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梅达谷
趁着加百列搬行李的工夫,杰奎琳察看着她的新家,一室一厅的狭小公寓,一扇窗户俯瞰着一座小后院。一张折叠式沙发,一把旧皮革面的椅子,一张小写字台。窗户旁边是暖气片,暖气片旁边是一扇通往厨房的门。厨房的面积比加百列双桅船上的小舱室大不了多少。杰奎琳走进厨房,一格一格地打开柜门察看着,遗憾的是,每一格似乎都比上一格更脏、更恶心。
“我会派递送专员为你买些东西。”
“你就不能找个好些的地方?”
“多米尼克·伯纳德是一位巴黎女孩,来伦敦找工作的。我想在上流社区租一间三睡房豪宅似乎不大合适。”
“你是不是就住在那样的地方?”
“不是。”
“陪我几分钟。我感到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很压抑。”
“就几分钟。”
她将水壶灌满,放在电炉灶上,旋开了开关。加百列找出袋泡茶和一盒盒装牛奶。她做了两马克杯奶茶,端进了客厅。加百列正坐在沙发上。杰奎琳脱了鞋,在他旁边坐下,曲起腿,膝盖托着下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晚。如果不成功,那就后天晚上再来。”
她点起一支烟,把头向后一甩,一口烟喷向了天花板。接着她看着加百列,眯起了眼:“你还记得突尼斯的那一夜吗?”
“哪一夜?”
“行动的当晚。”
“我当然记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好像就在昨天。”她闭上双眼,“尤其是泅水回到小艇的经过。我太兴奋了,简直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我要飞起来了。我们真的办成了。我们闯进了巴解组织大院的中心,冲进了那王八蛋的房间里,把他给做了。我快活得要尖叫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你脸上的表情。你中了魔障。在船上的时候,你的神态就好像被杀的死鬼就坐在你旁边。”
“很少有人能理解面对面枪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用枪抵住他的头,扣动扳机,那滋味就更少有人理解。在秘密战场上杀死一个人,不同于在戈兰[1]、西奈,就算你杀的人是阿布·吉哈德这样的畜生。”
“我现在理解了。我们回到特拉维夫以后,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好蠢。我当时以为你就像是打球贏得了比分,可其实你心里一片死寂。我希望你原谅我。”
“你无需道歉。”
“可我不理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沙姆龙使了什么手段又把你勾回来了。”
“和沙姆龙一点关系没有。是因为塔里克。”
“塔里克怎么了?”
加百列无声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在院子里,有三个小男孩正在昏暗的灯下踢球,在潮湿的风中,一张旧报纸如同一片灰烬,飘浮在他们的头顶。
“塔里克的哥哥,穆罕默德,是‘黑色九月’的成员。阿里·沙姆龙在科隆找到了他,派我去干掉他。我趁他睡着的时候溜进他的公寓,用枪对准他的脸。然后我弄醒了他,让他不得安静地死去。我打了他的两只眼睛。十七年后塔里克来报复了,就在我的眼前,他炸飞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杰奎琳双手捂住了嘴。加百列依旧盯着窗外,然而她知道,此刻他看到的是维也纳,而不是院子里玩耍的男孩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塔里克犯了个错误,”加百列说,“不过他是从来也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他谨慎,精细,是个完美的捕猎者。他盯上我的家人是有原因的。他要他们的命是为了向我报杀兄之仇。他知道这样比杀了我更厉害。”他扭头面对她,“站在专业的角度评价,他的手段妙极了。”
“所以现在你要杀了他报仇?”
