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特区
亚西尔·阿拉法特坐在麦迪逊酒店总统套房的办公桌后面,正在埋头处理一批文件,耳边听着深夜车流的啸声从第十五街潮湿的路面上传过来。他停顿片刻,朝嘴里丢了一枚突尼斯枣子,然后又吞下几勺酸奶。他对饮食极其挑剔,不吸烟,不喝酒,咖啡也从来不碰。这样的习惯,帮助他在严酷的革命生涯中生存下来,换作别人,可能早已垮掉了。
按计划,当晚他已没有访客了,所以他换下了制服,套上一件蓝色的运动衫。他秃顶了,同往常一样,他布袋形状的脸庞上留着一把几天没刮过的大胡子。他带着老花镜,一双青蛙一般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的下嘴唇很厚,向外突出,让他看起来好似一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男孩。
对于书面材料和所见过的面孔,他的记忆力犹如照相机,这使他面对成堆的文件时,依旧可以迅速地工作。他一边看文件,一边时时停下来,或在备忘录的空白处做笔记,或在某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如今他掌管着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的一大块地方,这在几年前,还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巴勒斯坦政权负责掌管一切世俗行政的大小事情,其中包括垃圾回收和学校教育。想当初,他还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游击队员。这变化真是天差地别。
他撂开手上的工作,打开一份皮革封面的文件。这是一份临时协议的副本,他即将在纽约的联合国总部签署这份文件。这项协议一旦签字,他的平生事业将再向前迈进一步,巴勒斯坦国就此诞生。这比起他事业起步时预想的蓝图要逊色许多,当时他的梦想是要摧毁以色列。不过,眼前这样的结果,是他所能达到的最佳方案了。巴解运动内部,有些人盼他失败,甚至有人盼他去死。都是些激进主义者,梦想家。如果他们当道,巴勒斯坦人恐怕永远会流散各地,寄居在难民营里。
一名副官在敲门。阿拉法特抬头看着他进来。“抱歉,打搅你了,阿布·阿马尔[1],不过总统先生打电话找你。”
阿拉法特微笑着。就在并不太久的数年之前,这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晚了他想干什么呢?”
“他说他夫人进城去了,他有些闷,问你愿不愿意去白宫陪陪他。”
“现在?”
“是啊,现在。”
“做什么呢?”
副官耸耸肩:“谈话吧,我猜。”
阿拉法特站起来,脱掉运动衫,套上通常穿的卡其布制服,戴上传统的阿拉伯头巾。他戴的是黑白相间的农夫式头巾,前端打了一个结,形状犹如巴勒斯坦的地图。副官又回来了,带来一件大衣,披在了阿拉法特的肩上。他们一起步入门厅,随即被一群保安人员包围了。这其中有些是他自己的保镖,其余的是美国外交安全局的官员。他们沿着走廊走着,阿拉法特在众人的中心。他们走进一部专用电梯,乘电梯径直来到车库。阿拉法特钻进了一辆豪华加长车。不多久后,他的车队已经疾驶在第十五大街上,直奔白宫而去。
阿拉法特望着窗外。如此深夜在雨中疾行,有些像早年的情形。当年他从来不曾连续两天在同一个地方过夜。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半夜临时改变住宿地点,因为他的敏锐直觉感觉到了不妙的征兆。他一向避开公共场所——从不在餐厅就餐,不去影院或剧场。由于缺乏阳光,他的皮肤变得斑斑驳驳。以色列人和巴解内部的敌人数百次想要他的命,却都被他的生存技能瓦解了。有些人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他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和第二把手,阿布·吉哈德。此人曾领导过被占领土上的斗争,与阿拉法特共同组织过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起义。正因为这个,以色列在突尼斯的一幢别墅里谋杀了他。阿拉法特知道,如果没有阿布·吉哈德,也就不会有他的今天——今天,他行驶在华盛顿的大街上,去秘密会见美国总统。他的老朋友看不到这些了,多么遗憾。
车趴穿过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栅栏,进r2白宫地界。又过片刻,阿拉法特的专车停在了白宫的北门廊下。
