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别呼吸……
——穆尔[1]的歌曲集
天大的厄运最终也必定要向哲理的不懈勇气低头——就像固若金汤的城市向虎视眈眈的敌人投降一样。萨尔马纳塞氏就像圣经所述,比撒马拉早建三年,却被毁灭了。萨达那帕鲁斯[2]——看看迪奥多拉斯吧——尽管在尼尼微支撑了七年,也毫无意义。特洛伊,当阿里斯多斯赋予他绅士的荣誉时,终于打开了通往萨米蒂科斯的封闭有二百年的大门。
“你无耻——你这个刁妇——你这个泼妇!”在婚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对妻子说,“你这个巫婆!——你这个母夜叉!——你妄自尊大!——你这条咬人的狗!——你罪大恶极!——你凶神恶煞,你集所有邪恶于一身——你——你。”我踮着脚尖,抓住她的脖子,将嘴凑近她的耳朵,正准备用更为恶毒的话语攻击她。如果当时我的话脱口而出,她就会承认她自己低微可鄙。但就在这时,我惊恐万状地发现我“喘不过气来。”
“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这些词句在日常用语中司空见惯,但我万万没料到这可怕的事会真正发生!想象一下——如果您有一次奇妙的转折——想象一下我的疑惑——惊恐和绝望的感受,又会是什么效果!
但是,我始终拥有一种独特的才智。在我最不能驾驭自己的情绪时,仍然可以保持礼貌和得体。就像罗素描述自己一样——情感之路使我真正明理旷达。
虽然当初我不能精确地分析这事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向妻子隐瞒所有的事情,直到凭我逐渐成熟的经验能判断出这次空前灾难的程度为止。我马上一改刚才扭曲肿胀的面孔,做出一副调皮、温和的模样,拍了拍我女人的脸蛋,并在她的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没有说一个字(复仇女神们啊,我说不出!),她对我稀奇古怪的幽默感到莫名其妙。我一抬脚转身走出房间。
我一个人静静地躲在一间属于我的房间里,想到性情暴躁带来的不良后果的种种可怕的事例——与死者的资格并存——同时又与生前的嗜好同亡——人世间存在的一种反常现象,就是非常平静,却又喘不过气来。
是的!喘不过气!我断定我的呼吸停止了。如果我的生命结束了,我就吹不动羽毛,甚至连镜子也雾不了。真倒霉!——我刚才突然发作的难以控制的悲哀有些缓和。我不能继续与妻子对话,我断定我完了,但后来我发现我的语言功能实际上只是部分丧失,如果在那个有趣的紧急关头我将声调压得很低,我或许仍能继续向她尽情发泄。这种声调不取决于呼吸的气流,而取决于喉部肌肉的某种蠕动。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这当然不是自我安慰。千姿百态、催人泪下却又模糊不清的幻想占据了我的灵魂——甚至自杀的阴影也掠过我的脑际。但抛开显而易见和有所准备的东西,去追求遥远而不定的东西,这是人性反常的特征。自杀这个最令人不快的念头使我不寒而栗。这时,一只斑猫使劲叫着跑到地毯上,那只水獭在桌下拼命喘气,以增强其肺活力,显然都在嘲弄我肺部的无能。
正当模糊的希望和恐惧交加之时,我终于听到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我肯定她离家出门了,心里怦怦跳着又回到了灾难之中。
我小心地从里面拴好大门,便开始四处搜寻。我认为在某个说不清楚的角落或某个厨柜或抽屉里我可能找到我所要的丢失的东西。它可能是气体,甚至可能是有形物品。多数哲学家在很多哲学问题上显得非常没有哲理,威廉・戈德温[3]在他的《曼德维尔》中写道:“看不见的东西是唯一的现实。”大家都承认这有道理。我会叫明智的读者没有机会认为这个断言荒谬绝伦。应当记住,阿纳库萨哥斯[4]认定雪是黑色的。我后来发现就是这样。
