙子,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必须要穿束腹。这个无法看医生,也没有自己住处的年轻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够伸直双腿好好睡一觉。
他在这三年间,都是弯着膝盖在调整式躺椅上睡觉。就算工作到腰部受伤,手边还是存不了重新挑战人生的钱。
这次我要讲的故事,不是美国或中南美洲那种垄断企业与独裁者勾结,恣意剥削劳动者的故事,而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实际生活故事。它是被我们社会忽视的透明人——难民们组成反抗军的故事。
请你竖耳倾听我诉说,把手放在胸前思考。连惨叫都没有就跌到谷底的透明人,有什么正当理由非得采取那种生存方式不可吗?你敢说明天的我或你,不会变成那种样子吗?M型社会的断崖,已经迫近我们的脚边不远处了。
今年东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经过了,却只有小雪纷飞而已。空气干干的,枯叶与漫画网吧新开店的传单竞相在池袋站前微温的风中飞舞。都心的起讫点大站池袋,到处都有生意兴隆的网吧。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为充其量就是喜欢看漫画和爱打在线游戏的人变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没有季节感的东京冬季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每天我开开关关位于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装在木箱里的草莓(福冈产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元)卖给酒醉的人。说起来,就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作业。
池袋的街头没有麻烦。这样的话,我当然就只会露出看店的那张脸而已,也会因为没素材可以写连载专栏而感到困扰。不过,好歹我也在街头杂志上连载好几年了,我发现一件事——专栏这种东西,不必每次都写得极其有趣。有时候写得比较松散一点,反而会出乎意料地受欢迎。重点在于,我已经变得能够一面写稿一面放松了。这是不是表示我也设法学到了顺利度过截稿日的方法了呢?
不过,这种理所当然的每一天,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世界没有好心到一直置你于不顾,开始工作的铃声一定会响起。
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是在年假过后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阳光洒落在彩色瓷砖人行道上的午后时分。我拿着鸡毛掸子在店头把跨年的灰尘从水果上掸落时,注意到他的视线。那是一种拼命到甚至会让人感受到物理压力的视线。
我头一抬,发现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正从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家的店看。会不会是我在哪里设陷阱猎捕过的家伙呢?“复仇”这两个字让我的背脊发起抖来。不过,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应该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轻人的视线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店头的特卖品菲律宾香蕉而去。
这个年轻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别开眼,轻轻拖着右脚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牛仔裤好像穿很久了,已经有自然形成的磨损,在大腿的后面开了个洞,底部的地方松垮垮的。黑色羽绒服的破洞就像有蜈蚣帮忙补过一样,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背着的。他全身略往右侧倾斜的背影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侧弯呢?这么年轻又奇怪的孩子。我这么想着,又回头去掸水果了。当然,我也彻底忘记了那小子的事。
毕竟,池袋是东京屈指可数的起讫站,我不可能记住走过站前的每个人的脸。
不过,那小子很特别。
每隔九十分钟,他一定会走过我们水果行前面。他每来一次,就会以热切的视线看着我们店头的商品,草莓、香蕉、苹果和洋梨。就在他进入第四次绕圈时,我在店门口迎接他到来,手上还拿着招待他的菲律宾香蕉。他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而且很少有年轻人一整天在池袋这样绕着圈子走的。或许这会是可以用在专栏里的好题材。
在建筑群的夕阳天空下,那个年轻人又走来了。他的脸色讲好听一点,是下了霜的土色。拿手指去戳的话,好像就会有手指的形状凹进去一样。察觉到我时,小伙子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又变成难为情的表情。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肚子饿了吧?这个请你吃。”
仔细一看,是个还蛮帅的年轻人。他很害怕,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个到了明天早上,就会丢进厨余袋里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细,而且没有元气。
“可是我没有钱。”
那是已经满是茶色斑点、熟过头的香蕉,满满的一盘只要一百日元。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客气到这种地步。
“没关系,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给他。年轻人维持着恍惚的状态,收下软绵绵的香蕉。我咧嘴对他笑了笑后说:“不用钱,但是说代价好像有点那个……总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呢?我叫真岛诚,在某本杂志上有个连载的专栏。”他就这样站着,以发抖的手剥开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三两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后,总算恢复像个人样的表情。
“这是我今天最早吃进嘴里的东西。谢谢你。如果我的故事还可以的话,请让我帮忙。不过我的生活状况很糟,没办法拿来写什么专栏吧?”真是个有礼貌到不行的穷人。
我们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园内侧的东京艺术剧场。这里的咖啡店总是有空位,是车站前鲜为人知的好去处。天气再怎么暖,毕竟还是隆冬。太阳一下山,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可就难受了。总之,那是屁股坐起来好像冰到冻僵的不锈钢管长椅。
在位于二楼的咖啡店入口处,他迟迟不肯进店里。
“怎么了?”
他看着橱窗里排列着的蜡制样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元,松饼五百日元,意大利面套餐九百五十日元。他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进去这里,今晚我就要露宿街头了。我没钱。”
他一脸认真。这次换我惊讶了。
“知道了。我请客,走吧。”
进到咖啡店里,我们在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顶的窗边坐下。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柴山智志,然后在送来的特制咖啡里加了满满三匙的砂糖。充分搅拌后,他喝了一口。“好烫,好好喝。刚才的香蕉加这个,就解决一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奢侈,在这样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了。”和我同时代的小伙子,只不过在咖啡店喝一杯咖啡,就开心成这样。我们的国家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穷困了?
“智志,从刚才你就一直说没钱,你住在哪里?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个小隔间可以睡,但我没有家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我晚上是买网吧的通宵方案住在那里。不过从乡下来东京的打工族,大家都过着和我类似的生活。”
这是老家在东京的人所无法想像的事,事情变得愈来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摊开小笔记本,开始记重点。
“那生活用品之类的怎么办?”
智志指着脚边的黑色包包说:“最基本的东西都装在这里了。不过,说什么也无法丢弃的东西,就放在投币式寄物柜中。”
原来是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柜子,我很吃惊。
“里头都装些什么呢?”
智志把眼神拉远,凝视着艺术剧场的玻璃屋顶。很多冬天暗灰色的鸽子蹲着身子停在上头。“国中毕业证书啦,女生写来的情书啦,相簿啦,最心爱的CD或书等等。还有就是用来替换的衣物之类的吧。阿诚先生应该也有说什么都无法丢弃的东西吧?”
谁都有过去,也有一些连结着过去、无法丢弃的东西。如果断绝掉这样的回忆,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我头一点,他露出严肃的表情说:“为了把这种回忆的物品放在手边,每天得要花三百日元的寄物费,实在很心痛。不过,如果把那些东西丢掉,我觉得自己就变成真正的游民了。”
智志低头喝了一口甜甜腻腻的咖啡。对他来说,这不光是饮料而已,也是补充营养的方式吧。我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没钱的人。
“既然这样,你怎么赚钱呢?”
智志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营业用的笑容。
“粗活我做,服务业我做,有点危险的工作我也做,什么都做呀!一直到短信传来之前,我都无法知道第二天实际上会做什么工作。因此我必须注重穿着,随时保持整洁才行。如果打工地点向Better Days抱怨,公司就不会派工作给我了。”
Better Days是这五年左右急速成长、最大规模的人力派遣公司。我记得他们每年营收至少五千亿日元左右。社长龟井繁治住在六本木山庄的豪宅里,出门都坐劳斯莱斯或法拉利,也有私人喷射机。如果你问我为何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最近那种以嘲讽口吻介绍新兴富豪的节目(那种没水平的节目真的变多了呢!)里,已经报道他到了我看见就烦的地步了。
“Better Days的社长是不是那个有胡子、额头特别宽的大叔?”
“没错。不过,我觉得他那么有钱也是理所当然。”
智志的声音很明显沉了下去。从事派遣工作的智志,连自己的公寓都没有,那个公司的社长却拥有根本没必要的私人喷射机。所谓的M型社会,是一出极其愚蠢的喜剧。毕竟Better Days也不过是一家国内企业而已,我并不觉得社长会为了洽商而到国外去。智志以不甘愿的口气说:“我这里收到的日薪,大概是六千五百日元到七千日元左右。但Better Days却是以一万一千日元到一万两千日元的金额承包的。他们只用短信介绍工作给你,就要抽走近四成。这样子理所当然会赚钱啊。”
这次我在心底大吃一惊。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因此我对那样的世界很熟悉。我试着想像有没有什么零售业能够一直维持四成的利润。我能想到的充其量只有珠宝店啦,高级名牌商店啦,化妆品啦这些而已。人才派遣业的收益结构似乎压倒性地高。
“这样呀。真过分。”
不过,我太天真了。怎么说,智志的故事不过只是地狱的第一层而已。我一面写笔记一面说:“你的身体一直都是歪一边的,究竟怎么回事?”
智志翻着白眼说:“你果然发现了。”
像他那样轻轻拖着脚,驼着背走路,谁都看得出来吧。
“以前,我做过一样帮某办公室搬家的临时工作。他们要我一个人把复印打印一体机搬到四楼,超累人的啊。又没有电梯,机器也比我的体重还重。就在我一阶一阶搬上去时,我闪到了腰。”
讲到这儿,智志拍了拍廉价运动衫的侧腹处,发出叩叩的声音。他把运动衫往上一翻,露出白色的塑料板来。我无言了。
“不穿上这束腹,我就无法站立。”
“你的腰会一直痛着吗?”
非正式的打工族皱眉道:“嗯,如果一整天都是站着工作或帮忙搬家的话,真的容易感到筋疲力竭。”
“可是你又不能不工作。”
智志的表情绷了起来。
“如果我不工作,明天可能就变成游民了。我最不希望如此。”
居无定所,在网吧待着,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柜子,不已经是充分的游民了吗?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的故事用来写一次的专栏,应该很够了吧。最后我问道:“智志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疲倦的脸红了起来。把咖啡杯底部黏黏腻腻的砂糖喝掉后,他说:“我的梦想已经多到不知道了。不过,最大的梦想是晚上能够伸直双腿睡觉吧。”我惊讶得忘记做笔记了。不是坐车兜风,不是和可爱的女生约会,也不是做份好工作。这个和我相差没几岁的腰痛小伙子,梦想竟然是可以不必在网吧的调整式躺椅上睡觉,而是可以伸直双腿盖棉被睡觉。
“另一个梦想就是看医生吧。阿诚先生你有医保卡对吧?”
“嗯,当然有呀。”
智志羡慕般地说:“上层阶级的人果然不一样哩。”
我不过是个在水果行看店的而已,在池袋街头陷身于无聊的麻烦里,我哪里是什么上层阶级啊?
