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
夜晚的大雨将圣扎卡利亚广场变成了一片汪洋,站在教堂台阶上的那名修画师像是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人。广场中间,一位老神父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提起身上的黑色教士长袍,露出一双过膝橡胶靴。他一边在口袋里翻找着钥匙,一边说道:“马里奥,看来今早这里可以称得上是加利利海了,要是神圣的主能赐予我们在水上行走的超能力,威尼斯的冬天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一声闷响过后,沉重的木门打开了。教堂大厅仍是一片黑暗,神父打开灯,把手指浸到圣水里画了个十字,随后又向广场走去。
脚手架上面盖着一层护罩。修画师爬到工作台上,打开了一盏荧光灯。他的任务是修复画中的圣女头像。圣女用极具诱惑力的眼神凝视着他。这个冬天,他几乎花了全部的时间来修复她的脸。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梦到她,梦中的她面部残缺,乞求他能够修好自己的脸。
为了驱寒,他打开便携式电暖气,又从暖瓶里倒了一杯黑咖啡。热咖啡让他振作精神,温暖被冻得发抖的手。他把各种颜色的干颜料放进一个器皿里,然后弄湿。搅匀。一切准备就绪,他压低帽檐,开始工作。
刚开始,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团队中的其他人陆续赶来了。站在护罩后面的修画师仅凭声音就可以知道来人是谁。拖着沉重脚步声的是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圣扎卡利亚教堂项目的负责人;步伐轻快、发出嗒嗒声的是阿德里安娜·齐内蒂,声名卓著的圣坛清洁工,擅长勾引男人;还有笨头笨脑、喜欢散播谣言绯闻的安东尼奥·波利蒂。
每个人都觉得修画师十分神秘。他坚持用保护罩罩着自己的工作台和其他组塑。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曾经让他把那护罩放低点,好让游人以及威尼斯有权有势的上层人物注意到他的劳动成果,他还劝修画师说:“我说马里奥,威尼斯想要知道的,是你现在把贝利尼的画修复得怎么样了。它要的可不是惊喜。”修画师妥协了,一月份的时候,他把护罩掀开了两天,在游人和其他队友的注视下工作。可没有多久,等教区教士莫利蒂大人到教堂突击检查时,弗朗西斯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天,莫利蒂抬头看了一眼贝利尼的画,结果发现少女的半边脸不见了,他立刻跪在地上,开始大声祈祷。这之后,护罩就又被罩了回去,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掀护罩的事了。
但其他人仍然常常纳闷,为什么一个人会这样将自己封闭起来?为什么他总是和别人隔绝开来?为什么他老是拒绝他人的聚餐邀请,还从不去哈利酒吧参加聚会?就连圣扎卡利亚兄弟项目的朋友们在阿克德米那饭店举行的鸡尾酒招待会,他也从不光顾。贝利尼的画是整个威尼斯最最重要的修复项目之一,可他对这项工程的赞助方却不屑一顾,大家都觉得,他这样做很不妥。
甚至连阿德里安娜·齐内蒂也猜不透,躲在护罩后面的修画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间爆出了修画师是个同性恋的谣言,这种事在思想开放的扎卡利亚团队中算不上是什么罪过,而且谣言使得修画师在一些男孩儿中小有了些名气。可有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和一个长相十分迷人的女人见面,谣言就此终止了。那女人长着宽颧骨,苍白的皮肤,还有一双猫一样的绿眼睛,水滴般尖尖的下巴。阿德里安娜·齐内蒂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左手上有一处很明显的疤痕。修画师和那女人一同消失在威尼斯的黑夜中。阿德里安娜·齐内蒂有些不悦,她猜想:他又找到要修的东西了。看来他喜欢有缺陷的女人。
据修画师自己说,他叫马里奥·德尔韦基奥。虽然他的意大利语说得很流利,但发音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他解释说他在国外长大,以前只在意大利待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有人听说他曾在传奇人物翁贝托·孔蒂门下做学徒,还有一些人听说,孔蒂夸奖他最心灵手巧。
安东尼奥·波利蒂心生妒意,在扎卡利亚团队中散播了另一番谣言。安东尼奥发现修画师的修整步调很慢。马里奥·德尔韦基奥在修复少女脸颊的过程中,仅润色用的时间就够安东尼奥修复好一堆作品了。只不过安东尼奥修复的都是些小物件或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一点让他很窝火。他跑到提埃坡罗那儿愤愤不平地说:“画这幅画的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上色,可那个修画师光修复它就花了一冬天的时间了,还老是跑到美术学院死盯着贝利尼的画看。告诉他快点吧,要不然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上十年了!”
