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来彻斯特广场
大当家酒吧坐落在来彻斯特广场的西南角。它有两层楼,有一扇扇巨大的窗户,所以加百列坐在户外的一张冰凉的木凳上,依然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就好像观看一场多层舞台上的表演。成群的游客和摄影者从他身旁经过。街头艺人的表演也开场了。在广场的一侧,有个德国人正对着一只破麦克风唱着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歌,伴奏的是一把连接着功放的电吉他。在另一侧,一班秘鲁人正在演奏山地音乐,他们的观众是一群染着紫色头发的都市朋克。离酒吧大门数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真人扮演的雕塑,冻僵一般立在一个支架上。他的脸上涂着古铜色油彩,用恶毒的眼光盯着加百列。
五分钟后,尤瑟夫到了,陪他同来的是一名消瘦的棕头发男子。他们在大门口贿赂了大猩猩一般壮硕的门卫,突破了限制。片刻后,他们出现在二楼的窗户里。尤瑟夫向一个瘦长的金发女打了招呼。加百列从外套口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嘟囔了几句,然后按下了挂机键。
五分钟后,杰奎琳到了,还穿着早上去伊舍伍德画廊时同样的衣服,然而她已然垂下了她的长发。她来到门卫面前,询问还需要等候多久。门卫立即闪开,根本不管聚集在外面的其他客人。看着杰奎琳消失在酒吧之中,加百列听到有人嘟囔道:“法国骚娘们儿。”
她上了楼,给自己买了一杯葡萄酒,在尤瑟夫和他的朋友数英尺以外的窗边坐下。尤瑟夫依然在和金发女交谈,然而片刻过后,加百列看到他的眼光移到了右手边深色头发的修长女孩身上。
二十分钟后,加百列和活人雕塑都在原地没有动,然而尤瑟夫已经撇下了金发女,移坐在杰奎琳身边。她用自己的眼神奉承着他,倒好像无论他说了什么,都是她平生听到的最引人入胜的事情。
加百列盯着真人像,塑像也盯着他以牙还牙。
到了午夜时分,他们离开酒吧,在打着旋的风中步行穿过广场。杰奎琳打着寒战,双臂在乳房下抱成团。尤瑟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拉紧。她能感到酒劲上来了。她发现适当地依赖酒精对眼下这种情景是有帮助的。她喝的量刚好,可以释放矜持,不用为了同一个彻底陌生的人睡觉而羞怯,而这样的羞怯可能会暴露她的身份。同时,这点酒又不至于让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本能。
他们在查琳十字街搭上一辆出租车。
杰奎琳说道:“你住哪儿?”她知道答案,然而多米尼克·伯纳德不知道。
“我在贝斯沃特有间公寓。在苏塞克斯花园。我们要去吗?”
她点点头。他们沿着查琳十字街行驶,经过一间间黑了灯的店铺,然后向西转到牛津街,朝马伯拱门方向驶去。有时候,他们会经过一间亮着灯的商店,或是经过一盏路灯,她会短暂地看清他的脸,就像屏幕上闪过一张照片,然后迅速被拿走。她琢磨着他的面貌。他的下巴方方正正,简直就是规整的直角。他的鼻子又细又长,曲线精致。他的嘴唇厚实饱满。睫毛很长,眉毛很宽。他精细地刮过胡子,没有喷古龙水。
根据加百列对她的描述,她本以为尤瑟夫会是个傲慢而过分自信的人。不料他的表现却称得上聪明,那是一种令人愉悦舒服的聪明,其中甚至带着几分害羞。她想到了自己在塞浦路斯色诱过的德国化工专家。他是个秃顶,还有口臭。晚餐的时候他就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如何恨犹太人。后来,上了床,他又要她做出各种恶心的事情。
他们行驶到艾奇威路,一转弯,来到苏塞克斯花园。她很想抬头看看,找到加百列设定窃听点的那间公寓。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尤瑟夫。她用手指抚着他下颚的曲线:“说真的,你可真英俊。”
他面露微笑。她心想,女人的这种恭维,他已经习惯了。
出租车来到楼前。这是块寡淡无味的地方,方头方脑的战后建筑,透出一股俗气。他扶着她下车,向司机付了钱,带着她走上一小段台阶,来到大门前。他习惯用前脚掌走路,似乎随时准备奔突或跳跃。她想,这点同加百列一样。她又琢磨着,此刻加百列会不会正监视着他们呢。
他拿出钥匙,找出开大门的那一把——她注意到,是耶鲁型的。他将它插进锁孔。在他引领下,他们穿过铺着格子地毡的小门厅,走上灯光暗淡的楼梯。她想象着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开一瓶酒,播放轻柔的音乐,或是点燃蜡烛?又或者,他会不会像做买卖一样直奔主题?如果他们能聊聊,也许她可以了解些他的情况,这样对加百列会有帮助。于是她决定尽量延长色诱的时间。
在他的单元门前,他拿出第二把耶鲁型钥匙,打开了锁死的门,然后又打开了样式古老的防盗门。三道锁,三把不同的钥匙。不成问题。
他们进了公寓。房内一片黑暗。尤瑟夫关上门,随即第一次吻了她。杰奎琳说:“我一整晚都盼你这么做。你的嘴唇好美。”
“我一整晚都盼着做别的事情。”他又吻了她,“我给你弄点喝的好吗?”