“像我这种非正式的打工族,能加入医保的是少数。大家冬天最怕的就是感冒。既不能去看医生,也没办法去做一日雇用的工作,大概会有三四天变成一文不名的游民。”
原来是这样呀,过去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在我们的城市里也有无数过着边缘生活的年轻人。因为他们全无一句怨言,默默地渐渐跌到M型社会的谷底去,因此我并没有察觉。
“喂,智志,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困扰,打电话给我吧。这次的专栏会分成两次写,你要好好保持联络哦。”
于是,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与手机邮件信箱。这是网络时代重要的自我介绍。真的很奇怪,信息的重要性,比像这样直接碰面还要来得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倒立行走的,虽然很愚蠢,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那是理当会到来的未来世界。
我决定回到店里去,因为有极多事情想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智志有礼貌地谢谢我请他喝咖啡后,就低着头消失在池袋站前了。如果一直坐在儿童的游乐场所或是广场之类的地方,有时候会有居民去通报,有时候则是警察来问话。他说他的腰和腿真的都很痛,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但只能在车站周边兜圈子。因此,他才会每隔九十分钟就经过我家店门口。网吧的通宵方案要晚上十点才开始,在那之前他只能像这样设法打发时间。真是难以想像的生活!我话先讲在前头,这不是菲律宾贫民区的故事,而是此刻就在我们眼前、透明的贫穷故事。
那一晚,我在店里的CD录音机里放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因为我没有那种心情只听什么优雅而美丽的音乐。第七号交响曲《列宁格勒》是描写德国与苏联战争的一大作品。不过这首曲子再怎么听,只像当权者监视下写出来的进行曲而已。如果不笑着假装勇敢,有人就会从后面把你推落到谷底去。就是这么恐怖的音乐。
不过,那种斯大林体制下的市民模样,是不是可以直接套用到像智志这样非正式日薪工作者身上呢?事态或许更加悲惨。至少,前苏联的作曲家知道敌人是谁。智志却没有什么敌人,一切都只是自己该负的责任。
末班电车开走后,我关上店门,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虽然是已经有所磨损的四张半榻榻米,至少它是我个人的房间,也有能够让我伸直双腿睡觉的垫被。我出声向刚洗好澡的老妈说:“谢谢您,让我能够这样伸直双腿睡觉。在这种地方能有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值得感恩的事啊。”
老妈一面用浴巾包住头发擦着一面说:“原来你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知道啊?阿诚,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虽然不甘心,但这次完完全全就是老妈讲的那样。我一面祈求着智志能够睡在比较好一点的网吧,一面就寝。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号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主题“战争”,仍在我脑子里持续回响着。
因为那首小太鼓的进行曲,真的是太缠人了。
第二天,我就把在《街头节奏》连载的专栏写完了,此时距离截稿日还有好几天。只要有好主题,写起来就不辛苦了。而且若是像这次这样让我怒火中烧,就更好写了。
智志大概两天左右没和我联络了。我依然继续当着无聊的水果店员。我在店内恍惚地想着,我的年收入大约两百万日元左右,和智志应该差不多吧。不过,智志在池袋过着难民生活,我却勉强有个自己的房间。我和他的不同,或许只在于东京有没有自己的家而已。
如果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或许也会像智志那样脊椎弯曲,无法看医生,而在池袋这里晃荡吧。这就是我的结论。任何人都可能跌下去。我们的世界完全分成了两个,分成了有安全网的人与没安全网的人。掉落下去的人,只能设法自己保护自己了,因为没有什么人会来帮你。
好一个罗曼蒂克而有梦想的世界。
隔了几天,我打给智志。
回答是那种听惯了的信息。不是“您要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就是“电池已用尽”。就连答录信息,也完全无法留言。编辑部说我的专栏很受好评,因此我想谢谢他提供信息,以及约定时间做下一次的采访,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人。
我很在意。一整天看着店前的人行道,却连他人也没见着。他就那样消失了吗?或者他是在外县市的哪里找到可以包吃包住的工作了吧?我看着池袋晴朗的冬季天空想着,现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好好伸直双腿睡觉呢?那令他苦闷的梦想是否已经实现了呢?不过后来的发展完全无法预测。因为智志的事件是从其他渠道传来的,来自于池袋的热线。是难得来自国王的直接通知。
打算入睡的我躺了下来。自认识智志后,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以肖斯塔科维奇为背景音乐。毕竟这个多产的作曲家一生写了十五首交响乐。就在我听着第十二号交响乐《一九一七年》的慢板时,手机响了。液晶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崇仔的名字。
“我已经要睡了,有什么话简单讲吧。”
他的声音漂亮地摆脱了全球暖化,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的冷酷。“我是那种喋喋不休讲废话的人吗?”
我想了又想,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一次也没有。“知道啦,你是省略与简洁的国王。”
崇仔轻易地忽视了我的玩笑。或许是因为写稿,我的用词渐渐变得太过艰深了吧。
“有人向我调查你的身份。”
“你说什么?”
我从垫被上爬了起来。讲到调查身份,是不是警察或政府机关呢?我脑子里只想得到这种不想扯上关系的组织而已。崇仔似乎在冰块做的窗户那头笑了。
“不用担心,是一个叫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团体。那个团体的代表来向我打听你的事,问我你是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个人明天早上十一点会到你们店里去,你就听听对方怎么说吧。”
所谓的工会,是那种劳动工会吗?一讲到“工会代表”,我只想到那种额头上绑着“必胜”的头巾、穿着挂上布条的工作服大叔而已。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我既不喜欢政治什么的,也和工会或改革没关系啊。”
崇仔毫不掩饰地笑了。
“没办法的事啊。我只是介绍阿诚给对方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委托,你直接听对方怎么说再决定。不过有什么事的话,G少年可以帮忙。”
连晚安的招呼都不打,电话就突然断了。真的是毫不废话的国王。我坐在温暖的垫被上思考,会来找我的麻烦明明都是一些街头灰色地带的小犯罪,什么时候范围扩大到劳动问题了?总觉得这个世界变了,要逃离贫富差距,变得比逃离犯罪还要困难。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我站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心里想着一定要拒绝委托。什么工会的代表,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可是,从池袋站西口圆环过马路而来的,是个年轻女孩。
她二十五岁上下,穿着黑色的女仆装。正确来说,是把带有荷叶边的围裙套在黑色的迷你裙洋装外,头上则戴着同样有荷叶边的发箍。脸上好好地化了妆。由于脚上穿着厚底的漆木屐,穿着黑色丝袜的腿看起来格外地长。女子朝着我递出名片道:“我是东京打工族工会的萌枝。”
名片上连姓都没写,好像酒店的名片一样。“啊,你好。”除此之外我还能回答什么?
在我眼前的是穿着迷你裙女仆装的工会代表。“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们从安藤崇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了。他说你既可信赖,脑子转得快,而且是个保护弱者的麻烦终结者,又说,你是不收钱的。到这里为止的描述,正确吗?”是个有逻辑到令人害怕的女生。
“嗯,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女子头一点,发箍上的荷叶边跟着摇晃。
“我们工会正考虑付给你正规的委托费。因为每个人都一样,不该在低廉到反常的薪资下工作。”
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用团体身份帮我和我老妈交涉一下加薪的事?
“知道了。你们的委托是什么?”
“有一个非正式的工作者叫柴山智志,你也认识吧?”
突然跳出智志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嗯,我认识。虽然只是请他喝一次咖啡而已。他现在好吗?”
女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嗅得出麻烦的气氛。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半是肯定,一半是否定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还睡在哪家网吧里?”
大体上,很少有女生适合穿女仆装,但萌枝是少见的成功例子。不是模仿维多利亚王朝模仿得很拙劣的那种女仆,而是看起来带点清秀的那种。
“不,在我们工会成员的安排下,目前住在丰岛区的社福设施里。”
“这样呀,那很好啊。那么他的梦想实现了吧?住在那里的话,就能伸直双腿睡觉了。”
法式风格女仆的工会代表在池袋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说:“这点有些困难。现在柴山先生的右膝上了石膏固定,在那种状态下,我认为是无法完全把脚伸直睡觉的。”
我原本打算一定要拒绝委托的,但下一瞬间,我却对着人在店里的老妈大喊,“我去了解一下事情再回来,你帮我看一下店。”
丰岛区的社福设施据说在南大冢。我从停车场把大产的货车开出来,虽然已经相当旧了,但光靠我们店里的营收,很难换新车。车子通过池袋大桥,在春日通上直走。新年过后的池袋,似乎还有一半在沉睡,车道上空荡荡的。我问坐在邻座的萌枝,“智志的膝盖为什么受伤呢?是作业中的事故吗?”
工会代表直视着前方说:“这次不是发生在一日派遣工作中的事故,因此不是劳动灾害。不,不对,广义来说,或许算是职业伤害。”真是迂回的说法。
“那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
“柴山先生在仓库做完拣货作业后,在回家的路上遭人袭击。对方瞄准他原本就疼痛的膝盖,让他受了重伤。”
我脑子里的红灯亮了。我不懂劳工运动,但这种麻烦可是我最擅长处理的。“有没有谁怨恨智志呢?”
萌枝露出生气般的表情瞪着我。车子快要到大冢站了。
“有是有,但对方太过庞大,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对手。因为我们的工会是只有二十人左右的小组织,对手却是年营收五千亿日元的大企业,政府与经济界也全都挺他们。”
位于春日通上的建筑上方,看得见那个天蓝色的招牌,上头画着眼熟的往右上斜去的英文商标:Better Days。我用下巴指指屋顶的招牌说:“敌人是那些家伙吗?”
萌枝以憎恨的眼神抬头看着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我想一定是他们。因为现在我们工会正要求对方退还信息费。”又是个我没听过的名词。
“那是什么?”
萌枝露出受不了的神情。“我们也不知道。”
“总觉得一和你讲话,就好像在解一个个的谜一样呢。”女仆装的工会代表以怜悯的神色看着我。
“是啊。如果一切都像真岛先生的世界那样单纯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种方式说话了。信息费是从日薪派遣工作者的薪资中,每次扣掉两百日元的项目。由于不了解这笔费用的用意何在,我们工会写信发问,但每次的回答都变来变去的。有的分店说是紧急通讯用的准备金,有的说是用来买安全用的保安商品,有的又说是用来投保职业伤害的保险。可是这笔钱的实际状况如何,我们完全不清楚。”
我对经济不太熟,不由得松口说道:“可是,才区区两百日元而已吧?”
萌枝讽刺般地咧嘴笑道:“是啊,才两百日元而已。可是如果派遣了十万人,一天就是两千万日元啦。”虽然只是简单的计算,却是很有冲击性的数字。“我们的工会正提出诉讼,要求对方归还这笔用途不明的费用。柴山先生是诉讼团的成员之一,在我们成员中遇袭的,他已经是第三个了。”
我渐渐看出整体的轮廓了。我把车子开过大冢站,朝着社福设施所在的南大冢而去。我一面把方向盘往右切一面说:“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干的?就算Better Days很可疑,警察也无可奈何,前方是一片黑暗,是吗?”
总觉得这好像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劳动问题。在我所喜欢的民谣中,留有很多这样的歌词。萌枝咬着她那丰厚的嘴唇,凝视着愈来愈近的灰色建筑物。很讽刺的是,社福设施的名称叫做“希望之家”。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把大产卡车停进停车场里。停得有点斜斜的,算了。
“请你保护柴山先生。可以的话,也保护其他诉讼团的成员。然后,接下来的希望是,请你查出Better Days私底下在做些什么。不过,也只有超人才做得到这种事吧。”我用力拉起手刹,钢线发出惨叫。
“或许吧。不过,最好不要小看池袋的水果店店员。虽然我不能腾空,却可以和你们一起在地面滚来滚去。”
“太好了,你气色看来不错呢。”
我向躺在床上的智志丢出葡萄柚,它是我从店里偷来充当慰问礼品的。房间是约摸六张榻榻米大小、整洁的木板房,有床、桌子,以及小型的内置放影机的电视。这里也有真正的橱子,而不是投币式寄物柜。智志的脸色比在艺术剧场的咖啡店那时要好多了。原本呈土色的脸色,现在至少带有生物般的温度感。
“阿诚先生,你怎么知道这里?”
智志依然躺在床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萌枝那里。
“是我们工会的代表讲的吗?”
我在桌前别致的木椅上坐下,总觉得像是学校里会有的那种桌椅。萌枝穿着女仆装,在床尾并拢双膝坐下,好像正牌的女仆一样。工会代表说:“从柴山先生那里听到真岛先生的事情时,我们原以为你是个与传媒相关的作家,才希望能从媒体那方面得到帮助。不过,从朋友那里问过风评后,才知道你的麻烦终结者身份比作家身份有名多了,因此才想请您调查这次的袭击事件。”
我有点失望。再怎么写作,我的文运还是好不起来,真是日暮途远啊。我重新打起精神,问智志道:“你是在哪里遭到的袭击?”
