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罗马中心的犹太教堂一这座富有东洋色彩的华丽象征物,正处于一种对未来无知的不安中。加百列的位置在教堂里面靠前的地方,他的右肩正对着诵经台。他双手背后,顶着冰冷的大理石墙面。多纳蒂神父在他旁边,表情紧张而严肃。这里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整间大厅的每处角落。几英尺外的地方坐着一组元老院的红衣主教,他们穿着显眼的深红色教士长袍,认真听着拉比的开场白。红衣主教身旁坐着一些躁动不安的梵蒂冈新闻工作人员。新闻办公室主任鲁道夫·格茨仍旧是那身让人恶心的装扮。其他座位上坐着一些普通的罗马犹太人社团。教皇开始演讲的时候,大厅里的人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通电般的感觉。
加百列忍住没去看他,眼睛紧紧地扫视着整个教堂,查看有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卡尔·布伦纳正站在离加百列几英尺远的地方,同样是在查看动静。他们的目光有过很短暂的相遇。布伦纳和加百列都不想让教皇受到任何威胁。
教皇针对拉比以及相关社团邀请他今天来作演讲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他又对美丽的教堂以及犹太人坚贞的信仰表示出了极大的尊重,同时强调了基督教和犹太教双方共有的优良传统。他借用前任教皇的说法,把犹太人比喻成罗马天主教教徒的兄弟。这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教皇说,如果不去精心地呵护这种兄弟情谊,它也是很容易断裂的。过去的两千多年里,兄弟之间发生过多次冲突,结果给犹太民族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他说的时候没有借助演讲稿,听众听得入了迷。
“1986年4月,我的前任教皇——约翰·保罗二世为了消除我们双方的分歧而来到这座犹太教堂,为双方抚平伤痛。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们的关系有了很大起色。”教皇停了片刻,大厅里一片沉寂,“不过,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时,教堂大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红衣主教们也为教皇的演讲热烈鼓掌。多纳蒂神父用胳膊肘碰了碰加百列,然后侧过身来,贴近他的耳朵说:“看看他们。”他用手指了指那些穿着深红色教士长袍的人,“看看他们几分钟后还能不能为教皇的演讲鼓掌。”
教皇继续演说,加百列仍然盯着人群。“我的兄弟姐妹们,在约翰·保罗还没有完成他的事业之前,上帝就把他带走了。我要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我愿为他承担起这份重任,直到最后。”
教皇演讲再次被掌声打断。加百列心想,真精彩。他把自己的做法仅仅说成是继承前任教皇的遗愿,而不是另立新章。加百列意识到,这位把自己刻画成一个威尼斯单纯教士的人才是真正有城府的战略家和政治家。
“比起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问题,和解的第一步是简单的,最后一步才将是最艰难的。在这条路上,我们可能会遇到向后的阻力。不过我们不会退步。我们一定要完成这项事业,为了天主教教徒,也为了犹太人。”
多纳蒂神父碰了加百列胳膊一下:“开始了,看着吧。”
“在我们双方的教义中,我们都相信原谅不会来得那么容易。如果我们罗马天主教想得到原谅,就必须作出真诚的忏悔。如果我们杀过人,我们就不能因妄称神名[1]而忏悔,期望得到原谅。”教皇露出了微笑,众人的笑声在教堂里回荡。加百列注意到,那几个红衣主教似乎并不觉得这很幽默。“今天是犹太人的赎罪日,犹太人必须要找到那些受过伤害的人,为自己的罪过忏悔,然后寻求原谅。我们天主教的人也必须要这样做。不过,如果我们想要为罪过做忏悔,首先必须要了解事实的真相。这就是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
教皇停顿了片刻。加百列看到他正看着多纳蒂神父,好像在鼓足勇气,好像在说,没有回头路了。多纳蒂神父点点头,教皇又把视线转回听众。加百列也跟着把注意力转到人群。
“今天早上,在这座宏伟的犹太教堂,我要对二战时期教会和犹太民族的关系,以及教会的一些行为作一次全新的回顾,这个时期是犹太民族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其间有六百万犹太人被浩劫之火吞噬。关于这段黑暗时期,之前也有人曾经作过调查核实,不过这次和之前大不相同,梵蒂冈秘密档案室所有相关资料,不论是哪个时期,都将对学者开放,以求真正做到回顾历史,作出评判。”
梵蒂冈的新闻工作人员中间一阵骚乱。几名记者拿着微型麦克风窃窃私语,剩余的都在疯狂地敲着电脑键盘。鲁道夫·格茨双手叠在胸前,下巴垂在胸上。看来教皇忘了告诉他的首席新闻发言人,说他今天要公布一些消息。教皇已经走上了这条未知之路。现在,他就要向更远处走去。
“大屠杀不是天主教的罪过,”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不能忽略的是,有很多天主教教徒,包括普通教士以及那些有着类似宗教信仰的人,他们参加了屠杀犹太人的行动。我们必须承认这种罪过,并且我们必须祈求原谅。”
没有人鼓掌,有的只是震惊和无声的敬意。在加百列看来,犹太教堂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罗马教皇之口。
“大屠杀不是天主教的罪过,但是教会种下了反犹太民族这颗有毒的种子,并给它提供了生长所需要的温床,直到它在欧洲扎根,肆意地扩张。我们必须承认这种罪过,我们必须祈求原谅。”
加百列觉得自己在红衣主教中间找到了一个不安分子。一个面色黝黑的人不断摇头,肩膀一上一下晃动。他看了看多纳蒂神父,然后小声问他:“哪个是布林迪西红衣主教?”
