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1

进入秋天,还是不断有麻风病人从别的地方送到唐镇。

一年前,唐镇成了麻风病的重灾区,两三千人的小镇就有一百多人得了麻风病。疫情发生后,唐镇就被封闭起来,普通民众只许进不许出,只能在唐镇周边方圆十里的区域活动。让唐镇人恐惧的是,这里变成了隔离区,别的乡镇发现了麻风病人,也会送到唐镇来。得病的人,被集中在解放巷的一个空置的大宅子里,据说,这个大宅子以前是个妓院。大宅子没人住的原因是这里闹鬼,现在住进那么多麻风病人,却不见了鬼的踪影,也许麻风病人比鬼还可怕,鬼也吓跑了。大宅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好几个麻风病人,房间里没有床,铺了一层干稻草,稻草上放着席子,他们就睡在席子上。人越来越多,房间住不下了,厅堂里的地上也铺上了干稻草和席子,供麻风病人住宿。要是再来更多的病人,干稻草就要铺到院子里去了。

麻风病人的确比鬼还可怕,唐镇那些未得病的健康人惶惶不可终日。

大宅子散发出腐烂的臭味,这种臭味不断扩散,弥漫在唐镇的每个角落,健康人出门都用破衣服撕成的布条包住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蒙面人相互通过熟悉的声音来分辨对方是谁。只有那些麻风病人,在唐镇行走时,不用布条蒙面。这些双唇肥厚,耳垂肿大,眉毛和头发脱落,满脸凹凸糜烂的肉瘤,形如狮面的麻风病人,摆动着畸形的四肢在唐镇走动时,健康人像见到恶魔般躲避。

唐镇区政府明文规定,不能歧视迫害麻风病人。可是,还是有人会朝麻风病人扔石头,咒骂他们。脾气比较坏的麻风病人会以牙还牙,也朝他们扔石头;脾气比较好又比较自卑的麻风病人会抱着头逃开。他们只能够白天在唐镇走动,到了夜晚,就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送到这里来,只是等死,根本就没有希望。曾经来过医疗队,也因为缺医少药,无能为力,撤走了。区政府除了给他们提供简单的食物,对他们的救治束手无策。

有个叫龙冬梅的女医生,原来是医疗队的成员,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回到了唐镇。开始时,她住在唐镇区政府里,区政府自从唐镇被隔离,搬到离唐镇三十里地的李屋村办公。区政府的人都不轻易来唐镇,只有农协委员郑马水留在唐镇。龙冬梅从县医院申请回到唐镇,目的就是救治那些麻风病人,住在区政府里,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她不听某些好心人的劝阻,去了唐镇。她和年轻中医郑雨山相熟,就住在了郑雨山家里。来时,她带了些盐巴,分给麻风病人,让他们把盐巴调和在开水中,清洗溃烂的创口,减轻他们的痛苦。盐巴很快用完,龙冬梅陷入了困惑之中,她用什么来救治这些可怜的人们。没有药,没有最起码的医疗条件,她只能和郑雨山一起,尝试用中草药医治麻风病人。

龙冬梅和郑雨山是麻风病人的希望。

也是唐镇所有人的希望。

所有人都不想活在充满恐惧和绝望的日子里。

2

游武强挎着一个麻布褡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唐镇街上,人们十分惊异。前几年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地,就连他的死党张少冰也认为凶多吉少。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正午,三癞子在画店的小阁楼上睡觉。胡二嫂匆匆跑上楼,把他摇醒,说:“死鬼,快起来,快去来。”三癞子气恼地说:“你搞甚么鬼,连个觉也不让我好好睡。”胡二嫂说:“你快来来,游武强回来了。”三癞子马上跳起来:“啊,他怎么回来了?”胡二嫂站在窗前,说:“我也不晓得,你快过来看。”三癞子跑过来,把头伸出了窗户,果然看到了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的游武强,他竟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这军装解放军和区政府的人才有。三癞子说:“他怎么有军装?”胡二嫂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游武强走进张少冰的棺材店后,三癞子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胡二嫂说:“死鬼,游武强回来了,关你甚事,看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三癞子自从鬼使神差地当上了唐镇的画师,变得人模狗样了,特别是和胡二嫂拜堂成亲后,衣杉穿得齐整,相貌有了些改变,唐镇人觉得,他再不是那个丑陋的灰头土脸的掘墓人了。

三癞子思考良久,说:“我要出去一趟。”

胡二嫂说:“又没有人请你去给死人画像,你出去做甚,要是染上了麻风病,该如何是好。”

三癞子说:“我本来就是个毒物,怕甚么,要染上,早染上了,也活不到今日。”

胡二嫂说:“去吧,去吧,我是管不了你的。”

三癞子下了楼,走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郑马水的家门像唐镇许多人家一样,紧紧关闭,仿佛一开门,麻风病病毒就会侵入。

郑马水已经不是屠户了,而是唐镇体面的人了,要不是因为麻风病流行,他在唐镇一定是人五人六,威风八面,不亚于当年的猪牯。由屠户摇身变为区里的农协委员,得益于王猪牯的死。王猪牯在王秉顺死后不久,怪病神奇地好了,因为他掌握着保安队那几十条枪,很快就当上了唐镇的镇长。王猪牯是国民党时期唐镇的最后一任镇长。解放军攻进唐镇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听到密集的枪声,王猪牯惊惶地带着老婆冯如月摸黑逃出了唐镇。郑马水不知道解放军那么快攻进唐镇,还是照常去邻近的村庄收猪到唐镇宰杀。他都是在半夜时分和帮手把猪抬进唐镇,天快亮的时候杀猪,天一亮,镇上的人就可以买到新鲜猪肉。他们抬着一头肥猪,走到镇西面田野上时,才听到枪声大作。他们不敢往前走了,停下来观察情况的变化。他对帮手说:“是不是大军来解放唐镇了?”帮手说:“有可能,前几天,就有县城里过来的人说,大军攻下了汀州城,把守城的郭旅长也打死了。”郑马水说:“看来唐镇也要变天了,没想到,那么快。”帮手说:“听说大军打仗很勇的,连郭旅长的正规军都抵挡不住,猪牯那几杆鸟枪根本就不是对手。”郑马水笑笑:“猪牯这个王八蛋,也有今天,看他还要不要吃我的猪腰子了。提起他,我就有气,白吃了我那么久的猪腰子,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帮手说:“谁的东西他不吃呀,他死了,说不定有多少人要放鞭炮。”郑马水叹了口气说:“也不晓得大军都是些甚么样的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甚么时候都是被欺负的命,但愿不要换汤不换药。”帮手说:“听天由命吧。”他们正说着话,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他们赶紧躲进了路边的稻田里,埋伏起来。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看到有两个人从唐镇方向奔逃过来。那两人走近前,他们才知道是猪牯夫妻。猪牯和冯如月看到路中间有只被捆绑着的猪,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郑马水他们。”冯如月说:“不要管是谁,赶快逃命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猪牯说:“还是喊郑马水他们出来吧,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逃,多两个帮手好些,你跑不动了,他们也可以背你跑。”冯如月说:“我能跑得动,放心吧。”猪牯没有理她,喊道:“郑马水,快给老子滚出来。”郑马水他们没敢动。猪牯又喊到:“郑马水,你们赶快出来和我们走,否则共军来了,你们也没命了,他们在唐镇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帮手低声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郑马水心惊肉跳,说:“不晓得呀。”帮手说:“还是跟他跑吧,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应该不会骗我们。”说完,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郑马水没办法,也走了出去。这时,唐镇那边很多人朝这边追过来,边走还边放着枪,喊着:“缴枪不杀。”猪牯说:“快跑——”郑马水从地上肥猪边上的竹篮里掏出把杀猪刀,跟着猪牯他们没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郑马水追到猪牯后面,朝他后心一刀捅了下去。猪牯哀嚎了一声扑倒在地。冯如月和帮手都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的猪牯。郑马水转过身,对渐渐追上来的解放军大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我把镇长猪牯杀了——”解放军逼近了他们,果然没有开枪。冯如月扑在猪牯身上,喊着:“夫君,我的夫君,你不能死呀,我好不容易从上官玉珠那里讨来了解药,没有让你死在她的蛊毒上,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疼爱我呀。夫君,你不能死呀——”猪牯还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冯如月,艰难地说:“我,我,我不想离开你——”冯如月抱着猪牯的头,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冯如月说:“夫君,你不会死,不会死——”解放军围了上来,用枪指着他们。郑马水突然大吼一声,朝猪牯扑过去,把杀猪刀又一次插进了猪牯的心脏,猪牯喷出最后一口鲜血,一命呜呼。郑马水站起,对解放军说:“我把唐镇镇长杀了,他不是东西,吃我的猪腰子从来不给钱。”他没有把刀从猪牯身上拔出来,而是悲痛欲绝的冯如月把刀拔了出来,她凄惨地笑了笑,说:“这都是命。”说完,她将锋利的杀猪刀抹向脖子……郑马水立了功,政府让他当上了农协委员,从此,他再也不碰杀猪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向猪牯下手,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

三癞子说:“是我,三癞子——”

郑马水说:“甚么事?”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

郑马水说:“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

三癞子说:“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三癞子讪笑道:“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郑马水阴沉着脸说:“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三癞子说:“你也困觉呀。”郑马水说:“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游武强回来了。”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他回来关我鸟事。”

三癞子说:“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郑马水说:“甚么关系。”

三癞子说:“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

郑马水变了脸色:“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

三癞子说:“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

郑马水说:“走,去看看。”

三癞子说:“就你一个人去?”

郑马水说:“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

三癞子说:“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

郑马水说:“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啰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郑马水说:“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三癞子直起身说:“我去,我去——”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烂泥还是糊不上墙。”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

3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武强,你真的还活着?”

游武强说:“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游武强说:“为甚么?”

张少冰说:“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笑笑:“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

张少冰说:“说得也是,唐镇从来没有干净过。”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棺材店外,有人在叫:“哎哟,哎哟——”

好管闲事的游武强走出店门。

张少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对于游武强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游武强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麻风病人躲在棺材店旁边的街角,发出惨痛的叫声,溃烂的眼睛哀怨而又惊惶。有个年轻人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用石块砸他。石块落在麻风病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却十分有劲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粗布衣裳,赤着脚。他边用石块砸麻风病人,边恶声恶气地骂:“死麻风佬,打死你,打死你——”游武强多年在外,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此人是谁,游武强见他欺负人,心里就燃烧起了怒火。他吼叫了声:“干你老姆。”然后像只豹子,朝那干瘦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张少冰无法阻止游武强,只能朝那年轻人喊叫:“王春发,快跑,武强会打死你的——”

王春生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逃,就被游武强扑倒在地。

游武强抡起石头般坚硬的老拳,往王春发的头脸上砸。

突如其来的暴揍,王春发懵了,几拳击打得他头青脸肿,过了会,才嗷嗷叫唤起来。

张少冰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游武强,游武强说:“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个恃强欺弱的狗东西。”

麻风病人见状,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

郑马水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了游武强打人的这一幕,他大声地说:“谁在那里撒野,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世道,还随便打人。”

游武强说:“关你鸟事。”

郑马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老子管定了。”

张少冰在游武强耳边说:“郑马水现在是区里的干部,惹不起哟,土改时,他斗了好多人,有的人还被枪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快别闹了。”

游武强说:“你先松手。”

张少冰松了手,游武强站起来,踢了王春发一脚:“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王春发爬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今天我碰到鬼了,碰到鬼了。”

郑马水喊道:“王春发,别跑,我给你做主。”

王春发理也没理他,一溜烟跑没了影。

游武强冷冷地说:“郑马水,你不好好杀猪,管甚么闲事?”

张少冰胆小,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太意气用事。

郑马水盯着游武强脸上的刀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壮了壮胆子说:“自从杀了猪牯,老子就不杀猪了,现在唐镇没有我不能管的事情,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张少冰陪着笑脸说:“郑委员,不怪武强,是春发先用石块砸那个外乡来的麻风病人的。武强看不过去了,才打抱不平的。”

郑马水说:“别来这一套,甚么打抱不平,他游武强就是一个兵痞,故意惹是生非。”

游武强没有吭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张少冰害怕郑马水去区里汇报,区里派人来抓游武强去枪毙,心惊胆战,哀求道:“郑委员,武强解放前就离开国民党军队了,你看他这个样子,也是革命群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回吧,我替他保证,下次再不动手打人了。”

郑马水咳嗽了一声,说:“张少冰,没你的事情,让他自己说话。”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快给郑委员陪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游武强还是不说话,脸色冷若冰霜。

郑马水说:“游武强,我问你,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为甚么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派你回来搞破坏的?你要老实说,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游武强突然仰天大笑。

镇街两旁的人听到他肆无忌惮的大笑,都打开门,伸出头来看热闹。

在他的笑声中,郑马水的双腿微微发抖,他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区里的人都不在这里,包括民兵营的人,要是游武强和自己动起粗来,他绝对不是游武强的对手,这时,他有些后悔没有听三癞子的话,把杀猪刀带在身上。

张少冰心惊胆战,脸色苍白,仿佛大祸临头。

游武强笑完,沙哑着嗓子说:“郑马水,你说猪牯是你杀的?”

郑马水说:“那还有假,全唐镇人都晓得。”

游武强说:“猪牯和陈烂头比,谁厉害?”

陈烂头是唐镇方圆百里最著名的土匪头子,要不是1950年剿匪时被除掉,很多人还会谈虎色变,就是现在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让人头皮发麻。

郑马水说:“陈烂头厉害。”

游武强又说:“那么,你晓得陈烂头是谁杀死的吗?”

郑马水摇了摇头。

游武强说:“明白告诉你吧,陈烂头是我杀的。”

郑马水说:“游武强,不要说大话,明明陈烂头是被解放军收拾的,怎么变成你杀的了。看来,你说大话的毛病还没有变。”

游武强说:“你还记得当年我的那把刺刀吗?”

郑马水说:“记得,你老用那把刺刀吓人,也用那把刺刀壮胆。”

游武强说:“屁话,我还要用刺刀壮胆。实话告诉你,老子就是用那把刺刀杀掉陈烂头的,杀完陈烂头后,我就再不用那把刺刀了,我把它埋在深山里了。”

郑马水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说你杀了陈烂头,你有甚么证据?”

游武强说:“你想看?”