智志看向毛毯下的右膝。
“池袋二丁目的巷子里。那时快要十点,网吧的通宵方案要开始了。那天的工作很累,我急急前往附有淋浴设备的网吧。因为如果不洗掉满身大汗,会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况且设备比较好的人气店家,很快就客满了。”
实在很难想像,我长大的这条街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通宵方案竞争。
“我想我一定是走得太急了。有人突然从后面朝我的脖子攻击,一回神我已经倒在柏油路上了。然后,他们其中一个人不断踢我的膝盖。”
“总共有多少人?身高和服装等等的特征是?……”
智志眯起眼,思考起来。萌枝和我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想是三个人。因为带着露眼头罩和安全帽,不知道长相。两个人戴露眼头罩,一个人戴贴着贴膜的安全帽吧。服装很普通,但该怎么说呢……”
智志略为歪了歪头。
“这一点我也没和警方讲,只是纯粹的直觉。”
让人焦急的家伙。智志极其慎重而胆小,是因为他长期持续从事非正式的雇用工作使然吗?
“别管那么多,你就讲吧。”
“他们的装扮极其普通,但好像有一些和我相似之处。”
萌枝在床尾说:“是哪里相似?”
“应该说,平常的打扮很整齐,但有一些颓废之处,或说有一些疲累吧。西装穿起来没什么精神啊。我在想那是不是一种一日派遣、勉强存活下来的人特有的耗损方式。”
我盘起手思考起来。原本还以为袭击的想必是Better Days的人。
“那么,是从事和智志同样工作的伙伴袭击你的吗?”萌枝露出有如能剧面具般的表情。“对于登录制的一日派遣工作者而言,他们没有同事也没有伙伴。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奋战到极限,他们没有横向的联系。既不知道每天会到哪个地方去,工作的内容也以手机短信通知而已。这一点也对派遣业者很有利,大家就像一盘散沙,没有人会想要同心协力。这样,那些人就能为所欲为了啊。”
她似乎火大到不行。弱小工会的代表强烈主张道:“而且不光是信息费而已,近四成的利润,说起来真的太奇怪了。根据厚生劳动省的命令,在中介职业时,手续费是有上限的,最高也只能到百分之十点五而已,而且只能按半年份的月薪来算。可是一日派遣的工作,却还没有决定利润的上限。因为这是才形成的系统,没有人想过状况会过分到这样。根本是为所欲为了。”
我愕然地看着萌枝的脸。她的脸颊通红,眼里闪着愤怒的目光。
“为何一讲Better Days的事,萌枝就变得这么生气呢?是不是有什么私人仇恨?”
就好像在转换电视频道一样,从民营电视台的跨年综艺节目,转到NHK的“逝去的年,到来的年”。萌枝原本燃烧着愤怒的表情,又切换回冷静而有能力的女仆表情。
“哪有,是你多心了吧。我只是基于社会正义而感到火大而已啊。阿诚先生,你的日薪和一日派遣工作者一样是一天七千日元,由我们工会支付。从明天起十天期间,请你帮我们工会工作。”
变成意想不到的委托了。我从来没有以日为单位接受委托解决麻烦过。我诚惶诚恐地试着问道:“那我一天要工作几小时才好呢?我还必须帮家里看店,没办法只专注在这个事件上。”
萌枝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麻烦终结者都做些什么事啊。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点头说“知道了”,虽然那时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离开房间时,我问智志:“这么说,这个房间的住宿费怎么办?”
回答的是萌枝。
“这里原本就是帮助游民的自立支持设施,虽然有期限在,但是这里可以让游民从蓝色塑料布的住处搬过来,一面接受当下的生活费援助一面找工作。至少,待在这里的话,住址可以好好写在履历表上。”
智志的声音很低,小小声喃喃说道:“我不是游民啊。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时我大概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吧?我以同情的声音说:“没有关系,不要在意。”
一日派遣的打工族抬起头大叫道:“一点都不好!我不想靠大家的税金拥有自己的房间,在这种状况下伸直双腿睡觉,我也高兴不起来。再怎么辛苦,有一天我一定要用自己工作赚来的钱租公寓,找一家公司担任正式员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智志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我把手放在盖住他脚的毛毯上。
“不好意思,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们现在要走了,有没有什么事希望我们帮你做的?”
他把眼睛从我身上别开,从床边的桌子拿了一把附有圆形塑料牌的钥匙,向我递来。“这是罗莎会馆后面投币式置物柜的钥匙。阿诚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拿过来?我已经三天没去开了,会有九百元的逾期费用,钱我会再给你。”
“知道了。那你多保重啊。”
我和萌枝一起离开了智志的房间。在走廊上走过时,飘来小学时那种营养午餐的气味。有人在唱着很久以前的流行歌。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一日雇用的派遣工作者,真的有办法像智志讲的那样,好好租到房子,找一家公司就职吗?”
萌枝侧眼瞅了我一下。
“身体极其健壮,体力好,运气好的话,或许是可能的。不过对大多数打工族来说,都是很困难的吧。一方面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另一方面月收入充其量也只有十五万日元左右而已。一旦跌进贫穷的陷阱中,就很难再逃离那里了。我想今后阿诚先生也会察觉到这一点的。不过,那就以后再说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和工会代表都没说什么话。智志最后大叫的话,残留在我的心中没有消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那或许在任何时代都是理想吧?不过面对我们眼前新型的贫穷,无论什么个人的力量或许都会变得完全无力吧?任谁都无法与这巨大的海啸相搏。
我们所能做的选择,只有明天会变得比今天还穷,儿女会变得比父母还穷而已。像智志这样认真工作的年轻人,一步步地往M型社会的底部滑去。那是在这六十年间,首度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态。人口也是,应该会变少。
第二天,我从位于罗莎会馆后面的投币式寄物柜中,拿走了智志的回忆物品。是两个大旅行包,好像高中生社团活动时会用的那种,相当重。
一站在那个地方,就觉得我平常看习惯的池袋街道,好像整个改变了。就好像在池袋的一角,产生了一个极小的贫民区一样。我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网吧“Turtles”的招牌。投币式寄物柜、投币式淋浴,以及投币式洗衣店。每家店都是赚你几个硬币的无人设施。只要再加上登录制、以短信通知的一日派遣工作,就能够持续居无定所的生活了吧。
那时,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在投币式寄物柜前,有个年轻女孩换起了衣服来,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视线。她的裙子依然穿着,然后把柜子里拿出来的牛仔裤套上去,披着羽绒衣挡住身体,把运动衫换成毛衣。她的柜子里,也和智志的一样装满了私人物品。迅速完成换装后,看来像打工族的年轻女子锁上投币式寄物柜,就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池袋街头。
在谁也不会关注的街头一角,也有人这样生存着。我要先声明,他们的薪资被业者抽走达四成。真想让那些说“打工族是懒鬼”的政治家们,看看这幕投币式寄物柜的画面。
JR到大冢只有一站,我决定不开车而搭电车。我在山手线站台等电车来,那是一段有如留白页面般还不坏的时间。我看向脚边的包包,从袋中透出一个有如笔记本般的东西。是他学生时期回忆的笔记本吗?我不由得抽出来,啪啦啪啦地翻阅着。突然映入我眼帘的,是以粗字麦克笔整齐写下的字句。
不放弃。放弃的话,就当场结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话,只会招惹别人同情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再小都没关系,要追寻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气。不能对别人生气。现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的眼里渗出泪水。文字晃动着,变得看不清楚。智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写下这样的内容的呢?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三年没有伸直双腿睡觉的年轻人用来勉励自己的字句。他说,无论在何等绝望的状况下,也不怨恨谁,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都要怪自己。这样的话,有没有谁能帮像他这样的人做些什么事呢?
我呆坐在播放着电子旋律的站台上凝视着笔记本。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为了刚才在投币式寄物柜前换衣服的女孩或是智志这样的打工族,我会好好帮他们把该做的事做好。或许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接下了这次的事件也说不定。再怎么说,都必须要有相当的动机,才能够认真接下工作。
看着几台电车开走后,下一班山手线开进了站台。
就在我把包包靠在双肩上提着,于白线内侧排队时,手机在我牛仔裤的口袋里响了起来,是萌枝打的。
“喂喂,阿诚先生?”
由于电车的声音嘈杂,我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便对着手机大叫,“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赶快来,我们工会的成员又遭到袭击了。”
萌枝的声音听来像在惨叫。
“地点是?”
“西巢鸭医院,警察到刚才为止都还在做笔录。你们家的店没关系吗?能够马上过来吗?”
“知道了。”切掉通话的同时,我跑了起来。要到巢鸭和大冢去的话,还是先回西一番街的家里开车出来比较好吧。我一面感受着靠在双肩上的包包里,智志那些生活必需品沉甸甸的重量,一面在满是人潮的站台上奔跑,两阶当一阶地从楼梯上往下跑去。
四周的上班族,谁也没有正眼看我。我们对于别人,已经变得无感觉而冷淡了,或许这是M型社会的特征之一。我花了两分半钟从池袋站的站台回到家,创下我有生以来二十几年间的新纪录。
抵达西巢鸭时,性急的冬阳已经二话不说地打斜了。
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买晚餐的主妇间混杂着很多年轻小鬼,在那里晃荡着。认识像智志那样的穷忙族后,我看待街道的目光也变了。就连西巢鸭这样普通的住宅区,不也有消磨时间等待着通宵方案开始的年轻人吗?这种事让我在意到不行。
由于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停满,我把大产的卡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我们四周的商业行为,似乎全都渐渐完成无人的投币化了。
我向萌枝告诉我的病房走去,走廊上飘散着医院里较早吃晚餐的香味。六〇三号室。我读着贴在走廊上的病房门牌后,走进了遇袭者住院的病房。四张病床上有三个患者。就在我看着病房全貌时,萌枝的声音从眼前拉帘围住的病床传来。
“请等一下,永田先生。医生不是也说,今晚住院观察一下比较好吗?”
我轻轻拉开从天花板的横杠往下垂悬的米黄色拉帘。
“那个,虽然你们正在忙,但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是来了解状况的。”
床上一个身材颇瘦的男子起了身,正在脱医院的病袍,一头长发绑在脑后。黑色女仆装的萌枝回过头来道:“阿诚先生,拜托你说服永田先生。他的肋骨裂开,头部也遭重击,却坚持要出院不听劝。”
瘦削的小伙子看也不看我这边,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吧,带有一种和智志一样扼杀自己存在般的氛围。男子生气般地说:“真不该和什么工会扯上关系的!”说着,他披上沾有血迹的运动衫。
“你的肋骨裂开,现在是要去哪里?”
男子在病床上瞪了过来。
“去网吧。我得先确保今晚睡觉的地方才行。”
“才一个晚上而已,为什么不能睡在这家医院?”
他低下头,难为情般地说:“我没钱。我既没加入医保,连这次的治疗费付不付得出来都不知道。不工作的话,我会变成游民。反正肋骨裂掉它自己会好嘛。请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决定从今天起退出东京打工族工会。”
男子在运动衫外穿上廉价的羽绒外套,盖住了沾在胸前的血迹。他额头旁贴着的OK绷上渗出了淡淡的血。一点过错也没有的遇袭者,要偷偷摸摸地从医院夹着尾巴逃走,而且还是因为他没加入医保。这个所谓富裕的国家,还真是美好。
无可奈何下,我说:“我知道了。我不阻止你出院,但能不能把事情讲给我听?晚餐可以请你吃你想吃的。反正到通宵方案开始的晚上十点,还有时间吧。”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真的可以请我吃想吃的任何东西吗?”
我看着萌枝的脸。很不巧,我钱包里也只有一点钱而已。我怕他如果说想吃银座的高级寿司店该怎么办。
女仆装的工会代表说:“知道了,钱就由我们工会来出吧。”
穿着满身是血的运动衫的非正式雇用穷忙族,首次露出开心的表情。“那就吃烤肉吧。”
照着他的指定,我们决定到连锁烤肉店去。但由于那样的穿着没办法进店里,我把大产卡车开往永田所使用的池袋站东口的投币式寄物柜。他就和白天那个女生一样,理所当然似的在路上换衣服。街道变成了更衣室了,难民生活真严酷。一进入位于绿色大道上的连锁烤肉店,他十分欣喜地点了菜。
“上等牛五花、盐烧横膈膜以及盐烧牛舌,各三人份。还有生啤……”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骨头裂掉当天就喝酒还是不太好。他改点别的东西。“乌龙茶。”
我说:“三杯乌龙茶。”我看了看菜单,这家店的横膈膜与牛五花都是五百日元以下。不愧是在通货紧缩社会中成长的烤肉店,价格低廉。
“你是什么时候遇袭的,永田先生?”