我专心地搜寻了好长时间,但我的努力和毅力所得到的回报只是一排假牙、一对屁股、一只眼睛和温登诺先生写给我妻子的情书。我也可能注意到,证实了我的女人钟情于温先生使我大为光火。娜可布瑞斯夫人会羡慕这与我的性格相反的举动,这是件自然而必要的坏事。众所周知,我看上去强壮而肥胖,同时又身材矮小。可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熟人板条样单薄,他的身高成为笑柄,在娜可布瑞斯夫人眼里还会受到如此的尊敬?以此类推,那么真正的哲学就能够抵御不幸啰。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的努力,如我先前所说毫无结果。我漫无目的地一个柜接一个柜、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地翻,一个角落接一个角落地找,有时,我认为肯定找到了猎物,我在翻衣箱时,偶然打翻了一只休伊特的“天使般的天堂香精或大天使油”瓶子,闻到了一股奇香。于是我拿走了这个战利品。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我的房间,想法不让我妻子察觉地做好准备离开这个国家。我已下决心这样做。在国外,没人认识我,我或许可能成功,尽力隐瞒我的不幸——比行乞更惨的灾难,疏远多数人,引起正直善良的人对无耻之徒的愤慨。我毫不犹豫迅速地记住了整个悲剧……我幸运地想起在这部悲剧的重头戏或至少在剧中英雄出场的那场戏中,完全没必要用我所缺乏的那种声调,而应该一律用低沉的喉音。
我在常去的沼泽地边练了段时间,没有参考狄摩西尼斯[5]的做法,而是采用我自己的独特方法。就这样,我全副武装地决心使妻子相信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上舞台。我由此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奇迹:我发现自己可以熟练地用悲剧的某些片断中我使用的公鸭般的葬礼上用的声调回答任何一个问题或建议。由于我极富洞察力,悲剧中的任何一部分我都可以同样适用于任何特别的事物,但这并不说明我完全缺乏那种代表著名演员特征的眼神、步履、露齿方法、膝盖动作及其他优美姿态。他们肯定要我穿上直统统的夹克——感谢上帝!他们从未发现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事终于现出了头绪。一个清晨,我搭上一辆邮车。我的熟人明白需要我亲自出面的最不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马车快挤爆了。在朦胧的黄昏中,我看不清同伴的面孔。我被不由分说地安插在两个牛高马大的绅士中间,另一个大汉要我给他腾点位置,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并鼾声如雷地睡着了,鼾声淹没了我低沉的呼救声。幸运的是我的呼吸还正常,不然我非窒息而死不可。
马车驶到城郊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压在我身上的那条汉子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非常友好地致谢,他见我一动不动(我的四肢都未摆正,头扭向一边),一下慌了起来,这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他用肯定地口吻告诉大家,昨晚一个忠厚老实的活生生的旅伴死了——他朝我的右眼重击一拳来证实他的话。
于是,九名乘客像是尽义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揪我的耳朵。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将一只小镜子放在我嘴边,发现我真的没了呼吸,验证了我的迫害者的话。所有的人都坚定地表示将来决不驯服地忍受这种折磨,不再与这样的尸首同路。
我被他们扔到了一个有“乌鸦”标记的地方(这辆马车碰巧经过路边的酒店),我的双臂被车的左右轮压断,此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必须公道地说车夫并没有忘记让车轮避开我的大半个身体,以免压在我头上,将我的头颅有趣而奇妙地分开。
“乌鸦”地主是个热情的人。他发现我的身体还完整,他为我惹的麻烦还可能得到补偿,便以二十五美元将我卖给了一个他熟悉的医生。
