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绝杀

第二天一早,呼延云刚刚走出家门,就在楼门口撞见了晨练回来的父亲。

“这么早,你又干吗去啊?”父亲随口一问。

呼延云停下脚步,把今天要去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爷儿俩都有点惊讶。呼延云惊讶的是,白皮松林事件之后,十几年来他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和父亲说这么长时间的话;父亲惊讶的是,这孩子一向在自己面前闷葫芦一枚,今天不仅打开了话匣,而且话语中,似乎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但是听完之后,父亲只说了一句:“去吧,注意安全。”

“哎!”呼延云痛快地答应了一声。

刘新宇正在小区外面等他,像个竖起来的圆规似的,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光辉岁月:美国民权英雄心灵史》,呼延云骑着山地车到他面前,俩人一点头,肩并肩地往段新迎家骑去。

一路无话。

到了段新迎家楼下,夏祝辉迎了上来。

“上面情况怎么样?”呼延云问。

“我带了两个兄弟,8点就到了。”夏祝辉说,“按照计划,我们检查了客厅和主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是次卧的门上了锁,打不开,找段新迎他老爸要钥匙,他老爸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也不给我们。后来,来了一个九门安保公司的,长得跟他妈羊驼似的,吵吵嚷嚷的,说不知道次卧里面藏着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要是不开门,就不让于文洋过来,我们正想找你拿主意呢。”

呼延云点点头:“上去看看再说。”

不知是什么情愫,他望了一眼对面这几天监视时待过的房子,然后转过头,大步走进了段新迎所住那栋楼的楼门。

再一次来到四层,409房间的门敞开着,径直走进去,只见一个穿西服、脑袋很小脖子很长的家伙正在和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掰扯着什么。这位大概就是夏祝辉口中的“羊驼”了,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和他穿一样西服的家伙。

夏祝辉一番介绍后,羊驼对呼延云说:“我是九门安保公司的。先前负责于文洋安全的组长,昨晚因防卫杀人被暂时刑拘,由我接替。为了确保于文洋的绝对安全,我要求打开次卧的房门查看,否则——”

呼延云拦住他的话头:“不用这么多‘否则’,你们九门的人,溜门撬锁应该是看家的本事吧,自己打开进去就是。”

这话里带着刺儿,但慑于呼延云的声望,羊驼也不敢反驳,咽下一口恶气,顶着“溜门撬锁”的名头,用一根特制的磁性铁丝,打开了那把“三环”牌铜锁。

门打开了。上次偷偷钻进段新迎的家,他就对次卧充满了好奇:大白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家的一间屋子上锁?段新迎为什么不在这间屋子里生活?在这么逼仄的两居室,为什么还要刻意留出一间房子空置?这间屋子里到底锁着什么秘密?

他为里面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场景:比如堆满炸药,雷管的引线就挂在门把手上;再比如有个白柜子,收集了各种瞬间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但是,现在门打开了,等真正走进去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这只是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屋子,里面十分干净,除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外,就是几只塑料小板凳和一张旧桌子。单人床上放着小孩子的衣服,从幼儿的包屁衣、连体服到三四岁小女孩的针织衫、花裙子,都整整齐齐地叠着。桌子正中摆了一张段明媚的照片,只是镶了黑框。周围摆着一圈还没有枯萎太久的鲜花,竟还散发着淡淡的余香,旁边簇拥着摇铃、积木、拨浪鼓、布娃娃、火火兔故事机等玩具,都既简陋又陈旧。桌子右上角有一只蛮大的牛皮纸盒,打开盖子一看,都是些奶瓶、橡胶奶嘴、牙咬胶什么的。在桌子的左上角,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儿童读物,其中有几本《365夜故事》《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动脑筋爷爷》,纸张早已发黄,扉页上竟还歪歪斜斜地写着段新迎的名字。

