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洋扶着欣欣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她小腿上的伤口,流露出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痛楚的神情:“走,我送你去医院吧。”
欣欣摇摇头:“没事,你赶紧抱着阿宾回家去吧,我没大碍的,等会儿到医院挂个急诊,包扎一下就没事啦。”
那只消化不良的史宾格犬,刚才被于文洋抱着一起栽倒在地,随即跳出老远,一顿狂叫,现在看没什么事了,又溜回主人的裤腿边。
姚代鹏拧着段新迎的胳膊,来到他们身边,问于文洋:“这个人刚才把面包车的手刹放了,故意让车溜下来撞你们,你认得他吗?”
段新迎翻起眼皮,看了看于文洋,冰冷的目光将整个温度都拉低了10℃,又把眼皮垂下。
于文洋显得十分惊讶,很明显,他认出了段新迎,但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摇摇头说:“不,我不认得他。”
“小子,算你命大。”姚代鹏说,“走一趟吧,到派出所录个笔录。”
“我不去,纯粹是一场意外,我又没有什么事。”于文洋的表情,好像一个没有尿的人被同学硬拽着非要上洗手间似的。
“这可由不得你。”姚代鹏上来就要拉于文洋,谁知斜刺里闪过一人,竖掌如刀,向下一挥,正好砍在姚代鹏的手腕上,疼得他哎呀一声大叫。如果一般人早就用另外一只手来捂住手腕了,但是姚代鹏的另外一只手依然拧着段新迎,丝毫没有放开,他忍着痛倒退半步,微微弯下膝盖,做了一个半蹲的动作——这是警员遇到突发情况时的标准防守姿态——受伤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对着袭击他的人吼道:“你敢袭警?”
袭击者是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家伙,满脸的痤疮几乎遮住了他那双比痤疮大不到哪儿去的眼睛,面对姚代鹏的警官证,他先是一愣,然后肃立不动,双手叉开,五指向上抬起,表示服从。
姚代鹏掏出手铐,把段新迎锁在旁边一个自行车存车架上,然后对袭击者厉声说:“身份证?”
袭击者掏出身份证递给他,还附上了一张证件,在姚代鹏低头看时,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姚代鹏点了点头,对于文洋说:“你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发生任何事情记得第一时间报警。”
于文洋和欣欣告别,抱着阿宾向家走去,那个满脸痤疮的袭击者跟在他后面五步远的地方,走得十分沉稳,既不近,也不远。
“警察同志,您可得给我做主啊!”那个面包车司机走过来委屈地说,“要不然我还得赔撞坏人家车的损失费,我冤不冤啊!”
许多围观的人也上来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姚代鹏把他们统统驱散,走过来对段新迎说:“你是想现在交代,还是换个地方交代?”
段新迎靠在存车架上,面无表情:“我交代什么?”
“跟我耍花腔是不是?”姚代鹏说,“你放开那个面包车的手刹,我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呢?”段新迎昂起脸,本来就外凸的嘴巴凸起得更高了。
“什么……然后?”姚代鹏有点糊涂。
“我是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到我放开那个面包车的手刹了吗?”段新迎说,口吻沉着得像跟4S店商量理赔方案,“如果没有,那就是你一个人的说辞,除非你能拿得出其他证据,不然连你把我铐在这里,都是违法行为,别以为你有个证件就可以信口开河,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建设法治国家,懂么?”
姚代鹏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段新迎的脖领子,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到半空,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简直能把他烤熟了,但是过了老半天,对面这只吊炉烧鸡愣是毫无惧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像隔着电视屏幕看火山爆发……
姚代鹏慢慢地松开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手铐,对段新迎说:“滚,别再让我逮到你第二次!”
段新迎揉了揉手腕,扬长而去,矮小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却投射出抻得十分之长的、显得异常奇怪的黑暗影子。
姚代鹏望着他远去,也许是牙齿咬合过紧的缘故,腮帮子像脱水苹果一样干瘪着,许久,才恢复了常态,他望了望头顶的夜空,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地沿着斜坡向上走去。
面包车司机只能哭丧着脸等交警来处理这起莫名其妙的事故了。
姚代鹏走上斜坡,在大马路上站了一会儿,望着在雾气沉沉的都市里不安地眨着眼睛的万家灯火,好像在找哪个窗口里有自己遗忘了的旧物似的。终于他放弃了寻找,转过身,来到一个玻璃上贴着“烟酒饮料、日用百货”的门脸房前面,似乎想进去,颠了半天碎步,最后还是没进去,叹了口气,再转回来,穿过一片黑黢黢的花坛,在两棵白杨树之间的石条凳上坐了下来,把手伸到外衣兜里摸了半天,抽出来时掌心空空,脸上唯余一抹苦笑。
“嚓——咔——沙!”