买主把我抬进他的诊所,便立刻动手术。他割掉我的双耳,发现了令他兴奋的迹象。他立刻打电话叫来邻近的药剂师商量这件急事。他怀疑我还活着,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但同时他又在我的胃部开了个切口,取出一些内脏作解剖用。
药剂师认为我确实死了。我怒不可遏、拳打脚踢,拼命地反抗医生的解剖,以保全我器官的完整。多亏了一种新的电流电池。药剂师以他灵通的信息获得这种电池并以此做了几次奇怪的试验,其中也有我的功劳。我禁不住对此投以极大兴趣。但这是我的耻辱,我几次试图说话,却没法开口,我的语言功能丧失了,不能驳斥医生那坦率而空想的理论。要是在其他情况下,我肯定会马上以我精通的希波克拉底[6]的病理学理论来反驳。
由于不能确诊,两位实验人便想重做一次检查。我被带到诊所的顶楼,外科医生用女人的内裤和长袜把我包起来,绑住我的双手,用一条手帕拴住我的嘴巴,然后锁好门匆匆吃饭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寂静中沉思。
我兴奋异常地发现要是我的嘴没被手帕拴住,应该是可以说话的。在这种想法的安慰下,我脑子里重复着一些台词——这是我睡前的习惯。就在这时,两只馋猫骂骂咧咧地从墙洞里爬出,带着卡塔卢尼亚[7]的兴奋跳起来。面对面地落在我的两边脸上,不文不雅地争我那无足轻重的鼻子。
有史可鉴,失去耳朵是晋升到波斯国王居鲁士宝座的妙径,失去鼻子使卓皮洛斯占领了巴比伦,那么,我失去脸上的几斤肉,是否可以拯救我的生命。我在疼痛和怒火的驱使下绷开了扣子和绷带,轻蔑地看了一眼我的对手,昂首阔步地走向窗口,使它们惊恐失望地推开窗户跳将出去。
盗邮人W——长得与我特别相像。此时他被判极刑正从城里的监狱押往设在郊外的断头台。由于他长期极度体弱多病,被恩准免带镣铐。他身着与我一模一样地背带服,躺在刽子手们座车的底层(车刚好在我跳出的时候经过医生诊所门口),当时除了一辆车和两个第六步兵队的巡逻兵外,别无他人。车夫睡着了,巡逻兵酩酊大醉。
真倒霉,我恰好掉进车里。W——是个灵敏的人。他看到机会来了,立刻弹起来,箭也似地冲出去,跑进胡同,眨眼功夫便无影无踪。
巡逻兵被喧闹声吵醒,迷糊中看见死囚仍在车里,便以为“这个恶棍(指W)想逃跑”,他们耳语一番,呷了口酒,用滑膛枪头把我击倒。
过了一会,便到了刑场。我当然无法辩解,看来在劫难逃,只能半愚蠢半讽刺地屈从了。其实一点也不讽刺,我感到自已像是条即将被宰的狗一样,有种求生的欲望。刽子手将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起吊,我吓得浑身哆嗦。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绅士被吓昏,一些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被人抬回家去。皮克色特也利用这个机会,以他的当场速写的素材,重新画出了绝妙的题为“玛萨克斯劫后余生”的油画。
我想尽可能详细地描述断头台上的感受。要写这个主题,有必要上一次绞架。每个作家都应该亲身经历一些事,罗马将军马克安东尼就以其亲身体验写过一篇关于醉酒的文章。
我当然没死。起吊时虽然感到脖子猛地一扯,但恰好矫正了我在马车上被那位绅士不幸压弯的脖子。虽然我肯定停止了呼吸,天哪!但绞索一抖,绳结勒住了我的耳朵,血流马上回流到大脑,可以说,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受。
我的疼感不断加剧。心脏在狂跳,手和腕关节的静脉扩张得快爆,太阳穴剧烈地颤动,双眼快从眼窝里弹出。如果我说所有的这些感觉都根本不难忍受,没人会信。
我的耳边响起吵闹声,开始像大钟的响声,继而像万鼓齐鸣,最后像大海低沉的喃喃声。这声音很是柔和动听。
我的思维也杂乱变态。奇怪的是我十分清楚这种杂乱和变态。我可以敏捷地随意确定我哪方面的感觉是对还是偏,甚至可以精确地感到偏的程度,在哪方面这种偏离引我误入岐途,不能自拔。分析我的思维[8],我不禁为之一阵狂喜。