“噢,那件事啊。今天我从一大早开始运气就很不好呢。”永田的视线落在烤肉网上。他以恍惚的表情讲述起来。
“有一条短信说今天早上在驹込那里有工作,好像是要帮忙柏青哥店改装。早上八点集合。我从池袋的Turtles网吧直接过去,但一到那里,他们却说人手已经够了。”
“唉,一日派遣的工作也有被取消的时候啊?”
永田悔恨地说:“嗯,而且扑空也要自己出交通费。我马上打电话到Better Days的池袋分店去,问说有没有其他工作。结果,他们说在所泽那里有搬家作业,而且刚好是中午开始。”
“这样呀,那很好呢。”萌枝的表情完全没变,只对着正前方。她似乎已经知道永田这噩运的一天了。
“根本一点都不好。我跑到所泽那里,他们又说人手已经够了。驹込到所泽来回加起来,两千日元以上的交通费就飞了,而且又没工作,糟透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打工的人也有交通费可以拿。我看看萌枝,女仆沉着冷静地摇了摇头。“我们工会正在交涉支付交通费,虽然Better Days根本不理我们。”
“无可奈何下,我回到巢鸭来。那里的警察不像池袋那么爱问东问西的,也有很多可以花小钱打发时间的店。午后我走出车站,在通往地藏通的小巷子里,有人突然从后面用力打我。”
和智志那时的状况很像。对方不由分说就袭击,应该是因为早就清楚要锁定的目标是谁了吧。我不由得问了个警察会问的问题。
“钱有没有被拿走?最近有没有和谁结怨?”
永田开始把送来的横膈膜与牛舌在烤肉网上铺满。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这样吃烤肉吃个够。”
智志的梦想是把双腿伸直睡觉,永田的梦想是吃一盘四百五十日元的烤肉吃到饱。年轻人的梦想,年年都在变小,真是讽刺。永田一面以夹子把薄切的牛舌翻面一面说:“我没有什么事和人结怨,钱也没被抢走。如果钱包被抢走,我想我就没有像这样吃烤肉的食欲了,因为我所有财产都在里面啊。”
永田把半生不熟的盐烧牛舌放进口中,一副美味的样子。
“袭击你的总共有三个人吧?”
这个打工者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其中一人一直踢我的肚子。”
我想起智志曾说过那几名男子的装扮。
“呃,是不是两个戴露眼头罩,一个戴安全帽的?”
永田轮流把横膈膜与牛舌塞到嘴里。
“什么嘛,这样的话不就没什么东西好和你讲的了吗?话先说在前头,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请我吃烤肉哦。”一旦长期过网吧生活,对于金钱似乎就会变得计较起来。
“知道啦。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些家伙和自己有相似的感觉?”
永田的筷子停了下来。他一口气把乌龙茶喝了一半左右。“我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搞不好是的。不,对方似乎确实带有一种和我们一样是丧家之犬的感觉。身上穿的不是名牌,反倒都是一些便宜货的感觉。还有就是鞋子吧,是我在三百日元均一店见过的中国制仿冒品。”
和智志的证词相同。打工族袭击打工族,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完全搞不懂。
原本保持沉默的萌枝开口道:“柴山先生,永田先生,以及另外两个人有共同点存在。”
看到永田吃盐烧牛舌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让我也想吃点。我拿起筷子,试着问萌枝,“我也可以接受款待吗?共同点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我就夹起了如纸片般薄的牛舌。上头的胡椒充分发挥效用,真的很好吃。
“首先,大家都加入了东京打工族工会,也都是在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登录的。还有,在工会的方针下都曾向派遣公司提出了关于信息费的质问。就这以上三点吧。”
信息费是每次都被收走、用途不明的两百日元。对于年营收逾五千亿日元的巨型人才派遣公司而言,是很下三滥的做法。
“这样啊,横膈膜我也享用啰,总觉得让萌枝来扮演侦探角色比较好呢。”工会代表的头脑似乎比池袋的水果店员要好得多了。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似乎无法再就信息费一事质问对方了。我不能让我们工会成员再碰到危险。”
她这句话一讲,我想到了好点子。我夹了一片横膈膜放进口里后说道:“那就找不是你们工会的成员,怎么样?”
萌枝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好像脑子里有一瞬间冻结了一样。“总之,就这样任由袭击者得利,你不觉得很火大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们工会无法保护每一个成员。”我又夹了一片盐烧牛舌。
永田不甘心地说:“那片是我刚才想夹的。”
我喝了口乌龙茶,笔直地看进萌枝的眼睛里。
“如果是我就没关系了。不用担心我。”萌枝对于甜言蜜语也没有反应,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加入工会,到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支店去登录,问信息费的事问到他们厌烦不就得了?要登录为一日雇用的派遣工作者,不需要什么困难的审查吧?”
永田的脸色整个开朗起来。
“嗯,甚至连居无定所都没关系。只要有手机,谁都能够登录。你会帮忙好好追究那些家伙的责任吗?”
我不知道永田讲的“那些家伙”是指袭击犯还是Better Days,搞不好他指的是强行推动一日派遣这种方式的整个日本产业界。此时,萌枝蹙眉道:“如果能够找出袭击犯就很欣慰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人再受伤。虽然我们委托阿诚先生帮忙,可目的不是让你去冒险。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然后又吃了一片横膈膜。这次的事件很简单,而且又有日薪,还像这样附带餐点。“我打算自己带保镖,他们的技术好到不会把什么袭击犯看在眼里。这个嘛,请拭目以待。”
在东口的烤肉店分道扬镳后,我到停车场把大产开出来。油钱和停车费等等,可以当成经费申请吗?我没有在美国西海岸干过侦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开着货车去智志所待的游民自立支持设施。巢鸭之后是南大冢,我所经手的事件,总是密实地聚集在一起。我拿着装有智志私人物品的旅行包一敲门,传来了智志的声音。
“请进。”我两手提着包包走进房间。智志在床上弯着膝盖起身。智志受伤的膝盖与永田裂掉的肋骨,谁比较轻微呢?
“你看,我把你私人物品带来了。”
“谢谢你,阿诚先生。”我把包包放在床边,在木椅上坐下。
“我没有恶意,但不小心看到你放在外侧袋里的笔记本了。”
智志原本想要讲什么的,这时停下了动作。“……这样啊,你看到那个了啊?总觉得好难为情,里头写了很多不成体统的东西吧。”
笔记本里是被迫过着边缘生活的打工族用来勉励自己的话语。不放弃、不哭泣、不怨恨、不生气,自己现在的生活,责任全都在自己身上。
“不,我还有点感动呢。因为我没有像智志那样认真生活。”
智志像是自嘲般。
“我这种人最糟啦,因为我过着和游民没两样的网吧生活。”
“可是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过那样的生活呢?”
有好一会儿,智志的目光都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应该是因为自己没有屏障吧。”
屏障,我想到的是以美国漫画为原作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任何飞弹或射线都能够弹开的念力屏障。
“每个人至少都有一样能够保护自己的屏障对吧。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学历,可能是财产,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可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样的屏障全都不管用了,不管是谁都会成为难民。我认为,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时代了。”
我想着自己的屏障——老妈与小小的水果行。二楼有我自己的房间,也可以伸直双腿睡觉。还有池袋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小毛头,或许也是我的屏障。崇仔与G少年。猴子、吉冈与Zero One。没有一个是有钱人,却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人。
“我的家庭很复杂,所以在老家待不下去。家里的事我不想讲,说了只会心情变差。我高中辍学,因此不好找工作,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我是从外地来的,既无法靠老家的朋友,在这样的不景气下也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一回神,我已经变成做着一日雇用的派遣工作、在网吧住宿的人了。本来我以为只有自己这样,但东京的几个大站,不只池袋,到处都有数量可观的难民。只是因为装扮上看来没两样,大家没有发现而已。”
对于眼前的难民,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自己也是在M型社会的底层附近勉强过生活而已。在水果行工作的我,再做个两百年,年收入也不会有四位数吧。如果以胜负来论,我很明显也是丧家犬。不过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只为了获胜才活着,又不是为了争这等小胜小败才出生的。
我再也按捺不住,对着智志说:“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
智志原本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漆黑的绝望在他眼里摇晃着。
“对于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是枉然。能不能让社会大众为了像我这样只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几千人或几万人做些什么呢?阿诚你是写文章的人对吧?请你想想看这个问题吧。至于我的事,我自己会设法解决。”
很有力量的一段话。我带着心底的震颤,离开了智志的房间。据说他只能在这里住半年而已。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新的住处与工作。带着受伤的膝盖,以及才区区几万日元的所有财产,而且在东京没人可以依靠。即便如此,智志仍然觉得,别人不帮他没关系。
在那时候,智志才教了我真正的“勇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当自己在最低潮、最痛苦时选择将别人的援手转给其他更痛苦的人,这才是超越胜负、可称之为“人类尊严”的东西。这个在一晚一千日元的网吧住宿的瘦小男孩,在我的排行榜上,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
我在货车的椅垫上坐下,打开手机。对象是池袋的国王,安藤崇。确认代接的人已转给他后,我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嘿,我的屏障,你好吗?”
就连崇仔似乎也一时为之语塞。“阿诚,你终于疯掉了是吗?是不是因为你小小的脑袋瓜过度思考着困难的事件?”哪有扮演华生的人对著名侦探讲这种冷淡的话?池袋的屏障真是可悲。
“我决定从明天起到Better Days登录,然后开始工作。”
“咦,你要当由短信通知上工的日薪工作者吗?”仔细想想,我已经因为崇仔的一通电话,经手相当多的麻烦了。最近无论麻烦终结者还是工作者,全都是一通电话就能安排吧。是个很方便但缺乏人际接触的世界。我简短地把东京打工族工会与Better Days的事讲给他听,也讲了工会成员连续遇袭,之间有三个共同点都讲了。崇仔不愧是国王,马上就理解我的委托了。
“知道了。又是你去当饵钓袭击犯嘛。就在他们攻击你时,再由G少年压制他们。”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必须二十四小时派人保护你才行。”
我想了想智志与永田遇袭的状况。
“不,只要在往来工作以及在街头晃荡的时间就行了。”
“好,我会派精英去。”
我对着正打算挂掉电话的崇仔说:“对了,为什么你会对工会的麻烦变得这么热心呢?你们不是街头帮派吗?”
崇仔一如往常,回答得冠冕堂皇。
“是为了社会正义。但说真的,G少年内部也有很多到派遣公司登录、从事打工族工作的成员。那其实是一种很方便的工作方式。”贵族也是很辛苦的,也必须为庶民的生活伤脑筋才行。崇仔以有如在冬天吹冷气般的声音说:“刚才你讲的屏障是什么东西?”
我不由得以带有感谢的语气说:“就是为我挡住严寒北风的温柔屏障呀。崇仔,每次都很谢谢你,真的……”我难得想向他道谢,他却在中间猛然挂掉了。
没礼貌的国王。
第二天上午稍晚时,我和老妈换班看店后,朝池袋站西口的公交车总站走去。Better Days的池袋分店,位于站前的大型办公大楼里。本来以为年营收五千亿日元、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应该会有很气派的办公室,结果过去一看,只用了那一层楼的一半而已,而且还是有二十年屋龄的建筑物。
接待处没半个人在,只贴了一张画着箭头,写上“欲登录者往→”的打印纸而已。照着箭头的方向走过去,是个偌大的会议室,正面有个白板,白板前整齐地排列着满满的长方形折叠桌。大概有十四五个像智志那样的年轻人吧。大家彼此都隔了一段距离坐着。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看来软弱娇小的男子手里拿着档案夹走了过来。他的领带歪了,让人在意到不行。一个年轻粉领族拿着笔记本电脑跟在他身后。“好,那我们就开始登录说明会。我是Better Days池袋西口分店的店长谷冈晃一,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影片。”接着,我们被迫看了二十分钟无聊到不行的企业宣传影片——人才派遣业是新的大型事业,可以确保每个工作者的自由、丰足与安定,也得到整个产业界的大力支持。最后再以闪着光亮的3D秀出Better Days维持成长的营收与经营利润图表,就结束了。一开始直接把赚多少钱秀出来不就得了!影片中也拍到了从私人喷射机的舷梯走下来,有着络腮胡的龟井繁治。爱出风头的没品胜犬。
“好,那我们开始登录了,请依序到这边排队。”喂喂喂,什么说明都没有啊?我吓了一跳,但没干劲的店长已摊开档案夹,开始受理登录。该怎么说呢,是个让人连抵抗都懒得做的说明会。
轮到我了。靠近仔细一看,谷冈店长的脸色极糟,好像阴凉处四处长苔的泥土一样。他的视线往上瞄了我一眼后说:“姓名是?”