一个宛如沙瓤大西瓜被刀尖刚刚探入就自动裂开的声音,充满清脆和甘洌地在耳际响起,姚代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小伙子,正把一个从拉环口汩汩地往外冒白泡儿的易拉罐递给他:“姚队,别忍着了,来一口吧,我请客!”
借着路灯的灯光,姚代鹏仔细地看了小伙子一眼,中等个头,体型偏瘦,头发乱蓬蓬的,白净的脸上有一双神采奕奕的小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显得十分机警,他的山根处凹陷得厉害,但鼻梁和鼻头却高高扬起,仿佛是故意要摆出一副无论身陷何境都洋洋自得的洒脱,偏偏下面又是两片有点厚的嘴唇,表现出与鼻子完全不协调的厚道和质朴,这小子,依旧是昔日那个倔强而聪慧的高中生……姚代鹏忍不住跳了起来,叫出了声:“嘿,呼延云,是你!”
“看来我这娃娃脸不是吹的,十年不见,还是能让你一眼就认出来。”呼延云大笑着再一次把啤酒递给他,“喝吧,别忍着了!”
姚代鹏接过来,猛灌了两口,易拉罐顿时轻了一半:“你咋知道我这儿馋啤酒呢?”
“我跟踪你来着。”呼延云眨了眨眼,“撞车的事儿你费了那么多口舌,想必是渴了,看你在小卖部门口徘徊半天,又什么都没买,一个男人要是渴了而不喝水,就是馋酒呢,后来你又掏兜,明显是找烟,结果烟也没有,看来你是烟酒齐戒啊——抽烟有害健康,我也不抽烟,帮不了你,啤酒嘛,液体面包,来一罐不算啥的!”
姚代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都烟酒不沾一年多了,被你小子破了戒。你小子现在名气大得很啊,上个月我去市局开会,领导还说呢,要是全市刑警能有一个你这样的,破案率能提高一倍!”
“什么一倍,至少十倍!”呼延云悻悻地说,他把姚代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换了缓慢低沉的声调:“姚队,你出了什么事?”
姚代鹏愣住了:“我怎么了?”
“以前你很少抽烟,可是现在戒烟一年了,手指尖依然黄得要命;以前你很少喝酒,可是戒酒一年了走路仍有些踉跄。最重要的是,刚才你亮出警官证时,我在旁边看到了,上面标注的警衔居然和十年前一样!你知道马笑中吧,全市大名鼎鼎的‘痞子警察’,连他这两年都升职了,你为什么原地不动?这是不合规矩的——何况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刑警。”呼延云诚恳地说,“所以我要问你,你出了什么事情?”
姚代鹏把啤酒举到嘴边,看似想倾入一大口,可是却只小小地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下了。十年不见,他的头发稀疏了很多,让本来就显得咄咄逼人的额头显得更尖了,鹰钩鼻子依旧锋利,衣衫下的肌肉也一如昔日般遒劲,唯有曾经让犯罪嫌疑人望之胆寒的双眼变得浑浊了许多……或者,那里面竟然流露出少许别样的温情。
“一个人十年不升职,真的有那么糟糕和失败吗?”姚代鹏反问了一句,胡茬子上闪烁着酒光。
“我只是问你出了什么事,并没有说你糟糕和失败。”呼延云一边扳开另一罐啤酒的拉环,一边与他碰了一下,“倘若看一看这十年来成功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我倒宁愿来跟你这个不成功的喝一杯酒。”
“哈哈,这个话我爱听。”姚代鹏咧开嘴笑道,他用啤酒罐蹭了蹭鬓角,“其实也没什么,出了点事故,害得我也被拖累了——不过说到底,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呼延云一愣:“这话怎么说,咱俩十年不见,我给你惹什么祸了?”