原来这间屋子,是段新迎为女儿设置的一间小小的灵堂,供奉的都是她生前用过的物品。玩具上没有一丝灰尘。鲜花都是手摘的野花,从附近零落的花瓣种类来看,应该是每每枯萎就换上新的。而那堆书,分明是把自己儿时的读物,让女儿一起分享……

完全可以感受到,段新迎出狱之后,每天擦拭女儿遗物的辛酸与悲痛,甚至可以想见他抱着女儿的衣服,嗅着几乎已经褪尽的女儿的气息,泣不成声的模样……

呼延云凝视着段明媚的照片,鼻子有点发酸,他突然想:假如这是我的女儿,假如是我的女儿遭受了段明媚一样的悲剧,我会怎样?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出了屋子,关上门,重新将铜锁挂上,这是段新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角落,是他被剥夺净尽的人生最后残存的一部分,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搅,任何人也无权打搅。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细腻、还稍稍有几许得意,不是大部分人在上这种老楼时一次迈两个台阶的宏阔,而是一次一个台阶故作优雅地踩踏,仿佛是一双作茧自缚的手终于解脱了束缚,第一次在钢琴的琴键上游走,每一下都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接着,门厅出现了于文洋的面庞,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灰西装,里面的衬衫是浅粉色的,扎着紫色的领带,皮鞋锃光油亮,一副精致到不能再精致的模样。

呼延云想起有一次他在三联书店听钱理群先生讲座,提到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概就是这样一副装潢,再想想于跃,不禁慨叹遗传学在阐释社会现象上之妙用了。

“抱歉,呼延先生,我来晚了。”于文洋见了他,脸上立刻溢出笑容,完全不像是一个昨晚还受到袭击差点丧命的家伙。

“你不是来道歉的么?打扮得这么精光水滑做什么?”夏祝辉忍不住问道。

于文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今天下午就要坐飞机去瑞士了啊,如果不早点准备好,怕耽误飞机呢。”

“怎么可能?”夏祝辉瞪圆了眼睛,“你是昨晚命案的目击证人,按规矩,在该案出庭作证之前,除非特殊情况,是不能出国的!”

于文洋耸了耸肩膀:“大概……我就是那个‘特殊情况’吧。”

夏祝辉眯起眼睛看着他。

“呼延先生,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我还急着完事好去赶飞机呢。”他笑着说,神情有如马上要上场表演驾轻就熟的小品的演员。

呼延云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于文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咱们说好的,巩柱呢?”

“我在这里!”从主卧方向,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一看,正是巩柱。

于文洋冷冷地问道:“东西在哪里?”

“我没那么笨,你道歉完毕,我告诉你在哪里,保证你伸手就能拿到。”巩柱说。

于文洋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然后向主卧走去。

段新迎的父亲皱着眉头,上半身佝偻着窝在轮椅里,下巴上挂着的白色胡茬,好像严冬结下的一层不化的霜。他的神情充满了困惑,还有一点点害怕,好像对这么多人突然闯进了自己的家里,既感到不知所措,又感到无能为力似的。

于文洋回头看向羊驼,羊驼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保证老人附近没有任何致命性武器。

于文洋这才走到老人的面前,用略带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呼延云,然后半蹲下身子,仰起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彬彬有礼地说:“老伯,我又来看望您了,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于文洋,就是三年前目睹了段明媚小妹妹不幸去世全过程的那个学生。我今天是来向您告别的,因为我要到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国家去留学了。要是段明媚小妹妹还活着,等她长大了,说不定也会去瑞士留学的……可是,很可惜,她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临走前我来看看您,顺便也和您再说一声‘对不起’,您听见了吗?也许您再也不会听到了,那么我再多说一遍好不好?对不起,您还没听够?那我再多说几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巩柱一下子愤怒了:“你大爷的!”冲上来就要打于文洋。

羊驼迎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

不知道九门安保公司教给员工什么样的格斗秘技,这一拳打出,饶是五大三粗的巩柱,也倒退了几步,后背“哐”地撞到墙上,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嘶嘶”地吐着寒气,满脸都是疼到极点的痛苦神情。

“喂!”夏祝辉想上前叱责,羊驼朝他龇牙一笑,竟将他生生唬住。

于文洋站了起来,走到巩柱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当年提醒过你,不要和我们于家过不去,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你就是不信,现在后悔了吧?把那个东西交出来!”