郑马水说:“一定要看,否则问题十分严重,我去区里汇报你的情况,吃不了兜着走。”

游武强把手伸进褡袋里,掏了一会,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郑马水:“你看吧。”

郑马水原本是个屠户,根本就不识字,他看到的只是用毛笔写的字,字迹工整又漂亮。郑马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云。游武强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郑马水脸红耳赤,尴尬万分。游武强说:“看明白了吗?”郑马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张少冰说:“快去把郑雨山叫来。”张少冰说:“叫他做甚?”郑马水没好气地说:“让你去叫就去叫,啰嗦甚么。”游武强笑了笑,说:“少冰,去吧。”张少冰答应了一声,就跑了。

过了好大一会,张少冰领着郑雨山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医生龙冬梅。

郑马水把那张写着毛笔字的纸递给郑雨山:“念念。”

郑雨山拿过那张纸,念道:“游武强虽然有在旧军队行伍的不光彩历史,但是他在剿匪中,积极配合解放军,手刃顽抗的土匪头子陈烂头,有重大立功表现,望地方政府对其按一般群众处理。特此证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张峰。”

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我不太相信,你这个证明有可能是假的。我要把这个证明带到区政府去核实,要是伪造的,游武强,你就完了。”

游武强一把从郑雨山手中夺过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放回褡袋里。他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可以去调查,但这东西万万不能给你,要是你给我毁了,老子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也没活路了。”

郑马水说:“游武强,你等着,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气急败坏地走了。

不远处,三癞子赶紧缩回画店,关上了店门。

游武强对张少冰说:“兄弟,你现在放心了吧。”

张少冰说:“还是有点不放心。”

这时,站在一边的龙冬梅说:“我见过张团长,我在县医院给他看过病。他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剿匪完后,他就留在了地方工作。”

游武强瞥了她一眼。

她的脸立马红了。郑雨山看了看她,表情复杂,他说:“龙医生,我们回去吧。”龙冬梅点了点头,说:“好吧。”走出一段路,龙冬梅还回头望了望游武强。她对郑雨山说:“你们唐镇,怪人真多。”郑雨山没有说话。

4

王春发回到家里,一脚踢翻了院子里的空水桶,大声喊道:“李秋兰,你给我出来。”

从屋里走出来的不是他老婆李秋兰,而是母亲戴梅珍。戴梅珍恼怒地说:“回来就大吼大叫,你撞到鬼了。”王春发说:“老不死的,滚回你房间里去,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戴梅珍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账儿子,我看我真的早死了省心,你爹要是活着,也会活活被你气死。”王春发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想死吗,你去和那些麻风病人睡,就很快死了。”对于儿子恶毒的话语,戴梅珍早习以为常,她冷笑着说:“王春发,我晓得你盼着我死,我偏不死,我要看着你死,看着你得麻风病,全身烂掉,不得好死。”

戴梅珍说完,就回房间去了。

王春发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在外面被游武强没头没脸的暴打了一顿,回家后还要受老太婆的气。他站在那里,脸部肌肉抽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对麻风病已经到了极端憎恶的程度,所以他会用石块去砸麻风病人,所以他会用麻风病来恶咒母亲。同时,王春发对麻风病极度的恐惧,当母亲咒他得麻风病时,他就受不了了,像得了羊癫疯一样。

这时,王春发老婆李秋兰挑了两桶水走进来。

王春发看到李秋兰,就把气撒在他的身上:“烂狗嫲,谁让你去挑水的。”

李秋兰平常不太爱说话,从来都逆来顺受。她没有理会丈夫,把水挑进了厨房,倒在水缸里。王春发不依不饶,追到厨房里,指着李秋兰的鼻子骂道:“烂狗嫲,我没让你去挑水,你去挑甚么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李秋兰轻声说:“家里没水了,怎么做饭。”

王春发吼叫道:“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巴。”

李秋兰说:“你还是别碰我,小心传染上了麻风病。”

王春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怔住了。

李秋兰说:“出去少惹点事,你不是厉害的人,唐镇随便哪个人,都会把你打得脸青鼻肿的,烧点水,用热毛巾敷敷你头脸上的乌青块吧。我再去挑担水回来,就给你做饭。”

王春发无语,内心十分酸涩。

李秋兰挑着一担水桶走了,王春生还在发呆。

李秋兰是李屋村一个地主的女儿,他父亲土改时被枪毙了,没有人敢娶她,尽管她长得出众,有白皙的脸,明亮的大眼睛。一年前,犯了花痴的王春生娶了她。王春生家境贫寒,父亲死得早,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正是想女人想得疯狂的时候,得不到女人的滋润,在仇恨母亲戴梅珍的同时,犯了花痴,人也变得瘦骨如材。他经常在晚上到尿屎巷的茅厕外,偷看女人屙屎撒尿,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听听声音而已。听到女人屙屎的哼唧和撒尿的声音,他就会异常的兴奋,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掏出腹下的那根猪尾巴,用手握住它,使劲搓弄,经常把皮都搓破了,火辣辣的疼痛。有时还会被人发现,女人回家告诉男人,男人就找到他,把他痛扁一顿。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镇上人都躲着他,有好心人找到戴梅珍,说,赶快给你儿子讨个老婆吧,否则他会疯掉的。戴梅珍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说,他已经疯了,我管不了他,谁都不愿意嫁给他,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吧。好心人说,梅珍呀,话不能这么说,总不能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疯了吧,你当母亲的,有责任呀。戴梅珍抹着眼泪说,我把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已经尽到责任了,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在作死呀,还动不动打骂我,我是生不如死。好心人说,他比你更难受呀,理解他吧,对了,听说李屋村有个姑娘,人品不错,就有个问题,她出身不好,父亲是大地主,土改时枪毙了,我想,如果能想办法把她娶过来,春发有了老婆,也许就变好了。戴梅珍说,就是她肯嫁过来,我们也不敢娶呀,惹祸上身。好心人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求求郑马水,他现在是政府的人,让他出面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就解决了。戴梅珍说,可是,郑马水肯帮我吗?好心人说,应该肯的,你想想,春发在镇上,老不干好事,他们也头痛,如果能让春发变好起来,我相信他会帮这个忙的。

戴梅珍没想到,郑马水果然帮了这个忙,让李秋兰顺利地嫁进了王家。

王春发像是拣到了宝,结婚初始,两口子恩恩爱爱,他也像个正常人了。

麻风病在唐镇的爆发,让王春发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因为长期的压抑,造成了他心理的缺陷,看到麻风病人的惨状,心生恐惧,得了臆症,成天怀疑自己周围的人得了麻风病,或者带着麻风病的病毒,就连母亲和妻子也不放过。他甚至宁愿手淫也不肯和李秋兰做那事,因为他听说做那事会染上麻风病。他在卧房里放了张小床,自己睡在小床上,让李秋兰睡在大床上。李秋兰怎么劝慰都没有用,他依然我行我素。

医疗队来唐镇后,对唐镇人做了些宣传,告诉大家,麻风病人是同麻风病感染者密切接触会传染,麻风杆菌感染也可能来自土壤,同犰狳接触,以及甚至同臭虫和蚊虫接触也会受到感染。医疗队还组织唐镇人,对土壤进行消毒,开展灭犰狳和灭虫活动。尽管唐镇人开始注意个人和家庭的卫生,还是很难消灭犰狳和臭虫以及蚊虫,它们总是会从一些阴暗角落里滋生出来,在那个时候,麻风病也没有得到有效的防治。

王春发知道臭虫蚊子也会传染麻风病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有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房间里亮着灯。

他坐起来,看到李秋兰点着油灯,在床上寻找着什么。王春发说:“半夜三更的,你在做甚?”李秋兰说:“睡觉时,身上痒痒,好像又有臭虫了。”王春发说:“不可能,我们弄得很干净了的。”李秋兰没有说话,继续在床上,翻动着被褥,寻找着臭虫。李秋兰穿着短袖的褂子,露出光洁的手臂,饱满的奶子在油灯的光亮下若隐若现。花痴的王春发心里猫抓般难受,他真想扑过去,按住李秋兰,云雨一番,管他什么麻风病了,想想自己很长时间以来只是自摸,没有上李秋兰的身,觉得特别不值。这都是麻风病闹的,要是李秋兰没有染上麻风病,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美人。他准备豁出去了,干李秋兰一次。就在他蠢蠢欲动时,他看到李秋兰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了一个臭虫。李秋兰恨声恨气地说:“死臭虫,让你咬我,我捏死你。”臭虫的外壳十分坚硬,她根本就没有力量捏死臭虫。于是,她像以前很多唐镇人一样,把臭虫放到嘴巴里,咬碎后,吐在了地上。李秋兰的这个动作让王春发惊叫起来,身体内部的那股欲望之火顿时熄灭。他惊惶地说:“李秋兰,你完了,完了。”李秋兰说:“怎么完了?”王春发恼怒地说:“你怎么能把臭虫放到嘴巴里药,难道你没有听医疗队的医生说,臭虫会传染麻风病?罢,罢,我再不敢和你睡觉了。”李秋兰说:“没那么严重吧。唉,无所谓了,得了麻风病也好,早死早超生。”王春发浑身发抖,仿佛李秋兰真的得上了麻风病。第二天,他就带李秋兰去医疗队检查,医生告诉他,李秋兰是健康的,王春发死活不信。

奇怪的是,对麻风病的恐惧并没有让他失去性欲,反而花痴得更加厉害了,而且还在大白天里,躲在房间里手淫,发出嗷嗷的叫声。他手淫时,也不顾及母亲和妻子的感受,旁若无人的样子。李秋兰常常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抹泪,戴梅珍也气愤得不行,说自己养了个畜生。李秋兰不敢骂他,戴梅珍倒不怕他,有时站在房间外破口大骂,骂累了就说:“我要去郑马水那里告状,让他带人来把你拉到五公岭去枪毙。”

王春生根本就不理她,继续干他喜欢干的事情。

完事后,他走出房间,对母亲说:“你告我去呀,告去呀,把我拉去枪毙呀。”

戴梅珍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枪毙你,就当我没有养你这个儿子。”

王春生就狂笑,然后说:“告诉你吧,你告我也没有用,我自己搞事,没有侵犯任何人,他们凭甚么抓我去枪毙,老子还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呢,凭甚么抓我去枪毙。”

是的,他是没有侵犯别人,也没有让其他人的肉体受到伤害,他自己却受到了伤害,因为过度的手淫,他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经常看着某件东西,眼睛就模糊起来,有时还特别酸痛。

5

郑雨山家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他祖上传下了不少治疗无名肿毒的方子,龙冬梅鼓励他拿出来,他有些犹豫,说不知道那些方子对麻风病有没有效果。龙冬梅温情脉脉地望着他,柔声说:“雨山,你不是常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是你们家的祖训吗。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我都不愿意看到那些麻风病人受尽折磨,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努力去做。我是这样考虑的,每个方子都拿出来试一下,只有试了,才知道有没有用。你说呢?”郑雨山望着她,手心捏出了汗。龙冬梅微笑着说:“雨山,你别紧张,我知道你的那些方子不能传给外人,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你应该相信我。”

郑雨山自从父亲郑朝中死后,一直孤身一人,也没有娶妻生子。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碰到合适的女人。镇上许多人都给他提过亲,漂亮贤惠的姑娘不少,他愣是没有看上一个。有人说他心比天高,也有人说他那方面没有用……对于各种说法,他都置之不理。自从龙冬梅出现,他却有异样的感觉。这个长着大脸盘,并不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郑雨山是个内敛之人,不会轻易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就是说出来,龙冬梅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回应,在他眼里,她迟早会离开唐镇,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唐镇不应该是她的归宿。白天,他们在一起,晚上,龙冬梅和他分开,住在他卧房旁边的房间里,那个房间以前是他父母亲的卧房。夜深人静时,郑雨山会失眠。他躺在眠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心事。有时,他会竖起耳朵,倾听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声音,那是龙冬梅发出的声音,直到沉入寂静,他还在想象着龙冬梅睡眠时的姿态。他的内心有点甜蜜,更多的是酸涩和痛苦,因为龙冬梅对他来说,是梦中花,水中月。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龙冬梅。

他们在大宅中找了个叫胡宝森的麻风病人,准备用各种方子在他身上做临床实验。每种方子,都用外敷和内服两种方法给胡宝森治疗。胡宝森是个重症麻风病人,他的头脸上满是暗红色的结节,凹凸的包块有的溃烂,流着脓血,散发出恶臭;他双手和双脚都因为结节和包块,导致畸形糜烂,看上去惨不忍睹。而且,天热时,出汗受到障碍,十分痛苦难忍。他的内脏也受到了严重损害,导致他经常疼痛得发疯般嚎叫。

熬好草药,郑雨山和龙冬梅就把汤药送到大宅里去。

龙冬梅来时,带了些口罩,她给了郑雨山两个,换着用。在唐镇,也只有他们俩有口罩,连郑马水都没有。

他们走进大宅。

麻风病人们围过来,央求郑雨山和龙冬梅,也给他们用药。

龙冬梅说:“你们别急,只要有效果,我们一定会救治你们的。”

性情温和的麻风病人就会悄悄退去。

有些性格暴烈的病人,就大声吼叫,责备他们偏心,还要抢汤药去喝。他们保护着汤药,不被抢走。郑雨山看到这些丑陋脏污的麻风病人扑过来,吓得瑟瑟发抖,仿佛他们就是恶魔。好在龙冬梅不怕,她瞪着眼睛,大声喝斥:“走开,走开!我警告你们,你们再如此无礼,我们就不管你们了,你们就等着死吧!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们!”麻风病人见她凶悍,也就不闹了,退到一边。

其实,龙冬梅十分理解他们的痛苦和无奈,不忍心呵斥他们,可她没有办法。麻风病人退到一边后,郑雨山还站在那里瑟瑟发抖。龙冬梅笑了笑,柔声说:“雨山,我们进去吧。不怕,没有问题的。”郑雨山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胡宝森住的房间。

胡宝森背靠黑乎乎的墙,半躺在沾满脓血的席子上,哼哼唧唧,痛楚的样子。其他几个麻风病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像胡宝森那样靠在墙上,他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龙冬梅和郑雨山,沉默不语。

龙冬梅走到胡宝森旁边,轻声说:“老胡,今天感觉怎么样?”

胡宝森有气无力地说:“不行,还是那样。”

龙冬梅说:“你要有信心,配合我们治疗,这种病,和心情也有关系,心情好,治疗效果也会好的。现在才吃几天药,看不出效果是正常的,中草药比较慢,你要坚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好的。好吗?”

胡宝森说:“我这样,心情怎么能够好?”

龙冬梅说:“无论如何,要往好处想,天无绝人之路。”

胡宝森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

龙冬梅就招呼郑雨山过来,先给胡宝森用外敷的草药。他们都戴着橡胶手套,尽管如此,郑雨山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龙冬梅鼓励他说:“雨山,放心,没事的。”郑雨山点了点头,他发现龙冬梅身上有种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同时也在支撑着郑雨山。给胡宝森敷完药,龙冬梅就把陶罐里的汤药倒出一碗,递给他,说:“老胡,把药喝了吧。”

胡宝森睁开眼,没有伸手去接那碗汤药,只是用迷离的目光注视着龙冬梅。

龙冬梅像对待孩子一样对胡宝森说:“老胡,我知道,这药很苦,可是,不喝,也许你会更痛苦,喝了,也许就慢慢好起来了,你乖乖的喝吧,咹。”

胡宝森摇了摇头。

这时,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气愤的声音:“真不知好歹,我们想喝都喝不上,他还不喝,甚么东西!龙医生,他不喝,给我喝吧,我不怕苦,只要能治病,屎我也可以吞下去。”

听了这话,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抢过那碗汤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龙冬梅暗暗地笑了。

龙冬梅说:“药罐里还有一碗汤药,晚上你自己倒出来喝。我们走了,明天还会来的,要好好休息,这样抵抗能力会增强,对康复有好处。还是那句话,打起精神来,和病魔作斗争。”

胡宝森呐呐地说:“谢谢你,龙医生。”

他们离开大宅后,郑雨山说:“龙医生,我佩服你。”

龙冬梅笑笑:“佩服我什么?”

郑雨山说:“佩服你的地方多去了,比方说,你勇敢、冷静、善良、耐心……很多了,一下子说不完。”

龙冬梅说:“把我说得那么好,都被你捧上天了。”

郑雨山诚恳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说实在话,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这样做。我没有你这么无私。我想问个问题,你真的不怕这些麻风病人吗?”

