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无声。
大夏国公主寝宫那深红镶乌金钉的宫门外,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开得高贵又葳蕤。
寝宫内,白盼盼陷入在睡梦里。白皙的脖子上,一枚幽蓝色石头在夜里闪着奇异的光。石头上,一只释槐鸟的图案若隐若现。
“咚。”
“咚。”
“咚。”
惊心动魄的怦然之声,不断响起。
一声接一声,声声泣血。
雾气缥缈的灵山之巅,一身锦衣的男子站在高耸入云的台阶上,再次重重跪了下去。
双手掌心贴地,额头重重触及地面,三叩首,再起身。
一次、两次、三次。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
白盼盼像个幽灵一般漂在雾气里,眼睁睁地看着男子从第一级台阶开始,将这动作重复了上千次。
额头磕过的地方,一片殷红血迹,将台阶连成一条刺目的血线,直冲云端。云端之上,隐隐有庙宇漂浮,佛光四射。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他已然僵硬的膝盖再次重重跪跌在台阶上。
双手掌心贴地,额头重重触及地面,三叩首。
咚。
咚。
咚。
他的前方,虚空之上,云雾缭绕里,漂浮着一座高大庙宇。庙宇前方,有着镶嵌着巨大宝石的雪白圆塔,四周的柱子上雕刻了无数她看不懂的图腾。
金光四射里,梵音低吟,有古老沉浑的声音从庙宇传了出来,却无法分辨声音的来源处,似真似幻,似远似近。
那声音似乎问了一句什么。
随后有一顶莲花灯漂浮在那男子的手心。
白盼盼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清晰地听见那男子坚定执着的回答:我愿意。
一字一顿,重若千斤。
古老的声音似乎叹息了一下,随后梵音高唱,金光弥漫。
金光之中,她见那男子,手握长剑。刀光晃过,鲜血蔓延,从台阶一路铺下,红的触目,艳得惊心,宛如黄泉路边盛开一路的彼岸花。
他倒在那片血红里,左手手掌渐渐摊开。
手心里,蓝桉的图案逐渐清晰,随即发出一阵炫目的蓝光不断闪烁。蓝光最后化着星星点点,飞向白盼盼脖子上的那块石头之中......
脑子里,记忆如潮水一般,向她铺天盖地砸了过来。无数的画面轮番滚过,像慢镜头一般,徐徐开启。
似熟悉,似陌生。
时光在倒流,一幕幕,一帧帧,惊痛在心底。
她的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白盼盼一下从梦里醒了过来。
眼前,是她熟悉的公主寝宫。可她却再也记不起刚才开启的那些记忆,脑子里只剩下男子磕头的那些画面。
那一步一叩首的声音还在脑子里惊心动魄响着,那最后满目的殷红让她心间狠狠一缩,眼泪再次滚落。
明明只是一个梦,明明不认识那梦里的男子。可为何醒来,却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虽然自始至终,她都没能看到男子的脸,可他那满身的悲凉和伤痛感,却让她感同身受。
眼泪有些不受控制地滴到脖子上那颗蓝色石头上,泪水被石头瞬间吸收。白盼盼没有看到,那颗石头开始变得晶莹剔透起来,隐隐有蓝色的光芒似要溢出。
揉了揉额头,听着宫外传来的打更声,她打了个呵欠,往后一躺,又开始睡。
也许是今日的及笄礼,太累了,搞得人都不正常了吧。
作为大夏国唯一的公主,她的公主及笄礼实在是太过浓重。盛大的受封礼,以及更加繁复无尽的听礼等。那场面,差点压过了太子哥哥的册封礼。
没办法,谁让她的父皇和母后都极度宠爱她呢。在大夏国,得罪了皇帝不要紧,得罪了小公主那可是与整个皇室为敌。
白盼盼再次沉睡。
脖子上那颗石头,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一下将她罩入其间。
......
白盼盼诧异地睁开眼。
此刻,她身在一陌生庭院之中。
入目处,亭台楼阁,水榭假山,朱墙碧瓦......建筑气势虽不如她大夏的皇宫,却一看就是这个时代的高门大户之家。
咦,她刚才不是在睡觉吗?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懵地看了半天,她一拍脑袋:“肯定是做梦了。”
她听皇祖母说过,人有时候会做一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梦。在梦里,入梦人自己都感觉不出那是梦。
再次打量了下四周,白盼盼发现这庭院工整得有些过分。
这庭院里的任何设施,都讲究了个对称,数量还都是成双成对。假山水池,抄手游廊这些,全部是左右对称也就罢了,连池子里的荷花布局也是中规中矩一一对称。
白盼盼有些咂舌地看着,移步走向左前方的水池,再次瞪圆了眼睛。
那池子中央,晒太阳的两个王八,身上的花纹都是一一对应的。一个王八的龟壳左边有个洞,另一个王八的龟壳右边有个洞。
这庭院的主人有点意思哦。
她唇角微微扯了扯,顺手摸了摸水池壁。
凉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一下回过神来,脸色有些骇然地后退了几步。
这个梦,似乎也太真实了,连这五感都近乎真实。
不过好像也能理解,她曾在一画本子里看过类似的事。
看了看前面的月洞门,她抬腿走了进去,发现进入一方院子。院内设施和装饰看起来相当高雅有品位,就是仍然是左右对称。看布局,应该是主人居住的院子。正房内,似有几个人在说话。
想想反正是梦,她直接走到门边看个究竟。
屋内,几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拿着尺子之类在讨论什么,里面所有的家具,仍然是横平竖折极其讲究对称性。
“那边那个碗,再放过来一点点才对称。”一人收起尺子,仔细看了看数据。
“这盘排骨撤下去,个头大小不完全一致,殿下看了又得发火。”另一人盯着那排骨一脸悲催。
“这谁这么粗心,点心怎么可以是七块?赶紧加一块凑成八,双数。”第三人急得跳脚。
第四人瞅了瞅第三人,弱弱地道:“你左脸怎么有一个蚊子包?”