“你还记得当年为了牛毅被杀一案,我复核案情时,把你叫到你们学校的小会议室谈话,临别时你跟我说的话吗?”
呼延云想了想说:“记得,我说: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
姚代鹏竖起一只手:“就这句,害惨了我了。”
“到底怎么回事?”呼延云瞪圆了眼睛。
“还是得说你小子,有一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就是你这个人,连同你说的那些话,有时就像钉子一样,能楔进脑子里,总也忘不掉。”姚代鹏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四年前,我们刑警队来了个女见习生,警官大学刚毕业的,姓曾,很漂亮,特别活泼,脑瓜很灵,见习没多久就转正了。可是转正之后不久,我就发现这孩子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感情太丰富!你不要觉得我大题小做。形容罪犯穷凶极恶怎么说的来着?‘杀人不眨眼’,干刑警的呢,那得‘看见杀人不眨眼’才行,从脸到心都得跟油泼不烫,刀砍不疼的石头似的,任凭你哭成泪人我也公事公办,不能随便动感情,别怕有人说咱冷血动物,说就对了,动不动就满腔热血的人没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呼延云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小曾不行,太容易动感情了!”姚代鹏皱紧眉头,“那段时间,我们辖区接二连三地发生小孩失踪案,我们以为是人贩子闹的,结果突然发现了一个孩子的尸体浮在公园湖面上,死于溺水,嘴里堵着抹布,身上绑着绳子,身上多处都有严重的擦伤和撞伤,送到法医研究中心,首席法医官蕾蓉在尸体伤口处提取到碳酸钙、碳酸镁和二氧化硅成分,还包含少量的氧化铝和氧化铁。蕾蓉认为孩子的伤口是磕撞在汉白玉石头上造成的,我们根据她给出的这一方向,很快就在公园的汉白玉石桥的栏杆上提取到了与死者身上绳索一致的划痕,证明孩子曾经被从桥上吊下,沉入湖水之后再拉起,反复多次……”
“太残忍了!”呼延云十分气愤地说。
“经过仔细调查,我们抓住了凶手,是一个不久前从少管所放出来的不良少年,不到18岁,他承认那孩子是他傍晚从附近居民区骗出来的,然后挟持到公园,半夜里捆在桥上反复垂下吊起,‘玩儿了好久才死’,他又供出了他把另外几个孩子摧残而死并藏尸的罪行,言语间不但毫无悔意,而且颇为得意,仿佛杀人就是在网吧里打了一场游戏。”说到痛处,姚代鹏喘着粗气,手嘎巴嘎巴地不停捏弄着易拉罐,“问题是,他是未成年人,我国《刑法》第49条明确规定:犯罪的时候不满18周岁的人,不适用死刑。所以我们看着他嚣张而无耻的嘴脸,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呼延云慢慢地低下头,望着一地破碎的树影。
“审讯的时候,我让小曾做的笔录,事后证明,这是我犯下的一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她一边听着凶手厚颜无耻地夸耀自己的罪行,一边浑身发抖。审讯结束时,那个凶手笑嘻嘻地说——反正我未满18岁,你们也不能杀我,等我过几年出来,有的是好日子等着我,那几个孩子的死,就算是我青春期的几次手淫吧!”姚代鹏说着,低沉的声音像熔岩一般滚烫,手上绽起无数道凸筋,“我清楚地记得,听完这句话,小曾连笔都握不住了,身子微微打晃,我看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怕她虚脱,赶紧让她离开审讯室,到外面休息去了。”
“接下来,办各种手续,准备把凶手移交拘留所。忽然,刑警队的院子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是那个被从桥上吊下淹死的孩子的妈妈闻讯赶来了。听到哭声,凶手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不想长大》,那个声音啊,到现在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不能抹去,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你知道他在刑警队审讯室白得发绿的灯光下,昂起脑袋吹口哨是什么样子吗,那他妈就是个魔鬼!”姚代鹏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严厉斥责他,要他闭上臭嘴,他朝我们吐舌头,咧开嘴不停地笑!”