他扭头看别处,什么也不说。
“我一直为了维也纳的事情责怪自己,”杰奎琳说,“如果我们没有……”
“不是你的错,”加百列打断了她,“是我的错,我头脑应该更清醒。我的行为是愚蠢的。不过都过去了。”
他冷冷的言辞像匕首刺进她的胸口。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弄灭了烟头,然后抬眼看他:“你为什么告诉莉亚我们俩的事?”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杰奎琳担心自己说得太多。她想找个法子缓和气氛,改换个话题,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如果加百列没有坦承外遇的事,莉亚和丹尼就不会到维也纳去——那里可是他执行任务的是非之地。
“我告诉她因为我不想对她撒谎。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谎言。沙姆龙说服了我,让我自信自己做得很完美,可我不完美。那一次是我平生第—次表现得有点人情味,带点人性的软弱。我想我需要和她分享这些。我想我需要找个人,原谅一下我的某个过失。”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面孔扭曲了。他生气了,不是生她的气,是生自己的气。“明天你还要度过漫长的一天,”他又恢复了郑重的工作语调,“快安顿好,好好休息。朱利安九点钟等着见你。”
接着,他走了。
收拾行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过只有几分钟。随后痛楚再次袭来,如同挨过耳光后的刺痛。她瘫在沙发上,哭起来。她又点起一支烟,环顾着乏味的小小公寓。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她同意回来工作,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认为她能让加百列爱上她,然而他却把他们在突尼斯的恋情归结为一时的脆弱。还有,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又要回来捕杀塔里克?仅仅为了报仇?以牙还牙?不,她想,加百列的动机比这深得多,也复杂得多,远不仅是单纯的报复。也许他需要杀了塔里克,如此方能原谅自己,放下对莉亚和丹尼的愧疚,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最终能不能原谅我呢?也许唯一能贏得他原谅的办法,就是帮助他杀了塔里克。而我能为他的刺杀计划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想办法让另一个男人爱上我,让他上我的床。她闭上双眼,想到了尤瑟夫·阿尔·陶非吉。
加百列将汽车停在了阿什沃思路。他故意做出将钥匙掉在人行道的样子,然后假装摸着黑找钥匙。其实他是在査看汽车的底盘,看看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也许一大块固体,也许是一段导线。车看起来没问题,于是他又钻了进去,启动引擎,在梅达谷和诺丁山绕着圈开了半个小时,为了确信自己没有遭到跟踪。
他为自己而气恼。一向以来,他受的教诲是,不能保守秘密的男人是软弱的、没用的。这个观念先得自他的父亲,再得自阿里·沙姆龙。他的父亲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却拒绝谈论集中营的事。他只打过加百列一次——当时加百列要求父亲讲讲集中营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右边额角上刺了青的数字,加百列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曾经饱受苦难。
的确,以色列这个地方聚集了太多饱受创伤的人。有些母亲亲手埋葬过自己死于战争的儿子,有些孩子亲手埋葬过死于恐怖分子之手的兄弟姐妹。维也纳惨剧之后,加百列遵守着父亲的教诲:有时候人们会死得太快,默默悼念就好了。不要像阿拉伯人那样,把苦难当袖标戴在外面。哀悼过后,站直身子,继续生活。
这是最后的一步了——继续生活——而正是这一步带给加百列最大的困扰。他为维也纳的惨剧自责,不仅仅因为同杰奎琳的婚外情,还因为当初他杀死塔里克哥哥所采用的方式。他想让穆罕默德清醒着死去。加百列的伯莱塔静静地将第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头颅。他眼里的恐怖让加百列感到满足。沙姆龙曾要求他以恐怖对恐怖,以他们的想法思考,以他们的行为办事。加百列相信自己是遭了报应,因为他已经允许自己变得和敌人一个样子。
他已经惩罚过自己了。他在心里一扇一扇地关上门,锁上窗户,杜绝生活中曾经的快乐之源。他在时空中漂游,想象着鬼魂也许能造访他所生活过的空间。他们能够看到所爱的人,所拥有的东西,却没办法与之交流、相触、通感。他所能体验的美感,只能在艺术里,在腐朽的时间隧道里,只能通过修复那些粗率收藏者手里的古画来实现。沙姆龙把他变成了一个破坏者。而加百列又把自己重塑为一个修复者。不幸的是,他竟没有能力修复自己。
那又为何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杰奎琳?为何会回答她那些见鬼的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乐意,当他走进她在瓦勒堡的别墅那一刻,加百列感到一种平凡的愿望,他想分享自己的秘密,坦白以往的痛苦和失望。然而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也没有必要向她解释自己的心境。他想到了自己对皮尔母亲的幻想,那傻乎乎的过程,还有当他对她道出真相后的结局。这个情节反映了加百列深层的恐惧,他害怕向别的女性承认自己是个职业杀手。而杰奎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一件事情,也许杰奎琳的态度是对的,他想。也许他的确该向沙姆龙要求,再换一个女孩子。杰奎琳曾是他的“特工女伴”,明天他却要将她送上另一个男人的床。
他将车停在公寓楼附近,沿着人行道快步走向大楼入口。他抬头看看自己的窗户,嘟囔着:“晚上好,卡普先生。”他想象着卡普的样子,料想他也正端着望远镜,顺着窗户窥望着加百列,说着:“欢迎回家来,加布。好久啊,好久没你的音讯了。”‘
[1]戈兰(Golan):即戈兰高地,以色列与叙利亚接壤的战略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