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沃尔郡,纳瓦斯港
老人到来的时候,陌生客正待在船上,没在家。皮尔从卧室窗户里看到他正在码头边的窄路上驾驭着一辆大奔驰。老人来到包工头的木屋前,按响了门铃,敲了门。隔着一道溪水,皮尔照样能听见老头儿的手指节敲打木门的声音,短促、无情。他穿上一件套头衫,披上雨衣,从房舍里冲出去。过了片刻,他来到了老人背后,喘着气,脸蛋跑得热乎乎的。
老人问道:“你是谁?”
有口音,皮尔注意到了——和陌生客一样的口音,不过更沉重。
“我叫皮尔。你是谁?”
然而老人忽略了他的问题:“我来找住在这屋里的人。”
“他不在。”
“我是他朋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皮尔什么也没说——陌生客的朋友怎么会不打招呼就找上门,真荒唐。老人朝码头方向一望,随后又盯住了皮尔:“他驾船出航了,对吗?”
皮尔点点头。老人的眼神让这孩子颤抖。
老人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在溪流上空,又厚又重,显然是裹挟着一场大雨。“这样的天气太不利于航海了。”
“他是把好手。”
“是,没错。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从来都不说的。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其实,我是打算一直等到他回来。”他的表情似乎在说,只要他决定了,就可以等待很长时间,“这附近什么地方能弄点咖啡吗?”
皮尔指了指村镇的方向。
然而老人没有到村里去买咖啡。事实上,他哪儿都没去。他只是钻进了奔驰车,像一尊雕像般坐在了方向盘后面。皮尔走到牡蛎养殖场附近,选定了一个观察点,顺着河流的方向遥望着大海,等待着陌生客。午后时光过去了一半,河面上泛起了白色的浪花,一场暴风雨拉开序幕。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天彻底暗下来。皮尔湿透了,冻得半死。就在他要放弃这场侦察使命的时候,只见一团淡蓝的灯光穿过水雾,逆着河流浮上来。又过了片刻,他听到了引擎有节奏的鸣声——这是陌生客精巧的木质双桅船,带着不足的燃料回家来了。
皮尔打开了手电,向陌生客发出了信号。双桅船温和地向右舷转舵,划破黑暗的河水,朝着信号源头驶来。当船离海岸只有几米远的时候,陌生客喊道:“有什么问题吗?”
“有个男人在等你。”
“他想干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没有。”
皮尔听见他的声音从潮溪的另一侧传回来:“他什么表情?”
“不开心。”
“他有口音吗?”
“有点像你的口音,就是更重些。”
“回家吧。”
不过皮尔不愿意撇下他一个人走:“我在码头边等你,帮你系缆绳。”
“听我的话。”陌生客说着,消失在甲板下面。
加百列·艾隆走进舱里的厨房。在丙烷气炉上方的柜子里,他找到了自己的枪,那是一支九毫米口径格洛克半自动手枪。加百列偏爱中等尺寸的型号,精度略欠,因为枪管较短,然而便于隐藏。他拉动厚实的方形套筒,将第一轮子弹上入枪膛,把枪放进棕色防水衣的右侧口袋里。接着他关掉舷灯,重新爬上甲板。
双桅船绕过岬角,进入溪流。他放缓了速度,看见停在村舍外的奔驰,又听见了门开了,电子警笛微弱鸣声传了出来。车内的灯此前就熄灭了。来者是个行家。他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格洛克,手指扣在扳机圈的外缘。
不速之客横穿了栈桥,沿着一小段石头台阶走下来,站在同水面平齐的最后一阶上。加百列一眼就认出了他,子弹形的头,饱经风霜的下颚,独一无二的步态,好似拳击手正在走向拳台的中央。那一瞬间,他真想掉头驶向下游,回到暴风骤雨之中。然而他最终松开了握枪的手,将船靠向了码头。
沙姆龙心怀焦虑地参观了加百列的工作室,在那幅韦切利奥面前停下脚步。“那么,这就是伊舍伍德的绝地大反击,那幅韦切利奥圣坛画?想想看,一个这么优秀的犹太青年,竟对着这么一幅破画儿工作。我就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东西浪费时间和金钱。”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对那个倒霉的朱利安干了什么,逼着他出卖了我?”