神父摇摇头。“他今天不在这儿。”
“为什么没来?”
“他说他身体不适。其实他宁愿在刑柱上被烤死,也不愿来这儿听演讲。”
教皇继续说着:“教会未能阻止大屠杀的发生,不过我们本可以做到为更多的犹太人减轻痛苦。我们本应该放下地域的分歧,抛开政治的芥蒂,在最神圣的天主教大教堂大声谴责此种卑劣的行为。我们本应该把教会内部那些参加或支持大屠杀行为的人驱逐出教。战后,我们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抚恤受害者,而不是一味支持犯罪者,后者之中的很多人在逃往遥远异乡的过程中,居然在这座神圣的城市找到了避难所。”
教皇把胳膊张开:“对于凡此种种的罪过,很快就会揭露,我们献出我们的忏悔,我们祈求原谅。我们那深深的痛苦之情无法言表。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当德国纳粹把你们从教堂附近的家中拖出来的时候,你们曾经大声呼救,换来的只是沉默。所以今天,我要用同样的方式祈求原谅。那就是沉默。”
保罗七世教皇低下头,双手叠放在神圣的十字架下,闭上眼睛。加百列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教皇,然后看了看周围。其他人也像他一样吃惊,大张着嘴。两名红衣主教也跟着做起了祈祷,剩下的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只剩下震惊的表情。
在加百列看来,教皇在犹太教圣坛上静静地祈祷另有其意。教皇把这一切说了出来。即便不能活着完成这项事业,他的作为也是不可磨灭的。如果“十字维拉”组织意图谋杀他,也应该是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前。如果他事后被杀,那么只能进一步证明他是个烈士。现在教皇安全了,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加百列现在还有一个顾虑——如何把教皇安全地送回到教皇公寓。
有人动了一下,引起了加百列的注意。是卡尔·布伦纳正抬起右手摸着耳机。随即,他的动作和表情发生了变化。他挺了挺肩,整个人往前倾斜。他的脸红了,眼珠活动起来。他把拳头放在嘴唇边上,对着藏在马甲衬衫袖口处的麦克风低语了几句,快步朝多纳蒂神父走去。
教士探过身子,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卡尔?”
“梵蒂冈那边有人闯进了教皇公寓。”
离开教皇公寓后,兰格下了一个楼层,来到梵蒂冈枢机卿的办公室。在前厅,他碰到了迈斯肯神父——布林迪西信任的私人秘书。
兰格说:“我想见红衣主教,请通报一下。”
“这不可能。”迈斯肯神父把几张纸推到一边,生气地说道,“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物,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兰格把手伸进口袋里,麻利地拿出斯捷奇金消音手枪。迈斯肯神父小声哀求道:“圣母玛利亚,请保佑我。”
兰格对准他的眉心开了一枪,然后绕到办公桌旁。
加百列和多纳蒂神父惊慌地从教堂的台阶上跑下来。教皇车队还停在外面,在强光下闪闪发亮,周围有几名宪兵队的人骑着摩托车巡逻。多纳蒂神父来到最近的一个警官面前,说:“梵蒂冈有紧急情况。我们需要一台摩托车。”
那个宪兵队员摇了摇头:“不行,多纳蒂神父。这是违反规定的。如果我把摩托车借给你,就会被炒鱿鱼。”
加百列把一只手放在那名警官的肩上,用意大利语说道:“教皇私下里派我们办件事。你真想违背教皇的直接指示吗?”
那名宪兵队员立刻从摩托车上跃了下来。
加百列夺过车把,多纳蒂神父坐到后面。
“你会开这家伙吗?”
“抓紧了。”
加百列面朝没有人的龙格特威尔大街,把油门加到最大。多纳蒂神父一直在他耳边背诵《天主经》。
马科·布林迪西坐在屋子中央的几台电视屏幕前面,胳膊大张,手掌摊开,脸上毫无血色。红色的无边帽从他光秃秃的头顶滑到脚边的地毯上。
“没人修理这个异教徒吗?”红衣主教大喊着,“该死的,卡洛!快杀了他!你的人跑哪儿去了?”
“我就在这儿。”兰格冷冷地说道。
布林迪西红衣主教微微扭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寒酸的教士站在那儿。
“你是谁?”
兰格举起了胳膊,手里拿着斯捷奇金手枪。
“您想最后做一次忏悔吗,大人?”
红衣主教眯着眼睛:“愿地狱之火吞噬你的灵魂。”
他闭上眼睛,等着死亡的降临。
兰格成全了他。
他连续快速地扣了三次扳机。斯捷奇金手枪枪口冒着火星,不过没有声音。红衣主教的胸部中了三枪,在心脏部位形成一个完美的正三角形。
红衣主教朝后倒去,兰格走上前,看了看他那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眼睛。接着,他把消音器枪口顶在教士的太阳穴上,最后开了一枪。他过转身,冷静地走开了。
[1]“不可妄称神名”是(圣经·旧约)中十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