龙冬梅说:“说不怕是假话,可是,怕又怎么样呢,谁让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呢。以前,我在部队的野战医院待过,那时打仗,伤病员很多,看到那些被炸弹炸断手脚,或者炸得体无完肤肠子都流出来的伤病员,惨不忍睹,常常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呕吐,饭也难于下咽。时间长了,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郑雨山说:“真不容易。”

龙冬梅说:“谁都不容易,活着就是受难。”

郑雨山叹了口气。

他重复着龙冬梅的话:“活着就是受难。”

6

张少冰让游武强暂时住在他家里。

游武强没有推脱,在唐镇,他没有投靠之人。那天晚上,张少冰买了瓶烧酒,吩咐老婆游水妹杀了只鸡,给游武强接风。游武强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说:“少冰,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嘛。”张少冰说:“是好是坏,你慢慢就晓得了。喝酒吧,别说那么多了。你一回唐镇,就说了太多的话了。”游武强喝了杯酒说:“还好了,不算多。”张少冰说:“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游武强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张少冰说:“你不说,我也不会强求你,你活着回来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两件事,一是话多,二是你的火爆脾气。现在不比从前了,管不了自己的嘴巴和脾气,要吃大亏了呀。”游武强说:“放心吧,没有甚么事的。”张少冰压低了声音说:“武强,你和我说实话,你那证明是不是伪造的?”游武强说:“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张少冰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要你说句实在话,我好安心。”游武强喝了杯酒说:“少冰,我发誓,如果是假的,我不得好死!”张少冰说:“真的就真的,发甚么誓呀。”游武强说:“少冰,你胆子还那么小。”张少冰说:“没有办法,天生的。对了,以后不要和郑马水红脸了,惹不起他呀。”游武强说:“他有甚么了不起的。”张少冰说:“不要这样说,郑马水到区里去,不一定会把你说成甚么牛鬼蛇神呢,你还是小心点,我现在还担心着呢。”游武强说:“少冰,别担心,就是有甚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连累你的。”张少冰叹了口气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应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再浪荡了。对了,你有甚么打算?”游武强说:“唉,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做甚么,能走到哪步就哪步了。”张少冰说:“实在不行,就和我一起卖棺材吧。”游武强说:“这样也好,可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张少冰说:“喝酒吧,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就这样定了。”喝了几杯酒后,游武强说:“水妹和孩子们呢?怎么不出来一块吃,你看,那么多菜,我们能吃完吗。”张少冰说:“武强,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苦,应该好好吃一顿。他们在厨房里,有吃的有吃的。”

游武强见他说话时目光闪躲,觉得不妙。他站起身,朝厨房间走过去。

厨房间的门关着。

游武强推开门,怔住了。

游水妹和两个孩子看见游武强,也怔住了,他们手中都端着一个碗。

游武强走近前,发现他们碗里盛着的是照得见人影的没有几粒米的稀粥。游武强从张少冰大儿子张开规的手中拿过那还剩下半碗稀粥的碗,说:“你们就是这个?”张开规望着母亲,不说话。游水妹笑了笑说:“武强,你快出去喝酒吧,我们吃过了,喝点稀粥清清油腻。”两个孩子的脸都呈菜色,游水妹的脸寡黄惨淡。

突然,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轻声说:“我要吃鸡肉。”

游武强明白了什么,一阵心酸。

他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走吧,跟我出去吃。”

张少冰站在厨房门口,说:“武强,不要管他们,他们以后有的是东西吃。”

游武强说:“他们不吃,我也不吃。”

张少冰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武强说:“怎么会这样?”

张少冰说:“年景不好哇,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了。还不让人离开唐镇,到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

因为麻风病的流行,唐镇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包括胡二嫂的小食店。只有几家店还开门,比如杂货店,人们离不开油盐酱醋;还有粮店,再怎么样,人们还要吃饭……张少冰的棺材店照样开着,因为死人频繁,需要棺材。三癞子的画店也开着,本地人死了,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张画像,可是,麻风病人的死状十分可怖,许多人家就不找三癞子画像了,直接放进棺材,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连葬礼都省了。

游武强在棺材店打杂的第一天,就没有用布条把脸蒙上。

他好像对令人谈虎色变的麻风病不以为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张少冰给他弄了布条,递给他说:“蒙上吧,凡事还是小心点好。”

游武强把布条扔还给他,说:“我不用。”

张少冰无奈。

这时,有个女人哭着走进棺材店里,外面还有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板车上还放着一箩筐的石灰。女人用布条蒙着脸,眼睛里流着泪。她对张少冰说:“张老板,给我买口棺材吧。”张少冰说:“现在解放了,不要叫我老板了,叫我名字好了。”女人说:“叫甚么都没有关系,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买口棺材,我男人死了,要去收尸。”张少冰说:“你节哀呀,棺材马上给你搬出去。”女人说:“多谢你了,少冰。”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过来帮个手,给她把棺材搬出去。”

游武强应了声:“好咧。”

这是口薄棺,他们俩人还是抬得动的。他们把棺材抬出了店门,放在板车上。和女人一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打开棺材板,把那箩筐石灰均匀地撒落在棺材里。女人望着张少冰,眼中的泪水涌出来,蒙面布已经湿透,她嗫嚅地说:“张老板,我现在拿不出钱,你看——”张少冰叹了口气,说:“先把棺材拉走吧,钱以后有了再说吧。”

女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恩人哪——”

然后,她带着那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朝大宅的方向走去。

游武强说:“少冰,我现在晓得了,为什么你守着棺材店,还喝稀粥。”

张少冰说:“没有办法,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难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不能光想着钱哪。”

游武强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他们就看到那两个男人拉着板车,从棺材店门口经过,往镇西头走去。板车上的棺材装着女人丈夫的尸体,散发出腐臭气味。女人哭哭啼啼的跟在板车后头,披头散发,悲痛欲绝。

张少冰说:“这样的日子甚么时候才能到头。”

游武强无语。

郑马水朝棺材店走过来。

张少冰见到他,点头哈腰,说:“郑委员,你来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我刚刚从区上回来。游武强在吗?”

张少冰看他和昨日判若两人,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说:“在,在,刚刚进去,我唤他出来。”

郑马水笑了笑。

张少冰喊道:“武强,快出来,快出来。”

游武强走出来,说:“甚什事?”

张少冰说:“郑委员找你。”

游武强看了看郑马水,脸上毫无表情。郑马水也用布条蒙着脸,从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和颜悦色。对唐镇人都蒙着脸,游武强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是没有嘴脸的人。他不知道是谁让人们蒙着脸过日子的,如果那人出现在他面前,非痛快淋漓地臭骂他一顿。游武强说,郑马水,你调查清楚了吗?郑马水说,调查清楚了,陈烂头是你杀的,没有错,还是你厉害,佩服,佩服。游武强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怎么调查清楚的?郑马水说,我到区里去,向区长汇报了你的情况,区长就打电话给了县委张书记,问了你的情况,张书记证实了这事,还要区长多关心你呢。

游武强说:“郑马水,你杀了猪牯,弄了个农协委员当。我杀了陈烂头,该给我个甚么官当呢。”

郑马水皱了皱眉头,说:“我这算甚么鸟官,只是个跑腿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游武强笑了,说:“郑马水,你别紧张,不会和你争官当的,我这号人当不了官,就是给我当,我也不当,懒散惯了,就是去要饭也比当官舒坦。”

郑马水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区长让我告诉你,有甚么困难,和我说,我千方百计给你解决。”

游武强朝他抱了抱拳,说:“感谢,感谢。对了,我还真有个困难,不知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郑马水想,这兵痞虽然说难对付,可是十分讲义气,要把他笼络住了,以后当自己的帮手,唐镇的事情就好做多了。于是,他拍了拍胸脯说:“武强,你有甚么事,就尽管说吧,能做到一定解决。”

游武强说:“你看我现在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能够给我找个住的地方。现在住在少冰家里,多有不便。”

郑马水说:“这是个问题,镇上地主豪绅的房子都分完了,那大宅子原来是区政府办公用的,现在住满了麻风病人,让你和麻风病人住一起显然不合适。容我考虑考虑,看谁家的房子多,能够调一间给你住。”

游武强说:“那就拜托了。”

郑马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你等我信吧!”

7

从夏天开始到入秋,天上就没有落下一滴雨水。田野上的水稻和地瓜都枯死了,看着干枯的禾苗和瓜秧,人们眼泪都流不出来,加上麻风病的威胁,唐镇人正在步入一个极度危难的时期。

这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坳露出头,龙冬梅就起了床。旁边房间的郑雨山还在睡觉,她怕吵醒他,就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清晨的空气还算比较好,少了些古怪的臭味。唐镇小街上十分安静,偶尔有个人匆匆走过,一会就没了踪影,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水塘,冒个泡后就无声无息。听郑雨山说过,原先的唐镇,早上十分热闹,卖菜的,杀猪的,早起挑水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可是现在,冷冷清清,落寞凄凉。龙冬梅无法想象以前的情景,同样也无法想象未来会怎么样。她十分担心,麻风病会在唐镇继续蔓延下去,那样,唐镇也许就真的成了一个死镇。

沿着小街往西走,细碎的鹅卵石砌成的路面还是有种特别的风情,但是,在这个时候考虑什么风情,有点不合时宜。龙冬梅想,要不是因为麻风病的肆虐,来到这样古朴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也是件惬意的事情。一天到晚,龙冬梅为那些麻风病人操碎了心,觉得身心都很疲惫,难得这样的早晨起来,吹吹清爽的风,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些许的缓解。走出镇子,龙冬梅来到了唐溪边上。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唐溪断了流,两岸的田地龟裂,庄稼枯死,一片肃杀。龙冬梅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龙冬梅在干枯的河道上慢慢走着。

河道上,有些原来比较深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里面还有些小鱼在游动,它们不知道面临着渴死被阳光晒干的命运,龙冬梅心里隐隐作痛。

在离一个水潭不远的地方,龙冬梅发现了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

晨风拂过,野菊花在颤动。

龙冬梅内心突然充满了感动。

她蹲下来,凝视着这脆弱的生命。

她看到花瓣的周边已经有干枯的迹象,心里针扎般疼痛。

龙冬梅站起来,来到水潭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来到野菊花跟前,浇在了它的根部,她希望野菊花不要过早地凋零,就像那些麻风病人,不要过早地被死神夺去生命。

靠近水潭的地方,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还没有完全干枯,如果来一场大雨,或许那些地方还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无论是龙冬梅,还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唐镇人,都渴望一场大雨,把旱魔赶走。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手上挎着竹篮的女子。

龙冬梅在唐镇待的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很多人,她都认识。

女子走近了,龙冬梅看出来了,她就是花痴王春发的老婆李秋兰。他们家的事情她都清楚,李秋兰还找过她,企图让她治好王春发的病,李秋兰认定,王春发一定有病。龙冬梅知道王春发的心理有病,这种病不好医治,需要专门的心理医生,可是,哪来的心理医生。

李秋兰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她朝龙冬梅笑了笑,说:“龙医生,你早呀。”

龙冬梅说:“你怎么也那么早起。”

李秋兰说:“没有办法,命苦。”

对于她的身世,龙冬梅有所了解。她说:“会好起来的。”

李秋兰说:“原来以为嫁人了,会有好日子过,最起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被人抓去批斗了,可是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龙冬梅知道她信任自己,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怎么劝慰她呢。

龙冬梅一时无语。

李秋兰说:“龙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龙冬梅说:“你说吧。”

李秋兰的目光变得迷离:“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龙冬梅说:“看什么样的死法。”

李秋兰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龙冬梅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秋兰,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你看看那朵小花,在如此干旱的日子,也要开放,这就是希望。我想,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的,你个人的困难,家庭的困难,唐镇的困难……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未来。”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

8

胡二嫂开始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小食店无法开张,而是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见底了,近来又很少有人找三癞子画像,没收入,怎么活。三癞子不像胡二嫂那么悲观,还是每天把店面打开,人模狗样地坐在画店里守株待兔。他是吃过大苦的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自己。胡二嫂并不后悔嫁给三癞子,不仅仅是因为三癞子救过她的命,在她落难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她还是抱怨,这样下去,都有可能会饿死。

胡二嫂担心饿死,同样也担心染上麻风病。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是大部分唐镇人的担心。

胡二嫂希望三癞子通过别的门道,弄些养家糊口的钱和粮食,她看清楚了,靠给死人画像越来越不可靠,还不如从前去给死人挖墓穴呢,而且,现在给死人画像的风险极大,如果麻风病人死了,让他去画像,说不准就染上麻风病了,据说,麻风病人死了,毒性更大,更具传染性。

这天,三癞子穿戴整齐,打开了店门。

胡二嫂走出来,阴沉着脸,说:“把门关起来。”

三癞子说:“你发癫了,关门做甚?”

胡二嫂说:“你去看看米缸,马上见底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成天坐在这里,有甚么用。”

三癞子说:“妇人之见。”

胡二嫂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三癞子说:“胡说八道,现在是甚么年代,怎么会饿死人,要相信政府。”

胡二嫂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把门关上,我不想让你画像了。”

三癞子说:“看来,你真的发癫了,我不画像干甚么?我现在除了画像,甚么都不会做了。”

胡二嫂说:“你要是给麻风病的死人画像,染上了那肮脏的病,我可怎么办?下半辈子,我就靠你活了,你要负责任的。”

三癞子拉下了脸,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鬼话了。”

胡二嫂说:“你关不关门?”

三癞子说:“不关。”

胡二嫂撒起泼来:“你不关,我关。”

说着,她就走出去,要关店门。三癞子急了,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他抱住胡二嫂,说:“求求你了,好老婆,说不定你一关店门,生意就来了,那多亏呀。”

胡二嫂说:“谁是你老婆,我是你妈。”

三癞子说:“好,好,你就是我妈,别关门了,好吗。”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嘀咕。

他们的目光同时朝店门外望去。一个形象怪异的麻风病人站在小街中间,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长满脓包的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三癞子松开了抱住老婆的手,胡二嫂惊叫一声,跑进屋里去了。三癞子不怕麻风病人,对他说:“你说甚么,能不能说大声点?”

麻风病人努力地大声说:“你,你能不能给我画个像?”

三癞子笑了:“你要画像?”

麻风病人点了点头。

三癞子说:“画像是要钱的,你有钱吗?”

麻风病人说嘟哝道:“有,有。”

三癞子说:“有多少钱?”

麻风病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钞,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嘟哝道:“够,够吗?”

三癞子退后了两步,说:“你把钱放在地上。”

麻风病人艰难地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钱放在了地上。

三癞子的目光落在了钱上,就想屎壳郎落在了臭狗屎上,粘住了。

麻风病人说:“够,够吗?”

三癞子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钱上拔出来,说:“够,够,我马上给你画。”

麻风病人说:“那,那就好,要,要把我,画得好看点,好看点……”

三癞子说:“好吧,好吧,你站远点,站远点。”

麻风病人就往后挪。

三癞子挥挥手:“再远点,再远点。”

麻风病人又往后挪了挪,嘴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站远了,你,看得清吗,不,不要把我,画,画成,影,影子了……”

三癞子心里说:“能给你画就不错了。”

三癞子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拿起画笔画将起来。麻风病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偶尔有路过的人,躲避着他,匆匆而去。胡二嫂坐在阁楼里的床沿上,瑟瑟发抖。她不敢站在窗前,往下看,麻风病人使她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见鬼了,说麻风病就来了个麻风病人,胡二嫂心里骂自己:“你真是长着张吃屎的嘴。”她还懊恼地扇自己的耳光:“让你以后再乱讲,再乱讲。”

好不容易,给麻风病人画完了画像。

三癞子走出去,离麻风病人几步远,给他看画像,说:“你满意吗?”