在其他功能中,记忆首先应该丧失,但我的记忆反倒像被赋予了数倍的力量。过去生活中所发生的每件事都像阴影一样一掠而过。在我出生的楼房没有一块砖,儿时读过的识字课本没有一页纸,狩猎的森林中没有一棵树,成人后所穿过的城市没有一条街,那时我还没有清楚地看到。在我早期的学习中我可以重复每一行、每一页、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动作、每一章、每一本书,旁人被吓坏了、吓呆了。我一会儿与伊索、与半人半神在一起,一会儿与阿里斯多芬[9]、与一个法国人在一起。
我的脑海中有一种梦幻般的兴奋,我想我可能吃了鸦片,或吃了穆斯林暗杀团的大麻什么的。可我心里仍旧平静,因为我抱着最终逃脱像只秃鹫一样盘旋于我头顶的死神的希望。我脑子里不时浮现出置我死地的根本原因。
绳子在脸上不同寻常的压力掀起了我的帽子,我惊喜地发现我的视力没有受到伤害。四周一片摇晃着的脑袋的海洋。我极度兴奋,怀着极大的同情注视着他们,这些面容憔悴的围观者,祈求我的司命星宽宏大量。
我迅速而深刻地推论并相信民德准则——尤其是执法人,就是因为他我才被绞死——推论并相信我到那时为止尚不认同的政治经济上的谬论——人们通常否认的本身是错误的亚里斯多德教——布登、加尼尔、那克瓦支斯学校那可恶的校规——克雷布[10]的同义词,圣・皮埃尔的太阳——疯狂理论,伯尔汉小说的虚构——维维安・格瑞的美丽——维维安・格瑞的无与伦比的美丽——维维安・格瑞的天才——维维安・格瑞的一切。
我的思维在急速变化。最后的阴影从我的脑海里掠过,暴风骤雨似的,扣人心弦,像羽毛一样将我的思绪带向远方。混乱接着混乱,像一浪接一浪似的,很快谢林就会为我完全失去意识而得意洋洋。人群变成了一堆抽象物。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下坠感,怪吓人的。使我浑身哆嗦,但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而认为是其他生物——某个敌人的故意行为。
在行刑的过程中,我脑子里一直想着的是怎样脱离断头台,后来我发现,就在这时,真正的罪犯又被擒拿归案。
于是人们对我倾以极大的同情,由于我在这座城里无亲无故,当局便决定翌日将我埋进公墓。我隐约感觉到绞索从我脖子上松了下来,我躺着没有一丝活的迹象,就像一场恶梦。
我被抬放在一间堆满家具的房子里,房子虽小得可怜,但在我看来似乎与宇宙一样大。这是我一生中在肉体和精神上所受的最大的劫难。奇怪!抽象宏伟和无穷无尽这样简单的概念会伴有痛苦,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想:“生与死、时间和永恒等等概念,其差距究竟多大才能使我们的感觉具体化啊!”
白天过去了,我注意到天色渐黑,但可怕自傲使我飘飘然,这种自傲不只是在这间房里,而且肯定延伸到一切事物。如果说还延伸到七情六欲的话也许没人会理解我。我手指头冰冷、滑腻、僵硬,无奈地一根挨着一根。我想象它们一定肿得像香肠一般大小。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臃肿无比。我清楚地记得,一块块的钱币一直放在我的眼皮上,使我的眼皮不能有效地合上。这些钱币像是奥林匹克那巨大颀长的战车车轮或太阳轮。
非常奇怪的是我还有失重感。一种上浮力使我不能着地,像是在深水中游泳,很不方便。这时,我开心地抿笑着想,如果我能行走的话,我运动时的弹跳力与我大山一样的身体会是多么的不协调。
夜幕降临又给我带来一系列新的恐惧。我想葬礼就要举行了,这种意识开始变得清晰连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实际并未死。
“这——”我心里说,“可以感觉到的这种黑暗,给人一种窒息感,这——这——就是死亡,这是死亡——这是可怕的死——高尚的死。这是罗马人,同样也是纳涅卡[11]所经历的死亡。我还——还会永远存在——永远——永远存在。”理性是愚蠢的,哲学是骗人的东西。没人知道我的感觉、我的恐惧、我的失望。那么人们还会坚持理性、探究哲理,使自己成为傻瓜吗?我发现只有这——这——这——这才是唯一的永恒!哦,比尔热巴布!是怎样的永恒!在这广袤可怕的虚无中,在一种丑陋的、不定的、无意义的异常中,在这个静止却又蠢蠢欲动,无力却又渴望有力中,永远、永远、永远地撒谎!”