有一个关于维也纳的离奇故事,是安东尼奥发现的。二月的一个雪夜,圣扎卡利亚工程小组的人举行了一次小组聚会,地点碰巧是圣女餐厅,他就在聚会上和大家分享了这个故事。十多年前,修复队接受了维也纳圣史蒂芬大教堂的一个清理修建项目。巧的是,队里也有一个名叫马里奥的修画师。
一杯利帕索葡萄酒下肚,阿德里安娜问道:“是我们队里的这个马里奥吗?”
“当然是他了。一副势利的架子,一样的慢性子。”
据安东尼奥说,一天晚上,故事中的修画师神秘地消失不见了。也就是在同一天晚上,犹太人老街区发生了一场汽车爆炸事故。
阿德里安娜手拿着红酒,透过酒杯看着安东尼奥,再一次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安东尼奥?”
为了烘托气氛,安东尼奥停顿了一下,用叉子叉起一片烤好的玉米饼,像个领导者一样把玉米饼举在空中,说道:“这不是很明显吗?那人是个恐怖分子。我敢说,他就是‘红色旅’[1]的人。”
“或许他就是奥萨马·本·拉登。”
扎卡利亚团队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差点没被饭店的人员赶出去。虽然安东尼奥·波利蒂自认为自己在大家面前仍然留有威信,但事实上,其他人再也不相信他说的话了。他私底下很希望那个不声不响、一直待在护罩后面的修画师真能像维也纳故事中的那个人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一来,安东尼奥就可以插手修复贝利尼作品的这个项目,名声自然也就建立起来了。
那天早上,修画师全情投入自己的工作,丝毫没有留意到时间飞逝。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他在平台上坐下来,添了点咖啡,抬头望着整幅画。这部作品是贝利尼在名声最显赫的时候创作的,历史学家们通常认为,这是十六世纪首幅伟大的圣坛装饰画。修画师对它总是百看不厌。贝利尼巧妙地运用了光线和空间,他的作品中有一股强大的同步效应,能够吸引观者的目光,随着作品的线条上下里外变换,充分展现出圣母玛利亚、圣子以及周围圣人的庄严肃穆。一上午的工作漫长而无聊,但修画师从中感受到了祥和与平静。
他把护罩拉到一边。雨后,太阳终于出来了,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泻进教堂的大厅。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看到教堂门口有个小男孩。男孩大约十岁左右,一头长卷发,鞋子被广场的雨水浸湿了。修画师出神地看着那个孩子。虽然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可每每看到小男孩,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儿子。
小男孩先朝安东尼奥走了过去,可后者头也不抬地挥手让他走开。阿德里安娜在高高的圣坛上更加热情地召唤小男孩,他又顺着大厅中央长长的过道向圣坛走去。阿德里安娜对他笑了笑,摸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朝着修画师的脚手架方向指了指,示意他过去。男孩儿在平台下面停住了,一声不吭地递给了修画师一张纸条。修画师将纸条打开,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就好像一个饥渴难耐的情妇在向他发出恳求一样。纸条上没有署名,从笔迹来看,和贝利尼作品的线条一样平稳。
六点,新犹太广场见。
修画师把纸条揉成团,放进了口袋里。当他再去看那个小男孩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五点半的时候,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来到了教堂,在大厅里慢慢地踱着步。他蓄着一脸乱蓬蓬的胡子,穿着白色衬衫,系着丝绸围巾,这位身材魁梧的意大利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坊里出来似的。其实,这是他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形象。
他喊道:“好了,大家今天就先干到这儿吧。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五分钟之后关门。”声音在后殿和柱子之间回荡。然后,他走到修画师的工作台旁,用熊掌一样的手抓着平台,使劲地摇晃了一下,弄得平台上的灯和刷子哐啷哐啷响。他对修画师说:“马里奥,你也该下班了。和你的这位女士道个晚安吧,离开她几个小时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连五百年都熬过来了。”