麻风病人说:“我,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

三癞子说:“放心吧,给你画得很好,基本上画出了你得病前的模样。”

麻风病人说:“真,真的?”

三癞子听出了他内心的激动,说:“我三癞子是甚么人,能骗你吗,放心把画拿走吧。”

麻风病人说:“那,那,你说,说我是谁?”

三癞子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回答他。

麻风病人说:“你,你说呀,我,我是谁?”

三癞子根本就没有看出来他是谁,有点紧张了。

麻风病人明白了甚么,说:“唉,我是,是不成人样了,可,可是你三,三癞子不能,不能骗我,骗我说画出了,我,我从前的模,模样……”

说完,麻风病人转身摸索着走了。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幅画像,呆立在原地,望着麻风病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三癞子想,这个麻风病人一定是唐镇人,而且是个熟悉的人,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他的声音和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麻风病人不要蒙遮面布,也让人见面不识,唐镇所有人都面目模糊,这让人无可适从。

过了会,三癞子才发现麻风病人没有拿走画像,赶紧追上去,说:“你的画像——”

麻风病人回过头,说:“你给我儿子吧,我要给他,他会觉得脏。”

三癞子说:“你儿子?”

麻风病人说:“我是原来洪福酒楼的朱福宝。”

三癞子说:“原来是朱老板呀,怎么就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

三癞子朝楼上喊叫道:“老婆子,下来!”胡二嫂吃了狗屎般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尽管知道朱福宝走了,她还是不想下楼,也许朱福宝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还在楼下弥漫。三癞子想上楼去,又怕朱福宝放在地上的钱被人拿走。他继续喊道:“老婆子,快下来,你再不下来,钱就没有了。”听到钱,胡二嫂马上想到了将要见底的米缸,干什么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呀,饿死事大。她压抑住内心的恶心,蒙上遮面布,磨磨蹭蹭地走下楼。三癞子见她下楼,赶紧说:“快去烧盆滚水过来。”胡二嫂说:“烧滚水做甚么?”三癞子指了指地上的钱,说:“你看到没有,那钱上面还粘着朱福宝烂手上的脓血,不消毒,你敢用手去拿吗?”胡二嫂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不要这钱了?我怕——”三癞子来火了:“怕你老姆,还不赶快去烧水。”

胡二嫂在心里做了会思想斗争,还是到后屋的厨房里去烧水了。

她把一盆滚烫的水端出店门时,三癞子还守着那叠纸钞。

三癞子说:“把盆放下,去把火钳和勺子拿出来。”

胡二嫂进去拿东西。

三癞子见她再次走出来,说:“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水凉了怎么给钞票消毒。”胡二嫂没有说话,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惊恐,尽管她很喜欢钱。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三癞子有点生气:“去去去,没钱时老唠叨赚钱,有钱了又怕这怕那,回你的楼上去吧,不要烦我。”胡二嫂巴不得他说此话,扭头就往里走,上楼梯时,她说:“三癞子,你要把钱弄干净点哟。”三癞子没有理会她。

三癞子右手拿着火钳,左手拿着勺子,蹲在街边。

他用火钳夹起一张钞票,舀了一勺子滚烫的水,慢地浇在钞票上面,反复浇了几遍后,就把钞票放在磨得光亮的石板台阶上,阳光照在钞票上面,闪着迷幻的亮光。三癞子清洗完,得意地看着一张张铺在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喜形于色。等钞票晒干,他立马就去粮店里买米。他想,这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死人家属不来找他去画像,麻风病人自己也会找上门来,虽说有点恶心,却是好兆头哇。他觉得自己早就时来运转了,不是当初那个挖坟坑的邋遢鬼了。

就在这时,郑马水走过来,站在三癞子面前。

三癞子谄媚地说:“郑委员,你好。”

郑马水瞄了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嗡声嗡气地说:“干他老姆,你钱多得发霉了呀,还拿出来晒。”

三癞子笑着说:“不多不多,就这些了。”

郑马水眼珠子转了转,说:“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现在很多人家都断粮了,你不怕人家打你的土豪。”

三癞子悚然心惊,连忙说:“多谢郑委员提醒,晒干后,我马上就收起来。”

郑马水说:“你家胡二嫂呢?”

三癞子说:“她在楼上困觉。”

郑马水说:“哦,你们家的小吃店不开了,那房子空着吧。”

三癞子说:“空着,空着。”

郑马水说:“你画像那么赚钱,以后小食店也不会再开了吧。”

三癞子连声说:“不开了,不开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三癞子转念一想,郑马水问小食店还开不开,有什么意图?他试探着说:“郑委员,你的意思是?”

郑马水口气生硬起来:“你们家就两个人,就有两处房子,有人还没有地方住,你说这公平吗?”

三癞子说:“谁没有房子住?”

郑马水说:“没房住的人多去了,如果外面再有麻风病人送进来,就更多人没有地方住了。”

三癞子说:“小食店可是胡二嫂的房子。”

郑马水说:“你讲得没错,是她的房子,那可是你们登记结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那房子是你们一家人的,不能算两家了。那有一家人有两处房子的,成地主老财了。”

三癞子说:“我们可不是地主老财,我们也不要做地主老财。”

郑马水说:“算你还明白事理,你以为地主老财是那么好当的,搞不好要杀头的。”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两腿发软,说:“那,那你看怎么办?”

郑马水说:“还能怎么办,匀一处房子出来交公,然后再分给没有房子住的人。我再和你说了,这就算是政府正式通知你了,腾一处房子出来,越快越好,腾好了告诉我。留画店还是留小食店,随便你,你和胡二嫂商量清楚,到时不要反悔。听清楚了吗?”

三癞子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郑马水扬长而去。

一只癞皮狗跑过来,用鼻子去闻钞票的味道,三癞子举起火钳,愤怒地嚎叫:“滚开,滚开——”

癞皮狗无聊地慢吞吞地走了。

郑马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三癞子投来凌厉的目光。三癞子陪着笑脸说:“郑委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我是说狗的。”

郑马水咬咬牙,说:“谅你也不敢!”

三癞子心里骂道:“狗都不如的东西。”

钞票晒干后,他拿着钱到粮店里去买米,粮店的工作人员说:“没有米了,过两天看看有没有进来。”三癞子心里异常失望,说:“米都没有了,你店门还开着干甚么?”工作人员说:“粮店是公家的,你以为是私人的店呀,我们有上班制度的,没有米了,店也照样要开,否则上面来检查,发现了要开除的。”三癞子说:“规矩还真多。”工作人员斜了他一眼,说:“和你讲不清楚,回吧,等有米了再来。”

三癞子心里十分不爽。

怎么会没有米了呢,难道是那个工作人员故意不把米卖给自己?

本来,他想把米买回去后,博得胡二嫂的开心,然后再和她谈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要胡二嫂让出一处房屋来,她肯定不会答应的,会和他闹翻天。另外,也可以把那麻风病人拿过的钱花掉,免得拿回家,让胡二嫂恶心。米也没有买到,钱也没有花出去,还要交出一处房屋,这真是屋漏偏缝连夜雨呀。

他回去该如何向胡二嫂开口。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等着胡二嫂拿着锅铲砸自己的脑袋了。

9

就在三癞子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的这个晚上,三癞子的命运又遭遇了一次根本的改变。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粉尘,每一粒风尘仿佛都带着麻风病毒。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被呜咽的秋风搅动的风尘还是无孔不入,它们肆无忌惮地通过房屋的各种缝隙,侵入那些贫苦家庭。

这些日子以来,很多人家都是每天吃一顿饭,三癞子家也一样。晚上,三癞子和胡二嫂的晚饭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只放了一点点米,只看得见地瓜干,看不到米粒。地瓜干稀粥就着酸腌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胡二嫂强忍着把地瓜稀粥咽落肚,不久就烧心反胃,想要呕吐。见她要吐,三癞子就焦虑地说:“老婆子,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吐,吐掉了就白吃了,浪费粮食呀。”胡二嫂说:“不能吐,不能吐,吐掉了这个长夜怎么熬过去。”三癞子说:“对,对,千万不能吐。”

胡二嫂实在难以忍受。

三癞子掐住了她的人中,说:“忍住,忍住。”

胡二嫂说:“好些了,好些了,别掐了,皮都掐破了。”

三癞子松了手,胡二嫂的人中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痕。三癞子说:“躺下吧,躺下会更好受些。”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把手放在她胃部,轻轻揉搓。胡二嫂说:“别揉了,这样更加难受。”三癞子守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二嫂说:“你有心事?”三癞子叹了口气说:“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胡二嫂说:“那你就说呗,叹甚么气呀。”

三癞子说:“我说不出口。”

胡二嫂说:“你有甚么说不出口的,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三癞子说:“我说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胡二嫂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说:“不许生气。”

胡二嫂说:“那不一定,看你说甚么事情了。”

三癞子说:“那我还是不说了。”

胡二嫂又要吐的样子,三癞子又掐住了她的人中,这次掐得更狠了。胡二嫂痛得忘记了呕吐,叫道:“三癞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要掐死我呀。”三癞子松了手,说:“不用力点,没用。”胡二嫂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下眼睛说:“你去死吧。”三癞子笑笑:“我死了,谁照顾你。”胡二嫂说:“大不了一起死。”三癞子说:“死很容易,活着难哪!”胡二嫂说:“好啦,别死呀活呀的了,快说吧,你要和我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叹了口气,就把郑马水的话告诉了她。胡二嫂一听就火了,大骂郑马水不是东西。骂完后,抽泣起来。三癞子不知所措。胡二嫂抽泣着说:“小食店那房子是我前夫的啊,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就把房子和店面留给了我。叶落归根,他们终归有天要回来的,要是房子被收走了,他们回来后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癞子说:“莫哭,莫哭,我晓得你心里还记挂他们,可是眼下的事情更急呀,要是不交出一套房子,把郑马水惹恼了,给我们戴上土豪劣绅的帽子,那就麻烦了。”胡二嫂说:“他正会这么干吗?”三癞子说:“我可不吓唬你,你想想,猪牯以前也对他不错,到头来,他还不是把人家一刀捅了,何况是我们,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下起手来不更狠。”胡二嫂浑身打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怎么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三癞子说:“只要我们交出去一处房子,就没有问题了,你考虑一下,交哪个房屋出去?”

胡二嫂不说话了。

三癞子吹灭了灯躺在她身边,也不吭气。

空气中充满了粉尘的味道,还有种隐隐约约的臭味。屋外风紧,吹得窗棂嘭嘭作响。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瘪的乳房,胡二嫂把他的手拿开,侧过了身。三癞子从背后抱住她,胡二嫂说:“你让我清静点,好不好。”三癞子没有说什么,放开了手,平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三癞子无法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胡二嫂竟然打起呼噜来了。三癞子心里说,女人就是没心没肺,那么容易就睡着了。三癞子听着胡二嫂的呼噜声,觉得身上发冷,有种孤独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窗外的风声中,夹带着细微的脚步声。

耳朵从来都很灵敏的三癞子,听出了那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阁楼的窗户底下停止了。

狗在呜咽,是那条癞皮狗在呜咽?狗在夜晚呜咽,证明它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癞子从小就混迹在黑夜的神鬼之中,一个人睡在土地庙里,也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独自走向鬼气森森的五公岭。可是今夜,他感觉到了恐惧,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从木格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这和一般死人的腐臭味不太一样,它可能具有传染性。三癞子的心一阵一阵狂乱地跳动,双手使劲按在心口也压不住。

他听到有人在窗外攀爬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推开窗,看个究竟。

但是,他不敢起来。

深重的恐惧压迫着他的身心,的确,三癞子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他曾经是唐镇的活神仙,什么也不怕,现在时过境迁,他也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而且还是个穿长衫的画匠,似乎高人一等。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和地位后,恐惧感就随即产生,因为害怕失去。

窗户门好像被一只手推开。

三癞子听到了叽咕叽咕的声音,这种声音三癞子仿佛在哪里听过,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这种声音中,三癞子可以判断出,这个喉咙是有毛病的喉咙,最起码是喉咙红肿,声音受到了限制,甚至有更加严重的毛病。三癞子想起来了,白天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时,他的喉咙里就多次发出这样的声音。三癞子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朱福宝晚上偷偷的溜出来,他畸形的手脚也很难从外面爬上阁楼里来。

如果不是朱福宝,那么会是谁?

窗门果然被打开了,里面的插销竟然自动脱落,掉在杉木楼板上,当啷一声。

插销掉在楼板上的声音没有吵醒死睡的胡二嫂,她的呼噜声还在继续,对将要发生的如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三癞子企图弄醒她,这样两个人都醒着,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来不及把胡二嫂弄醒,一个黑影就来到了床前。

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把蚊帐口吹开了,蚊帐布在三癞子头脸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让三癞子眨巴着眼睛。月光也从窗外漏进来,他可以看到床前站着的人的轮廓。三癞子颤声说:“你,你是谁?”

站在床边的黑影说:“我是朱福宝。”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像是得麻风病前一样。

而且,从喉咙里发出的叽咕叽咕声也消失了。

三癞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病好了?那么快就好了,就那么一天的时间?三癞子说:“你不是朱福宝,不是。”朱福宝阴测测地笑了,说:“我怎么不是朱福宝,难道你是朱福宝?你忘了,你给我画像,忘了让我把钱放在地上?”三癞子说:“那,那你要怎么样?”朱福宝说:“你看不起我,别人看不起我,没有关系,你是甚么东西,也敢狗眼看人?你还嫌我的钱脏,甚至骗我,说把我画得和得病前一样好,你连我的左眼上角的那颗小痣都没有画进去,那是我吗?我得了麻风病那么可怜了,你还要骗我,侮辱我,你还有点人味吗?”