“真岛诚。”
接着,他问了我的年龄、手机号码,以及邮件信箱。也问了紧急时的联络处。那个粉领族以极快的速度把信息输入到笔记本电脑的表格里。“住址是?如果没有固定地点也没关系。”
我假装自己是难民。一想到袭击犯的事,就不想把自己的住处讲出来。
“居无定所,在各个网吧住宿。”
“真岛先生已经习惯派遣工作了吧?”
我点头道:“是的,明天起请多指教。”
什么反应也没有,五分钟就登录完毕。临走时,我拿到写着如何搜寻工作及操作顺序的一张纸,以及塑料的登录卡。我的登录号码是I28356。唉,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机器人了?
一走出Better Days,我马上朝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我和崇仔约在东武百货前。坐进贴着贴膜的奔驰休旅车后,看到崇仔在黑皮座椅上盘着脚。
“阿诚竟然变成一日雇用的派遣工作者,总觉得变得好有趣。”
我在椅子上坐下后,马上抽出手机。得赶快安排工作才行。
“你先安静一下,我要找工作。”
我按下数据库的号码,传来一个内勤小姐的声音。我照着手册上教的告诉她:“我是员工编号I28356的真岛,明天有工作吗?”
传来敲打键盘的咔啦咔啦声。
“有,在丰洲的仓库有清扫与搬运的工作,日薪七千五百日元,早上六点在池袋西口丸井百货前集合,这一件可以吗?”
快到惊人的速度,又很简单,确实是一种方便的工作方式。
“了解,那麻烦你了。”
“是,您辛苦了。”
到挂掉电话为止,应该不到一分钟吧。崇仔以惊讶的声音说:“总觉得和在便利商店买杂志一样简单呢。”
“嗯。”
我的心情很复杂。所谓的工作,应该是更有感觉的一种东西不是吗?如果纯粹的劳动力买卖就像沙子般干爽分明,这样的话,总觉得迟早会连生命都可以拿到网络上去卖。
崇仔又恢复到平常冰一般的声音说道:“我派四个护卫给你。在你离开工作的休息时间,就尽可能在街上闲晃,让对方容易袭击你。要密切保持联络,万一阿诚遭到袭击,事情可就搞大了。对了,你那里有工会的卡片吗?”
我从钱包里抽出Better Days的登录卡,以及今天早上送来的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卡片。两者的日期是相同的。
“交给我吧。只要工作一天,就是工会成员了。做几天一日雇用的派遣工作后,接下来我会变成犹如刺在那些家伙鞋底的钉子般讨人厌的小鬼。”
崇仔横瞅了我一眼。“阿诚那种让人焦躁的才能我是不担心,因为你只要照原本的样子就行了嘛。负责保护你的,是那边那位斑马。”
我说了声请多指教后,伸出了手。这个戴着墨镜的矮个子小鬼头以他厚实的手回握,我的手掌好像快要被捏碎了。从手指的硬度可以得知他懂某种格斗技。好可怕的保镖。
就在我闲晃着在冬天的人行道上走回店里的途中,短信铃声响了。我打开短信,读了起来。
作业代号 九九八三
客户名称(株)丰国仓库
作业地点 江东区丰洲
作业时间 早上八点至下午两点
加班 不详
支付薪资 七千五百日元
作业人数 十二名
这种样子的短信持续达二十行。再来就是作业内容、现场打工者的负责人名字,以及集合地点之类的。在注意事项方面,要自己带军用手套以及口罩去。由于不能穿牛仔裤,得穿工作长裤。总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好像极力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只把工作抽取出来而已。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真岛诚这个人,而是变成了统计上的潜在劳动力之一。
我直接关上短信,选了萌枝的号码。女仆装的工会代表,声音冷到不输崇仔。
“我完成在Better Days的登录了,明天的工作也决定了。工会的卡片,谢了。”
我把仓库的工作简单向她报告。此时,萌枝的态度变了,似乎变得有些热切起来。“那个丰洲的仓库,不知道有多靠近港口呢?不好意思,阿诚先生,用手机的相机也没关系,能否请你把现场的照片拍回来?若能通过照片得知作业的状况就更好了。”
“为什么?”
不愧是工会的代表,萌枝干脆地说:“根据目前的劳动者派遣法,禁止派遣他们到港湾与建设第一线去。如果丰洲那个仓库的工作是港湾劳动的话,就能证明Better Days违反了派遣法。你的身体毕竟还是够健壮啊。”
她在讲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在登录的时候,对方会看你适合哪种工作。长相好的话,就是负责接待工作的服务业。身体看起来健壮的话,就做粗活。擅长计算机之类的话,就做输入的工作。”
“什么啊,是说我的优点只有蛮力而已吗?”
我好受伤,这样的话,如果不好好教训Better Days一番,我会咽不下这口气。切掉与工会代表的通话后,我一肚子火地回到水果行去。
冬天的早上六点,天还没亮。
虽然不是全黑,却是朝霞尚未展开的苍白时间。从池袋的丸井百货到艺术剧场那里,许多小伙子呼着白气聚集在那里。剧场通上密实地停着小型厢型车与小型巴士。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住的地方看到这种景象。池袋站的西口是一日派遣工作有名的集合地点。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并不清楚谁是哪家派遣公司的,做的又是什么工作。此时,一个穿着工作长裤与防寒夹克的年轻男子边叫边走过来。“有没有Better Days,九九八三,到丰洲的仓库工作的人?”
“有!”我举起戴着军用手套的右手。男子说:“请搭那边那台小型巴士,我是负责人木下。”
“那个,你是Better Days的人吗?”木下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和大家一样是打工的。”
“这样呀。现场是不是不会有Better Days的人过去?”
“你是刚开始从事派遣工作的人吧?伟大的正式员工是不可能会到第一线去的。你先上巴士,我还要叫其他的人。”我坐进停在昏暗的西口五叉路,坐垫上满是尘埃的破烂巴士。巴士的座位上是默然无语的十二个人。就连运送囚犯的囚车,气氛应该都比这里还要开朗些。
巴士在晨曦中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抵达位于丰洲的仓库街。时间才七点而已,提早一小时就到达作业现场了。我们在巴士中等待,一直都沉默无语,只听得见有人的携带式游戏机或iPod的电子音而已。到了开始工作前三十分钟,现场负责人说:“差不多该准备了。”
没人回答他。一日派遣工作者并无横向的联系,每个人彼此都是当天才初次见面的人。萌枝所讲的“散沙般的工作者”是很正确的形容。我们穿着工作长裤的十二人,往大到连新干线都能轻易摆进去的仓库移动。由于没暖气,冷得很。
在排着货柜的仓库里,站了四个穿着制服的男子,胸前绣着没见过的标识,一定是仓库公司的人吧。木下说了声“请多指教”,其他年轻人也以没精打采的声音应和着,重复同样的问候。
“好,请多指教。今天要请各位帮忙的工作是清扫管线,以及搬运与堆放面粉。清扫的人员就搭那个高处作业台,把管线上方累积的灰尘以刷子刷下来。搬运与堆放的工作是从货柜把小麦袋搬出来,放在那边的小栈板上。你,你,你还有你。”
仓库公司的男子随便点了四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之所以不自我介绍,是因为即便这么做也毫无意义吧。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再到这个作业现场来。
“麻烦你们清扫管线了。”
对方发给我长柄刷子与安全帽。虽然说是高处作业台,但只是建筑工地常有的那种以铝管与踏脚处组成的杂牌货。为便于移动,脚的地方是滑轮。作业台上连扶手都没有。
作业台的旁边是闪闪发亮的起重车,起重臂的前端附有抓斗。仓库公司的男子带着折叠椅与周刊坐进起重车里,其他伟大的正式员工们,则盘着手四散在仓库里。被指名的我们四人,往上爬着台车旁的梯子。
管线的上方,灰尘绵密地堆积着,厚实到有如麂皮一样。一拿刷子打扫,如云朵般的灰尘块,会一面喷出白色的粉尘一面掉下来。我们没有护目镜,只有感冒用的纱布口罩遮住口鼻而已。仓库公司的员工在起重车前端的抓斗里,坐在椅子上看起周刊来。他倒是好好戴上了护目镜以及防尘口罩。
在那之后经过约三十分钟的工作,我的眼睛变得通红,再怎么拧鼻子,都止不住喷嚏。管线在仓库内纵横游走,再怎么干都看不到终点。
我首次体会到智志所讲的“上层阶级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在一日雇用的派遣现场,伟大的正式员工,事实上就隶属于上层阶级。
午餐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与杯面,在仓库外头吃。十二个打工族默默地吃着,就只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我试着找几个人讲话,但大家都露出觉得厌烦的神色,并不理我。由于太无聊,我拿手机在无人的仓库里拍了几张照片。我拍照技巧蛮不错的。
下午开始人员有所替换,我被分派到面粉那边去了。这样子我总算安心了,简单一句话,清扫工作是最糟的工作,如果再做下去,迟早会生病的。靠蛮力的工作,还比较好一点。
大型货柜的内部,面粉的纸袋堆到了天花板,一袋有三十公斤。工作很单纯,就是要把它搬到约十米外的栈板上。不过,这边的作业也有危险。不知道当初是从哪个国家上货过来的,货柜内部的袋子堆得都很随便,甚至于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垮下来。在货柜内有三个人由上而下依序把面粉卸下来,剩下的五个人就把袋扛到栈板去。我是负责扛的。
正确来说并不是扛,而是像抱着大型犬一样,正面牢牢地抱着三十公斤重的袋子比较轻松。如果扛在左右任何一肩上,身体会因为重量而过度弯曲,反而很累。
这边的作业才做了十五分钟,就算是隆冬,也照样飙汗。由于刚才的管线清扫已经让人满脸灰尘,此刻流下的是黏黏的灰色汗水。我深深地体会到,在水果行看店虽然很无聊,却出乎意料地像天堂一样。
工作默默地持续着。
下午的工作没有休息,其中也有几个年轻人脚步踉跄,但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就在还剩一小时就结束时,我看到仓库入口处的同时,传来了哐啷一声重物垮掉的讨厌声音。我的眼一抬,刚好看到四五袋面粉一同压在面粉山底部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它们是从重三十公斤的面粉袋堆成的三米高的面粉山上掉下来的,他拼命闪避,但右脚还是闪得慢了,袋子压了上去。
“你还好吗?!”
“啊——”
他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踢飞他脚踝上的袋子,把他挪开。得找现场的负责人过来。
“木下先生!有人似乎受伤了,请你过来。”
我一求援,仓库公司的员工从货柜里探出脸来,一副很困扰的表情。木下在下午是负责清扫管线的,他带着满身的灰尘以及与熊猫相反、白了一圈的眼睛走了过来。小伙子的脚踝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
“我想,叫救护车比较好,这家伙连骨头都断了。”
我这样告诉木下后,正式员工在他耳边不知道悄声讲了什么。现场负责人小声喃喃说道:“真是受不了啊。你等一下,我打给Better Days问问看。”
在这期间,小伙子倒在货柜的地板上,按着疼痛的脚踝呻吟着。正式员工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完全不告诉我们。木下已打给池袋西口分店,但似乎尚无结论。我拿出自己的手机。
“算了,我来叫救护车。”
正式员工跑了过来,是刚才在起重车内看杂志的中年人。
“等一等,你叫救护车到仓库这里会给我们惹麻烦。”
其他打工者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看来不像担心的样子,也没有抗议的感觉,就好像只是开关关掉了一样。我大叫道:“开什么玩笑?工作中发生事故,当然是职业伤害呀,你说对不对,木下先生?”