“我在绿林街请他吃午餐了。朱利安从来就不是克己苦行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沙姆龙却不急着亮出底牌。“你还挺会独善其身的,”他说,“安置这么个房子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
“我是全世界最受敬重的修画师之一。”
“修复这幅韦切利奥,朱利安付了你多少钱?”
“这不关你事。”
“你不告诉我,朱利安也会说的。我更希望是你来告诉我。这里边也许包含着什么真相。”
“十万英镑。”
“你看见钱了吗?”
“朱利安·伊舍伍德是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么?他会在韦切利奥出手之后付给我钱,即使到了那会儿,我很可能还得逼着他把钱吐出。”
“啊,这儿还有一幅伦勃朗。多少钱?”
“这个活儿很快,为了去佳士得拍卖的。工作量不大,上一道光泽漆,也许再加点修整。我还没估算价格。”
沙姆龙从韦切利奥前走开,挪到了加百列放置油彩的推车前:“这些日子你用的什么身份?”
“没用你们给的那些,你就是因为这个纳闷吧?”
“意大利人?”
“是啊。你的身份呢?”
“鲁道夫·海勒。”
“啊,海勒先生,我最喜欢的名字之一。我相信海勒先生近来的工作还不错吧?”
“有喜有忧。”
加百列打开了一整排荧光灯,将灯光投射在沙姆龙身上。
沙姆龙眼睛一眯:“加百列,把这玩意儿关了。”
“我知道你更喜欢在黑暗里工作,海勒先生,不过我要看见你的脸。你想要什么?”
“咱们出去兜兜。”
他们沿着一条高树夹道的窄路疾驶着。加百列单手驾车,而且开得很快。沙姆龙请他开慢点,加百列却把油门踩得更狠了。沙姆龙使劲抽烟,想用烟雾来惩治他,加百列却把车窗往下一摇,车厢里立刻灌满了寒气。沙姆龙只好屈服,将烟头抛进车外的黑幕中。
“你知道巴黎的事了吗?”
“我看了电视,读了报纸。”
“他们干得不坏,巴黎那帮人——很久以来我们都没见过这么利索的身手了。他们的行动不亚于‘黑色九月’。他们不是砸几块石头的小贼,也不是身上绑了五十磅炸药闯进市场的傻小子。他们是专业高手,加百列。”
加百列专心开车,对沙姆龙抑扬顿挫的演说浑不在意。然而他心中已经有所反应,而且他并不喜欢这种受刺激的感觉。他的脉搏加快了,手心也湿了。
“他们有个很大的团队——十个,也许十二个特务。他们有钱,交通工具,假护照。三十秒的工夫就把一切都搞定了。一分钟之内,所有行动人员都撤离了桥面。他们都成功地逃脱。法国人什么收获也没有。”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沙姆龙闭上眼睛,背了一段《圣经》的经文:“我向他们大施报应,发怒斥责他们。我报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
“《以西结书》。”加百列说道。
“我认为如果有人杀了我的同胞,我就得杀了他,一报还一报。你认为对吗,加百列?”
“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最好别改主意。我认为,如果有个小子拿起一块石头打算砸我,我就该在他没出手之前把他一枪撂倒。”沙姆龙的打火机在黑暗中亮起来,光影在他脸上的皱纹间摇曳着,“也许我是个古董了。我还记得当年阿拉伯人烧光抢光了我们的定居点,我就挤在母亲的胸脯上,三七年大罢工的时候,阿拉伯人杀了我父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加百列打起精神,专注于康沃尔郡蜿蜒的道路,什么也没说。
“他们也杀了你父亲,在西奈[1]。你母亲呢,加百列?父亲死后她又活了多久,两年?三年?”
事实上,只有一年多一点,加百列心想。他还记得当年如何安葬了罹患癌症去世的母亲——就在一道山坡上,俯瞰着伊茨雷埃勒山谷。“你想说明什么?”