呼延云上前一步说:“于文洋,你还有该办的事情没有办完!”

“对对对!”于文洋拍了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个精光。”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在呼延云的鼻尖下面摇了摇,冷笑道:“我做事很认真的,专门找人估算了一下,把一个小女孩养到4岁,所需要的各种花销——包括药钱、奶粉钱、纸尿裤钱、玩具钱、幼儿园费用等等,按照段家这个水平,不会超过12万。还有,既然你说段新迎他老爸那条腿也怪我,那我就承担起来,截肢手术加上各种药费加上康复费用加上那个烂轮椅,8万,足够了。看老头儿那样子活不过一年了,我再给加10万当他的殡葬费,一次性支付30万元。怎么样,我够有诚意的了吧?钱在这张卡里,不过,要等我拿到东西才能给你。”

呼延云嘴唇紧闭着,什么都没有说。

于文洋再一次矗立在巩柱面前:“说,东西在哪儿?”

巩柱慢慢地抬起手臂,指向阳台。

“阳台!”羊驼一愣,马上对于文洋说,“我刚才检查室内时,那老头儿一直坐在阳台门口,哆哆嗦嗦地给断肢上药,包扎弹性绷带。他那断肢烂得跟菜花似的,恶心死了,我就只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下,没有藏人——我现在马上去重新检查一下,确认安全后,你再上去。”

于文洋立刻伸手将他拦住,目光中闪烁着多疑的狡黠:“不用了,那个东西很重要,还是我自己去拿的好。”

“可是……于公子,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的工作。”羊驼殷勤地说,“我必须先去阳台检查。”

此言一出,于文洋更加怀疑他的动机了,眯起眼睛对羊驼说:“你是九门刚刚派到我身边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花了钱,你受雇于我,就得一切都听我的!”

呼延云说“:不是必须要走上阳台,才能确认上面有没有危险物质的吧?”

一句话点醒了羊驼,他从携带而来的黑色手提箱里取出了一个乌兹冲锋枪似的东西,用连接线与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匣子连接在一起,然后将“乌兹冲锋枪”的银白色定位探头隔着阳台与主卧之间的玻璃窗,细细地扫描起来。

“这是什么啊?”有个民警问夏祝辉。

“摩尔危爆物品探测仪。”夏祝辉说,“就算阳台上有个去年春节没炸响的炮仗,都能测量出来。”

接着,羊驼又用“便携式危险化学物品检测仪”“手持危险固液体两用检测仪”和“远距离高温预警仪”等一堆装备,像过筛子一样,把阳台测了个遍,甚至拿美国产的“蝰蛇红外探测系统”,检查了一下远程有无狙击手瞄准,然后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于文洋说:“于公子,我可以确认,这个阳台上绝对没有任何对您生命安全构成威胁的物品!”

“多事!”于文洋嘀咕一句,拉开阳台门,迈步就走下阳台的台阶。

半秒,至多半秒,身后突然传来雷霆般的一声大吼——

“站住!”

四壁震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发出这一吼的呼延云。

于文洋顿时面无血色。

而坐在地上的巩柱,神色满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的痛惜。

呼延云上前一步,拉住于文洋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怎么了?”于文洋的声音有些哆嗦。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半秒钟的时间里,呼延云的头脑像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200公里飞驰的快车,闪回了这几天里每每感到疑惑却又连原因都没有找到的一幕幕场景:

老人摇着轮椅,慢慢地顶开阳台门回到室内;

他和刘新宇在监视窗口设置好了摄像机,一起来到南屋喝啤酒,他们拉开阳台门,走下台阶……

当时他扭着头,望着身后洒满阳光的南屋,满眼的困惑和惊诧。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就从北屋走到阳台这么短的距离,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子……”

那时刘新宇只当自己是压力过大。

也许真是压力过大,产生了足以让神经变得无比迟钝的疲惫,这么简单的事,这么明显的疑点,自己本该马上发现真相,可是居然直到刚才,直到于文洋险些迈出再也不能回头的一步,自己才意识到!