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官迈上一步,打开车门:“晚上好,阿拉法特先生。这边请。”
詹姆斯·贝克维兹总统正等候在总统官邸的会客厅里,看上去似乎刚刚走下他游艇的甲板。他穿着一条褶皱的卡其布裤子,一件圆领毛线衫。他身材高大,满头银发,举止文雅。他的面庞黝黑,散发出青春般的气息和活力,尽管他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
他们在炉火边坐下,贝克维兹守着一杯威士忌,阿拉法特呷着一杯蜜茶。贝克维兹还是议员的时候,他曾是以色列的坚定同盟,并且力主反对美国承认巴解组织——千真万确,他曾一贯称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为“嗜血的恐怖主义者”。如今,这两个男人却成了实现中东和平的亲近盟友。他们都需要对方的支持才能实现成功。阿拉法特需要贝克维兹向以色列施压,要他们在谈判桌上做出让步;贝克维兹需要阿拉法特约束羁縻极端主义和原教旨主义者,使得谈判能得以进行。
过了一个小时,贝克维兹提到了伊利亚胡大使和大卫·摩根索的谋杀案:“我们中情局的总监们告诉我,你的老朋友塔里克很可能是这两个案子的操刀之人,不过他们还没有证据。”
阿拉法特微笑着:“我丝毫也不怀疑那就是塔里克干的。不过,如果中情局的人想找到证据,我恐怕他们会悲哀地徒劳一场。塔里克做事,不会留下证据的。”
“如果他继续杀害犹太人,会给最终达成协议带来更多的困难。”
“恕我直言,总统先生,塔里克之所以构成一个因素,那是因为你和以色列人允许他成为一个因素。他的行为不代表我。他的行为不是来自巴勒斯坦政权控制的地区。他不能代表那些渴望和平的巴勒斯坦人民发言。”
“说得都对,不过你不能做些什么来劝阻他吗?”
“塔里克?”阿拉法特缓缓摇头,“我们的确曾经是亲近的朋友。他是我最好的情报官员之一。不过他离我而去,因为我们决定放弃恐怖主义,开始和平谈判。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交谈过了。”
“也许现在他会听听你的意见了。”
“我恐怕塔里克除了他自己不会听取任何人的意见。他是个着了魔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尤其是到了我这把年纪。”
“还有我这个年纪。”阿拉法特说道,“不过我认为,塔里克中的邪魔恐怕有所不同。你想啊,他是个命不久长的年轻人,他想在离开这世界之前解决一切问题。”
贝克维兹惊讶地一扬眉毛:“命不久长?”
“根据我的情报,他长了一个严重的脑瘤。”
“以色列人知道吗?”
“知道,”阿拉法特说道,“我亲自告诉他们的。”
“告诉谁了?”
“他们的情报部门首脑,阿里·沙姆龙。”
“这么重要的情报,他们的首脑为何没有同中情局分享,我很奇怪。”
阿拉法特笑出了声:“我猜你从来没见过阿里·沙姆龙。他是个旧式学校里出来的狡猾斗士。沙姆龙有个老习惯,他从不让自己的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么。你知道以色列谍报部门的座右铭是什么吗?”
“我恐怕是不知道了。”
“‘你的战斗,是诡诈之道。’阿里·沙姆龙把这话奉为圭臬啊。”
“你认为沙姆龙可能在玩什么把戏?”
“在沙姆龙身上一切皆有可能。你要明白,以色列的谍报部门内部,有人想要塔里克死,无论政治上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不过另外一些人,我认为,他们恐怕还盼他成功。”
“沙姆龙属于哪一类呢?”
阿拉法特皱皱眉:“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将近午夜时分,总统陪着阿拉法特来到他的汽车旁边。他俩很不搭配,一个是高大、贵气的总统,一个是黄褐皮肤、身材矮小、头戴包巾的革命者。
贝克维兹说道:“我知道,明天签字仪式以后,你要去道格拉斯·坎农家里参加招待会。道格拉斯和我是好朋友。”
“他和我也是朋友。他比大多数美国政治家更早看到了巴勒斯坦斗争的正义性。那需要巨大的勇气,对他尤其如此,他可是来自纽约的参议院啊。那里的犹太势力尤为强大。”
“道格拉斯一向坚守自己的立场,从来不玩弄政治筹码。这正是他不同于那些纽约的流俗政客的地方。你见到他请替我带去最热忱的问候。”
“我一定会的。”
他们在北门廊下郑重地握了手,接着,阿拉法特转身走向自己的豪车。
“请再帮我一个忙,阿拉法特先生。”
巴勒斯坦人转过身,扬起一边的眉毛:“什么?”
“小心你的身后。”
“那是一贯的。”阿拉法特说。接着他钻进了豪车的后座,消失在视野里。
[1]阿布·阿马尔(Abu Amar):亚西尔·阿拉法特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