三癞子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冰凉。

朱福宝又说:“你不是说我不是朱福宝吗,来,我让你摸摸我左眼上角的痣。”

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蚊帐,抓住了三癞子的右手,低下头,让三癞子摸痣。朱福宝畸形了的手还那么有力,三癞子无法挣脱。他摸到的是粘粘的东西,那是朱福宝脸上的脓血吧,三癞子大叫起来:“不要——”

朱福宝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接着,他把三癞子的手腕掰了一下,三癞子疼痛极了。

朱福宝说:“三癞子,你不是神气吗,会画像吗,是唐镇的画师吗。告诉你,你不是宋柯,甚么也不是。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画不出东西来了,你还是回去挖你的墓穴吧,你只能干那下贱人干的活。”

三癞子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朱福宝松开了手,走到窗户边上,跳了下去。

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月光也被关在了外面,阁楼里留下的只是浓郁的腐烂味儿。

三癞子嗷嗷大哭,像个受惊的孩子。

胡二嫂的呼噜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丈夫的哭声,连忙说:“三癞子,你怎么哭了?”三癞子颤抖着,说:“我怕,我怕——”胡二嫂有点吃惊:“好好的,你怕甚么?”三癞子说:“朱福宝,他,他来过,还掰断了我的手腕。”胡二嫂惊叫了声:“啊——”她赶紧下床,点亮了油灯。她在阁楼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朱福宝来过的如何痕迹,而且,她检查了三癞子的手腕,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说:“三癞子,你一定是做梦了。”三癞子还在嗷嗷大哭。胡二嫂说:“唉,你怎么长不大,总是这么孩子气。”她吹灭了灯,上了床,把三癞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好孩子,别哭,别哭,妈姆抱你,乖乖——”

……

第二天,三癞子听说朱福宝死了。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吃的很差,因为粮食紧张,也每天吃一顿饭,负责他们伙食的郑马水,让人在米里掺了糟糠给他们熬稀粥吃。朱福宝让三癞子画完像,就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对里面的儿子说,他想吃鸡。儿子在里面门也不开,也不搭理他。他默默地走回到了大宅。晚上,麻风病人开饭了,他没有去打饭,而是跑到后院专门给麻风病人建的厕所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有个麻风病人吃完饭去屙屎,发现他已经倒在厕所的地上奄奄一息,没多长时间,就流血过多而死。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鸡肉,却没有如愿,想当初他开洪福酒楼时,许多山珍海味吃得都不想吃,这就是他的宿命。

三癞子惊恐的是,夜里朱福宝进入小阁楼时,他其实已经死去多时了。三癞子坚信,他不是做梦,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更让三癞子惊惶的是,正如朱福宝所说,他再也画不了像了,从那以后,只要他拿起画笔,手腕就会疼痛异常,不停地颤抖,而且怎么也找不到画画的感觉了。而做其他事情,那手腕却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10

龙冬梅异常的忧伤,因为她和郑雨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还是徒劳无功。饥荒已经袭来,有些老人撑不住,饿死了,唐镇即将变成一个死镇。

她和郑雨山最后一次去给胡宝森送药,发现胡宝森已经奄奄一息。和胡宝森住一个房间里的那些麻风病人,饿得东倒西歪,连看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苍蝇在他们面前飞舞,就是苍蝇扑满了他们的脸面,也懒得去赶。整个大宅里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麻风病人们躺在席子上,等待死亡。

胡宝森艰难地睁开眼,凝望着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龙冬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端着盛满汤药的碗,说:“老胡,你喝了吧。”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碗拍落在地,艰难地说:“你,你们走吧,再,再不要来了,你们救不了我,让我安安心心死掉吧。看到你们,我心里更难受,死也不得安生。你们快走吧。”

龙冬梅的眼泪流淌出来,哭出了声。

郑雨山也哭了。

胡宝森说:“你,你们是好人,好人哪,我死了也会记住你们的——”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是他最后的泪水。

一个麻风病人见胡宝森死了,坐起来,说:“龙医生,老胡是饿死的,你是公家的人,你能不能向政府反映反映,让我们有东西吃,比治病更重要,否则治好了也得饿死。”

龙冬梅这才知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龙冬梅和郑雨山走出大宅。

阳光如此灿烂,唐镇如此悲凉。

龙冬梅擦干了眼中的泪水,说:“雨山,你先回家休息,我去找郑马水。”

郑雨山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说:“我看你很累。”

郑雨山说:“没有关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龙冬梅说:“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雨山没有说出不放心的理由,只是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说:“好吧,一起去。”

路过棺材店门口,龙冬梅看到了游武强。游武强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低着头,用根干稻草逗一只蚂蚁。龙冬梅停住了脚步,看着这个古怪的人。他逗蚂蚁的样子,像个小孩,完全不是那个杀气腾腾的传奇人物。郑雨山说,走吧,冬梅。龙冬梅迈动了脚步,边走还边回头张望。游武强仿佛没有发现他们,他们走过去后,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们一眼。郑雨山说:“游武强这个人惹不起。”龙冬梅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说:“我没惹他。”郑雨山说:“嗯,嗯,最好不要惹他。”

他们来到郑马水的家门口。

龙冬梅伸出手,敲门。

郑雨山说:“他不会不在家吧。”

龙冬梅说:“人命关天,到哪里也要把他找出来。”

郑雨山也上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大一会,里面传来郑马水的声音:“谁呀——”

龙冬梅说:“是我,龙冬梅。”

“哦,龙医生啊,等等,我马上来。”郑马水打开门,“进来坐吧,进来坐吧。”

门开后,龙冬梅闻到了米饭的香味,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不进去了,只是来和你说一件事。”

郑马水其实也不想让他们进屋,堵在门上,说:“甚么事,龙医生说吧。”

龙冬梅说:“你是怎么搞的,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三天没有吃饭了,有的病人已经饿死了。政府不是每月都有粮食配给他们的吗,怎么会断炊呢?”

郑马水面露难色,说:“龙医生,你有所不知,政府是有粮食配下来。你看现在唐镇的情况,正常人都有饿死的了,要不要先顾及正常人的生命?那些麻风病人缓缓吧,这两天看看有没有粮食拨下来,再考虑他们。”

龙冬梅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些粮食是专门拨给麻风病人食用的,你们不能另作他用。”

郑马水拉下了脸,说:“龙医生,就那么一点粮食,够谁吃的。我晓得,你关心麻风病人,你找我没有用,你去找区里找区长吧。”说完,就把门用力关上了。龙冬梅气得浑身颤抖。郑雨山说:“冬梅,我们回去吧。”龙冬梅没有理会郑雨山,而是大声对着郑马水家的大门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区里,如实把情况向上面汇报!”郑马水在里面说:“去吧,去吧,别在我家门口叫了,像只死鬼鸟。”

龙冬梅气呼呼地走了。

她没有回郑雨山的家,而是朝镇东头匆匆走去。

郑雨山一直跟在她身后。

快走出唐镇时,她回过头,说:“雨山,你回去吧,你身体虚弱,走不了远路,我去李屋村,办完事情就回来。”郑雨山坚持要和他一起去,龙冬梅拉下脸,冷冷地说:“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再不理你了。”

郑雨山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

郑雨山落寞地回家。

他看到三癞子和胡二嫂从画店里往外面搬东西,就问:“你们这是干甚么?”

三癞子说:“我们住回胡二嫂家去,这个地方腾出来,给游武强住。”

郑雨山:“哦——”

胡二嫂有气无力面黄肌瘦的样子,看来是饿得不行了。郑雨山想,三癞子他们能坚持多久,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郑雨山回到家里,心里空落落的。家里还是充满了苦涩的草药的味道。阳光从天井落下来,那棵盆栽的滴水观音早已干枯,郑雨山的心在哀鸣。他颓然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环视着凄清的家。自从父亲过世,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家,龙冬梅住进来后,他才感觉到了生气,女人的气息使这个房子有了些活力。几个月来,他和龙冬梅一起吃饭,一起熬药,一起去大宅给胡宝森治病,他已经熟悉了她的品性,习惯了听她说话,心里早就接纳了这个女人。可是,他不敢和她表白,因为,他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屋里只剩下他一人,郑雨山莫名的黯然神伤,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龙冬梅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龙冬梅再也不回来了,他会怎么样?

远处传来哭丧的声音,郑雨山浑身抽搐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不希望这种感觉变成现实。

郑雨山呆呆地坐在厅堂里,默默地等待龙冬梅的回归。

太阳沉入了西山,龙冬梅没有回来。

黑暗覆盖了唐镇,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深夜了,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郑雨山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点燃了火把,走出了家门。他喊了几个人,想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区里寻找龙冬梅,可是,那些人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和他去走那二三十里的山路。其实他自己也饿得形销骨立。他想,就是死在路上,也要去把龙冬梅找回来,这个晚上见不到他,他会死掉的。

他举着火把在小街上,往镇东头走去时,一个人跟在了他身后。

郑雨山回过头,发现跟着自己的是游武强。

他说:“你这是?”

游武强沙哑的声音:“你是去找龙医生?”

郑雨山说:“嗯。”

游武强说:“我和你去。”

郑雨山看他手中拿着一根扁担,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游武强笑了笑说:“郑雨山,还是我和你去吧,路上碰到甚么,还可以帮你抵挡一阵。”说着,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扁担。郑雨山说:“我不怕,甚么也不怕,还是我自己去吧。”游武强说:“放心吧,我不会抢走你的心上人的。”此话说中了郑雨山的要害,郑雨山慌乱地说:“我们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事情。”游武强说:“走吧,别说了。”

这个秋夜,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天上乌云密布。

游武强说:“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郑雨山说:“是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再这样下去,人都会像庄稼那样枯死了。”

进入山里后,郑雨山边走边喊:“冬梅,冬梅——”

游武强说:“你喊有甚么用,注意看看路两边就可以了,如果她在回来的路上饿昏,也听不到喊声的。不过,她晚上会不会住在区里呢?”

郑雨山说:“她应该回来住的。”

游武强不说话了。

不一会,郑雨山又喊了起来:“冬梅,冬梅——”

浓重的黑暗一次次地把郑雨山焦虑而深情的喊声吞噬,郑雨山的喊声一次次地把黑暗的铁幕撕开,这是斗争,可是人的声音是多么的渺小,根本就无法和自然抗衡。郑雨山喊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就是这样,他还是继续一路喊叫,生怕错失了寻找到龙冬梅的机会。

游武强被郑雨山的喊叫感染了。

他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龙医生,龙医生——”

他的声音沙哑却富有穿透力,在山林里传播,远处的山谷还有回音。

他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凄凉而有情有意。

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坳时,一道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了黑沉的天空,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来。郑雨山和游武强停住了脚步。游武强抬头望了望天,惊喜地说:“天要落雨了,天要落雨了。”郑雨山也兴奋地说:“真要落雨就好了。”他们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他们在路边的枯草丛中发现了龙冬梅的尸体。

龙冬梅的衣服被撕碎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尸体周围,衣服的碎片上全是血。她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身体上是体无完肤,肚子被掏了个窟窿,里面的内脏都不见了,惨不忍睹……见此情景,郑雨山怔在那里,浑身颤抖,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游武强见的死人多了,没有像他那样惊惶,长叹了声,说:“龙医生是碰到了饿急了的豺狗,是豺狗掏空了她的肚子。”

游武强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龙冬梅的尸身上。

郑雨山突然嚎叫了一声,弯下腰,一把抓起盖在龙冬梅尸身上的衣服,扔还给游武强,声嘶力竭地说:“她不要你的衣服,不要——”游武强十分理解他,知道他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也感觉到了,郑雨山对龙冬梅用情深重。游武强替龙冬梅哀伤,也替郑雨山难过。

郑雨山扔掉手中的火把,枯草被点着了,呼呼燃烧起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盖在了龙冬梅残破的尸体上,然后抱着她的尸体,哭嚎起来。

又一个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黑暗的天空,闪电过后,雷声隆隆。

不一会,天上落下了密集的雨点。

雨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

大雨把火浇灭了。

雨水冲刷着枯草丛中的血迹,也冲刷着郑雨山脸上横流的泪水,却无法冲刷掉无边无际的哀伤。

11

这个清晨,对于唐镇人来说,是喜悦的。尽管他们还是饥肠辘辘,还是兴高采烈的走出家门,享受着盼望了几个月的珍贵雨水。唐镇的小街,一片欢腾,据说,解放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欢腾。有人甚至拿出了锣鼓,使劲地敲打。这么多蒙面人在雨中狂欢的情景,真是十分罕见。

郑雨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浑身湿漉漉的。他背着龙冬梅的尸身,默默地走进了唐镇。满脸肃杀的游武强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那根防身用的扁担。在回来的路上,游武强要替郑雨山背龙冬梅的尸体,郑雨山没有让他背,并且对他说:“这是我和冬梅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一路上,郑雨山摔了几跤,跌破了膝盖皮……饥寒交迫,也没有放下龙冬梅的尸体,咬着牙把她背回了唐镇。游武强被他感动了,心里说,郑雨山,别看你像个文弱书生,可你是一条汉子。

疯狂的人们起初并没有理会郑雨山他们。

他们在小街上穿过疯狂的人群,默默地来到了棺材店。

其实,有很多日子,棺材店没有卖出棺材了,那些死人的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买棺材,只能用个破席子,把尸体裹了,抬上山,挖个坑,埋了。游武强打开棺材店的门,一股木头和油漆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郑雨山说:“挑副最好的上过漆的棺木。”

游武强说:“我心里有数。”

郑雨山说:“那我在家里等你的棺木。”

游武强说:“好的,放心吧,一会我就和人抬过来。”

郑雨山把龙冬梅的尸体背回了家。他写下了一块门板,放在厅堂的地上,然后把龙冬梅的尸体平放在上面。此时,郑雨山没有了眼泪,也不嚎叫,只是默默地擦干净龙冬梅残破的尸体,用一种香料填满被掏空的肚子,然后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他刚刚给龙冬梅换完衣服,游武强就和几个青壮汉子抬着一副沉重的上好棺材,来到了他家。

郑雨山把游武强叫过来,说:“武强,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游武强说:“有甚么事情,你就尽管吩咐吧。”

郑雨山说:“你能不能去给我把三癞子请来,让他给冬梅画张像,留个念想。”

游武强说:“没有问题,等着。”

游武强来到小街上,狂热的人都散了,再狂热也顶不住肚子饿呀。雨还在下,透出秋日的寒气。游武强来到小食店门口,拍了拍门,大声说:“三癞子,开门!”三癞子把门开了条缝,说:“游武强,我都把画店让给你了,你还来做甚么,是不是想把这个房子也谋去。”游武强说:“谁要你这个破房子,赶快给老子滚出来,否则老子把你这个房子拆了。”三癞子说:“那你说到底甚么事?”游武强说:“带上你画像的家伙,跟我走,别啰嗦。”

一提到画像,三癞子就牙关打颤,说:“武强,你饶了我吧,我已经不会画像了。”

游武强说:“你骗鬼哪,你是不是担心画了像不给钱?我告诉你,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快跟我走。”

三癞子哭丧着脸说:“我真的画不了了,不骗你的。”

游武强一脚踢开了门,把他提了出来,说:“你要是不跟老子走,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这时,胡二嫂举着砍柴刀要出来帮丈夫,游武强瞪了她一眼说:“你敢过来,先拧断你的脖子。”胡二嫂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砍柴刀落在了地上,求饶道:“武强,你放了他吧,我们可没有得罪你。”游武强说:“我只是来请他去画像,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要杀了他。”三癞子说:“我真的画不了像了呀。”游武强说:“别啰嗦,去画了再说。”

三癞子说:“你看,我画像的东西都留在画店楼上的床底下了,我怎么画呀。”

游武强说:“走,我带你去拿。”

三癞子在画店阁楼的床下掏出了一个很旧的皮箱,从皮箱里拿出了画笔和纸墨,就和游武强去了郑雨山家。到了郑雨山家,三癞子才知道龙冬梅死了。三癞子也有些感伤,说:“龙医生好人哪,好人哪。”郑雨山说:“求你了,给冬梅画好点。”三癞子说:“雨山,实在对不住,我真的不会画了哪。”游武强踢了他一脚,说:“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油不得你了。”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铺开纸,拿起画笔。

他刚刚拿起画笔,全身筛糠般颤抖,像中了邪魔。

他喊叫道:“痛,痛,痛死我啦——”

接着,他拿画笔的右手手腕马上就红肿起来,画笔在他的激烈颤抖中掉落在地。怪异的是,画笔掉在地上后,三癞子就停止了颤抖,红肿的手腕也渐渐消退,然后正常。三癞子惊出了一头冷汗。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三癞子哀声说:“龙医生,实在对不住了,本该给你好好画张像的,可是我真的不能画了呀。”说完,他就往外跑。郑雨山叫住了他:“三癞子,请留步。”

三癞子停住脚步,转回身,说:“雨山,你还有甚么吩咐?”