第三人一下捂住左脸,惊慌失措:“完了完了,要是殿下看到了,会不会拿刀给我削对称?”
白盼盼一开始是看得目瞪口呆,再到后来却是津津有味。
“原来是偏执癖。”她不由自主说出了声。
她这个公主从小就不爱学那些琴棋书画礼易德之类,反而是喜欢女扮男装到处游历,被多少人痛心疾首地批“成何体统”。
父皇母后一开始也试图矫正她,屡次碰壁后,也就睁眼闭眼随她了。虽不爱读那些女德书,各种奇闻异事画本子倒是看了不少,因此对偏执癖也有一定了解。
偏执癖属于郁病的一种,有此病症的人,往往表现出极其固执的一面,比如万事万物追求双数工整,比如爱洁成癖,一天能洗手沐浴数十次等等。
比如《晋书.罗本传》中就曾记载过前朝某丞相的怪癖:罗本每次出入殿门,止步、前进都有固定的落脚之处。又比如《易书》里还记录过头可断,冠冕不能乱的大学儒霍路。
但是像今日这个如此追求对称的,倒是闻所未闻。
一直专心探讨问题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等看清门口站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可爱少女后,个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像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殿下的院子什么时候可以进母的活物了?
看到几人的反应,白盼盼才真的被吓了一跳。
难道这梦,不仅五感真实,还可以和梦中人进行对话?
“大家好啊。”她绽开甜甜的笑,冲那几人挥了挥手。在外游历惯了的她,自然而然没了公主的架子。
那几人面面相觑,正要开口,却又突然像看到了什么要命的事一样,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下来。
白盼盼差点呛了口水:“......”
“咳咳,”她缓过来后,对几人摆摆手,笑得梨涡深陷:“哎呀呀,大家不用这么客气,起来吧起来吧。”
虽然她贵为公主,受惯了下人跪拜。可在这梦境里,她就是个外来者,谁也不认识她。这梦里的人,可真够热情礼数的啊。
那几人把头垂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偏执癖?”
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
声音低沉,磁性,撩动在耳膜上,像淳风拂过,让她浑身禁不住一颤。
她一下回头。
杏花天影里,那人一身锦衣,身姿修长,如修竹如玉树。
日光细碎点缀在他微微翘起的眼角,那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眸子,如溢满星光的海,流转若钻。
仅仅是一双眼睛,就好像浓缩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只是,那如落满三春桃花的眸子深处,却带着漠然和厌世感,仿若映满了极光冷辉,却映不出这纷繁人间。
她有些激动起来,天啊,不仅可以和梦中人交流,梦中人还是个空前绝后的大美男,比她见过的所有大夏国的美男子都要好看很多。
她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她,长眉逐渐蹙起。
男子上前一步,视线落在她的发髻上,那眼神儿,像看到了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后面跪着的几人纷纷打了个哆嗦,一看殿下这表情,就会有人倒霉了。
白盼盼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弄歪了,整个发型极其不对称。她只觉得眼前这男人长得也太高大了,一站过来,大片阴影就笼罩了她,浓浓的压迫感袭来。
没事长那么高干啥,浪费布料,她心里腹诽着。
两人距离很近,男子身上的气息很好闻,那种香味,像花又像木,带着一种清爽浩荡的感觉,嗅久了还有种莫名的诱惑。
“偏执癖啊?就是......”白盼盼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男子手指微微一动,一道劲风袭来,头上立马一凉,然后.....
然后她的整个发髻就被削掉。
长长的发丝纷纷扬扬地掉落在地上。
身后那几个护卫纷纷捂眼,不忍直视。可那捂眼的手指缝却撑得老大,一双双胆怯的眼神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八卦光芒。
白盼盼傻眼了。
不是,那个,这梦中人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把她头发给削了啊。出手之快,她压根就没看清楚如何做到的。
怎么可以这样,白盼盼心里又急又怒。
男子却没有收手,手指再轻飘飘的几个起落之间,白盼盼的头发就左一片右一片地被削得干干净净。
因为那男子削了左边觉得右边头发多了,削了右边又觉得左边多了,最后,白盼盼就悲催地被他剃成了光头。
看着她光光的头,他似乎总算满意了。
瞧着落了一地的头发,白盼盼有些欲哭无泪。这速度也太快了,压根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啊。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呜呜呜,那可是她留了好多年的头发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焉可被一外人如此糟蹋。
虽然是梦,可是这触感实在太真实了。
她抬眸看向他。
乌黑如缎的长发,青玉簪束起,几缕飞散在身后,几缕自然贴在颊边。
看见那飞扬的发丝,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行,就算是梦,她也不能输。她一个纨绔小公主,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死偏执癖,咱一起光头个对称。
作者有话要说:*里面强迫症的两个例子改编自历史上的霍光和子路两人。(出自《汉书-霍光传》和《左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出自《孝经·开宗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