这么想着,他心里一阵发颤,又有一丝纤如蛛丝的庆幸。

“到底怎么了?”于文洋又问。

然而呼延云不能跟他说,也不想跟他说,拉着他的胳膊说:“走,咱们离开这里,马上!”

于文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甩开呼延云的手,“哗啦”一声拽开阳台门,由于力气太大太猛,那门轴竟被拽劈了!他望着阳台仔细看了半晌,偏头一瞅,门边恰好有一根撑衣杆,他抓起来,像用鱼叉捕鱼一般狠命朝阳台的地面戳去,只听“喀喇喇”一声,立刻戳出一个大窟窿——那地板竟是纸糊的‘高仿货’,于文洋蹲下身子,顺着窟窿往下望去,楼下那家的阳台上,一面千仞并立的钉板,闪着寒气逼人的光芒!

刚才于文洋只要一脚踩下去,必然会将这纸糊的地板踩出一个窟窿,猝不及防地掉下去,恐怕立时便成了千疮百孔的血人!

而这一切,正是呼延云刚刚才想到的。

一台没有升降功能的旧式轮椅,一个比屋子低并没有斜坡的阳台,由一个老人看似无懈可击的行为,构成了最显而易见的矛盾——

他怎么可能顺利地摇着轮椅,如履平地地进出阳台呢?

那个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台阶……

最简单的推理就是有人刻意将阳台设置成可以承受住一个老人及其轮椅重量的“正常阳台”,而阳台的问题一定出在“不能承重”上。

现在,从阳台台阶的外缘被整齐地削了半个拇指高来看,平时应是铺了一层木板供老人摇着轮椅进出,使监视者放松警惕,而真正的阳台地面恐怕早已挖空,精心裱糊了一层像极了水泥地面的纸板。

今天,不过是把上面那层木板抽走了罢了。

就在这时,一幕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景突然出现,段新迎的老爸摇着轮椅,向蹲在阳台门口的于文洋冲去!

他想用轮椅将于文洋撞下台阶。

然而,已经处于高度警惕状态的羊驼还是快了一步,他飞起一脚,只听“哐”的一声巨响,老人和他的轮椅都被踹到了一旁。

老人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咬紧的牙关之间,还有无限的懊悔和愤恨,仿佛在说“只差最后那么一点点”……

一直靠墙坐着的巩柱挣扎着站起来,扑向羊驼,谁知羊驼连头也不回,右肘只向后一撞,便听见巩柱一声惨叫,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羊驼狞笑着抬起脚,要踩向巩柱的肋骨——

“够了!”呼延云怒吼了一声。

羊驼这才慢慢地放下脚。

顷刻间,这并不宽敞的主卧里倒下了两个人,那轮椅已经变成一摊废铁,可轮子还在骨碌碌地兀自转动。蹲在阳台门口的于文洋刚才听到身后的动静,意识到有人要把他撞下去,一瞬间,本能地用手指死死地抠住阳台的门框,仿佛是半只脚滑下悬崖的人揪住了一蓬茅草,抠得门框扑簌簌地往下掉灰。等到身后恢复了安静,他回过头,看着有如战场般惨烈的景象,身体不由得筛糠一样发抖。

终于,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由于巨大的恐惧,每一步,都像是沉在水坑里的泥塑,一点点瘫软着、坍塌着,尤其是五官,仿佛用坏掉的电视机播放的影像,变形、扭曲得成为莫可名状的离奇线条。

他来到羊驼面前,然后指着地上的巩柱问:“你在搞什么?你为什么不踩下去?啊,为什么?”