“我的主旨就是,复仇是正当的。复仇是健康的行为。复仇是纯洁的行为。”
“复仇只能引来更多的杀戮,然后是更多的复仇。我们每杀一个恐怖分子,就会有下一个小子跟上来,拿起石头或是枪。他们就像鲨鱼的牙齿,损毁了一个,就会在原来的位置再长出一个。”
“那咱们就该无所作为?这是你想说的,加百列?我们就该站在一边,束手待毙,眼看着这帮杂种杀害我们的人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赛德斯-奔驰穿过一座黑沉沉的村庄,沙姆龙沉默了一会儿。
“你看,这也不是我的创意。是总理,他希望和巴勒斯坦达成和平,可是如果极端分子总是往阳台上扔番茄,他就实现不了和平。”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反战分子,阿里?”
“我个人的意见无关宏旨,我只是保密机构的公仆,执行他的命令而已。”
“胡说八道。”
“好吧,我认为我们签了和平协议以后也未必比先前更安全。你想听我的观点吗?除非犹太人都给他们赶下海,否则巴勒斯坦人心里的邪火就不会熄灭。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加百列。我情愿和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疆场上厮杀,也不愿意和一个披着朋友外衣暗地里找便宜的敌人明争暗斗。”
沙姆龙揉着鼻梁上被玳瑁眼镜夹痛的地方。他老了,加百列从他的眼角能看得出来。即使是伟大的沙姆龙也逃不过时光的磨砺。
“你知道在安曼发生的事吗?”沙姆龙问道。
“我在报纸上读到了。瑞士也出了同样的事。”
“啊,瑞士。”沙姆龙柔和地说,就好像瑞士有一场他情愿忘掉的不幸恋情,“一场简单的行动,对吧?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的高层人物住在一幢公寓里,我们负责监听。太简单了。早年间我们闭着眼睛就能办的事。安装好设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可那帮蠢货,他们竟然忘了瑞士人是世界上最警觉的人。有个老太太打了个电话,整个行动团队都落入了瑞士警方手里。”
“太不幸了。”
“我要赶下一班飞机去苏黎世,求求咱们那些瑞士同道们,让他们别把这事儿公开。”
“我很想看看这场好戏。”
沙姆龙呼噜噜地笑了几声。加百列这才发现,他其实是有些想念老头儿的,虽说这样的想念感觉怪怪的。他们从上次见面到现在有多久了?八年?不,将近九年了。沙姆龙在爆炸事件后来过维也纳,帮着打理乱局,确保加百列的真实使命不暴露。加百列此后又见过沙姆龙一次。当时他去了特拉维夫,告诉沙姆龙他要退出。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搞错了,”沙姆龙说道,“人人都觉得如今和平已经唾手可得,我们的生存没有威胁了。他们不懂,和平只会使疯狂的人更加丧心病狂。他们不懂,我们必须都更加警惕地盯住未来的阿拉伯朋友,绝不比当年公开为敌的时候省心。”
“间谍是一项永无止休的使命。”
“但是如今的棒小伙子们在国防军服完役,立刻拔腿就跑,他们急着去赚钱,然后一边打手机一边坐在咖啡店里享受小资生活。当初我们选人,只挑最好的。比如你,加百列。如今只能选那些太笨的或者太懒的、逃避现实生活的人。”
“改变你的征兵策略吧。”
“我改了。不过我立刻就需要人。他得在欧洲开展行动,不用经过所在国政府的许可,也不会把事情弄到《泰晤士报》星期日的头条去。我需要你,加百列。我需要一位王子。我要你为机构贡献你的好身手,就像修复韦切利奥那样。我们的业务受了破坏。我需要你帮着恢复它。”
“五百年光阴留下的污点和冷落,我能消解。十年的组织机构废弛,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追査恐怖分子,恢复机构的工作,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已经同别人签约了。”
沙姆龙摘下眼镜,朝镜片上哈着气,又用丝巾擦拭着。“是塔里克,顺便告诉你。”他说着,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察看着镜片,“我跟你提过吗,加百列?是塔里克在巴黎杀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猛踩一脚刹车,沙姆龙的眼镜撞在了挡风玻璃上。
加百列驱车穿过利扎德镇,然后驶过一片光秃的草地,一直来到海边。他在灯塔附近一处停车位停下车,熄灭了引擎。汽车在风中颤抖着。他带着沙姆龙走过一条通往崖岸的黑暗小径。空气中充满了淅淅沥沥的海水。一只海鸟冲他们尖叫。灯塔上的传信号角响起来,沙姆龙猛地转身,撑开双臂护住自己,似乎是要抵御敌人的暗中偷袭。
在崖岸的边缘,一家小咖啡店里灯火闪烁。店员正打算打烊,然而加百列略施魅力,请他们又做了几份蛋饼,煮了一壶茶。沙姆龙扮演起了海勒先生的角色,用一张湿纸巾揩去了山羊皮鞋上的尘土。为他们服务的女孩子戴了许多只耳环和手镯,走起路来好像一串风铃。她身上有点莉亚的味道——加百列看得出,沙姆龙也能看得出。
“你为什么觉得是塔里克干的?”