我把问题丢向总算讲完电话的现场负责人。所谓的负责人,就是为现场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的人。正常来说,谁都会这样想吧。但木下却讲出难以置信的话,他对着倒在地上的小子这么说道:“青木君,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搭出租车到医院去吗?今天的工作你可以不用做了,没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说之后,木下露出困扰的表情。
“Better Days的人说职业伤害补助的申请很麻烦,而且不能给客户添麻烦,说请他忍耐。”
青木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他的台词很凄凉。
“那个,到医院去的出租车钱会有人帮我出吗?”
木下摇了摇头。出出租车钱,等于是承认自己有错。无论Better Days还是仓库公司,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吧。我渐渐了解到,存在于一日派遣工作背后的真相。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负责人,一切的责任都在用过就丢的打工族身上,是无限的责任自负。我拉起青木的手臂靠在我肩上,撑起他身子。“我问你,你参加医保了吗?”青木摇了摇他那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
我以现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说道:“我现在送他到外面的道路去,这段期间无法工作,不然就从我的日薪中把钱扣掉吧,这样可以吗?”
木下仿佛慑于我的气势,让出了空间。正式员工们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无视于伤者和我。
其中一人叫道:“好了,回去工作吧。”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午后的作业重新开始了。
那天,我只回家拿了换洗衣物就马上外出。老妈看到我满身又是汗又是灰尘的,似乎很惊讶,但这根本无法和我一天内目击到的事实相比。
我把东西塞进大到不行的背包里,回到池袋街头,目的地是位于西口闹区的网吧Turtles。我从智志那里问到了情报,他说只要把Better Days的登录卡拿给那家店的人看,住一晚原本要一千日元,就可以折价两百日元,而且他说那里的淋浴设备、计算机、按摩椅等设备也都很齐全。
一走出西一番街,对向人行道就看到斑马的身影了。他穿着宽松牛仔裤,配的果然也是宽松的运动衫,以及防寒夹克。其他三个G少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一定是巧妙地躲在哪里吧。我轻轻点点头,朝Turtles走去。
门口的玻璃门上写着三小时方案与五小时方案的费用。目前距晚上十点的通宵方案还有很久,但钱不是问题,我每天从萌枝那里收到七千日元,今天也还有七千五百日元的报酬,因此我不等通宵方案开始,就大大方方走进Turtles。不早一刻洗掉身上的汗水与灰尘,我就浑身受不了。
我打算从这时起,一段时间不回自己家了。好歹也是个小小的卧底调查员,不希望袭击犯知道我家的店。不过,这样的选择实在大错特错。
我所进入的位置,约摸是一张半榻榻米的大小。四周虽以合板围住,但只到肩膀高度左右而已,只保护了一半左右的隐私权。固定式的书桌上,计算机、电视与DVD播放器一字排开。合成皮的调整式躺椅在靠肘处有被香烟烫出来的洞。我感受到以前用过这里的某人带有的恶意,心情变差了。喷得满满的除臭剂,闻起来反而刺鼻。
检视过自己的位置后,我马上去淋浴。这个部分优秀得出乎意料。虽然是每小时三百日元的投币式淋浴,但浴巾、刮胡刀、刮胡泡、肥皂、洗发精、润丝精全都有,却只收这个价格。我在热热的淋浴下洗了两次头发,一面无数次地漱口,一面洗身体。如果不这样做,没有办法完全把管线的粉尘洗掉。
我带着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回到座位上,重新装了一杯能喝到饱的果汁。好了,接下来必须预约明天的工作才行。而且,也必须好好申诉一下才行。我和前一天一样问到了工作,取得另一件一日雇用的工作。确认过短信传来后,我又打电话给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这次我请店长谷冈来听。
“我是昨天起受您照顾的I28356,真岛。”
谷冈疲累似的笑了笑。“不必讲登录号码,你有什么事?”
“你从现场负责人木下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事故的事了吗?有位青木先生被重三十公斤的面粉袋压到。”
“嗯,接到过报告。”累到极致的声音,除此之外不带任何情感。
“那种状况说真的是职业伤害吧?为什么仓库公司与Better Days都对伤者见死不救呢?还要他自费坐出租车去医院,不是太过分了吗?谷冈店长的公子如果碰到这种事,你会怎么想?”
店长呼的一声叹了口气。
“我儿子才小学一年级,不必担心他职业伤害。拜托你好不好,他应该不会当打工族,而会成为企业的正式员工。”
真是率直的男人,说不好是个可以谈的家伙也说不定。“稍微发给青木先生一点慰问金如何呢?我也很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碰到那种事故,这样子没办法安心做派遣工作啊。”
“不好意思,那个事故并未正式记录为职业伤害,对于青木先生的事我也感到很遗憾。可是从公司的角度,无法申请并不存在的职业伤害补助,也不能发放没有理由的慰问金。我们公司对各分店所设的营收标准很严格,这种制度不是店长个人能做决定的,我很遗憾。”
那是一种自嘲般的口吻。
“难道把大家用过后丢弃就算了吗?像坏掉的机器零件那样丢掉吗?这就是所谓的责任自负吗?”我知道这种说法很幼稚,但我无法忍住不讲。我的脑子里,浮现说着“会有人帮我出出租车钱吗?”的青木的脸。
“我可以陪你谈这件事。我大学是主修社会学的,对于社会上的不正义或经济力差距我感到很心痛。可是身为一个儿子要上小学的父亲,我无法违抗公司,再者非正式派遣这种工作方式,也是经济体系下的一种法则。我一个人是对它无可奈何的。”
确实正如谷冈店长所讲的。我的力量、店长的力量,甚或是工会的力量,都无法抗拒这股席卷全球的浪潮。
“我记得真岛君你没有固定住所嘛?”
“是这样没错。”
店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心底发出来的一样。
“你的双亲还健在吗?和家人相处得好吗?”
我想起啰唆的老妈。“还好啦。”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最好向令尊令堂低头,设法住在老家。你听好,光靠我们所给的日薪,你再怎么工作也都无法摆脱网吧难民的生活。你无法租到自己的房子,也无法结婚。我不讲难听话,总之你姑且先回老家去吧。”
虽然他这么说,但身为卧底调查员,我又怎能夹着尾巴回去?“谢谢你的建议。可是应该还有别的奋斗方式吧?我已经加入东京打工族工会喽。”店长会对这样的情报有什么反应?重点就在这里。他没有说什么,直接应付过去。
“这样啊。”似乎没有反应。
我继续追击道:“因为我也不能认同信息费的事。那到底是做什么的费用?”
谷冈店长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总公司叫我们回答,那是一些安全用具的费用。”事不关己的回答。
“可是我在今天的工作现场也没有拿到防尘口罩和护目镜啊?那两百日元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刚才那个讲话亲切的店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言谈中带有一股中止交谈的冷淡。“不好意思,我的下一场会议快开始了。真岛君所讲的我听到了,别管那么多,乖乖回老家去吧。”
电话在这里挂掉了。说起来,已经谈到了工会与信息费的事,应该可以对Better Days带来一点压力。不过讲完电话的我,心情也很复杂。总觉得谷冈让人无法讨厌。还是说,那是他自己因应申诉的对策呢?时间还不太晚,但我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谁要是一天内搬了好几吨的面粉,都会变成这样吧。难得有免费用个够的计算机,我原本想看看国外的色情网站,但坐在调整式躺椅上的我,好像被人打昏一样,陷入了沉睡。
最糟糕的是橄榄色合成皮的调整式躺椅。我第一次在网吧过夜,就醒来好几次。最难受的是无法伸直双腿以及无法翻身。短短两小时左右,我就自己醒来了。在通宵方案的昏暗夜里,某个座位的男子在那里喃喃自语抱怨着,也有携带式游戏机的轻快电子音在响着。我回想起谷冈的话——再怎么工作,都摆脱不了这种生活。一个人工作如果只在求生存,那种工作方式又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每个人都是为了钱而工作,但与此同时,所从事的工作如果不具有“惟独自己做得到、无可替代”的特性,也只会深深伤害我们而已。在我几度醒来,已经放弃再度入睡的黎明时分,我正在思考这样的事。要如何才能让非正式雇用的近一千七百万人能够在工作中找到自豪与幸福呢?对于并非日本总理大臣的我而言,根本不可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在网吧那狭窄又令人喘不过气的座位上,做了一个人人都能在幸福中工作的梦。虽然我不是约翰·列侬,但我也是做得了梦的。
第二天的工作居然是打扫垃圾屋,地点在练马的住宅区正中央。Better Days派来了四个男的,把足足放满六台两吨重卡车那么多的垃圾从屋里搬运出来。从事派遣工作后,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工作。第二天的工作毫无事故发生,也没有管线的粉尘那样对身体有害的负面影响。虽然全身的肌肉很酸痛,但因为我还年轻,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结束后,我到分店去领薪水。只要秀出登录卡,再签名就行了。税后净收入有一万三千多日元,我从来没对这样的金额感到这么珍惜过。临走时,我在电梯里碰到谷冈,他又是那副疲累的土色表情。他注意到我后,小声说道:“怎么样,你和家人和好,准备回老家去了吗?”
我姑且随便糊弄过去。
“这个嘛,还好啦。倒是你,店长,为什么总是一副那么累的感觉呢?”
谷冈软弱无力地露出了无奈的笑。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的工作啊,因为正式员工必须无穷无尽地加班。我去年的加班时数超过一千两百小时。”吓坏我了!以前我在哪里读过,过劳死的判定标准是每年加班九百小时,谷冈正承受着远比标准还长得多的重度劳动。
“店长,我们的国家会变成怎么样呢?一方面有我这种再怎么工作都无法拥有自己住处的打工族,很向往正式员工的生活;可是正式员工却像店长你一样,处于快要过劳死的边缘。这样的话,不是到哪里都无处可逃了吗?没有什么处于两者之间、美好的工作方式吗?”
我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思考更多的工作方式。社会改革家,阿诚。谷冈店长似乎很惊讶,他彻底疲累的双眼,透出了些微的亮光。
“这种荒唐的状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大家必须一起来思考它吧。不过到那之前,无论是我还是真岛君,还是必须糊口吃饭啊。我们只能彼此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设法保护自己了。”
我开始觉得,自己对Better Days的店长产生了一种好感。但是我却非得诱骗他走入我的陷阱不可。总觉得这是件让人闷闷不乐的工作。
那一晚我又打到Better Days去,讲工会与信息费的事讲个没完。这次不是对谷冈店长讲,而是对基层员工。对方虽然把我的电话转来转去,但应该已经产生“有个登录成员很跩”的传言了吧。
第二天我开了店,戴着花粉症用的大口罩看店。把草莓、香瓜卖给酒醉者,是多么带有田园诗歌感觉的工作呀。和清扫管线比起来,就像天堂一样。而且还可以听自己喜欢的肖斯塔科维奇听个够,又可以好好休养身体。
于是,我决定好自己的行程表了。在连做两天日薪工作后,就看一天店休息,不断循环。没事的时候,我就偷偷带着G少年的保镖在池袋的巷子里闲晃。是谁都好,能不能赶快袭击我啊?再这么下去,我的腹肌很快就会变六块肌了。我是头脑派的,不适合满身肌肉。
我每天都打电话给崇仔与萌枝。萌枝表示,自永田遇袭以来,就没有其他工会成员遇袭了。我向崇仔报告状况后,他干脆地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去击袭那个店长怎样?”