羊驼一愣,看了一眼刚才叫停的呼延云。

“看别人做什么?我在问你!”于文洋的双眼突然变得血红,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对着羊驼吼叫,“你为什么不踩下去?踩死这只蟑螂!你刚才一脚踩下去,他就修成正果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们鞋底的家伙!”

然后,他一下子跳到段新迎的父亲面前,蹲下,指着老头子的鼻子说:“你让我道歉?你配吗?老东西,既然你想听,我就再说一声‘对不起’,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今后我每天上完厕所,用薄荷味儿的纸巾擦完屁股扔进马桶里冲水时,也会朝那张纸巾说一声‘对不起’,因为那张进口纸巾都比你这条老命值钱!你命贱,你儿子和你孙女的命都贱!你们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用你们的死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娱乐——你一把年纪了,为什么就不认命呢?”

老头子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浑浊的泪水盈满在浑浊的眼珠上,又从浑浊的眼眶里流下浑浊的面庞……

于文洋抓着头发,像疯了一样冲着天花板“嚯嚯”地怪叫了两声,然后继续叱骂“:你哭什么,你他妈哭什么啊?你没听懂我的话吗?要认命,认命的人都是不哭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好吗?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你和你孙女一样都那么爱哭,这可怎么得了啊!输了就输了,输着输着就输习惯了啊,反正你们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是不停地输,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不停地赢一样。和我斗,凭什么?我打个喷嚏能让这个世界感冒,你死了连他妈停尸费都付不起!想杀我?真他妈搞笑,真他妈哈哈哈的搞笑!你看你们花了多少力气来杀我,最后就是杀不成,连杀人你们都杀不过我!我现在下了楼,走在街上,洒满阳光的街上,我看一个人不爽,我动动嘴皮子,‘扑’一下子,他不死也得装死,你们行吗?你们只要敢起这个念头就得把牢底坐穿!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是你们夜深人静想都不敢想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接下来,于文洋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这是——他妈的——我们的世界!”

呼延云上前一把揪住于文洋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够了!我接受你家里的委托保护你,可是我没接受委托保护一个畜生!”

在他怒目的逼视下,于文洋几乎发疯的眼神,渐渐收敛了一点,复原了一点。

于文洋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粗气,把像冰溜子一样挂在嘴角的口水,往回抽了抽,掰开呼延云的手,走到巩柱面前,用阴沉并狠毒的声音说:“那个东西到底在哪儿?不然我发誓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生不如死,只能靠领残疾人救济金过日子。”

巩柱抬起眼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阳台门口,朝那个大窟窿里观察了半天的刘新宇,突然回过头说:“呼延,你来看,下面好像有个相框,旁边还搁着个小瓶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段新迎的老爸拖着截了肢的双腿,往阳台爬去,像是要扑到下面去抢那个小瓶子。

“还不死心!”于文洋好似坐了一天办公室的白领,昂了昂脖子。

羊驼立刻对两个手下说:“把那老头儿扔到屋子外面去!”

夏祝辉上前阻拦:“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要报警啊,夏警官。”于文洋奸笑道,“我刚刚差一点被谋杀,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赶紧把他们控制起来?要是你坐视不理,我可是会投诉的啊。”

夏祝辉气得满脸褶子都胀开了,可是身为警察,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同时,也是为了段新迎的老爸和巩柱不受更多折磨,他低声给另外两个警察下令:“把这位老人和巩柱一起,带到屋子外面去。”

于文洋看着两个警察扶起巩柱,夏祝辉和刘新宇搀着段新迎的父亲,一起向屋子外面走去,“哼”地冷笑一声,把刚才弄乱的衣服重新拽得笔挺了一些,正了正领带,并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对羊驼说:“咱们下楼去看看,让你的手下看紧这间屋子,不许任何人再进来半步!”