阴沉多雾的黎明伴随夜色幽灵的消褪到来了,但厄运始终飘浮在我头上,那敞开着的墓穴和葬礼必备品使我恐惧倍增,无心再去想别的什么。
前面我提到过我紧闭双眼,因为我根本无法动,眼前的景物我可以想象得到。但鬼影却不停地从我眼前掠过,像是班可[12]鬼。他们正在紧张地准备我的葬礼。先是抬了一副棺材悄悄放在我身旁。然后一个大胖子,我看得很清楚,他抓住我的双腿,另一个人我只能感觉到,他抬起我的头和肩。两人一起将我放进棺木里,用尸布盖住我的脸,然后用起子紧好盖板。其中一颗螺丝被粗心地钉歪了,深深地嵌进我的肩膀里。我浑身一颤,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害怕,多么难受。我想要是早一点证实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受此冤屈,可现在,天哪!太晚了!当我被人扛在肩上抬下楼梯,丢进柩车时,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在通往墓地的短短的路程中,我昏厥了一下,突然又反常地激动起来,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我可以清楚地听到羽毛的沙沙声,随行人群的窃窃私语,该死的马那深沉的呼吸声。躺在窄而挤的棺材里,我可以感到送葬队伍的行进速度,马车夫不停的吆喝声和蜿蜒曲折的路。我可以分辨出棺木的特殊气味——一种钢螺钉的铁锈味。我还可以体察到紧贴我脸上尸布的质地,甚至意识到丧服拍打马车所出现的光和影的交替。
竖碑的墓地很快就到了。他们把我放进墓穴,盖上土后便离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就像马斯顿在《抱怨》一书中所述:
“死神是个好小伙,总是敞开房门。”
当时我觉得这完全是个谎言。我只得郁闷地躺着,成了一个死得最快的人。
第二天清晨,我无意中听到一件稀奇事。可能要过好几个月,陵墓才会重新开启,我想地狱一定会给占满了。如果那时我还能活着,我要采取怎样有效的办法才能让外人知晓我的处境或从棺材中逃脱呢?听天由命吧,我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会儿便酣然入睡。
就这样睡了多久我不清楚。醒来时,我的四肢不再被死神卡住——我可以动了,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可以掀起地狱的盖板,因为潮湿已使棺木腐烂变朽了。
我虚弱乏力、磕磕碰碰地摸索着四周,一种饥渴感袭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奇怪的是,与恩雷恶魔对我的折磨比起来,泥土的折磨使我好受得多。更奇的是我可以竭力将它从我面前赶走。
陵墓很大,有许多墓穴。我忙碌地察看这些奇异的构筑,估算我所居墓穴的长度和宽度,反复地数着石匠们开采出来的石头,等等,借此排遣单调和枯燥的时日。我摸索着邻近的几副棺材,一个个地揭开棺盖,不停地推敲躺在里面的死人。
“这个,”我翻起一个因肥胖或肿胀而滚圆的尸体想:“这,毫无疑问,是个不走运的人,可怕的命运使他行走不便,像大象、犀牛一样,过着人不像人的一生。
“他飞黄腾达的企图破产了,绕环形轨道而行显然也失败了。每向前走一步,不幸的是他却偏右走了两步,偏左走了三步。他的思维局限于克雷布哲学。”
“他可以对陀螺的奇迹没有一点兴趣,对他来说一只蝴蝶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他从未上过山巅,从未在塔尖上俯看都市的壮观。”
“酷热是他的死敌,在三伏天他过着就像狗的日子[13],他梦见火焰和窒息,梦见山叠山,梦见希腊南部皮利恩山叠压在东部的奥萨山上。”
“他气短,总之,他呼吸困难。”
“他认为拉风琴是一种奢侈,他是自动扇、风帆和通风装置的发明