“你要是有,给我来一杯葡萄酒就好。”
“我想是有的。我来看看。”
他扭开了灯,一盏廉价的立灯放出光线,投射在天花板上,他将钥匙放在门边的一张小桌上。杰奎琳将手袋放在了钥匙旁边。沙姆龙的训练开始派上用场了。她迅速审视着房间。这是一间革命知识分子的寓所,陈设稀疏,实用简约,如同进了野外的营帐。地毡上覆盖着三块廉价的东方风格的地毯。茶几很大——那是一块方形的大硬纸板,盖在四座煤砖的墩子上,四把互不搭配的椅子各站一边。桌子中央是一个烟灰缸,足有餐盘大小,其中残留着几种品牌各异的烟蒂,有几枚还沾着唇膏的印迹,包括两种不同的颜色。烟灰缸周围有五六只小杯子,其中残留着土耳其咖啡的污渍,形状好似罗夏墨迹测验的痕迹。
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四壁。墙上贴着鲍勃·马利和切·格瓦拉的海报,一幅汤米·史密斯和约翰·卡洛斯在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上戴着黑色手套、举起拳头的照片。还有一面黑绿红的巴勒斯坦国旗和一幅版画,版画的内容是一名妇女正在给一名即将步入婚礼的村姑沐浴。她认出此画是易卜拉欣·甘纳姆的作品。屋里到处都是书,有的成堆,有的成垛,似乎正等着浇上汽油再点上一把火。一卷又一卷的中东史,中东战争史,阿拉法特、萨达特、本·古里安、拉宾的传记。
“你读了好多书啊。”杰奎琳说道。
“我读书成瘾。”
“你是哪里人,不介意我问问吧?”
“巴勒斯坦。”
他从厨房回到屋里,递给她一杯红葡萄酒。接着他举起一只手:“跟我来。”
加百列站在自己的窗前。卡普的激光麦克风收录下他们的谈话,然而听起来的效果却像是在收听一盘断断续续的卡带。当他们来到卧室,准备做爱的时候,加百列说:“关掉。”
“可是,加布,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我说了,关掉。”
卡普调低了麦克风,关掉了电源:“我饿了。我要去走走。”
“去吧。”
“你没事吧,加布?”
“我挺好。”
“你真的行吗?”
“快走吧。”
一小时后,尤瑟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黄色的街灯将他的橄榄色皮肤染成了旧报纸的颜色。杰奎琳俯身趴着,下巴支在双手上,望着他,眼光随着他肩膀的轮廓线移动,从上至下,从方正的双肩一直看到肌肉劲健的腰部。她琢磨着,加百列会不会也正在看着他呢?
尤瑟夫在看街道,査看停靠的车辆,审视对面的建筑。他轻轻转动身体,她看到在他背上有一道又宽又长的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脊柱的中部。他们做爱的时候她摸到过。摸起来又硬又糙,如同砂纸。如同鲨鱼的皮。
他此前的表现,是位温柔的情人,动作细腻,努力为她带去欢愉。他在她体内时,她闭上眼,想象着他是加百列,当她摸到他肩胛之间的伤疤,她想象着那是加百列的伤疤,是他执行某次秘密任务时留下的痕迹,她希望自己的双手能将它抚平。
“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尤瑟夫转过身,双臂交叉在胸前。
“你以前同阿拉伯人做过爱吗,多米尼克?”
她心想,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呢。她说:“你是我第一个。也许过一会儿我得再做一次。”
“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了。”
“我们现在不算睡在一起吗?”