“你听说了那个女孩儿吗?美国女孩,就是那个他用来做掩护,后来又冷血地杀害的女孩子。听说了吧?塔里克一贯喜欢女人。太糟糕了,她们的结局都一样。”
“这就是你了解的全部?就一个死去的美国女孩?”
沙姆龙对他讲了录像带的事,又讲了大使和夫人上车前一分钟,有个侍者打了一通神秘的电话。“他名叫穆罕默德·阿齐兹。他对供应餐饮的公司说自己是阿尔及利亚人。他不是侍者,也不是阿尔及利亚人。十年前,他曾是塔里克组织里的一员,在塔里克的好几次行动中都充当了配角。”
手镯女孩来到他们桌前,为他们的茶壶添热水,沙姆龙立即沉默不语了。她走后,他继续问道:“你现在身边有女孩吗?”他问起别人的私事来一向百无禁忌。不论是敌是友,男人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在他问题的范围之内。
加百列一边摇着头,一边张罗着茶水——牛奶在下,茶水在上,英格兰风味。沙姆龙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三个糖包,粗鲁地搅拌着,又继续发问:“没有爱情?快乐远航的时候没往船上勾引个露水情人?”
“船上没有女人,只有皮尔。”
“是啊,皮尔。你的警卫员?”
“我的警卫员。”
“为何不近女色,我能问吗?”
“不,你不能。”
沙姆龙微微皱眉。以前加百列的私生活一向对他毫不设防,他已经习惯了。
“那个女孩怎么样?”沙姆龙脑袋一伸,指向女侍者,“她盯着你看,眼睛都挪不开了,她对你一点诱惑都没有?”
“她是个孩子。”加百列说。
“你才是个孩子。”
“我都快五十了。”
“你看起来也就四十岁。”
“那是因为我再也不用为你卖命。”
沙姆龙轻轻揩去嘴唇上的煎蛋:“也许你不敢再要女人,因为你害怕塔里克又要杀她。”
加百列猛地抬头,似乎是听见了一声枪响。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这样你就可以原谅自己,不再为维也纳的事自责。我知道你一直在责怪自己,加百列。如果不是因为突尼斯的事,莉亚和丹尼根本就不用去维也纳。”
“闭嘴……”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你就可以在心里放下莉亚,继续新的生活,”
加百列站起来,把一张揉烂的十英镑丢在桌上,走出店去。沙姆龙抱歉地对那女孩微笑着,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
走下崖岸,来到山脚下,在波尔佩尔湾的灰色沙滩上,伫立着一座废弃的救生瞭望台。月光带着湿气,穿透破碎的云层,又从海面上反射回来。加百列将手插入夹克口袋,心里想着维也纳。爆炸发生前的那个下午。那是他同莉亚最后一次做爱,也是平生最后一次做爱……当时莉亚坚持将卧室的百叶窗打开,尽管那扇窗正对着相邻的公寓楼,而且加百列确信邻居正在看着他们。莉亚巴不得他们看。她发现在犹太人的观念里,有—种反常的理论——即使在饱受迫害的城市里,也要尽力追欢逐乐,即使是这位身份隐秘的意大利修画师和他的瑞士女朋友也不例外。加百列记得莉亚带着湿气的体温,还有她皮肤的咸味。之后他们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她坐在床缘,望着他。“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行动。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离开机构,不管干什么都行,只要是正常人的工作。我们可以留在欧洲,你可以专门做你的修画师。答应我,加百列。”
沙姆龙也随他来到了沙滩。
加百列抬起头:“你为什么回到机构去?你为什么就不能留在太巴列,过安稳日子?他们一召唤你怎么就回去了?”