羊驼立刻问那两个手下:“听清楚于公子的吩咐了没有?”

两个保镖频频点头。

于文洋看着呼延云。呼延云神情木然。

于文洋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朝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动作优雅而高贵。

呼延云僵硬地走出了大门,像是一个被捕的战俘,他看了一眼蜷缩在楼道里的巩柱和段新迎的父亲,还有环绕在他们身边的警察。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望着他。

巩柱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是“助纣为虐”四个字。

门关上了,九门的两个保镖守在门口。

一切都被关在身后——包括那间父亲为女儿设置的小小的灵堂。

呼延云踉踉跄跄地跟着于文洋走下了台阶……刚才,于文洋歇斯底里嘶吼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牙齿咬在他的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了解犯罪分子凶残到什么地步,不是没见识过人心最黑暗处无比的污秽与肮脏,不是幼稚到用年龄来丈量一个人能做出什么程度的坏事……就拿于文洋来说,他正确地推理出他对段明媚死亡、段新迎父亲截肢和高震受袭负有直接责任,也痛心地发现这个出身良好、外表拘谨、“品学兼优”的学生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但是本着推理者的基本原则,他始终还是尽职尽责地防止其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可是就在听了于文洋一席“疯话”之后,他突然开始质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尤其那些“疯话”是如此真实和真诚: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们鞋底的家伙……你们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用你们的死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娱乐……因为——这是——他妈的——我们的世界!”

没错,他说的是真的。

这是他们的世界。

但是他们因此就可以任意欺凌每一个生来平等的生命吗?!

什么成年、未成年!什么富贵、贫贱!只要是罪行,就必须受到惩罚!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

每一步向下的台阶,他都变得年轻了一些,久已不再沸腾的热血,重新被滚烫的激情煮沸。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带领着受到欺凌的同学们,用稚嫩而坚硬的拳头和整个世界死磕!

曾经和段新迎并肩战斗的我,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只要伸手使劲一推,走在前面的于文洋就会从楼梯上滚下去,折断脖子!他用尽全力才抑制住冲动。其实,他也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就在他的身边,那个羊驼一边用步话机说着什么,一边像饿犬盯肉似的死死地盯着自己。

终于来到三楼了,只听见下面传来一阵落雨般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四个和羊驼穿一样西服的彪形大汉上了来,不用说,这些都是九门公司的保镖,一直在附近待命,刚刚被羊驼唤来的。看来,今天对于文洋的保护可谓重重防守,内外兼备,连预备队都有。

三楼,位于段新迎家楼下的屋子,此刻锁着门,羊驼一脚踹开,往里面走去,确认没有其他人,才让于文洋进去。

这套房子和段新迎家的格局完全一样,初看,应该是很久没人住了,家具、电器上都蒙了一层尘土。

于文洋一心只想着那个药瓶,大步向阳台走去,可是到了阳台门口,他又站住了,仔细端详着脚下的阳台,阳光从他身体的两翼投射过来,在主卧的地板上勾勒出一个长长的、边缘清晰的剪影。

羊驼上前:“于公子,我先勘查一下阳台,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于文洋伸出胳膊拦住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望着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不喜欢把一句话讲两遍,更不喜欢那些总要我把话讲两遍的人——那个东西对我很重要,还是我自己上去拿的好!”

羊驼慌不迭地点头称是,然后沿用旧法,站在台阶上,用各种科学仪器把阳台仔细勘查了一遍,这家的阳台本来就跟麻将牌的白板一样,几乎是空的,上面除了那块钉板、装着段明媚照片的相框和小药瓶,什么都没有——一目了然。

羊驼还是不放心,指挥手下用钩子把那块钉板勾进了屋里,钉板上,每一根向上竖起的钢刃都发着浅绿色,显见得是涂了剧毒的。

“抬走,赶紧抬走!”羊驼对手下人说。

接着,羊驼又用棍子什么的戳阳台地面,戳围栏,在主人面前充分展示着自己的忠诚和敬业。

于文洋微笑地看着这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忽然,他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后退了一步,轻盈地退到了呼延云的身边——

“呼延先生,刚才,你是不是特别想杀我?”