国王提出了一个看来简单,实则困难的想法。“只要戴着露眼头罩攻击,也不会知道是谁吧。然后,再逼他把Better Days的内幕都吐出来。还不坏吧?”我说,是还不坏,可是也没什么好的。
国王说:“再像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我们等于一直做白工。阿诚你不能再闹出更大的事情来吗?”他这么说倒有道理。G少年的保镖,也没办法永远免费出动。
“OK,我再挑战看看。”挂掉电话后,我思考着。要不要绑上工会的头巾闯进池袋西口分店去呢?虽然这种没水准的闹法不适合我,但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就在做二休一的轮换方式到达第三次的那一天,我到已经去惯了的Better Days去领薪水。一走进分店里,就发现气氛和往常完全不同。打工族们那种恹恹无生气的样子还是没有变,但正式员工们全都情绪高涨、战战兢兢的。
会议室里排了一排领薪的队伍。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秀出登录卡,正在签名时,响起了大到不行的声音。
“喂,怎么这么懒懒散散的,不会打招呼吗?”
有个嘴里乱骂一通、头发理得极短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起来是驾训班里的魔鬼教练那种类型。这个男的深信,只要讲话大声,周遭的人就会听他的话。他一看到我,以大到没意义的声音说:“你就是真岛吗?听说你加入了工会是吧?”为何他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呢?我固然有些惊讶,但这种单细胞的家伙正合我意。我拿出东京打工族工会闪亮亮的卡片给他看。
“我加入什么团体是我的自由吧?关你屁事?!”
首先,我完全不认识这个重量级的人。Better Days的员工们也都吓得半死,没有人向我介绍他。
“加入工会之类的,不会有什么好事哦。还是退出工会努力工作吧。”
“是这样吗?就信息费一事来说,工会远比你们值得信赖多啦。那笔钱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擅自私扣?到底拿去做什么了?”
排在我后方的队伍,有声音冒了出来。“对啊,拿去做什么了?”我看着那小伙子的脸。他看来似乎不是工会的成员,但应该是满腔的不爽吧?已夹杂着白发的中年男子满脸通红道:“有所谓职业伤害的保险之类的吧。都是用在为各位好的事情上啊。”
我露齿而笑,对他说道:“之前我在丰洲的仓库里看到了工作中发生的事故。Better Days以电话指示,要一个脚骨折的家伙自费到医院去。说什么如果叫救护车的话会变成职业伤害,太麻烦了。保险个屁啦,这种事只是嘴上讲讲而已吧?”
有几个打工族在我背后拍手叫好。
“吵死了!在商业世界里,凡事都有它的道理在。像你们这种无法为自己的工作负起责任的家伙,又懂什么?!”男子走出了会议室。
光是闹到这样,已经很够了吧。我拿着薪水袋走到走廊时,谷冈店长咧嘴对我笑道:“真岛君,你真厉害啊。”
我耸耸肩。我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受到称赞,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那个人叫仓敷,是东京西北区的区域长。我也是,每次都挨他那种声音的怒骂。”
“这个嘛,你的薪水高也没办法啊。光靠加班费,应该就够付房贷了吧?”
一年如果加一千两百个小时的班,从加班津贴来算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谷冈的表情暗了下来。“拜托不要那样讲。店长是干部,因此没有加班费。如果以还是基层员工时的年收入来算,几乎差不多。”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合不起来了。Better Days不光是对打工族严苛而已,连自己内部的员工也一样严苛对待。
“这样呀。我知道了。真是可怜呢。”
这个总是疲累的店长,和打工族一样掉入了陷阱,只不过是不同形态的陷阱。
我们总是会按错钮,因此才会无法得到原本想要的反应。由于一接触到区域长仓敷就马上有结果,因此就某种角度而言,真的是世事难料啊。
那是我和区域长交换过建设性意见第二天的事。我背着背包走在池袋大桥附近的狭窄巷子里,时间快要六点了。冬天的天空已经变暗,在街灯中断的阴暗处,我感觉到自己旁边有冷风吹了过来。
“阿诚先生!”
是斑马的声音,我二话不说放低了重心。袭击者从转角处突然挥拳过来,是个戴着露眼头罩的高个男子。我维持着低重心,用头去撞他的肚子。男子压着肚子时,从我看不到的角度,有个速度快到不行的拳头挥了过来,掠过男子的下巴,留下了有如弹手指般的尖锐声音。
戴着露眼头套的年轻小鬼如同断了线的娃娃一样,砰的一声跪坐在柏油路上,已经没有意识了。能做到这种事的,在池袋这里只有一个人。我回头说:“哎哟,崇仔也来当保镖了啊?这个城市的国王还真闲呢。”
崇仔嗤笑着说:“我敢发誓,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动。我就是有那种在恰当时机撞见麻烦的运啊!这样刚好帮我暖暖身。”
戴露眼头罩的年轻小鬼有两个,全罩式安全帽的一个,已经被G少年的精英撂倒在地,手臂被绑在后面,用的是常见的那种塑料制、易于使用的捆绑绳。拉开头套一看长相,其中一人是在丰洲的仓库里一起打过工的人之一。我去搜这些家伙的钱包,每个人都同样持有Better Days的登录卡。我以一贯平淡的口气说:“怎么办,崇仔?这些家伙看到我们的长相了,要不要把他们埋到山里?”
崇仔是个演员,他抽出手机,手腕一晃,啪啦一声打开了盖子。“现在我在叫车子过来。没有办法,运气差的家伙就会运气差到底。”
还有意识的两人很明显身体抖了起来。“对不起,拜托你,放过我们。”
我在讲这句话的微胖年轻小鬼身旁蹲了下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一面流着口水一面说:“真的会放了我们吗?”
崇仔的声音比刚制好的冰块还尖锐。“如果你们讲出真相的话,可以。但卡片我们收下了,如果说谎,我们会派人追杀。池袋的G少年,你们知道吧?”G少年的负面传闻,应该在池袋已经流传到多如繁星了吧。
我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区域长仓敷先生。”我脑中浮现那个教官的脸。如果是那个男的,确实可能会以蛮力把所有抵抗的东西都击垮。
“他给你们多少报酬?”
“没有报酬。”
我抓起小鬼的头发,把他的眼睛转向我这边。
“不可能这样吧。”
“我们真的一毛钱也没拿,他只说会安排比较轻松的固定工作给我们。”
固定的意思就是经常被派到同一个工作地点去。工作有各种类型,也有做起来不辛苦的单纯工作吧。自己的钱一毛也没花,就利用这些没钱的小鬼袭击工会成员,真是最下流的小气男人。
“到目前为止的袭击事件,都是你们干的吗?”
小鬼低垂着眼。他们的回答,就算听不到也知道。崇仔说:“这些家伙,怎么办?”
我一面抽出自己的手机一面说:“帮我关起来,我要告诉雇主。”
奔驰的休旅车开进了狭窄的小巷,G少年们像在堆货物一样,把动弹不得的三个人押了进去。最后,斑马与崇仔也坐了进去。崇仔在快要关上的门后说:“这些家伙先寄放在我这里,等你确定你打算怎么做再和我联络。”我挥着手说再见,目送着贴上贴膜、看不见内部的休旅车逐渐开走。
我和萌枝约好,三十分钟后在池袋西口公园对面的PRONTO咖啡店碰面。我先到店里,反复思量了这次的事件好几回。袭击工会成员的事件,姑且算是解决了。不过,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心情也没有跟着舒畅。
黑色女仆装的萌枝站到了我的桌前。
“对了,你这种衣服是在哪儿买的?”
冷静的工会代表干脆地说道:“有专卖店。”
“果然是要到秋叶原之类的地方吗?”
“不,东京的闹区哪里都找得到。目前这种法式风格的女仆装,相对较为普遍了。不说这个了,袭击犯是谁?”
我把三张登录卡排列在萌枝点的咖啡牛奶旁。三人都是来自池袋西口分店。“这是袭击我那些人的卡片。指使他们的是区域长仓敷。”
“那个声音很大的人对吧。”有特征的人很容易被人记住。
“三人目前关在崇仔那里,可以把他们交给警方,也可以要他们去自首。萌枝你打算怎么做?”
黑色女仆装的女孩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样的话,三个人会变成伤害犯吗?”
“是啊。说起来,他们确实让几个人受了伤。不过,应该不会判太重吧。虽然他们是犯罪执行者,但不是主谋。”那三个小鬼的事,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这次的事件即便公之于世,最后一定只会以‘区域长一个人乱搞’、稍微起点骚动,就收场了吧。可是这样下去的话,不会对智志那样的人带来任何影响。目前必须正视的问题,我认为是为所欲为的派遣业者。”
萌枝露出一种好像在探索自己内心般的眼神。“那样的话,就不是纯粹的刑事案件了,也必须证明那家公司正在从事违法行为才行。那可是很辛苦的事情啊。”
我想起拖着伤脚坐进出租车的青木的脸。在那里一别以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然而,应该有什么事是我能够为那小伙子做的。“之前你讲过,法律禁止港湾或建设工地的派遣工作对吗?”
萌枝点点头。她发箍上的荷叶边也柔软地摇着。“嗯,还有就是派遣法里也禁止双重派遣之类的。”
“要怎样才能证明Better Days的违法行为呢?”工会代表呼的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毕竟还是只能靠内部告发了。由熟知内情的内部人员把资料带到外头,诉诸相关部会。我认为,这是迫使Better Days改变做法的最好方式。”
“这样啊。”在咖啡的香气中,我盘起手。如果能有内部告发,对派遣业界整体来说,或许能够造成一些冲击。每个月加班一百小时的池袋西口分店店长,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我决定赶快打电话给他看看。
电话是内勤的员工接的,我请对方转接给谷冈店长。又是那极度疲累的声音。“什么事,真岛君?”
我只告诉他事实:“今天傍晚,我在池袋的路上遇袭了。袭击犯是……”我把登录号码读了出来。
“I18367田宫英次、I19934岛本健一郎、I20185林弘明三人。”
就连疲累的店长,声音都有精神起来。“那不全都是我们分店的登录者吗?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道:“想知道真相的话,请你马上离开公司到一个地方找我,这真的是很重要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没有回答。店长再度以疲累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要我到哪里去?”我看向玻璃窗外的热闹景象。虽是冬天,还是有很多年轻人与上班族群聚在圆形广场那里。
“池袋西口公园。”
我正想挂掉电话时,店长说:“怎样都好,真岛君,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无话可说,陷入沉默,最后只讲了一声“等你过来”就挂掉电话了。
萌枝、谷冈店长与我三个人,在入夜后安静下来的喷水池前坐下。我向他介绍,说萌枝是工会的代表。谷冈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马上从萌枝那里别开。
“真岛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部告诉我吧?”
我把工会委托我的事,以及搜索袭击犯的事简单地讲给他听。至今已有四名被害者,以及这已经是被害人向警方报案的正式刑事案件。店长的脸色果然又变得更糟了。他的声音小声到很难听得清楚。
“要他们袭击你的,是Better Days内部的人吗?”
我点点头,萌枝一脸镇静。在衡量过戏剧性效果后,我缓缓道:“嗯,主谋是区域长仓敷。”
谷冈深深地呼了口气,说道:“……怎么会这样?”
我瞪大眼睛凝视着店长的脸,此时是成败与否的关键。
“不过,就我们的角度来说,光是解决袭击事件并无法满足。等一下能否陪我们到社福设施去?”
讲到设施这里,萌枝似乎总算了解我的计划了。领带歪在一边的谷冈店长点了点头。我们在剧场通坐上出租车,往位于南大冢的游民自立支持设施而去。
智志当然还在床上,他的膝盖受伤,少不了要用拐杖。谷冈当然认得智志。“柴山君,我才在想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原来你受伤了呀?”接着,他仿佛察觉到我视线似的说:“你真的也遇袭了吗?”