“这个随你怎么说。”
“好吧,我们现在算是正式睡在一起了。”她翻过身,仰面躺着,望着街灯投在她身上的光影,想象着它就是加百列凝望的眼神。“如果我们正式睡在一起了,你觉得要不要彼此加深些了解?”
他微笑着说道:“你想了解些什么?”
“我想了解,你的后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转动身子,望着窗外。
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数字闹钟。
“我过去的一些事情,你听了也许会不舒服的。”他说。
“你做过的坏事?”
“不,多米尼克。是别人对我做的坏事。”
“那你后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他转过身望着她:“我是在黎巴嫩的一座难民营长大的,南贝鲁特的沙提拉难民营。也许你听说过沙提拉,多米尼克。”
“当然,我听说过沙提拉。”
“巴解组织在沙提拉营里有办公室,所以,八二年以色列侵略黎巴嫩的时候,每天都轰炸营区。有一架以色列战斗机发射了一颗导弹,击中了我们家住的那幢房。房子塌了,砸在我身上,一大块水泥把我背上的皮肉撕开了。”
“你为什么会在黎巴嫩?”
“那是因为我们全家被犹太人从祖先的家里赶出来,离开巴勒斯坦,逃难到了黎巴嫩。”
杰奎琳望着天花板。
尤瑟夫说道:“我给你讲故事的时候,你的眼光为何躲开了?”
“我在吧里的夜总会遇到过一些以色列人。当时他们在和一帮法国学生辩论这个问题。他们说当初在巴勒斯坦,犹太人原本也用不着赶走阿拉伯人,因为阿拉伯人是自己要离开的。”
尤瑟夫笑出了声,摇着头:“我看你是听信犹太复国主义的鬼话了,多米尼克。巴勒斯坦人会自愿放弃住了几百年的祖宗之地,就为换取几个难民营和一段流放生涯?鬼话。阿拉伯人自己的政府要求巴勒斯坦人离开家园?全是鬼话。”
“这些说法都是假的?”
“你觉得听起来像真话吗?”
“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就相信你的直觉吧,多米尼克。如果一件事情听起来就很不合理,那多半就是不合理。你真的想知道犹太人到底对我的人民做了些什么吗?你想知道我的全家究竟怎么流落到贝鲁特难民营的吗?”
“我只想知道你。”
“我是巴勒斯坦人。把我同我的人民和历史分隔,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告诉我。”她说。
“顺便问一句,你去的是巴黎的哪间夜总会?”
“什么?”
“你遇到以色列人的那间夜总会。是哪一家?”
“我记不得,很久以前了。”
“努力回忆一下,这很重要。”
“我们管这叫al-Nakba,就是大灾祸。”
他穿上了一条宽松的棉睡裤,套上了一件印着伦敦大学的汗衫,似乎是突然间才意识到赤身裸体有些不好意思。他给了杰奎琳一件蓝色的礼服衬衫。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是非常清楚的,al-Nakba这样神圣肃穆的话题,怎能轻佻地裸着身体谈论呢?杰奎琳坐在床中央,一双长腿盘在身前,看着尤瑟夫踱着步。
“当初联合国提出了一个方案,要将巴勒斯坦划分为两个国家,犹太人看了方案,发现里面有个严重的问题。那帮复国主义者来到巴勒斯坦,为的是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国家,可是照这个方案,将近一半的国民都得是阿拉伯人。犹太人接受了联合国的分割计划,可他们心里很清楚,阿拉伯人是不会接受的。阿拉伯人凭什么接受?犹太人只占有百分之七的巴勒斯坦,然而他们却要接手这个国家的百分之五十,这其中包括沿海最肥沃的海岸平原,以及上加利利地区。你在听吗,多米尼克?”
“我在听。”
“犹太人设下一计,要将阿拉伯人从计划中的犹太人国土上赶出去。他们还给计划起了名字——计划D。当阿拉伯人进攻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启动生效了。他们的计划就是驱逐阿拉伯人,把他们赶走,本·古里安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要清洗犹太人所占巴勒斯坦境内的阿拉伯人。没错,就是清洗。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用这个词的,多米尼克。这不是我发明的词。这是锡安主义者[1]自己的词语,在他们的计划里,他们要把我的人民赶出巴勒斯坦,他们使用的就是这个词语。”
“听起来他们的行为就像塞尔维亚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你听说过一个叫代尔亚新的地方吗?”