修画师听了,有条不紊地把刷子和颜料板收了起来,又把颜料和溶解剂打包放到了一个涂漆的方形木箱里。他随手把灯关上,然后从脚手架上跳了下来。同往常一样,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了教堂。
修画师用胳膊夹着箱子,从圣扎卡利亚广场穿过。别看他个子不高,体型瘦削,可走起路来步伐轻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催着他赶紧穿过这片广场。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黑色发际之间偶尔会有几处白发。他的面部轮廓可以说是棱角分明,嘴唇饱满,下巴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凹陷,整体给人感觉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除此之外,他还长着一双极为迷人的杏仁状翠绿色眼睛,这是他脸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虽然他的工作很辛苦,而且刚刚过完五十一岁生日,可他的视力仍旧很棒。
穿过一道拱门,他来到了里瓦西拉诺尼码头,这里视野宽阔,可以俯瞰圣马可运河。虽然正值三月,寒气逼人,可来这儿的游客还是很多。修画师能听懂六种不同国家的语言,而且会说其中大部分。一句希伯来语传到他耳中,然后像风中的音乐一样很快消失了。这句希伯来语说的是他的真实姓名,刺痛了他那敏锐的神经。
一艘标有号码“82”的汽艇停靠在站点处。他登上汽艇,沿着栏杆找了一处位置停下,从那里可以看清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乘客。修画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最后看了一遍,就从汽艇的一边把它丢到了水里,纸条顺着有如蚕丝般轻柔的河水向远处漂去。
十五世纪的时候,在卡纳雷吉欧区内有一片闲置的沼泽空地,原本是用来建新铸铜厂的,威尼斯本地人管它叫“隔都”[2]。可是,工厂并没有建起来。一个世纪以后,威尼斯的统治者们想找一块合适的地方,把城中数量日渐增长的犹太人圈起来,于是,这块后来被叫作新犹太人区的僻壤就成了限制犹太人活动的理想场所。这里地域广阔,不设教区以下的地方行政区教堂。周围的运河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封锁道,把这片土地和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上面有一座独桥,有基督教的人在那里把守。1516年,基督教的人被调走,威尼斯的犹太人被逼着顶替他们的位置。只有等到太阳升起,钟楼内的钟声响起后,犹太人才可以出去,而且还必须穿上黄色的短袍,戴上黄色的帽子。夜色降临,他们就得赶回去,然后大门就锁上了,只有犹太人医生才可以离开。那里最多的时候有五千名犹太人,现在只剩下二十人。
穿过一座金属步行桥,一圈高大雄伟的公寓楼出现在修画师面前。他沿着门廊在公寓中穿梭,来到新犹太广场。环视四周,这里开着一家犹太餐馆,一家犹太人开的面包店,还有一家书店,一家博物馆。其实,这里还有两座老式的犹太教堂,常人是看不出来的。破绽就在于,两处教堂的二楼都有五扇窗,代表摩西五书。
长长的树荫和水坑之间有块空地,五六个小男孩儿在那儿踢足球。足球朝着修画师滚来,他用右脚脚背把球踢回给孩子们。其中的—个小男孩正好用前胸把球接住,正是那天早上来圣扎卡利亚教堂的那个小家伙。
那孩子朝着广场中心井泉的方向点了点头。修画师转过身,看到靠在那儿抽着烟的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长着子弹头似的脑袋,穿着灰色山羊绒外套,脖子上紧绕着灰色围巾。脸上的皮肤呈深古铜色,布满了皱纹,就像一块裸露在沙漠中,经受了百万年风吹日晒的石头。他体型小而圆,举动间还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时髦。看他现在的样子,像是等人等得不耐烦了。
修画师朝他走了过去。只见那位老人抬起头,嘴角一弯,表情游离在笑与不笑之间。他上前抓住修画师的胳膊,使足劲儿握了握他的手。之后,又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来这儿是因为本杰明,对吧?”修画师开口道。
老人将他那长满皱纹的眼睑合上,然后点了点头。接着,老人伸出粗短的手指抓住修画师的胳膊肘,说道:“跟我走。”修画师想挣脱,可没有成功。家人去世了,阿里·沙姆龙可不能干坐着度过七天哀悼期。