一阵晚风拂过树林,林间的草木都惊惶不安地窸窣起来,然而树影却没有一丝颤动,只是渐渐地黯淡,黯淡,黯淡下去。
无须抬头,就知是天上的浓云遮住了月亮。
“两个刑警押着凶手从后门走出刑警队办公楼,那里有一辆囚车等候,一个刑警上前打开囚车的后门,另外一个刑警推着凶手准备登上囚车,就在这时,小曾突然从楼门口走了出来……等我们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跑出来时,看见那个凶手倒在地上,半个脑壳已经被近距离射出的子弹掀飞了,一地肮脏的血污,而小曾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脸上满是宁静的喜悦,好像刚刚结束了唱诗班的活动。”
树林里静悄悄的。突然,呼延云仰天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惊得树叶扑簌作响,天上浓云大开,一轮圆月在林间重新洒下一地碎银。
“痛快,痛快!”呼延云大笑着,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这真是可以一醉方休的痛快事啊!”
“你们是痛快了,可是害惨了我了。”姚代鹏苦笑道,“我冲上去一把夺下小曾的枪,问她是不是疯了?我怒吼的声音大到差点把我自己的耳鼓震碎,可是小曾十分沉静地说了一句话,只是那一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
“她说了什么?”呼延云问。
“她说——队长,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一点起码的正义!”
呼延云从石条凳上站了起来,在附近踱了几步,从他的喘息声中,可以感受到他被某种情绪激荡得心潮澎湃。
“听了小曾的话,我半天没有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刑警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队长,小曾手枪走火导致嫌犯死亡,是不是马上把她拘押起来?我一愣,看了另外那个刑警一眼,他轻轻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下令:把小曾关进审讯室,组织警力勘查现场,提取相关证据。然后,我拿出手机,向上级汇报了这一‘意外事件’。等我挂上电话时,才感觉到警服已经被汗湿,我正想离开这个遍地血污的地方,忽然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墙角站着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烟头闪烁的红色光芒中,我认出,那是我们刑警队副队长,一个一直以来和我处处作对、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否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但是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代鹏顿了一顿,续道:“市局很快就派来专案组调查这件事,目击这件事的两个刑警都咬死了,说是小曾刚刚入职,以前警匪片看多了,这回把嫌犯押送到拘留所,很简单的事儿,她神经过敏,老觉得没准儿有人会劫囚车,所以手一直压在枪上,正好有个便衣警察骑着电动车到后门来,黑灯瞎火的还真像个劫匪,小曾立刻拔枪,结果走火了,嫌犯也就GAME OVER了……专案组那可不是吃素的,把每个细节反复核对,总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可是小曾与嫌犯没有深仇大恨,被嫌犯杀害的孩子又和她攀不上亲戚,犯罪动机不明,于是把我和副队长叫到会议室。专案组长严肃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提醒我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当时我真有点害怕了,可是那阵子,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是你那句话,‘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如果不是小曾,那个凶嫌被关进去几年放出来,重获自由,就像他说的‘有的是好日子等我’,那么,那些被他杀害的孩子又算什么?又算什么?!没人能回答我,没人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所以我仰起头对专案组长说:小曾确实是枪支走火,我可以对我说的话负责!”
“就在这时,副队长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专案组组长马上对他说:听说你看到了全过程,你说,是枪支走火造成的意外事件吗?副队长又是一声冷笑,然后说:什么枪支走火,什么意外事件,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姚代鹏说到这里,喉结鼓了两鼓,“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家伙,我知道事情不妙,然后我听见副队长大吼,‘上级领导多次指示,警员要做好枪支保养和维护工作,可是姚队长置若罔闻,对枪械库的管理从来都是粗枝大叶、得过且过,才导致小曾拔枪的时候走火,造成嫌犯死亡的意外事故!我认为姚队长应该对此负全部责任!’”
呼延云嘴角绽开了微笑。
“我瞪着副队长,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和这个老伙计拥抱一下的冲动,用尽力气才遏制住情绪。专案组都知道他和我一向不对付,既然他也说是意外事故,那就按照意外事故处理喽。专案组走后,会议室里只留下我和副队长,我想对他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也没给我机会,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我那时就想,谁要是再敢说我们刑警都是冷血动物,我就大嘴巴抽他们丫的!”姚代鹏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碰一个!”呼延云举起啤酒罐和他碰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啊,小曾毕竟是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而我呢,也要连带领导责任,被降职了,辛辛苦苦十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喽!”姚代鹏自嘲地笑笑,“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后悔,倒是因为这件事情,启发我开始关注一个全新的领域。”
呼延云问:“哪个全新的领域?”