人。他赞助过做风箱的杜蓬,为了想抽支雪茄烟,他悲惨地送了命。”
“他的故事令我好奇,我真诚地同情他。”
“看这儿,”我说,“这儿。”我怀恨地从另一棺材里拽出一个高挑瘦削的尸体,他的面容耐人寻味,有些面熟,“这个”我说:“这是个坏蛋,不值得世人同情。”为了看得清楚点,我边说边用手将他扶起来坐在棺木里并捏住他的鼻子。
“他不值得,”我重复说,“世人的同情,谁会同情一个影子?他难道还没有享够死亡的祝福吗?他是耸入云端的纪念塔的创始人。他写的《形体和影子》论文使他名震千古。
“他很早便进大学攻读气体力学,学成回家后,不停地说话,吹法国号。
“他赞助了风笛。巴克利船长对着时间走,却不对着他走。温德汉姆和俄尔伯斯是他喜爱的作家。他吸气时被溺死——
就像圣哲罗姆[14]描写的——
他无疑是个……”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我谴责的对象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我的话,拼命地撕开包扎着他下巴的绷带。那可布瑞斯先生,你怎么能残酷无情地捏住我的鼻子?你难道没看见他们怎样捆住我的嘴吗?如果你还懂事的话,你一定知道我有多少话要说!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你坐下,能开口与你交谈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安慰。你不知道每次都是你站出来打断我连贯的演说。打扰别人是恼人的,无疑应该加以制止。你难道不这样想吗?你不回答,我求你——一次与一个人交谈就足够了,我要先说,然后你再讲。先生,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我求你说话——我已来了好些时间了——可怕的事故!我想你应该听说过——骇人听闻的灾难!不久前,——在你一心想当演员时——我从你窗前走过,发生了一起可恶的事故!你听说过‘喘气’吗?——住嘴,让我告诉你!——我喘过其他人的气!我的气太多!——在街角我遇见布拉布,——他说不出一个音,后来与埃及勒朴西斯一起遭人暗算,布拉布逃跑了——他妈的笨蛋!——他们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放这儿,——他们干得真不赖!——我听到你在说我——句句不实——可怕!——真棒!——简直无法无天!——骇人听闻!——不可理解!——……”
听了这番话,我掩饰不住我的惊奇,欣喜若狂,慢慢发现这位先生很幸运地“喘过气”来了。我立刻辨认出他就是我的邻居温德诺。他在与我妻子私会时被我弄断气了。纯属偶然,时间、地点不必多问。但我没有马上松开温的大鼻子,至少在这位纪念塔的创始人向我解释时没松开。我向来谨慎,这是我的个性。
我思忖着在我前进的路上可能还会有许多困难,但只要我尽最大努力就能克服。许多人很容易估量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不管这东西多么没价值、多么让人烦恼,都要精确地去估量他人从中得到的或自己失去的好处。温德诺也会如此吗?我现在急于得到他巴望失去的呼吸,这可以迎合他的贪婪吗?我叹息地记起世上有混蛋,不会无顾忌地接受不公平机会,甚至对隔壁邻居也如此。(这是爱比克泰德[15]的话)那时,当人们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已灾难的包袱卸下来时,都很不愿将包袱卸到别人身上。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仍揪着温先生的鼻子,用话来套他。