“没有了断的事情太多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干干净净什么尾巴也不留就离开保密部门的。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有些未了的事。过去的行动,过去的宿敌。他们会把你拉回来,就像旧情人的回忆。同时,我也不能容忍阿尔萨斯和勒夫继续败坏我们部门的工作。”
“你为何把勒夫留下?”
“我保留勒夫是因为迫于压力。勒夫向总理摊牌,说要是我赶他走,他是不会保持沉默的。总理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特别行动部门陷于瘫痪。他认输了,勒夫就成了碰不得的人。”
“他是条蛇。”
“你说总理?”
“是勒夫。”
“还是条毒蛇,不过,玩蛇的人需要很小心。阿尔萨斯辞职的时候,勒夫自认是顺位继承的不二人选。勒夫不是个年轻小伙子了,他能感觉到王位正从手里滑落。如果我来得快,走得也快,勒夫或许还有机会。如果我做满任期,又如果我恋桟权力而且是个老不死,那么总理很可能会找一个更年轻的王子来继我的位。不用问,我不可能指望勒夫在扫罗王大道的机构里成为我的支持者。”
“他一向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他嫉妒你,嫉妒你专业上的成就,嫉妒你的天赋,嫉妒你打掩护做个修画师就比他在机构里领的工资还多三倍。我的上帝,他甚至还嫉妒你有莉亚。你所拥有的就是他勒夫梦想拥有的一切,所以他就恨你。”
“他还想成为对付‘黑色九月’的团队一员。”
“勒夫很聪明,可他不是冲锋在第一线的材料,勒夫是坐在幕后的人。”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沙姆龙冷冷地说,“假如你决定归队,他也会一无所知的。我会亲自和你联络,就像当初那样。”
“就算杀了塔里克也换不回丹尼,换不回莉亚。你听说了吗?我们在忙着刺杀‘黑色九月’成员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埃及人和叙利亚人正准备把我们都赶下海。他们差点就成功了。我们杀了十三名‘黑色九月’成员,最终也没法挽回在慕尼黑遭屠杀的那些男孩儿,一个也换不回来了。”
“你说的是,不过这感觉痛快。”
加百列闭上双眼。那是一幢公寓楼,地点是罗马的安尼巴黎诺广场,昏暗的楼梯间里,站着一位干巴瘦的巴勒斯坦翻译,名叫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是“黑色九月”在意大利的行动组长。他还记得邻居练习铜琴的音乐声——很耳熟的一段,他不知道名字。一声闷响,令人晕眩,子弹穿透肉体击碎骨骼。加百列的另一颗子弹没有射中瓦德尔的身体,打碎了一支酒瓶。那是瓶刚买来的酒,不知什么原因,加百列总是想起这瓶酒,黑色、紫色、棕色的酒浆,泼洒在石板地上,混合着将死之人的血。
他睁开眼,罗马的影像退去了。“痛快是短暂的。”他说,“可是接下来,你觉得你和被你所杀的人是一样的恶。”
“战争中总有士兵丧命。”
“盯着他的眼睛,一边把子弹灌进他的身体,那感觉不像战争,更像谋杀。”
“这不是谋杀,加百列。这绝对不是谋杀。”
“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找到塔里克?”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替他工作的人。我认为通过这人我们就能找到塔里克。”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英格兰。”
“具体点。”
“伦敦,这里边就有个问题了。根据我们同英国情报部门的协议,我们如果在他们领土上行动,就必须事先向他们通告。我倾向于违背协议,因为英国人会通知他们在中情局的朋友,中情局又会给我们施加压力,让我们以和平进程大局为重,取消行动。”
“这还真是个问题。”
“所以我才需要你。我需要有人在英格兰展开行动,还不会引起当地人的怀疑。他可以开展单纯的监视行动,而且不会横生枝节。”
“我监视这个中间人,他能带我找到塔里克?”