“没有。”她说。
“你对中东冲突的观念是复国主义者为你确立起来的,所以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就毫不奇怪了。”
“给我讲讲代尔亚新是怎么回事。”
“那是座阿拉伯人的村庄,就在耶路撒冷以外通往特拉维夫的路上。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那里是一座犹太村庄,改名为卡法·沙乌尔。”
尤瑟夫闭上双眼,顿了片刻,似乎接下来的话太过伤痛,难以说出口。当他重新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和,就像在回忆一个亲爱的逝者,记述他在人间最后的平凡往事。
“村里的长者们跟着锡安主义者来到一个住处,于是四百名住在代尔亚新的阿拉伯居民以为他们安全了。复国主义者向他们保证过,他们的村子不会受到攻击。不过在四月里的一天,凌晨四点钟,伊尔根组织和斯特恩帮的成员来到代尔亚新。在中午之前,三分之二的村民已经遭到了屠杀。犹太人把男人和男孩集中在一起,让他们面对一面墙壁站住,然后开始射杀。他们挨家挨户地杀死女人和孩子。他们炸毁房舍。他们射杀了一名怀着九个月身孕的妇女,然后又割开她的子宫,取出孩子。有名妇女冲上去想救那孩子的命,一个犹太人把她也射杀了。”
“我不相信巴勒斯坦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当然发生过,多米尼克。屠杀之后,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各个阿拉伯村庄中传遍了。当时犹太人占尽了有利形势。他们在卡车上安装了高音喇叭,发布警告。他们要求阿拉伯人离开,否则当地就是另一个代尔亚新。他们捏造消息,说是伤寒和霍乱疫情爆发。他们播放阿拉伯语的秘密广播,伪装成阿拉伯领袖,敦促巴勒斯坦人撤离,以免遭受血洗。这才是巴勒斯坦人离开的真实原因。”
“我完全不了解。”她说。
“我的家乡是利达村。同代尔亚新一样,利达这个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叫作洛德。他妈的锡安主义者在那儿建了机场。同阿拉伯自卫者打了一仗之后,犹太人进了利达村。那真是一片恐慌。二百五十名阿拉伯村民死于战火。村镇被攻陷后,那个司令问本·古里安,怎么处置阿拉伯人。他说:‘让他们走!’驱逐的命令实际上是伊萨克·拉宾签署的。有人告诉我们全家,限十分钟之内收拾好东西,把一只旅行袋尽可能地装满,然后离开。他们开始逃亡。犹太人讥笑他们,向他们吐口水。这就是巴勒斯坦的真相。这就是我的身世。这就是我恨他们的原因。”
然而杰奎琳此刻想到的却不是利达的阿拉伯人,而是马赛的犹太人,是莫里斯和蕾切尔夫妇——在那个夜晚,维希政权的宪兵带走了他们。
“你在发抖。”他说。
“你的故事让我心里不踏实。回到床上来。我要抱着你。”
他重新爬到床上。他的身体轻柔地罩住她,吻她的唇。“今天的课上完了,”他说,“我明天继续,只要你还有兴趣。”
“我有兴趣,非常有兴趣,真的。”
“你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些吗?或者,你觉得我只是一个狂热的阿拉伯人,一心只想把犹太人赶下海?”
“我相信你,尤瑟夫。”
“你喜欢诗歌吗?”
“我很爱诗。”
“诗歌对巴勒斯坦人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们有了诗歌,就可以倾诉自己的苦难。诗歌给我们勇气,去面对我们的过去。有个叫穆茵·贝斯素的,那是我最喜欢的诗人。”
他再一次吻了她,然后开始背诵。
洪水去了
带去我族我民的所有
此土,所剩的唯一索绳
与一柱裸尸
漂浮在大泽
此外,别无
我小童我亲族
撇弃在此土
裸尸浮肿
谁人知他有几何数
此土
废败荒芜
此土
累累尸骨
此土
深渊荼毒
唯有面包的碎屑
还在我的掌心
簌簌
簌簌
她说:“好美。”
“用阿拉伯语读起来更美。”他顿了片刻,又说,“你会说阿拉伯语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随口一问。”
早晨,尤瑟夫将咖啡送到她床头。杰奎琳坐起来,迅速地把它喝了。她需要咖啡因的振作方能展开思考。她夜里没睡觉。有好几次,她想溜下床,不过尤瑟夫睡觉很不踏实,她担心弄醒了他。如果他发现她在制作钥匙的倒模,而且制作倒模的特殊装置还是藏在伪装的睫毛膏盒子里的,那她可就再也无法圆谎了。他会认定她是以色列间谍。他还大有可能杀了她。与其被他抓住,还不如舍弃倒模安全撤离他的寓所。她希望做到进退有度,为了加百列,也为了她自己。
她看了看表。将近九点钟了。
“对不起,我让你睡到了这么迟。”尤瑟夫说道。
“没关系。我确实是累了。”
“是舒服的累,对吗?”