“未成年人犯罪问题!”姚代鹏重重地说,“初中时代你参与的那起轰动全市的‘白皮松林喋血事件’,高中时你经历过的牛毅被杀一案,还有导致小曾锒铛入狱的这个案子,都给我很大的震撼和冲击……每每想起,我就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推着我来关注这个领域。被降职后,我索性申请加入了市局新组建的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破获了好几起重特大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其中包括最近因为上传视频而轰动一时的‘奶西村少年暴力事件’,那个视频你看过了吧,短短八分钟,三个未成年人,两个15岁、一个17岁,用肘击、膝顶、脚跺、砖砸的方式残酷虐待一个14岁的少年,最后还朝奄奄一息的受害人撒尿……连新闻评论员都说‘看完心脏受不了’,可你要知道,这只是偶尔因为拍摄者脑残才传到网上的一段视频,只是一条漏网之鱼,比这严重得多的犯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数不胜数!我过去办案,抓捕那些犯罪分子,总觉得自己就像拿拖鞋打蟑螂,打死一个少一个,有时还挺自豪的,可是自从进了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我越来越绝望了,因为我看到了黑压压的犯罪预备役和后备军,十二三岁的人渣们干起坏事来,一点不比大人差,甚至手段更残忍,更狠毒,更不知羞耻!为了打游戏通关,为了嗑药没钱,为了请女朋友喝瓶酸奶,或者干脆不为了什么,他们敢把亲爹亲妈剁烂了当肉馅儿卖,眼皮都不带眨一眨的!他们就像死蟑螂携带的蟑螂卵鞘,可以继续滋生、成长、繁衍,并且因为对蟑螂药产生了抗体,而一代比一代更肮脏更强壮更卑劣更狡诈更不容易杀灭,这让我这一向神经大条的人都睡不好觉,经常大半夜地瞪着两眼想不明白:为什么未成年人犯罪问题会越来越严重?为什么在个别未成年人身上表现出了比成年人还要残忍的一面,害人者成年后会为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而忏悔吗?受害者的伤口真的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吗?还有最最重要的——年龄真的是可以让未成年人作恶后不承担法律责任的理由吗?”
树林里静悄悄的,仿佛是老师提问后无人回答的教室。
两个不知道答案的学生坐在石条凳上,一口一口地把苦苦的啤酒往嘴里送。
“对了,今天怎么这么巧,居然被你给撞上了,还被你看到我抓了个现行杀人犯。”一直沉浸在回忆中的姚代鹏,突然醒过味儿来,把记忆的视频快进到了半小时以前。
呼延云笑道:“我可没看见你抓了什么现行杀人犯,就看到你被人家一顿抢白,证据不足,只好把人家给放了。”
姚代鹏有些尴尬:“咳……那个家伙,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在那条街上散步呢,听见一声巨响,看见撞车了,然后就是你这捕快拿人,话说你真的看到他放开手刹了?”
“没看到,但车往下边溜的时候,我看见他确实就在车门不远处!”
“他站在车门边就成犯罪嫌疑人了?这可有点儿不靠谱吧!”
“你不知道,他和那个高中生有深仇大恨,想置他于死地。”
“他们俩一看服装和气质,就是差距极大的两个阶层的,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仇恨大了去了!”
“他俩仇恨再大,关你老哥啥事啊?你刚才还说我撞见这一幕太巧,我觉得你才巧呢,居然一出事就闪电出击,难不成你早就得到什么风声,一路跟踪人家来着,就等他一动手就‘人赃俱获’?”
直到这时,姚代鹏才疑窦一闪:“呼延,你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啦,因为当时我也站在车门边,所以,我也有松开手刹的嫌疑啊。”呼延云开玩笑道,“得了吧,姚队,我一片好心,倒让你当成另有所图了,我就是好奇,当那个人让你拿出他松开手刹的证据时,你为什么不拉开车门,直接到手刹上提取他的指纹呢?”
姚代鹏一愣,然后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后脑勺两下:“真是老了,糊涂了,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当时就没有想起来呢?!”
“不是老了,是你变年轻了。”呼延云笑嘻嘻地,“戒烟戒酒,虽然仕途不顺却十分豁达,年过四十却容易情绪激动,姚队,我想我能推理出其中的原因呢。”
姚代鹏咧开嘴笑了:“这个我有兴趣,你说说看。”
“且让我学一回诸葛亮。”说着,呼延云抓住他的手,右手食指在他的掌心里画了几个字。
姚代鹏不禁大笑:“没错没错,正是这样!”