这句话问得如此突然,如此轻切,却像验血时在指尖的一扎,呼延云不禁一哆嗦。刚才在下楼时,自己真想伸手使劲一推——

没想到于文洋连这个都感觉到了。

最初见他时,只觉得他是个标致的青年,拘谨、紧张,彬彬有礼。后来赴宴也好,私聊也罢,无非是觉得他对父母很敬畏,对自己很崇拜……没想到随着事件的一步步推展,好像手挤脓疮,指尖的力道一点点逼发出了他的真实面目:溃烂的皮肤、腐败的骨殖,还有毒性酷烈的内脏……现在,即将出国留学的他,终于像脱笼之鸟,尽情展开了黑暗之翼,并露出了一直藏在羽翼下面的尖爪和利喙:深不可测的心机、卑劣至极的品行和残酷无情的手段——不知于跃得知儿子的真实面貌,会是怎样的想法。或者,终归,儿子不过是父亲的翻版。

“也许,现在,你比刚才更想杀我。”于文洋把嘴唇贴在呼延云的耳边,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可惜,你没机会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尽了办法要杀我,可是最后怎么样,你们就是杀不成!谁也杀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段明媚的药瓶,我当初根本就是想打碎的,可惜扔偏了,才扔到铝槽上,高震确实是我撺掇段新迎砍的,还有段新迎的爸爸,也是我故意送了他一双掺了铁砂的靴子,导致他截肢。最后—欣欣,也就是段明媚她妈,不是那个保镖杀的,保镖只是制服了她,我抓住保镖的手,给她补了一刀,你听见了吗—欣欣是我杀的!”

“你!”呼延云怒吼着挥拳打向于文洋,可是手腕被羊驼一把攥住。也许是报复刚才被“叫停”,羊驼故意用力,疼得他差点把牙齿咬碎。

“你可能很惊诧,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啧啧,呼延大侦探,我可不是当着你的面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只是不喜欢你在小树林里的推理,你怎么可以把三年前发生的一切说得那么清楚、明白、正确?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疼吗?他妈的疼死我了!我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侵犯我,谁瞪我一眼我都要剜出他的眼珠,我怎么能原谅你一层层地活剥我的皮!所以,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难受,让你痛苦,让你一辈子都为没有杀我而且再也杀不了我而后悔!”

说完,他仰天大笑着,走下了阳台。

他看了看搁在墙边的那个装着段明媚照片的相框,一脚踢开,蹲下身,拿起那个小药瓶,手掌狠狠一搓,然后扔在脚下,用鞋跟狠狠地跺了下去!

“啪啦”一声,药瓶被跺得粉碎。

“把照片和药瓶摆在这里,让我从上面掉下来,万刃穿心,来祭祀那个该死的小丫头,做梦!”他像舞台演员在完美绝伦的演出之后谢幕一般,面向呼延云,撑开了双臂,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并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尽了办法要杀我,可是最后怎么样,你们就是杀不成!谁也杀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样——”

我为什么没有亲手宰了这个人渣!

呼延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

突然,一个幻觉。

这个幻觉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清晰,仿佛是3D电影一般真实,他看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站在阳台的角落里,对着自己微笑,好像在劝自己不要难过——

“轰隆隆!”

一声天崩地坼的巨响!

只见一辆轮椅从空中猝然坠落,宛如巨石一般,将站立的于文洋瞬间砸扁!

大爆炸一般的烟尘渐渐落定之后,才看到轮椅上面坐着段新迎的父亲,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因五脏六腑震碎而流出的鲜血。

轮椅下面,一摊黑不黑红不红的血污,正在阳台上漫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