“听起来很简单,对吧?”
“这种事什么时候简单过,阿里?尤其是这里边还有你。”
加百列悄然溜进村舍,将夹克甩在起居室的小床上。他立刻感到那幅韦切利奥正在牵引着他。一如既往。每次出门前,他会从不例外地在画作前再多耽搁片刻,每次回家时,他也从无例外地径直回到工作室,对着画作凝视一番。这是他每天下午睡醒后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也是每天早晨睡觉前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这有点近乎于疯魔,不过加百列认定,只有着了魔的人才能做好修画师的工作。对于杀手,同样是这个道理。
他爬上楼梯,来到工作室,打开荧光灯,注视着古画。上帝啊,他修了多长时间了?六个月?七个月?韦切利奥当初多半只花了几周时间就完成了这幅圣坛画,加百列却要花十倍的时间去修复它。
他回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两周时间研究韦切利奥本人。生平,影响,技法特征。一个月的时间具体分析《牧羊者的爱慕》,运用的是高技术设备:瓦尔德显微镜用来观察表面,X光片用来检查表面以下,用紫外线观察过去的修复痕迹。分析检查过后,要花四个月清除污垢和黄色的清漆。这可不是收拾一张茶几,而是一项枯燥而费时的工作。加百列首先需要配置好恰到好处的溶剂,既可以溶解清漆层,又对画面毫无影响。他得用特制的棉签蘸上溶剂,在画面上捻着擦着,直到棉签上沾满了污渍为止。然后再换下一根棉签,直到整个画面都收拾到为止。蘸,捻,擦,丢掉……犹如用牙刷清洗一艘战舰的甲板。如果效率高,他一天可以清理掉几个平方英寸的清漆污渍。
如今,他已经进入了整个工程的最后一个阶段:修整圣坛画的破损部分,这些都是数百年来积攒下来的破损。这是一项消耗心神的细致工作,他必须每天晚上花几个小时,眼睛凑在放大镜前,脸几乎贴着画面。他的目标就是要让肉眼看不出修复的痕迹。笔毫的运动轨迹,颜色,质感,一切都必须同原作一致。如果修复部位周围的油彩有裂缝,加百列就得在修复部分做出假裂痕。如果画家留下了一块独特的天青色光影,加百列就得花几个小时在调色板上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他的使命就是把画修得像没修过的样子。清除污渍,恢复原始的光华。
他需要睡眠,然而他更需要时间,同韦切利奥耳鬂厮磨。沙姆龙唤醒了他的热情,也使他的感觉更加敏锐。他知道这对他的工作有好处。他打开音响,等待着音乐响起,一边将双目放大镜套在头上,就在歌剧《波西米亚人》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他拿起了调色板。他将少量乳液放在调色板上,又加入一点颜料,再用醇醚溶剂稀释,直到色调适度为止。修女的脸颊已经剥落了一块。为了修复它,加百列已经苦干了一个多星期。他用画笔蘸了蘸颜料,将放大镜的镜片调低,然后用笔尖轻点着画面,精心地模拟着韦切利奥的笔法。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和普契尼的音乐中。
两小时后,加百列修整了一小块画面,面积约为衬衫纽扣的一半。他抬起放大镜的镜片,揉着眼睛。接着,他在调色板上又配了些颜料,再次投入了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沙姆龙闯进了他的脑海。“是塔里克在巴黎杀了大使和大使夫人。”
要不是因为这个老头儿,加百列是不会成为一名修画师的。当时沙姆龙需要一道保密性极强的掩护,来帮助加百列在欧洲旅行生活,畅行无碍。加百列原本就是个有天分的画家——他在特拉维夫的一所名校学过艺术,又在巴黎深造过一年。所以沙姆龙把他派往威尼斯学习修画技艺。学徒期满后,沙姆龙就利用朱利安·伊舍伍德为他安排工作,比如,沙姆龙要派加百列去日内瓦,伊舍伍德就会利用他的关系网为加百列在当地找一份修画的工作,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一些小型博物馆或别的画商工作。加百列天分太高了,他很快成了全世界炙手可热的修画名师。
到凌晨两点,画中修女的脸庞在加百列眼前模糊起来。他的脖子灼烧般地痛。他移开放大镜片,将调色板上的颜料刮干净,收拾了东西。接着他走下楼去,一头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打算就此睡去。不行。沙姆龙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