“既然被我猜中了,那么,姚队,祝贺你!”呼延云真诚地说。
“我可没你那么乐观。”姚代鹏嘴角挂着笑意,幽幽道,“办多了案子,我对这个社会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总在想是不是压根就不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呼延云拦住了“:姚队,你不能这样想问题,我没有你的经历,现在也还没享受到你的幸福,但是我得说:我们很多人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明天不一定比今天更糟糕,你说对么?”
姚代鹏歪着脑袋想了想,笑了,拍拍呼延云的肩膀:“你小子,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说出话来一锥子扎透铁,好吧,就信你了。”
他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说好有事情随时联系,然后挥手作别。
望着姚代鹏的背影在茫茫夜色中渐渐褪去,呼延云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雾霾,显得既沉重又困惑。
作为一位推理者,他非常清楚,在现有的刑侦体制下,想从警察那里获取“内部消息”,或者把警察亟须的“独家消息”提供给他们,跟做交易差不多,搞清行情,互摸底牌,讨价还价,银货两讫……但最重要的还是把握交易的时机——尤其那些最有价值的信息,犹如生日宴会上的蛋糕,没到时候就拿出来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刚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到姚代鹏说了许多很有价值的信息,甚至能猜测到警方已经开始重视针对于文洋的谋杀企图,这一方面是姚代鹏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也是鸿运当头:姚代鹏多年积郁正渴望向故人倾吐。但是,他没有向姚代鹏泄露一星半点自己和这个案件的关系,因为他还没有预估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姚代鹏,对他下一步要开展的行动究竟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
不过,他真的很想提醒一下姚代鹏,不应该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眼见的不一定为实,这是至理。
比如,就在刚才撞车后,他就发现了令他十分震惊的一幕。
还是很早以前,大约林香茗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两个好友到鱼匠日本料理店吃饭,他们家的烤三文鱼头、鳗鱼饭和蔬菜小炒都十分美味,落地窗前挂着的和式渔船、主厨师傅在饭厅中央的围炉烧烤以及玻璃柜中摆满的清酒、梅子酒和烧酒,使得饭馆充满着浓浓的居酒屋风情。吃到尽兴时,林香茗说起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学习到的一条重要经验:假如犯罪事件发生时,你恰巧在现场,那么请不要将双眼完全集中在受害者身上,而是要注意观察你的周围,因为调查表明,部分犯罪分子喜欢站在不远的地方欣赏人们的惨叫、奔跑和哭泣,就像电影导演混在观众席中听到他们的赞叹一样……
就在姚代鹏和段新迎纠缠不清的时候,出于一种特殊的感觉——说白了就是他根本不相信段新迎是杀人凶手——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俩的对话,一边把视线像扫描仪一样在附近扫射。
很快,他就捕捉到了鸽群中的猫。
在斜坡的上面,大约就是那辆面包车最初停放的地方,白色塑钢护栏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不久之前他还刚刚见过——就是他以为会被聚集在白皮松林里的不良少年们“解痒”,谁知竟是在指挥他们“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的病弱的男学生!
他的目光阴冷地看着死里逃生的于文洋,对于段新迎被姚代鹏铐在自行车存车架上,他的嘴角报之以一抹冷笑。
而只一眨眼,他已消失不见,就像一截突然崩解的烟灰。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辆面包车到底是自然溜车,还是被人放的手刹?看来答案很可能是后者,那么,放开手刹的人究竟是谁,是段新迎,还是病弱的男学生?如果答案也是后者,那么这个男学生为什么要谋杀于文洋,又是怎么让段新迎这只替罪羊恰好出现在现场的呢?难道他知道姚代鹏一直在跟踪段新迎?既然他自己也能谋杀于文洋并嫁祸给段新迎,那么他找白皮松林那帮不良少年又是想制造什么“意外事故”呢?
一般来说,两个谜团的答案也许有两个,而一万个谜团的答案,却往往只有一个。
关键是要找到这一个。
呼延云想到这里,拿出手机拨打了张昊的号码,接通后只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
“请给我在段新迎家的对面楼房租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