郑雨山说:“既然你画不了画像了,也就罢了,像不画了。可是,我还有件事情求你。”

三癞子说:“雨山,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够做到的,绝不含糊。”

郑雨山说:“唐镇人都知道,你是最好的挖坑人,我想请你给冬梅挖个墓穴。”

三癞子面露难色:“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挖坑了。”

游武强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连挖坑都不会了,那你也活不久了。”

三癞子说:“唉,那好吧,我答应去给龙医生挖坑,,我回去换身衣服吧,你看我穿着长衫,怎么挖呀。”

郑雨山说:“好吧,你换好衣服就回来,吃完饭我们就上山。”

三癞子眼睛一亮:“有饭吃?”

郑雨山点了点头。

三癞子满脸笑容,说:“好,好,我马上就回来。”

郑雨山是个有头脑的人,初夏时,唐镇开始干旱,他就料到了秋后会有饥荒,所以就留了一手,多留了几斗米藏起来,以防万一。现在,果然闹了饥荒,就是现在下雨了,因为今年田地没有收成,饥荒还会继续下去。郑雨山藏有粮食的事情,连龙冬梅都不知道,他是准备等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把那些粮食拿出来的。没有料到,他心爱的人就这么离开了苦难的人世,他也没有甚么好保留的了。

郑雨山想好了,好好的让帮忙埋葬龙冬梅的乡亲吃顿白米饭,埋好她后,他把粮食拿出来,熬几大锅稠稠的白米粥,送到大宅去,也让那些可怜的麻风病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就是饿死病死,也没有白来人间走一遭。因为,龙冬梅是为了他们的饥饿才去区上的,如果她不去,就不会死。

三癞子出门后,郑雨山就把米拿了出来,对游武强说:“武强,生火做饭。”游武强答应了一声,就去厨房生火了。那几个帮忙的青壮年兴奋极了,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吞咽着口水。三癞子很快就回来了,穿了一身破烂的衣服,还把老婆胡二嫂也带来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胡二嫂是为了那碗饭才来的,好在知道的人不多,如果消息传出去,全镇人都会涌进郑雨山的家。脸黄肌瘦的胡二嫂进屋后就直奔厨房,对郑雨山说:“雨山,我来帮你做饭吧,你出去歇着。”郑雨山说:“不要紧,我可以的。”胡二嫂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我来,我来,这是妇人家做的事情。”郑雨山出去后,坐在灶膛口烧火的游武强冷冷地说:“真不要脸。”胡二嫂说:“要脸有甚么用,饿死事大。”

游武强无语,站起身出去了。

胡二嫂在厨房里面做饭,郑雨山他们在厅堂里把龙冬梅装进棺材。龙冬梅安放在棺材里,郑雨山把她穿过的遗物都放进了棺材里,只留下了她用的药箱。游武强说:“是不是应该把她的遗物留给她的亲人。”郑雨山说:“她告诉过我,亲人都在战争时期死光了,现在,我就是她的亲人。”

郑雨山默默地看着棺材里的龙冬梅。

过了会,他喃喃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冬梅,你安心去吧。我以后来了,会去找你的,也许不用太长时间,我们就会相见。”说完,他就吩咐游武强他们盖上棺材板。棺材板盖上的一刹那间,郑雨山才真正觉得,他和龙冬梅已经生死两隔,永不再见。他没有流泪,只是哀伤,哀伤到无能为力。

12

雨一直下了七天,降雨量还很足,唐溪又有了水流,田野上有了些许湿漉漉的生气。饥荒还在继续,麻风病还在流行。政府还是拨了些救济粮到唐镇,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饿死病死的人,还是不断抬出唐镇,唐镇四周的山上,新添了许多黄土裸露的坟包,死鬼鸟在苍凉的山野凄惨鸣叫。

李秋兰无疑是唐镇最悲哀的女人。

每天天一亮,她就会来到五公岭挖野菜。唐镇四处山野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只有五公岭还有,因为这是唐镇人心生恐惧的地方,很久以来,这里都是乱葬岗,也是杀人场,就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这里也阴气逼人,仿佛有许多凄厉的孤魂野鬼出没。李秋兰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被抓到这里枪毙的。为了度过难关,李秋兰管不了那么多了,第一个来到荒凉的五公岭寻找野菜。果然,在那草丛里,还可以找到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当她把满满的一竹篮野菜带回唐镇时,就被某些饥饿的眼睛盯上了,有人问她:“秋兰,你这野菜是在那里采的呀。”

李秋兰实话实说:“在五公岭采的。”

问话的人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她:“真的?”

李秋兰说:“真的。”

在饥饿和死亡面前,神鬼的可怕有时就会被忽略。李秋兰第二天一大早来到五公岭时,就发现了另外一些人,他们也斗胆来这里,在草丛和荒坟之间穿梭,寻找着那可以救命的野菜。李秋兰没有说什么,谁都要活,况且,这里也不是她独霸的领地,谁都可以来。

这天早晨,李秋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了五公岭。

其实,这里的野菜已经很难寻觅了。

只要有人出没过的地方,所有能吃的东西就会一扫而光,饥饿的人就像蝗虫一样。

就是这样,细心的李秋兰还是在某个角落找到几颗新长出的马屎苋。李秋兰心里一阵狂喜,她蹲下来,正要用小铲子把其中一棵马屎苋挖起来,突然扑过来一个妇人,和她争抢起来。李秋兰说了句:“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那妇人一把推开了她,骂道:“烂狗嫲,老娘就这样了,怎么样!”李秋兰气得发抖,扑过去和她抢了起来。两个女人就扭在了一起,那妇人厉害,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在地上,嘴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最后,那妇人得胜,走了。

李秋兰坐在草丛中,流下了泪水。

这个早晨,李秋兰一无所获。

她回到家里,躲在厨房里抽泣。

戴梅珍听到她的抽泣声,来到了厨房,发现她头发蓬乱,灰头土脸,就说:“秋兰,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拼命。”

李秋兰擦了擦眼睛,说:“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欺负我。”

她是不想把事情惹大,自己是地主的女儿,丈夫又是个没用的人,婆婆也老了,还饿得皮包骨头,出去和人吵架,肯定是吃亏的,还不如息事宁人。

戴梅珍叹了口气,说:“秋兰,难为你了,都怪我儿子那畜生没有用呀。”

李秋兰说:“婆婆,你去厅堂里等着吧,昨天还剩下一点野菜,我煮给你们吃。”

戴梅珍惨淡地说:“你们吃吧,我这把老骨头,留着也没有甚么用,饿死拉倒了。我活着,也是给你们添麻烦。”

说着,她走出了厨房。

很快地,她煮好了野菜汤。往野菜汤里放了点盐巴,就盛了三碗。她端了一碗送到坐在厅堂里的戴梅珍手中。闻着野菜汤冒出的热气,戴梅珍说:“好香呀,好香呀,秋兰,老天开眼呀,让春发娶到了你。否则,我们早就饿死了。”

这时,她们听到王春发在房间里喊叫:“饿呀,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戴梅珍说:“不要理他,他还能喊出来,证明他还没有饿到要死的程度。让他喊去,不要给他吃。”

李秋兰没有理会婆婆的气话,焦急地来到厨房,端起一碗野菜汤,匆匆地走进卧房。王春发闻到野菜的味道,从床上坐起来,衣服也来不急穿,赤身裸体地从李秋兰手里抢过那碗野菜汤,狼吞虎咽。很快地,他喝光了那碗野菜汤,还用舌头把碗底添得干干净净。他把空碗递还给李秋兰,说:“还有吗?”李秋兰点了点头。王春发说:“站着干甚么,还不赶快去给我端来。”李秋兰默默地走出去。不一会,她端着那碗本来留给自己吃的野菜汤,回到了卧房。王春发又很快地吃完那碗野菜汤,照样舔得干干净净。他把碗递给她,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

李秋兰端着空碗正要走出房间,王春发说:“不要出去了,把门关上。”

李秋兰十分听话,把门关紧。

她知道王春发要干甚么。

李秋兰把碗放在桌子上,脱光了衣服,爬上了床,朝着王春发那张小床的方向半躺着,叉开双腿,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她就听到了王春发的嚎叫。王春发是在看着她的身体和私处手淫,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变态花痴。王春生的叫声很响,厅堂里的戴梅珍也听到了。她站在门外,骂道:“畜生,你怎么不死呀,你自己不好好活,为甚么还要折磨别人。”他根本就不会理会母亲,此时,他被欲望之火烧坏了脑袋。李秋兰就那样叉着双腿,心在流血,男人的叫声让她绝望。几乎每天,她都要这样叉开双腿,而且每天都要重复很多次,王春发不厌其烦的手淫,让她对性事充满了厌恶。她弄不明白,王春发可以忍受她做的饭,就是忍受不了亲近她的身体,而他对她的身体是那么的迷恋,看着她的身体,他很快就会到达高潮。李秋兰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这个花痴羞辱的,有时,她真想杀了他,在他忘乎所以地手淫时,用一把剪刀插进他的心脏,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觉得这个男人比自己更加可怜。

完事后,王春发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

李秋兰这才穿上衣服,走出了卧房。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够过多久。

13

这天,区里来了个干部,陪着一个拿着相机的中年男人。

他们来到了郑马水家里。原来这个干部陪的是省报的一个记者,来采访麻风病人的生活情况。区干部把郑马水叫到一边,说:“郑马水,闹饥荒你也不见瘦呀。”郑马水说:“那是野菜吃多了,浮肿。”区干部说:“骗鬼,我们每个月下拨给麻风病人的粮食,你都自己吃了吧。”郑马水说:“冤枉呀,你们那一点点粮食,够他们吃几顿的。我为了他们都操尽了心,你还这样说我,没天理呀。”区干部说:“好了,别叫苦了,你赶快去安排一下。”郑马水说:“安排甚么?”

区干部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他说完后,郑马水说:“那我去了。”

区干部说:“快点,快点。”

郑马水的老婆端了两碗水,给区干部和记者喝。他们都戴着口罩,郑马水老婆笑了笑说:“我们家干净的,放心喝吧。”区干部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坐会。”记者取掉口罩,端起碗,喝了口水。区干部朝他挤眉弄眼,记者笑笑:“没那么严重吧。”区干部看郑马水的老婆进了房间,才低声说:“还是小心为好,要是染上了麻风病,那可就倒了大霉了。”记者听了他这话,神色有点慌张,赶紧把口罩戴上,再也没碰那碗水。区干部说:“你要不是带着任务来,我们是不主张你进入疫区的,一会等郑马水回来,带我们去拍完照片,就赶快走吧,情况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记者说:“嗯,嗯。”区干部说:“对待这些麻风病人,我们县里区里可是相当重视的。”记者说:“听说有个女医生长期蹲点在这里?”区干部眼神有点慌乱,他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一个女医生,她叫龙冬梅。”

记者有点兴奋:“她人呢,一会能否采访她,如果能够拍到一张她和麻风病人的合影,那就太好了。”

区干部叹了口气说:“唉,这可是个好同志呀,可惜牺牲了,现在区里正在给她报烈士呢。”

记者睁大了眼睛:“啊,怎么牺牲的?快说说——”

区干部说:“为了麻风病人,她希望能够从草药中找出一条救治之路,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是,就在前几天,她在上山采草药时,不幸摔下了悬崖……多好的一个同志呀。”

记者说:“真的可惜,我想采访一下熟悉她的唐镇人,这可是个好素材呀。”

区干部说:“算了,回区上,我给你看她的材料,我们准备好上报材料的,里面有很多她的事迹。”

记者没有说话,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区干部心里明白,不能让记者知道真相。区里上上下下已经统一好了口径,就说龙冬梅是上山采草药摔死的。其实真相是,那天下午,龙冬梅气冲冲地来到区里,找到了区长,告诉他麻风病人都快饿死了,要区长想点办法,多配点粮食下来。区长发了火说:“现在全县都在闹饥荒,那有多余的粮食,我们都勒紧裤带,饿着肚子工作,你要我们去哪里拿出更多的粮食?”龙冬梅也很生气,大声说:“你总不能让他们都饿死吧,本来他们得病就够可怜了的,你总该有点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吧!”区长瞪着眼珠子说:“我们怎么没有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咹,要放在旧社会,他们早就死了,我们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吃给他们喝,免费给他们治疗,这不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什么?龙冬梅同志,你给我说清楚!”龙冬梅无语了,忍着将要流下来的眼泪,默默地走出了区长办公室。天已经黄昏,饥肠辘辘的龙冬梅本来想在李屋村住个晚上,天亮了再回唐镇,心里堵得慌,就连夜踏上了回唐镇的山路。走到那个山坳时,她实在走不动了,饥寒交迫,就坐在路边的草丛上休息,结果,从黑暗中窜出了一只饿急了的豺狗……

记者来唐镇前,区长就交代区干部,不要让记者和唐镇人有交流,去看看就赶快离开。区干部等了好长时间,郑马水才回来。区干部焦急地说:“事情办妥了吗?”郑马水说:“妥了,走吧。”

郑马水带着区干部和记者,来到了大宅。

大宅的院子明显打扫过,虽然还是充满了恶臭,看上去还算干净。院子里看不到一个麻风病人。记者有些诧异:“怎么不见人影。”郑马水眼珠子转了转,说:“都在房间里休息吧,天凉,今天阴天,没有阳光,他们在屋里会舒服些,如果出太阳,他们有的会到院子里晒太阳,镇上健康的人也不歧视他们,他们白天可以在镇子里走动。”

记者在院子里拍着照片。

区干部说:“时候不早了,下午还要赶回区里,还有二三十里山路呢。郑马水,赶快带我们去看麻风病人吧。”

郑马水说:“好,好。”

郑马水把他们带进了前厅右边的一个厢房里。厢房里摆放着四张单人床,每张单人床上躺着一个麻风病人,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麻风病人的衣服也穿得齐整,就是他们头脸上鼓起的包块,和变形的五官,还是让人看了心生恐惧。区干部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郑马水把记者带进房,给他介绍着什么。当然,记者听到的都是好话。记者问一个麻风病人,在这里生活怎么样。麻风病人说:“好,很好,政府对我们太好了,要是在旧社会,哪有人管我们。”记者不停地拍照,不停地问些问题。有的问题麻风病人答不上,郑马水就替他回答。比如说,记者问,在这里怎么治病。郑马水就抢着说:“我们采取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治疗,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区干部在外面说:“快点,太晚回去了不好,山路难走呀。”

这时,一个人端了一木盆的米粥进来,说:“开饭了,开饭了。”

记者说:“你们生活不错吧,现在闹饥荒还有米粥吃,看来当地政府真的很重视你们。”

那个麻风病人说:“是呀,是呀,政府太好了,我们吃得好穿得暖,过着幸福的新生活。”

记者让这个麻风病人打了碗粥,要他端着那粥碗拍张照。麻风病人十分配合,拍照时,脸上还挤出难看而又古怪的笑容。记者拍完照片说,好,好,感谢你们。麻风病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盛满米粥的木盆上,内心充满了某种欲望。

区干部说:“好了吧,我们可以走了。”

记者被他催得没有办法,只好说:“走吧,走吧。”

郑马水领着他们走出大宅后,大宅里就炸了锅,许多麻风病人闻到了粥香,涌进了那个厢房,争抢粥吃。人多粥少,不一会,厢房就挤满了人,抢夺的过程中,相互撕打起来,那盆米粥被打翻在地,被他们踩踏成了脏污的泥浆。一个麻风病人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扒拉着地上的泥浆,拼命往嘴巴里塞。麻风病人们在他身上踩踏,活活把他给踩死了。没有人顾及这个麻风病人的死,还是有些人倒在地上,抢那泥浆吃。他们身上的脓血飞溅,惨不忍睹。外面的麻风病人挤不进去,都在嚎叫,一片混乱。突然有个人喊叫了一声:“有人被踩死了!”麻风病人还是没有停止撕打,继续抢夺地上的泥浆,那泥浆也充满了麻风病人的脓血,他们抢到泥浆,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