她吻了他,说道:“那是非常舒服的累。”
“打电话告诉你老板,就说你今天请假,就为和阿拉伯人尤瑟夫·阿尔·陶非吉做爱。”
“我认为他听不出这里边的幽默。”
“这个男人从来没想过在大白天和女人做爱?”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我要去冲个澡。欢迎你一起来。”
“我上班前从来不会这样。”
“我的目的就是不想让你去。”
“去洗吧。还有咖啡吗?”
“在厨房。”
尤瑟夫走进卫生间,半掩上门。杰奎琳继续躺在床上,直到她听见他走进了淋浴间。于是她从毯子里钻出来,悄步走进厨房。她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然后走进了客厅。她将咖啡放在小桌上,紧挨着尤瑟夫的钥匙,然后坐下来。淋浴声依然在继续响着。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手袋,摸出睫毛膏的盒子,打开盒盖,向里瞥去。其中填满了可塑性陶瓷材料。她需要做的,就是把钥匙放进去,合上盖子,再挤压一下,假化妆盒就能做出一个完好的倒模。
她的手颤抖着。
她小心地拿起钥匙,不让它们发出任何声音,然后选出第一把:开临街大门的耶鲁型钥匙。她将它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压紧。她打开盒盖,取出钥匙。倒模形成,很完美。同样的工序,她又重复了两次,一次是第二把耶鲁型钥匙,另一次是防盗门的钥匙。她拿到了三副完美无缺的倒模。
她合上盒盖,将钥匙小心地放回原处,将睫毛膏盒放回手袋。
“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抬起头,吃了一惊,旋即恢复了镇静。尤瑟夫正站在房间的中央,身上裹着浴巾。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看见了什么?该死,杰奎琳!你为什么不看着门口的动静?
她说:“我在找我的烟。你见过吗?”
他指着卧室:“你把烟留在里面了。”
“哦,是,天哪,有的时候我真是丢了魂儿了。”
“你就为了这个?就为了找香烟?”
“那我还能干什么?”她摊开胳膊,指着斯巴达式的粗陋客厅,“你觉得我会偷你的什么值钱宝贝吗?”
她站起来,拿起手袋:“你用完浴室了吗?”
“用完了。你上卫生间为什么要带包?”
她心想:他起疑了。一瞬间,她真想夺路逃出公寓。紧接着却想: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应当感到受了冒犯。
“我担心我要来例假了。”她冷傲地说道,“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你们阿拉伯男人一觉醒来都是这样对待情人的?”
她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去。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把话说得那么坦然坚决。她拿好衣物走进浴室的时候,双手都在颤抖。盥洗后,她将池里的水放掉,一边穿好衣服。接着,她开门出去。尤瑟夫在客厅里。他穿上了褪色的牛仔裤、汗衫、一双轻便皮鞋,没穿袜子。
他说:“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不麻烦了。我自己能回家。”
“我陪你走出去吧。”
“我自己认得路,谢谢你了。”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种态度?”
“因为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腔调。到目前为止,我还算尽兴。也许我还可以和你找机会再会。”
她打开了门,走进门厅。尤瑟夫跟着她。她快步走下楼梯,然后穿过大堂。
在大门口,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很抱歉,多米尼克。我有时候有些神经过敏。如果你活在我的世界里,你也难免有过度的防卫心理。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怎么才能有所补救呢?给个机会吧。”
她勉力露出微笑,尽管此刻心跳正重重敲打着她的胸骨。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已拿到了倒模,然而也有可能压模的时候已经被发现了,或者,他至少已经怀疑她在“做什么”。如果她自觉心里有鬼,那么最自然的反应应该是拒绝他的邀请。因此,她决定接受他的歉意。如果加百列认为这个决定有误,她还可以找个借口取消下次约会。
她说:“你可以带我去吃一顿像样的晚餐。”
“什么时间?”
“六点半,来画廊找我。”
“太好了。”
“别迟到。我受不了男人迟到。”
接着,她吻了他,走了。
[1]锡安主义者(Zionist):即犹太复国主义者。锡安系耶路撒冷的一座山,曾为古犹太人的政治和宗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