加百列睁开双眼。慢慢地,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一切再度回放,那些画面犹如他房里天花板上的淫秽涂鸦——沙姆龙招募了他,他在学院里受训,“黑色九月”的行动,突尼斯,维也纳……他几乎能听见一串串希伯来语的特殊词汇在耳边疯狂响起:Kidon(刺杀),Katsa(情报员),Sayan(志愿特工),Bodel(递送专员),Bat leveyha(女特工)。
“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有些未了的事。过去的行动,过去的宿敌。他们会把你拉回来,就像旧情人的回忆。”
你个该死的,沙姆龙,加百列想着。找别人去吧你。
黎明时分,他身子一扭,爬下床,站在窗前。天空又低又黑,酝酿着—场降雨。在码头和双桅船外面的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队海鸥正在吵吵闹闹。加百列走进厨房,开始煮咖啡。
此前,沙姆龙留下了一堆文件,普通的吕宋纸文件夹,没有标签,夹子背面有一块彗星形状的烟灰缸印痕,旁边还有一块咖啡渍,形状犹如罗尔沙赫测试留下的墨迹。加百列缓缓打开它,像是担心它会爆炸。他把文件端到鼻子前,没错,这是从调研部出来的文件,就是它。封面内页附了一页纸,上面有每一位查阅过文件的官员姓名。这些都是机构内部使用的化名,对他毫无意义——除了最后一个:罗姆,这是部门首脑专用的化名。他翻到第一页,看过了文件的标题,然后翻看着一张张监控照片。
他迅速地读了一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接着放慢速度又读了一遍。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穿越至童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略有不同。也许比他的记忆中的那个人更矮小,更丑陋些。修画的技艺同杀人的伎俩如此相似,对此他始终感到震惊。方法步骤完全相同:研究目标,渐渐地熟悉他,喜欢他,完成任务,不着痕迹地离去。如果他此刻不是在阅读恐怖分子尤瑟夫·阿尔·陶非吉的卷宗,那么很可能就是在阅读关于弗朗西斯科·韦切利奥的学术文章——二者不是异曲同工吗?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你就可以在心里放下莉亚,继续新的生活。”
当他读完第二遍的时候,他打开水池下的柜门,取出一个不锈钢的盒子。盒里装的是一支枪,伯莱塔,点二二口径半自动,特别配制的枪管,长度恰到好处。机构内部刺杀用枪支的遴选标准:安静,迅速,稳定可靠。加百列松开弹夹栓,向弹夹里推进了八颗子弹。这种枪采用了减装药子弹,所以射击的时候极其安静。当初加百列在罗马射杀过一位“黑色九月”的特工,邻居都把致命的射击声错当成了爆竹声。他装上弹夹,拉动枪栓,将第一发子弹推上膛。他已经调整了弹簧装置,用来补偿子弹弹药的动力不足。此刻,他举起武器,顺着准心看去。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淡橄榄的肤色,柔和的棕色眼睛,零乱的黑发。
“是塔里克在巴黎杀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放下枪,合上文件夹,用双掌的掌根揉着双眼。维也纳的灾变之后,他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他要永远离开机构,不接受任务,不唤起回忆,不同总部联络,句号!他会专注于修画,寄情于海洋,尽力忘掉维也纳发生的一切。他见过太多的旧人,只要机构一个电话,就再一次卷进去,去承担一个没人愿意做的棘手任务。绝少有人能真的把秘密工作甩在身后。太多了,够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个中间人真的能带着他们找到塔里克呢?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这样你就可以原谅自己,不再为维也纳的事自责。”