……

记者离开唐镇时,根本就不知道他走后,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马水把他们送出了唐镇。

他们走出了一段路,区干部对记者说:“记者同志,你慢慢先往前走,我忘了一件事情和郑马水交代,记者点了点头。

区干部折回来。

在破落的土地庙外面的老樟树下,区干部对郑马水说:“过几天,会从外面调拨一批粮食过来,到时我和区长反映反映你们的困难,争取多给点救济粮,还有,给麻风病人的专用粮,你要落实到麻风病人的身上,要是县上下来调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不好交代。区长特地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做好这项工作。”

郑马水说:“我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你让区长放心。”

区干部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要记住。”

郑马水说:“我记住了,记住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郑马水眼中掠过一丝莫测的神色。

14

唐镇还是有人感染上麻风病的病毒。

张少冰的大儿子张开规在饥荒开始不久,就死了,因为吃苦楝树的果实苦楝子中毒而亡。那段时间,十四岁的张开规总是来到唐溪边,站在一棵苦楝树下,呆呆地望着树上干枯的苦楝子。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刚刚喝完一碗野菜汤的张开规,还是觉得饥饿难忍,他就来到了河边的苦楝树下,看着树上的苦楝子,想入非非。他的弟弟张开矩跟在他身后。

张开矩说:“哥哥,你说,苦楝子为什么和枣子那么像呀。”

说完,他还用力地吞了口唾沫。

张开规说:“是很像枣子。”

张开矩说:“要是能像枣子那样可以吃就好了。”

张开规不说话了,继续凝视树上的苦楝子。那一串一串的苦楝子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这时,在河滩上寻找野菜的李秋兰走了过来。

李秋兰说:“你们回家去吧,晒太阳也会让肚子更饿的。”

他们都没有理会李秋兰。

李秋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树山的苦楝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说:“开规,开矩,告诉你们,苦楝子不能吃的,吃了会死人的。”

他们还是没有理会李秋兰。

李秋兰叹了口气,走了,不一会就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像梦幻中一样。

张开规突然说:“李秋兰的爹是地主,听说害了很多人,才被抓去枪毙的。她为什么不让我们吃苦楝子?是不是要让我们饿死?”

张开矩说:“她说的没有错,爹和武强叔叔也这样说的,苦楝子不能吃。”

张开规说:“可是,可是,他们没有说吃了会死呀。”

张开矩说:“要是能吃,还能留到今天,早就被人摘光了。”

张开规说:“可能是因为李秋兰造谣,大家才不敢吃。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李秋兰要跑过来说吃苦楝子会死。她是不是等大家都饿得差不多了,再把苦楝子摘回家吃。”

张开矩说:“我不晓得,我看她不像是坏人。”

张开规说:“我看她就是坏人,原来王春发不打人的,自从和她结婚后,老是用石头砸麻风病人,都是李秋兰让他干的。”

张开矩说:“不可能吧。”

一阵风吹过来,把他们的头发吹乱了。

张开规的肚子咕咕叫,好像在不停地说:“我要吃,我要吃——”

不远处的一棵枯掉的老乌桕树张牙舞爪的树枝上停着好多死鬼鸟,它们不是发出凄厉的叫声。张开矩听到死鬼鸟的叫声,心里十分害怕,传说死鬼鸟会把人的灵魂带走,被带走灵魂的人很快就会死去。死鬼鸟是索命小鬼的化身。张开矩哆嗦着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张开规说:“等等。”

张开矩说:“哥哥,你到底想干甚么?”

张开规说:“如果我证明苦楝子能吃,是不是我们就不会饿死了。”

张开矩点了点头。

张开规说:“那今天的事情,你回去不要告诉爹和妈姆,也不要告诉武强叔叔,好吗?”

张开矩点了点头。

张开规说:“你发誓。”

张开矩说:“我发誓,如果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们,我就变成一块石头。”

张开规说:“好吧。”

说完,张开规爬上了树。苦楝树摇晃起来。张开矩喊叫道:“哥哥,你当心,不要掉下来了。”张开规在树上说:“放心吧,我爬树是老手了。”树还是乱晃,张开矩还是十分担心哥哥的安全,生怕他摔下来,摔死了,或者摔断了手脚。张开规的双脚站在一根树枝上,一只手攀住另外一根树枝,另外一只手把一串苦楝子摘下来,扔到地上。不一会功夫,他扔下来十几串苦楝子。

张开矩提心吊胆,说:“哥哥,差不多了,快下来吧。”

张开规这次听从了弟弟的话,从树上爬了下来。回到地上,张开规拍了拍手,笑了笑说:“我说没事吧,你瞎担心,也不看看我是谁,每次我和镇上的孩子们比赛怕树,我都是第一名。”

张开矩望着神气的哥哥,说:“爬树你厉害,我还是担心。”

张开规说:“担心甚么?”

张开矩说:“担心你吃苦楝子会有问题。”

张开规说:“死不了的,最多肚子痛。”

张开矩说:“你怎么知道?”

张开规说:“我想是这样的,如果苦楝子是毒药,那些自杀的人怎么不吃苦楝子?”

张开矩想了想,哥哥说的也有道理。他说:“哥哥,那你不要吃太多。”

张开规说:“好吧。”

他们把苦楝子放成一堆,然后面对那堆苦楝子坐了下来。镇子里传来凄惨的哭喊声,他们都知道,又有人死了。张开矩眼神惶恐,说:“哥哥,我怕。”张开规扯下蒙脸布,笑了笑说:“弟弟,有甚好怕的,等我成功,很多人就有救了,就不会死了,你看看,我们这地方有多少苦楝树呀。”说着,他就拿起一串苦楝子,捏了一棵,扔进嘴巴里。他嚼了几口,嘴巴就不动了,从他脸上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苦楝子变非他想象中的好吃。张开矩说:“哥哥,是不是很苦呀,我看还是别吃了。”皱着眉头的张开规没有听他的话,继续嚼起来,嚼得差不多了,就把苦楝子的核吐了出来。他张开嘴巴,往外呵着气,好像是吃了辣椒一般。张开矩咂了咂嘴,说:“哥哥,辣吗?”张开规说:“辣甚么辣,味道还不错咧。”张开矩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也吃一个吧。”说着伸手去拿地上的苦楝子。张开规一把拍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说:“你现在不能吃!”张开矩说:“为甚么呀。”张开规说:“让你不要吃就不要吃,哪那么多话。”他又把一颗苦楝子扔进了嘴巴里,皱着眉头,不停地嚼着……张开规一连吃下了四串苦楝子,然后说:“弟弟,我吃得好饱。”

张开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开规的背靠在树上,无力的样子,眼神也十分疲惫,肚子鼓起来,微微张开嘴,有微黄的粘液从嘴角流下来。

张开矩感觉到了不对,不知所措。

张开规有气无力地说:“弟弟,你等会,等到太阳落山,如果我没有事情,苦楝子就可以食用的,我吃的好饱,好舒服——”

张开矩的眼泪流下来:“哥哥,你骗人,你根本就不舒服,你很难受。你要是舒服,早站起来跳来跳去了,每次吃饱饭,你都喜欢跳来跳去。”

张开规说:“弟弟,听我的话,看着我,等到太阳落山——”

张开矩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默默地注视哥哥。他提心吊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有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面的天空,张开规就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满头大汗,双手抱着肚子,喊着:“痛呀,痛死我啦,痛死我啦——”

张开矩见状,知道大事不好,也大哭起来。

张开规倒了下去,在地上乱滚起来,滚得浑身都是泥沙,面目全非。张开矩不知道怎么帮助哥哥,在痛苦焦急之中,想到了父亲张少冰。他说:“哥哥,你坚持住呀,我去叫爹来。”说完就往镇子里狂奔而去,边奔跑边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张开矩跑到棺材店门口,朝里面喊叫道:“爹,哥哥不行了,哥哥不行了——”

张少冰和游武强神色仓皇地走出来。

张少冰说:“怎么啦?怎么啦?”

张开矩见到父亲,就痛哭起来,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游武强说:“开矩,别哭,好好说,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少冰也说:“快说,到底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开矩哽咽地说:“哥哥,哥哥要死了——”

游武强说:“他在哪里?”

张开矩什么也不说了,朝镇子外狂奔而去。张少冰和游武强跟在张开矩后面,奔跑起来。张开矩没命地跑着,竟然把两个大人甩在身后几丈远。

等他们赶到现场,张开规已经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了。

张开矩扑在哥哥身上,喊叫道:“哥哥,哥哥——”

张开规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他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弟……弟……苦……苦……楝……子……子……是……是……不……不……能……能……吃……吃……的……会……会……断……断……肠……”

张开矩大声喊叫:“哥哥,哥哥——”

张少冰抱起儿子的尸体,什么也没有说,泪水横流。

游武强也流下了泪水。

成群的死鬼鸟从乌桕树上飞起,怪叫着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哀伤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太阳也黯淡下来,大地是一张死灰的脸。

……

祸不单行,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竟然染上了麻风病。刚开始时,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突然十分嗜睡。他就是在白昼,也会做梦。在梦中,他呼喊着:“哥哥,哥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醒来后,他萎靡不振,目光黯淡。游水妹认为是因为张开规的死,让他受到了刺激。她会在儿子噩梦醒来后,端上一碗温热的水,让他喝下。眼圈发黑的张开矩喝完那碗温水,又倒头便睡。游水妹心酸,抚摸着儿子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晚上,也就是龙冬梅死后第八天的晚上,张少冰回到家里,听到了游水妹的惊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游水妹的声音是从儿子的卧房里传来的。

张少冰冲进了儿子的房间。

游水妹站在儿子的床边,浑身乱颤,泪水飞舞,惊声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开矩平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眼睛紧闭,不时地用手指抠着鼻孔,他的鼻孔又红又肿。他的脸上、手臂内侧、肚皮上、大腿内侧等地方长满了淡红色的斑块。张少冰也呆了,他想到了麻风病,可是,儿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唐镇还没有发生过孩子得麻风病的先例。张少冰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游水妹说:“别急,别急,也许就是出点皮疹,没有甚么大问题的,我去找武强,你先给他衣服穿起来,不要让他着凉了。”

游水妹说:“嗯,嗯。”

张少冰来到画店门口,使劲地敲门。

游武强在阁楼上大声骂道:“干他老姆,谁呀,半夜三更敲甚么门!”

张少冰焦急地说:“武强,是我呀,快开门。”

游武强快步走下楼,开了门:“少冰,又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少冰说:“开矩又出事了。”

游武强“啊”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和张少冰走了。

三癞子和胡二嫂还没有睡,胡二嫂总是说肚子饿。他们听到了街上张少冰他们的动静。三癞子说:“又出甚么事情了?”胡二嫂没好气地说:“别多管闲事。”三癞子说:“好吧,不管那么多,困觉吧,困觉吧。”胡二嫂说:“饿得睡不着。”

15

郑雨山把家里藏的粮食煮给麻风病人吃完后,穿戴整齐,躺在眠床上,头枕着龙冬梅的药箱,等待死亡。在埋葬龙冬梅时,他对游武强说:“哪天我死了,你把我和冬梅埋在一起。”游武强说:“好吧,不过,你得给老子好好活着。”郑雨山在眠床上躺了五天五夜,有时沉睡,有时清醒,有时混沌。沉睡时他没有梦,肉体在黑暗中穿行,希望抵达另外一个世界。清醒时,他渴望睡去,而且睡去后就永远不要醒来,那将是最幸福的事情,因为他相信在黑暗的尽头可以和心爱的人相遇。混沌状态让他痛苦,脑海里总是交织着一些凌乱的画面:龙冬梅的微笑……龙冬梅死时的惨状……他会在混沌时痛心疾首,悔恨自己当初没有跟在龙冬梅后面,和她一起去区里。

五天五夜,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向了远方的远方。

这个夜晚,他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狂暴的砸门声和沙哑的吼叫声把他吵醒。

他醒过来后,也无动于衷,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置之不理。

郑雨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最后,他家的门被撞倒。游武强冲了进来,他的手上举着火把,身后跟着抱着儿子的张少冰和哭泣的游水妹。

游武强骂骂咧咧的,寻找着郑雨山,最后,在卧房里看到了安详微笑地躺在床上的郑雨山。游武强看到了脸色苍白,明显消瘦了许多的郑雨山。游武强平静了些,说:“郑雨山,你是在等死吗?”

郑雨山不说话。

游武强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初,沈文绣死后,我也像你一样,躺在森林里等死。后来我想明白了,死很容易,活着很难。真正喜欢你的人,并不希望你死去,因为只有她喜欢的人活着,才能被人念想。起来吧,好好活着。”

郑雨山还是无动于衷。

游武强见他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怒气又涌上了脑门。

他一把拎起了郑雨山,愤怒地说:“你怎么能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放弃你的一切,有多少人等着你挽救他们的生命,解除他们的痛苦。”

郑雨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要我怎么样?”

游武强说:“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快,去看看开矩到底得了甚么病。”

郑雨山说:“他在哪里?”

游武强说:“就在你家的厅堂里。”

郑雨山下了床,因为身体太虚了,两腿发软,倒在地上。游武强把他拉起来,扶着他慢慢地走出了卧房,来到了厅堂。龙冬梅教会了郑雨山很多诊断麻风病方法。郑雨山给张开矩仔细检查了一遍,叹了口气说:“麻风病早期的症状。”

张少冰说:“你说的是真的?”

郑雨山说:“真的,十分明显。”

游水妹嚎啕大哭。

张少冰凄惨地说:“他还是个孩子,不能就这样让麻风病毁了他,雨山,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

郑雨山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少冰说:“雨山,你一定要想办法救孩子,我给你下跪了。”

说完,他扑到在地,双膝下跪在郑雨山面前。

游水妹也扑倒在地,跪在郑雨山面前。

郑雨山颤抖地说:“惭愧哪,惭愧!你们快起来吧,我真的没有办法。”

游武强把他们拉了起来,说:“跪也没有用,你们想想,要是雨山有办法,大宅里的人早就好了。我看,还是我把开矩带走吧,留在唐镇,难免把他送到大宅里去,让他和那些人在一起,吓也把他吓死了,我把他带走,最少还有一线希望,最起码可以让他过得舒服些。”

张少冰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

游武强说:“去甚么地方你们不要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只要你们夫妻俩信得过我,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郑雨山说:“你能够把他带出去吗,听说在唐镇外围有甚么人把守,很难出去的。”

游武强说:“那也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出去。”

张少冰说:“兄弟,我相信你,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游水妹也说:“把他带走吧。”

游武强说:“好,事不宜迟,连夜就走。对了,雨山,有句话我放在这里,关于张开矩得麻风病的事情,就我们几个知道,都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郑雨山点了点头。

游武强拍了拍郑雨山的肩膀,说:“雨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郑雨山无语。

这天晚上,游武强用一条背带,把张开矩绑在背上,背着他连夜逃出了唐镇。他没有点火把,只是从张少冰家里拿了把斧子,匆匆上路。他没有往东面走,而是往西走,唐镇西面,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张少冰夫妻俩把游武强送过了镇西的小木桥,看着游武强背着张开矩消失在黑暗之中。

16

游武强背着张开矩离开唐镇的第二天,区里给唐镇送来了救济粮,其中一部分是专门给麻风病人的,这部分粮食由郑马水管理。救济粮虽然少,分到粮食的人们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希望。大部分人家把救济粮藏起来,还是去四处采野菜,剥可以食用的树皮等充饥,因为等到明年春天的收成,还有漫长的时光。

分完救济粮的那天,郑马水带着一些人来到镇东头土地庙里,他对着大伙说:“有的人,总是晚上偷偷的来求土地爷,以为土地爷会给他饭吃,现在大家明白了吧,土地爷不可能帮我们的,只有毛主席才是我们的大救星。大家说,土地爷留着有甚么用?”