“魔鬼!”我开始以愤慨的口吻吼道,“魔鬼!双倍呼吸的白痴!我回答你的问话。你双重呼吸地诅咒是为了讨好上苍吗?你是不是想跟我套近乎?像熟人似地说什么‘我撒谎!’‘住嘴!’等话,对我这个只有单呼吸的人来说真太妙了!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卸下灾难的包袱,削减你多余而不幸的呼吸。”像布鲁斯特那样,我顿了一下,等待其答复。这下,温德诺先生急了。旋风般劈头盖脸地嚷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辩护,一次又一次地道歉,他答应了我的全部条件,我大获全胜,大占便宜。
他给了我呼吸,我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一遍,便开了一张收据给他。
我注意到人们会责怪我如此轻率地进行这笔看不见摸不着的交易,认为我应该把事情描述得更详尽些。这些都千真万确——这件事肯定可以给生理哲学的某些极有趣的分支以许多新的启示。
但很抱歉,我不能讲。我所能作的唯一答复就是暗示,我慎重考虑过,尽量少讲这件微妙的事会安全得多,“太微妙了!”我重复道,而且还牵涉到第三者,我一点也不希望他现在就发怒。
我们很快就作好了逃离坟墓的安排,两个恢复语言功能的人在地下发出的声响立刻掀起轩然大波。西索・威格编辑在报上发表了一篇《自然和地下声之源》的论文,接着该报专栏就出现了读者反驳和辩解。直到墓穴打开,这场争论才告平息,我和温德诺的出现证明两派都错了。
在结束我对坎坷人生中某些奇异片断的详细描述前,我必须再次唤起读者对哲学的兴趣,可以说哲学是对付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又无法防备的灾难之箭的有效保障。用这种智慧之学,古希伯莱人相信天国之门会不可避免地向罪人或圣人大开,这些人有健全的肺部和绝对的自信,会大声呼喊“阿门!”。用这种智慧之学,当灾难横扫伊甸园时,各种企图卷走伊甸园的阴谋都是徒劳的。艾比美尼德[16]——就像雷尔提斯在他对这个哲学家的生平描述的第二本书中所说,规劝为真正的上帝修建神殿和庙宇。
邓英杰 译
[1]穆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讽刺作家、作曲家和音乐家,拜伦和雪莱的朋友。主要作品有《爱尔兰歌曲集》。——译者注 [2]萨达那帕鲁斯,古代亚述国最末一个王。公元前612年首都尼尼微沦陷,前605年灭亡。——译者注 [3]威廉·戈德温(1756—1836),英国政治家、哲学家、小说家、散文作家。——译者注 [4]阿纳库萨哥斯:(前500—约前428),希腊哲学家,他认为主宰宇宙的虽是理性,但构成宇宙的却是多样化元素。——译者注 [5]狄摩西尼斯(前384—前322),古雅典雄辩家、民主派政治家,居希腊雄辩家之首。曾发表有关私法及公法的政治演说。现在的辩论记录为政治学、社会学之贵重资料。——译者注 [6]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希腊医学家,被人尊称为“医药之父”。——译者注 [7]卡塔卢尼亚,西班牙东北部一地区名。——译者注 [8]我敢说读者从那可布瑞斯先生的感觉中可以看到著名谢林的荒唐的形而上学理论。——译者注 [9]阿里斯多芬:(前450—前385),天才喜剧诗人。——译者注 [10]克雷布(1778——1851),英国著述家、语言学家。——译者注 [11]纳涅卡(约前4-65),罗马哲学家、悲剧作家、政治家。——译者注 [12]班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译者注 [13]英语把伏天称为狗的日子。——译者注 [14]圣哲罗姆(约340—420),基督教修道者、圣经学家。——译者注 [15]爱比克泰德(约55—135),希腊哲学家。——译者注 [16]艾比美尼德,克里特诗人和哲学家,他持这样一个怪论,即:所有的克里特人都是说谎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