智志不明就里地点了头。我轻声说:“今天我们抓到袭击你的那些家伙了呦。要他们下手的,是那个讲话大声的区域长。他似乎没来由地厌恶工会,就和过去那种恶意解雇与打压工会成员的家伙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有人锁定我们为目标。”
谷冈店长很坦率,他深深向智志鞠躬道:“我们公司的人做了很过分的事,柴山君,对不起。”
我放低声音道:“直接把袭击犯与仓敷交给警方,是很简单的事。不过光是这样子,我认为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智志,那本笔记本,借我一下。”智志从床边拿出笔记本,我接过后交给店长。
“谷冈先生说过吧,做我们这种工作,绝对摆脱不了难民生活。智志努力了三年,但是一直到他像这样膝盖受伤为止,都没在生活上接受济助。能不能请你读一下这个,看看被别人以‘责任自负’切割掉,被别人用过就丢的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工作的?”
谷冈打开笔记本,我假装在看笔记本,实际上专注于观察店长的表情。
不放弃。放弃的话,就当场结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话,只会招惹别人同情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再小都没关系,要追寻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气。不能对别人生气。现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这是遭到体制用过就丢的年轻人的呐喊。一群被迫无限地责任自负,廉价而任意遭到替换的工作者的心声。我原本的想法是,如果店长没有因为这些话感动,就要放弃的。内部告发是一种志愿行为,无法硬叫别人做。
“如果能够帮助Better Days变得更好一点,我会很开心。毕竟它是规模最大的派遣业者,年营收也有五千亿日元吧,对业界带来的冲击想必很大。与此同时,像智志这样的人所做的一日派遣工作,如果能够更人性化一点,我也觉得会很美好。人类如果可以像个人一样工作,而不是像机械的零件一样,毕竟是件好事。我的头脑不好,不懂什么全球化啦,价格竞争力啦等等的东西,但如果照目前这种谁都无法变幸福的工作方式,绝对是不好的啊。”
谷冈店长的眼里泛起泪光。他翻着纸张,逐一读着智志的话。最后他说:“真岛君,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和萌枝四目相接,彼此点头。
“Better Days应该违反了派遣法所禁止的,把工作者派遣到港湾或建设工地去对吧?应该也有双重派遣的问题。谷冈店长能不能从公司内部帮忙让公司变得更好呢?请你进行内部告发,如果你想要匿名,也没有关系。不过,我们希望你能够把机密数据送到媒体与相关部门去。”
女仆装的萌枝向他鞠躬。
“大小姐,请你不要这样。如果我这么做,真的可以让Better Days变好吗?”
工会代表说:“应该会乱上好一阵子吧,不过再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我认为,要想让公司变好,靠的是每一个像谷冈先生这样的人的努力。”
谷冈用力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大小姐这么说,这件事一定是正确的吧。我现在就回公司去,把备份数据制成光盘,再直接交给你们,请你们自由运用。”萌枝是大小姐?确实,她的长相和我一样,都带点那种气质,但为什么这个女仆装的她会是大小姐呢?两小时后,我碰到了这次的事件中最让我惊讶的事。
我和萌枝从谷冈店长那里拿到光盘是在晚间十点过后。这样子,这次的事件就解决了吧。隆冬的夜晚空气固然很冷,我的胸口却很舒爽。“呼!身体觉得好累,但这样子就完全结束了吧。我想我不会再去网吧第二次了,调整式躺椅我已经坐到怕了。”
萌枝没有因为我的玩笑而笑。“阿诚先生,等一下想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个年轻女生在夜晚这种时间叫你陪她?那时以为我的魅力还是能够好好传达到懂我的女生身上。
“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可以陪你。”
萌枝在西口五叉路的转角处叫了出租车,自己先坐进去告诉司机:“六本木山庄。”
我曾经去那里逛过一次,是个外表弄得漂漂亮亮,让人迷路的购物中心。当然,我没有朋友住在那里。“你到六本木山庄去做什么?”
“我要把今后会发生的事告诉一个人。”我已经受够了。思考变得好麻烦,我直接把背部靠在出租车后座上。
出租车在榉木坂大道上停了下来。坐着玻璃电梯往上后,附近不远处看得到山庄一整片玻璃的入口处。萌枝以熟练的动作输入住宅号码,然后对着CCD摄影机说:“是我,萌枝。”
玻璃门静静地开了。我踮着脚尖在美术馆展示室般的入口处走着,因为走在上面好像会弄伤整片大理石的地板。电梯的门一开,是三十六楼。萌枝毫不犹豫地在内廊上继续往前走,好像超高级的饭店一样。
门是双开式的,门牌上写着罗马字“KAMEI”。我愣在那里。那是Better Days的社长龟井繁治的住处。萌枝举起右手,然后在按下门铃前回头看我道:“他是我爸爸。”
由于冲击,我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电子音一响,门开了,里头是个正牌的中年女仆。
“大小姐,您回来了。那位是您的朋友吗?”
“我回来了,阿惠姨。爸在吗?”
“在,刚洗好澡呦。”
萌枝一面和女仆交谈,一面在走廊上往里走。屋里到处都看得到与乌龟相关的摆设。我对着萌枝的背说:“网吧Turtles该不会也是萌枝你爸的公司吧?”
“嗯,似乎是。”
客厅约摸有五十张榻榻米大小,大到好像可以当成羽毛球场。一个男的在睡衣外面套着手肘处磨破的手织毛衣,背对着窗户站在那里。六本木的夜景,确实比池袋美多了。
“萌枝,怎么会突然来找我?那边那个人是谁?”
在电视上见过的宽额头与胡子。父女在眼角的地方很像。
“爸,您还在穿我织的毛衣啊?明天起公司那边会有大骚动,我先来跟您讲一下。这位是帮忙解决这次事件的真岛诚先生。”接着,萌枝简短地说明了池袋西口分店的工会成员袭击事件。听到仓敷的名字时,龟井的脸色变了。
“那家伙给我搞了这种名堂出来是吗?真是无可救药的男人。不过,工会这种东西终究只是好玩而已,你也差不多该回我这儿来学习企业经营了。”
萌枝似乎是他的独生女,她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我能够体会爸您想对金钱复仇的心情,因为当时您无法让妈接受充分的医疗照顾嘛。可是我觉得现在的爸很明显已经做过头了。再这么下去,由妈妈命名的母公司会完蛋的。”
原来,Better Days这个充满讽刺的名字,原本是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我正在惊讶时,龟井社长说:“你在说什么?公司能够成长到这样,都是靠我的经营手腕。人才派遣业仍大有成长的空间,但因为每家公司都被迫必须压低成本经营,所以往后和海外业者间的竞争会变得更残酷吧。仓敷的事件是那个男的一个人干的吧,我既不知情,再者这种事对大局也没有影响。”
萌枝并未退缩。“我打算通过工会活动,从外部监督Better Days的经营。爸爸的公司已经到处出问题了吧?这一点您自己应该最清楚啊。”
龟井社长陷入沉默,萌枝乘胜追击。
“身为Better Days的股东之一,我把资产负债表读得很清楚。由于强推的成长路线以及多角化,负债已如滚雪球般与日俱增,如果资金的周转哪天出现短缺的问题也不意外吧。爸,您以个人担保向银行借来的款项,应该已经不下几十亿日元了吧?”
龟井社长露出疲累的神色,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抱着后脑。“所以我说,只要你回来参与经营就行了。你比公司的那些专务要有能力多了呀。”
萌枝一脸寂寞地笑道:“再讲什么都没有交集。今晚我是和真岛先生来警告您的,我们工会已取得足以证明Better Days违反派遣法的内部资料了。再过不久,就会送交相关部门与媒体。”
龟井社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对着我这边说:“萌枝讲的是真的吗?”
原本我不太想涉入别人的父女关系,但无可奈何下我只好说了。
“对,是一些关于派遣法所禁止的,派遣到港湾与建设工地去,以及双重派遣的数据。”
萌枝的父亲扯着自己的头发说:“这种事哪家派遣公司都在做啊。”
“是啊,下次修法时会变得如何就不知道了。不过,目前都算是明确的违法行为啊。告诉您,爸,明天起Better Days会陷入暴风雨之中,状况会变得很辛苦,但我希望您把它当成是让公司浴火重生的机会。如果爸真的有心改造公司的话,我也会拼命帮助您的。”
萌枝对着父亲鞠了个躬,我也轻轻欠了欠身。我们离开房间时,刚才那个女仆帮我们泡来了红茶。女仆与龟井社长齐声说“等一下”,但萌枝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在往下的电梯里,我问萌枝,“为什么要和你爸斗到这种地步呢?”
萌枝看也不看我这里说:“因为我和我妈约定好了。Better Days是一家创造更好的明天、为别人带来幸福的公司。一开始它不是人才派遣业,而是我爸妈经营的小小衣料批发店。可是我妈死后,我爸就变了。变成金钱才是一切,实力才是一切。现在的Better Days,是一家无法为谁带来幸福的公司。我想,我爸现在应该也很不安。”
就算有那么多的钱,就算住在这样的玻璃塔里,也还是会不安吗?如果从事一日派遣工作的打工族也感到不安,年营收五千亿日元的公司社长也感到不安,我们的社会不就没什么人感到安心了吗?
“我问你,内部告发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萌枝歪着头说:“我想公司应该会接到停止营业几星期或几个月,以及改善业务的命令吧。公司不至于倒闭,但损害应该很大吧。最惨的我想就是我爸。”
“什么意思?”不久就要到地面上了。我吞了口口水,治好耳朵的不适感。
“因为我爸的财产几乎都是Better Days的股份。一发生负面事件,股价就会急跌吧。搞不好会是几百亿日元的损害。”这个大小姐讲的事还真恐怖!或许,这个工会代表是个超级女仆也说不定。
“这样呀。萌枝觉得这样没关系吗?”电梯门开了,萌枝转过头来,脸上浮现满满的笑容。
“即便如此,也不会变成一无所有。如果不把各种东西舍弃掉一次,就无法重新再挑战吧。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这样应该是好事。因为阿诚先生不是也讲过吗,大家如果都可以像个人一样工作,是件很美好的事。听到你那番话,我才决定正面与我爸对决。”
这话由我自己来讲是有点怪,但有时候我们讲的话会传达到意想不到的远方去。那时我认真地思考着,以后要注意自己的措辞了。
关于后来Better Days的骚动,只要你读了报纸的经济版,应该都很清楚吧。因为违反派遣法,停止一个月的营运,股价在那期间急跌到四分之一。龟井社长退任为没有代表权的会长,并从一家银行找来了新任社长。对了,据说增加了一名大股东担任董事。现在龟井萌枝是负责法务方面的董事,经手法令遵守以及改善正式员工及非正规打工族的工作环境事宜。据说那个分店长谷冈在她身边担任左右手。
萌枝说要感谢我帮忙,请我去吃了一家位于惠比寿,有如城堡般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不过那么高级的味道,我不是很懂。如果要在惠比寿吃饭,啤酒和炸鸡就很够了。萌枝在公司穿套装,但偷偷跑到池袋来时,还是穿着那套黑色女仆装。她穿成那样的时候我会陪她出去玩,因此我渐渐喜欢起原本不是我偏好的哥特萝莉风打扮了。智志开始在Better Days池袋西口分店工作了,这次是他梦想的正式员工。智志和我,以及女仆装的萌枝,现在还是很要好的三人组。萌枝会在开着染井吉野樱的广场上,讲述经营巨型企业的辛苦之处。智志则讲着自己的工作都确实领到了加班费,以及拥有自己住处的喜悦。远方,剧场通上的休旅车里有着池袋的孩子王,持续进行着他那麻烦的街头制裁。
在花岗岩的石板上滚来滚去的,是比较性急的樱花花瓣。我一面听着各种人的故事,一面看着萌枝那包在黑色丝袜里的美形小腿肚。我没有股票,一辈子应该也不会变成有钱人或地位高的人吧。不过,我还是打从心底觉得这样子很好,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工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在温暖阳光洒落的春天午后,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一面相信着自己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一面数着女仆装的裙摆有几个荷叶皱褶。这段时间相当美好。
就算一切都只不过是纯粹的自我满足,也没有关系。
不过,如果没有这种程度的自我满足,每天的工作那么辛苦,就会做不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