加百列上次见他是在一年前,而今他又衰老了许多。夜色逐渐变浓,他们在广场上转悠。加百列很想搀住他的胳膊。老人的脸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有如钢铁般坚毅的蓝色眼睛里噙着泪水。曾经这双眼睛是如此具有震慑力,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都惧怕他的眼神,如今却充满了迷茫。老人用颤抖的右手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
想当初,这双手使他成为了一代传奇人物。那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沙姆龙刚刚上任不久,上司就发现,他虽然看上去是个普通人,可是握力大得惊人。后来,他在当街劫持和暗杀方面接受了特殊训练,不久球被派往前线执行任务。从欧洲的鹅卵石大街到开罗和大马士革脏兮兮的小道,他娴熟地运用绞杀特技,成功地完成了很多任务。他杀过阿拉伯的间谍和将军,杀过帮助纳赛尔[3]制造火箭的纳粹科学家。1960年4月,在一个温暖的夜晚,布宜诺斯艾利斯北部的一个小镇上,阿里·沙姆龙从车的后座上跳下来,迅速蹿到正在等公交车回家的阿道夫·艾希曼面前,扼住了他的喉咙。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只有加百列一个人知道。还是那天晚上,在阿根廷,由于疏忽大意,沙姆龙因为鞋带松开而被绊倒,差点让阿道夫·艾希曼溜了。这种近乎灾难性的疏忽会让他在扫罗王大街管理层的地位大打折扣。领导他的几任总理永远也猜不透站在门外的沙姆龙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也许是让人震惊的喜讯,也有可能是让人气愤的噩耗。他的冒险精神有时候会激发他潜在的能力,但有时候也会成为他在仕途发展中的致命弱点。这个老人总是坐一阵冷板凳,然后再被召唤回来,加百列已不记得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轮回了。
虽然不可能永远坐冷板凳,但沙姆龙的荣升目标到底还是没有实现。他仍旧担任特别行政顾问这个不明不白的职位,给他平时的工作添了很多麻烦。他有一套犹如城堡般的别墅,从那儿可以俯瞰加利利海。在那儿,他仍然很有势力。间谍和将军级别的人物经常到那儿拜访他;只要是关乎国家安全的事情,任何一项重大决策的制定和实施首先要通过他这一关。
他的健康问题一直是个小心保守的秘密。加百列曾经听说他患有前列腺癌和慢性心脏病,肾脏也老是出问题。很明显,他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沙姆龙不怕死,只有不去理会这些事情,才能让他爆发出潜力。此时此刻,加百列和沙姆龙绕着犹太区慢慢散步,而死亡正围绕着他们。先是本杰明的死,之后可能就是沙姆龙。死亡的逼近让沙姆龙感到不安。现在的他就像一个着急结账的人。这个老战士,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完这最后一仗。
加百列问道:“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沙姆龙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被人发现他是为我们工作的,那么他的学术成果就会变得一文不值,他怕的就是这个。我到场会在以色列国内外引来很多非议,所以我才没有去。我得承认,其实我并不想参加,因为看着那孩子下葬我很难受。”
“那边还有其他人吗?他在以色列可没有其他家人了。”
“我听说他在那儿有几个公众界的老朋友,还有几个希伯来大学的同事。”
“是谁告诉你来这儿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
“对我来说有关系。谁让你来这儿的?”
沙姆龙用怪怪的语气说:“我就像个假释犯一样,只要没有上级的裁决,就哪里也不能去。”
“那么这场裁决是谁说了算?”
“其中一个人是勒夫。当然,如果所有事情都是他做主,恐怕我就得被锁在铁牢里,吃点面包喝点水了。不过幸运的是,另一个说了算的人是总理。”
“他是你同一战壕里的老战友。”
“我们只是对矛盾的本质和敌人的真实意图有着共同的认识。我们有共同语言,彼此觉得在一起合作很愉快。虽然勒夫想全力置我于死地,但在整个游戏中,有总理罩着我。”
“这不是场游戏,阿里。这永远不只是场游戏。”
“加百列,你没有必要提醒我这些。你整天泡在欧洲的游乐场地,而那些自杀炸弹客却要在本耶胡达大街和雅法路把自己炸得粉碎。”
“我是在这儿工作。”
“原谅我,加百列。我不是有意中伤你。对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
“你真的关心这些吗?”