在本能驱使下,他飘到了楼上,来到工作室,又站在了韦切利奥面前,检査着昨晚的工作。他拿定主意了。沙姆龙的来访至少带来了些好消息。他感到一阵苦涩的遗憾。如果他要为沙姆龙工作,就不得不撇下韦切利奥了。等他再次回到这幅画前,就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切就得从头开始。那幅伦勃朗怎么办?伦勃朗,他会退还给佳士得拍卖行,并致以一名专业人士最深的歉意。不过韦切利奥可不能退。他投入了太多的时间,注入了太多个人的情感,所以容不得别人再来接手了。这是他的画。朱利安只能耐心等待了。
他悄然下楼,熄灭了煤气炉,收拾好伯莱塔手枪,将沙姆龙的文件滑入抽屉。一走出门,他就被一阵潮湿的风吹了个趔趄。天冷得令人压抑,打在他脸上的雨点好似一颗颗铅弹。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拖曳着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安乐窝。吊索敲打着双桅船的桅杆。在河面上盘旋的鸥群,齐声尖叫,振动着白色的翅膀,似乎在敲打灰色的云层。加百列用兜帽盖住头,迈开了脚步。
在村镇商店的门外,有一部公用电话。加百列拨通了萨伏伊酒店的号码,请前台为他转接到鲁道夫·海勒的房间。他总是在电话的一头勾勒着沙姆龙的形象:皱纹密布的脸,皮糙肉厚的手,煎熬苦恼的表情,心里想的事情似乎永远在一块空白画布的遮盖之下。沙姆龙接听后,两人用德语寒暄了几句,然后才开始说英语。加百列一贯假设电话正在遭人监听,所以当他同沙姆龙谈及行动事宜的时候,说的都是密码。
“这样的行动项目需要大量资金。我需要花钱雇人手,安排交通,租办公室、公寓,还有机动资金以应不时之需。”
“我向你保证,资金不是问题。”
加百列提到了勒夫,以及如何对他保密的问题:“如果我的记忆不错,为你提供行动经费的银行,如今都在你的竞争对手掌控之下。如果你现在到银行筹钱,就会冒些风险,咱们的意图可能会暴露的。”
“事实上,我的资金另有来源,既可以拿到钱,又不会挑起竞争。”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计划,我要求你赋予我全权,让我自己选择最合适的行动方式。项目要保密,要避免竞争,这就需要使用独立的契约人和其他自由职业者。请这些人员都要花钱的。我要求赋予独立的财务支配权和使用一切必要资源的权力。”
“会给你的,不过整个行动的总体掌控人是我,我会坐镇日内瓦。”
“同意。下一个问题是对我个人的补偿。”
“恐怕这会儿你有资格坐地起价了。”
“十五万英镑。如果项目历时超过六个月,需要再付我十万英镑。”
“同意。那,咱们就此说定了吗?”
“本日内我会让你知道的。”
不过,首先得到消息的,是皮尔,而不是沙姆龙。
当天傍晚,皮尔听到码头上的噪声。他撇开学校的作业,抬头向窗外一望。在余晖之中,他看见陌生客在双桅船的甲板上,穿着黄色防水衣,黑色的毛线帽压得很低,皮尔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正在把双桅船“打包装箱”呢。摘下风帆,卸去天线,舱门上锁。他的脸上带着冷酷的坚决,那是皮尔从未见过的。他想过要跑去看看出了什么变故,然而陌生客的神态分明在说:他此时没心情见人。
—小时后,陌生客回到房里,不见了踪影。皮尔继续做功课,几分钟后又被打断了,这次是因为陌生客的MG老爷车响了起来。皮尔冲到窗前,正看见汽车缓缓开上车道,雨水穿过车前灯的光线。他举起手,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招手,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投降。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陌生客好像没有看见他。接着,车前灯闪了一次,小小的MG随即消失了。
皮尔守在窗前,直到完全听不见马达声为止。一颗泪珠迸出来,滴在他的颊上。他一把抹去。大男孩是不哭的,他对自己说。陌生客才不会为我哭呢。我也不为他哭。楼下,德里克和他的母亲又开始争吵了。皮尔爬上床,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1]西奈(Sinai):即西奈半岛,其西部边界是苏伊士运河,东北部边界为以色列-埃及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