“我当然关心。否则我就不会问了。”
“我在圣扎卡利亚教堂做贝利尼圣坛装饰画的修复工作。在威尼斯,这是一项最为重要的作品。”
沙姆龙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坦诚的微笑,说道:“如果这位艺术巨匠知道自己的作品正在由一个来自耶斯列山谷、手艺出色的犹太男孩儿做修复整理,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呢?我真想看看。”
由于没有人在身边照顾,这位老人着了凉。他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手帕接着咳出来的东西。之后,他深呼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这时,一旁的加百列清晰地听到了老人胸腔内的吱吱声。这里很冷,老人需要马上离开这儿,可生性倔强的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身体上的脆弱。加百列想给他个台阶下。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觉得怎么样?从今早八点开始我就一直在脚手架上站着。”
沙姆龙挤出了一丝怪笑。他知道加百列的用意。小广场边上有一家面包店,老人带着他朝那里走去。店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高个子女孩站在吧台后面。还没等他们点单,女孩就端来了两杯意大利浓咖啡、几瓶矿泉水、一盘带有肉桂粉和坚果的点心。当她在桌旁俯下身来往桌子上摆东西的时候,一缕黑色秀发从一侧肩上滑下来,她长长的手指上沾着香草的味道。上完东西后,她在身上披了件褐色围巾,朝广场走去了,留下加百列和沙姆龙两人在店里。
加百列说道:“我洗耳恭听,你说吧。”
“有长进嘛,以往我们的开场白,总是你先对我吼几句,责怪我毁了你的生活。”
“我想,聊不到多长时间,我们很快就会到那种程度。”
“你应该和我女儿交换一下意见。”
“我们交流过。她怎么样?”
“还住在新西兰呢。不管你信不信,她住在一家养鸡场里,还是一直不接我电话。”老人花了很长时间点着了另一支烟,然后说道,“她恨透我了,埋怨我总也不去看她。她真不知道我有多忙。我要做的工作是保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安全。”
“事情总会过去的。”
沙姆龙咬了一口点心,慢慢地嚼着,说道:“是啊,你不这么说,我还没有这么觉得。对了,安娜怎么样了?”
“她应该还好吧。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沙姆龙把下巴低下来,透过眼镜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加百列,说:“别告诉我你伤了人家的心。”
加百列搅着咖啡里的糖块,故意错开了沙姆龙的视线。安娜·罗尔夫,世界知名小提琴演奏家,父亲奥古斯都·罗尔夫是瑞士银行家富豪。一年前,加百列帮助她跟踪调查杀害她父亲的凶手。他们发现她父亲在战时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并且私藏了大量印象派以及现代画作。他教她勇敢应对面前的逆境,与此同时,他也爱上了这位性格刚烈的艺术家。她在葡萄牙的辛特拉海岸有一处僻静的别墅。所有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他在那儿待了六个月。后来,加百列向她坦白了一件事,这件事让他们之间的感情破碎了。加百列告诉她,每次和她上街散步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妻子莉亚的身影,有时候在晚上,他和她亲热的时候,也会看见莉亚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们。后来,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找他修复圣扎卡利亚教堂圣坛装饰画的时候,加百列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安娜·罗尔夫也没有阻拦他。
“我很喜欢她,可是这样没有用。”
“她来威尼斯看过你吗?”
“她在弗拉里参加过一次义演,和我在一起待了两天,可我觉得事情变得更糟了。”
沙姆龙慢慢地把烟掐灭,说道:“我觉得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在你还没有准备好之前,我太过于心急地想让你进入状态了。”
这种时候,沙姆龙总会这样做,比如说,他会问加百列是否去探望过莉亚。加百列也会告诉他,在来威尼斯之前,自己去过英格兰南部的那家精神病院了,那里很幽静,他在那儿陪她待了一下午,推着轮椅带她到四周逛了逛,在光秃秃的枫树下吃了顿野餐。说话的时候,加百列的心思却一直在别处,他想的是维也纳犹太人广场附近的那条街:儿子死于一场汽车爆炸事故:身处火海的妻子莉亚被烧成了残疾,记忆也完全消失了。
加百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十二年了,她一直没有想起我是谁。坦白和你说,有时候我也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过,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讨论我的私生活吧?”
沙姆龙回答说:“对,我来是有别的事,但和你的私生活有关。如果你还和安娜·罗尔夫有牵连,我就不会让你回来替我干活儿了,至少,在良心上我过意不去。”
“你什么时候因为良心不安而放弃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只见沙姆龙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说道:“看来我了解并喜爱的那个加百列又回来了。关于本杰明遇害案,你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就是《先驱论坛报》上的那些信息而已。慕尼黑警方说他是被新纳粹分子所杀。”
沙姆龙轻蔑地哼了一声。很明显,即便慕尼黑警方拿到的是现场的第一手资料,他也并不认同警方的观点。他说:“这倒是有可能。他写过一些关于大屠杀的东西,这让德国的很多社会组织感到很不舒服,而且以色列人的身份更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不过,我一直不相信那些小混混会杀他。不管什么时候,犹太人死在德国的领土上总会让我感到不自在,这你是知道的。除了慕尼黑警方给出的官方解释,我还想知道更多信息。”
“你为什么不派一名官方负责人到慕尼黑去作调查呢?”
“因为一旦我们的人开始了调查,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除此之外,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从侧面打探消息。”
“你有什么计划?”
“两天之内,负责这个案子的慕尼黑侦探会和本杰明同母异父的兄弟埃胡德·兰多见一面。他先要对兰多提几个简单的问题,然后再让兰多对本杰明的遗物做一下记录,之后兰多会乘船返回以色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本杰明没有什么同母异父的兄弟。”
沙姆龙拿出一张以色列的护照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掌推给了加百列:“他现在有了。”加百列打开护照,上面那个人正是自己。他看了看护照上的姓名,上面写着:埃胡德·兰多。
沙姆龙说:“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洞察力的一个。去本杰明的公寓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如果有机会,把他和机构有联系的相关线索全部除掉。”
加百列合上护照,但并没有拿起它。
“我现在手里正要完成一项很棘手的修复工作,不能半途放下赶去慕尼黑。”
“这顶多用一两天的时间。”
“你上次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沙姆龙一向把火气憋在肚子里,不过这次他终于发作了。他一拳砸在桌上,用希伯来语朝加百列喊道:“你是想修复那该死的画,还是想查出杀害你朋友的凶手?”
“事情对你来说总是那么简单,是吗?”
“我也希望是这样。你是想帮我,还是想逼着我到勒夫那儿找几个蠢东西去执行这种高难度的任务?”
加百列假装沉思了一下,其实他早就做好决定了。他动作迅速地从桌上把护照铲到手中,然后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加百列有着一双魔术师般的手,还有像魔术师一样迷惑人的能力。护照刚才还在那儿,一眨眼就不见了。沙姆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马尼拉信封。加百列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机票,还有一个价格不菲的瑞士造黑色皮质钱夹。他打开钱夹,里面有一张以色列司机的驾照、一张信用卡、一张特拉维夫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卡、一张附近音像店的会员卡,还有大量欧元和以色列新谢克尔币。
“我在那儿用什么身份作掩护呢?”
“你是一家美术馆的老板。名片就放在那个拉着拉锁的隔层里。”
加百列从钱夹的一个隔层里找到名片,他抽出一张,上面写着:
兰多美术馆
特拉维夫市,沙因克因大街
“真有这地方?”
“现在都有了。”
信封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块金表,黑色的表带是皮质的。加百列把表翻过来,看了看表盘后面的刻字:爱人汉娜赠予埃胡德。
加百列放下手表,说道:“真周到。”
“我总觉得这些都是小事。”
手表。机票、钱夹和护照,现在统统装进了加百列的口袋。当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围着褐色围巾的长头发女孩立刻赶到了沙姆龙旁边。加百列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是这位老人的贴身保镖。
“你现在要去哪儿?”
沙姆龙回答道:“回提比里亚去。如果你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按照往常的渠道,邮到扫罗王大道。”
“那里有谁的眼线?”
“我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会引起勒夫的注意,所以,你要做好障眼法。”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沙姆龙在广场中心的井泉旁边停了下来,最后向周围望了一眼:“我们的第一个‘隔都’。上帝呀,我恨透了这个鬼地方。”
加百列说:“十六世纪的时候,你没能在威尼斯,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你在的话,十人会议肯定不敢作出把犹太人圈在这里的决定。”
沙姆龙像犯了错一样,说道:“我当时就在这儿,那时我一直都在这儿。而且,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
[1]“红色旅”:意大利的极左翼恐怖组织。
[2]隔都(ghetto):意大利语中原意为垃圾堆,后被用来称呼该地城的犹太人隔离区。
[3]纳赛尔(Nasser):阿拉伯埃及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