接着,郑马水就带头把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捣毁了。

有人还提议,把土地庙外的那棵老樟树也砍了。

这棵老樟树不知道有几百上千年了,据说是第一个来唐镇开山的人种下的。让人奇怪的是,干旱了那么久,许多树木也枯干了,老樟树却还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但是,那些对土地心存敬畏的人,也没有觉得奇怪,在他们心目中,古樟是土地菩萨的化身。

郑马水内心已经膨胀到了极致,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唐镇的土地爷了。

听了那人的建议,他大手一挥:“砍,砍!”

他自己肯定不会动手,对提建议的人说:“你砍吧。”

那人叫李火金,也许他生下来五行缺火又缺金,才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本来随口一说,没有想到郑马水指令他砍。李火金内心惶恐,又不敢抵制郑马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郑马水吩咐一个人回去拿斧头。那人就匆匆走了。过了好大一会,他拿着斧头匆匆回来。郑马水拿过斧头,递给李火金,说:“去砍吧。”

李火金接过斧头,双手微微发抖。

郑马水冷笑一声,说:“怕了?”

李火金的脊背冰凉,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吞吞吐吐地说:“不,不怕。”

郑马水笑了,说:“那就快动手吧。”

那些看热闹的人也笑了:“快动手吧。”

听说要砍古樟树,很多人闻风而来,他们远远地站着围观,尽管很多人心里都不赞成砍树,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制止。

太阳被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

大地阴暗下来。

李火金壮着胆子走近了古樟树。郑马水见他要砍树了,往稍远处站了站。古樟的根部隆起,树干要三四个人才能抱得过来。他一个人要砍掉这棵古樟,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气力,对于饥肠辘辘的他,绝非容易之事。最重要的是,砍这棵一直被视为神树的古樟,会有什么后果?

郑马水大声说:“砍呀——”

李火金豁出去了,走近前,站在隆起的树根上,举起了斧头。

所有围观的人寂静下来,睁大眼睛。

第一斧砍在了古樟上,砍出了一道口子。

李火金停顿了一下,又砍下了第二斧,有了第二道口子。

此时,第一道口子上流出了暗红色的汁液,像血,围观者心惊肉跳,仿佛听到了古樟树的哀叫。

李火金咬着牙,又砍下了第三斧,这一斧砍在了第一道口子和第二道口子的中间,破碎的树皮飞溅起来,其中一块树皮飞进了李火金的眼睛。他惨叫了一声,眼睛里的血奔涌而出,他想扔掉斧头,可是,斧头把像是长在了他手掌中的皮肉里,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而且,他的手根本就不听大脑的指挥,继续挥起了斧头,砍了下去,这一斧没有砍到树干,而是砍在了他自己的小腿上。

围观者惊叫起来。

李火金惨叫着,倒了下去,眼睛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脸和脖子,浸透了衣衫。他的小腿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血飞溅出来。李火金像着了魔一样,坐起来,用斧头拼命地砍着自己的双腿,顿时,血肉横飞。他竟然剁下了自己的双腿,最后,用斧头对准自己的脑门,使劲砍了下去……李火金倒在树根上,血把他身体浸透,四处横流。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围观的人们惊叫着,四散而逃。

只有郑马水呆呆地站立,面无表情。

……

这个晚上,月光如银。

这是个凄清的深秋的夜晚。三癞子出了门,胡二嫂在里面关上门,说:“如果有吃的,偷偷给我带点回来。”三癞子低声说:“放心吧,好好在家等着。”自从埋葬龙冬梅后,三癞子又干起了老本行,给死人挖坑,他挖的坑又方方正正,而且又深,能够让人闻到坑里散发出来泥土的湿气。三癞子现在给死人挖坑,不要钱,因为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他只要吃的,什么都可以,能够有东西填填肚子,就很满足了。

李火金是三癞子挖坑埋掉的。

郑马水没有让李火金的尸体留在古樟树下,而是叫了几个胆大的人,把他抬上山埋了。埋完李火金,三癞子对郑马水说:“我饿得连路也走不动了,你也叫人挖个坑把我埋了吧。”郑马水说:“埋你还不容易,埋完你,胡二嫂怎么办?”三癞子说:“那你总得给点吃的吧,这样对胡二嫂也有个交待。”

郑马水低声说:“晚上到我家来吧,对了,把王春发也给我叫来。”

三癞子会心地笑了,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上王春发那个花痴。他问道:“叫王春发做甚?”

郑马水说:“到时你就晓得了。”

月光下,唐镇一片死寂。

三癞子蹑手蹑脚地来到王春发的家门口,敲响了门。不一会,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门开了,三癞子看到了李秋兰,李秋兰身上有股热烘烘的女人味。三癞子吞了口唾沫,心想,王春发真他娘的好福气,拣了个宝。有了胡二嫂后,三癞子才尝到女人的滋味,就是胡二嫂那样干瘪的半老徐娘,都能够让他回味无穷,何况是像李秋兰这样的年轻漂亮女子。李秋兰说:“三癞子,你有甚事?”

三癞子说:“我找王春发,你赶快叫他出来吧。”

李秋兰说:“等等。”

她回屋去了。过会,她又走出来说:“他在睡觉,问你找他有甚么事。”

三癞子说:“我找他有个鸟事,是郑马水要找他,你快去告诉他。”

李秋兰又回屋去了。又过了会,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说:“他问,郑委员找他甚么事?”

三癞子有点火,他径直走进去,来到他们的卧房。三癞子十分惊讶,他们竟然分床睡。他一把拉开盖在王春发身上的破被子,发现王春发赤身裸体,一只手还握着那玩意,脸一下滚烫起来。他说:“王春发,快穿上衣服,跟我走,郑委员让我来叫你的。快点,我在门口等你。”王春发说:“他叫我去干甚。”三癞子顺口说:“叫你去吃肉。”说完,三癞子就走出了他的卧房,王春发卧房里浓郁的精液的腥臊味,他实在受不了。一听说吃肉,王春发马上就从床上跳起来,迅速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

受到刺激的三癞子脸上还滚烫滚烫的,看王春发出来,就踢了他一脚。

王春发说:“你发癫了,踢我做甚么。”

三癞子没有说话,朝郑马水家走去,王春发跟在他后面。

他们蒙着脸,一高一矮在唐镇穿街走巷,真像是黑白无常。

来到郑马水家里,三癞子发现还有两三个人,他们都是郑马水的死党,平时跟在郑马水身后人五人六的。郑马水让他们围着圆桌坐下来,说:“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把你们找来,有个事情和你们商量。”

三癞子有点得意,仿佛自己一下子成了唐镇的上流人物,抬起头,注视着郑马水,一本正经地说:“郑委员,有甚什么吩咐,你就尽管说吧。”

王春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不像三癞子有颗向上之心,他看着每个人面前摆着的碗筷,嘟哝道:“郑委员,不是说叫我来吃肉的吗?肉呢,肉呢?”

郑马水笑了笑,说:“春发,说实在的,肉没有,猪都死光了,哪里的肉。不过,饭倒是给你们准备了,让你们吃个饱。先让你们吃饱饭,再说事情吧。”

王春发揉了揉眼睛说:“好,好,有白米饭吃,也是难得的事情。”

三癞子说:“就晓得吃。”

王春发说:“不吃饿死你!”

郑马水说:“你们别吵了,我去把饭端出来。”

三癞子说:“我去吧,我去吧。”

他站起来,屁颠屁颠地朝厨房走去。来到厨房,他闻到了米饭的香味,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对正把锅里的白米饭盛到木盆里的郑马水老婆说:“好香呀,好香呀。”

郑马水老婆盛完饭,笑了笑说:“端出去吧。”

三癞子端着那盆香喷喷的白米饭,走到一个角落,把木盆放在地上,伸出手,抓了一把白米饭,放进裤兜里,滚烫的白米饭烫得他龇牙咧嘴。他要偷点饭回去给老婆胡二嫂吃。想了想,又抓了一把白米饭塞进裤兜里,然后慌张地把粘在手上的饭粒吃进嘴里,这才端着木盆走到厅堂。

这些人见到白米饭,就想看见了自己的命,抢着往自己的碗里盛。

郑马水说:“抢甚么呀,就这么大点出息,还想跟着我干大事。”

他的话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抢到饭的人就开始狼吞虎咽,眼睛却还盯着木盆里的饭……很快地,那木盆里的饭就见了底。

吃完饭,郑马水老婆就把木盆和碗筷收拾下去了。

吃饱了饭的他们,眼睛放光。只有王春发在揉着眼睛,他的眼睛一天天的坏下去,因为过度的手淫。也只有他,吃饱饭后,根本就不关心郑马水要谈什么事情,一心想回家,看着老婆李秋兰的裸体手淫,今夜吃了那么多,手淫到天亮也应该还有精力。

郑马水开了口:“今天把你们叫来,有要紧的事情和你们商量。你们想想,唐镇现在为甚么死气沉沉?”

三癞子说:“因为饥荒。”

郑马水说:“三癞子只说对了其中一小部分,最重要的还不完全是饥荒,而是麻风病。如果没有麻风病,唐镇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麻风病害死人了。”

他们都点头称是。

说到麻风病,王春发满肚子怨气:“我恨死那些麻风病了,要不是麻风病,我也不会守着漂亮老婆自摸,干他老姆,这日子甚么时候是个头呀。”

郑马水听了他的话,眼珠子转了转:“你没有和李秋兰同房?”

王春发说:“好久没有了。”

他们都笑了。

三癞子说:“怪不得你卧房里放两张床,原来是这样,你这不是让李秋兰守活寡吗。”

王春发说:“那有甚办法,要是她有病,传给我怎么办,那我连自摸的机会也没有了。”

三癞子说:“你怎么怀疑自己老婆呀。”

王春发说:“我亲眼见她咬过臭虫,医生不是说过,臭虫会传染麻风病吗。”

郑马水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说:“好了好了,不要谈春发的那点破事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和我们没有关系。有一点,我要说,春发仇视麻风病人是对的,我也仇视他们,希望他们赶快死光,那样唐镇就太平了,我们就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现在这种情况,把我们和麻风病人隔离在这里,就是想到外面去要饭也无法出去,难见天日呀。春发,也因为你仇视麻风病人,我才让你来的,我们应该站在一起,想办法消灭麻风病人,争取让唐镇早日太平。”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直说了吧,要我们怎么干?”

郑马水环视了一圈他们古怪的脸,低声说:“我有个主意……”

17

郑马水接到区里通知,才知道游武强逃离了唐镇麻风病疫区。区里的通知并没有说游武强逃走了,而是说有人冲出几十里以外的警戒线,让郑马水查一下,是谁冲出去的,是不是麻风病人,如果是麻风病人,后果就比较严重。郑马水想到,游武强没有来领救济粮,而且他还想找游武强帮他做事的,也没有找到。他以为游武强是故意不理他,没想到他会离开唐镇。他把情况向区里汇报了,区里知道不是麻风病人,也就没有下文了。郑马水不知道,游武强把得了麻风病的张开矩带走了。郑马水考虑,游武强不在唐镇也好,要是他不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也许会起到搅局的作用。他正按部就班地实施和三癞子他们商定的计划。

18

月光如水,天在降霜,天地间,寒冷肃杀。

三条黑影来到了大宅门口。其中一个人打开了大门的锁,他们就窜了进去。不久,他们抬出来一个装着人麻袋,放在了大门外准备好的板车上。然后,他们锁上门,拉着板车朝镇西头走去。

他们来到了五公岭。

郑马水和三癞子,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还有王春发。

见他们拖着板车到来,郑马水对王春发:“去,看风,如果有人来,装声鸟叫。”

王春发就跑下了山坡,躲在一片枯草丛中。

郑马水说:“你们出来时,没有人发现?”

其中一人说:“放心吧,郑委员。”

郑马水说:“这就好,这就好。”

三癞子往挖好的深坑里倒下了一畚箕石灰,说:“把人放下去吧。”

郑马水说:“放吧。”

两个人从板车上抬起麻袋,扔进了深坑。

那麻袋里的人知道了怎么回事,不停地挣扎,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三癞子又把一畚箕的石灰倒了下去,石灰覆盖在麻袋上面。麻袋不停地扭动。郑马水朝深坑里递话:“你挣扎也没有用,早死早超生吧,就算是替唐镇人积德吧。”

说完,他挥了挥手。

他们就拿起铁锹,往深坑里填土。

麻袋里的麻风病人不停地挣扎,绝望地哀嚎。

土渐渐地埋没了麻袋,埋土的人也气喘吁吁。

突然,麻袋里的麻风病人挣脱了麻袋,直直地在坑里站起来,嚎叫道:“你们丧尽天良哪——”

郑马水赶紧找了块大石头,朝麻风病人狠狠地砸下去。

麻风病人倒在坑里,浑身抽搐。

郑马水说:“快,用石砸。”

他们纷纷从找到石头,砸到坑里。

不一会,麻风病人就再也动不了了。

他们继续埋土,直到把坑填满。

埋完人后,郑马水说:“你们以后要把麻袋扎紧点,不要再让人从麻袋里钻出来,太可怕了,要是麻风病人爬上来咬我们一口,被埋的就是我们自己了。为了我们多活几年,你们活一定要做好一点。明白了吗!”

那些人都说:“郑委员说的对,活要做好一点。”

王春发躲在草丛里,嘟哝了声:“憋死了。”然后就掏出裆下的那截东西,用手紧紧地握着,撸了起来。他不敢叫出声来,怕被郑马水发现,把他也活埋了。

19

三癞子每天下午就独自一人,溜出唐镇,独自来到五公岭,在那里挖坑。奇怪的是,他挖坟坑时,手腕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此时的他,已经不是那个穿长衫的画师了,也不是当画师前的三癞子了。从前的三癞子,卑微,有点善良,没有欲望;当画师时的三癞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唐镇的上等人,但是不会作恶;现在的三癞子,为了从麻风病人嘴巴里抢走一份口粮,变成了罪恶的帮凶。

每次活埋一个麻风病人,郑马水就拿出一个麻风病人的口粮分给他们。

这使他们在邪恶的道路上狂奔。

一天不埋人,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连花痴王春发,要是一天不在五公岭的草丛里手淫,就会觉得烦躁不安。

刚刚开始时,他们每天活埋一个麻风病人,过了几天,觉得不过瘾,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天埋掉两个麻风病人。

他们先是在夜晚干那罪恶勾当,没有多久,他们竟然在白昼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

起初,他们在野里走进大宅,叫出一个麻风病人,告诉他,要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治疗,当那麻风病人走到院子里时,就用麻袋把他装起来,扔到门口的板车上,拉到五公岭活埋。

后来,换成白天了,有人走进大宅,带走两个麻风病人,直接把他们带到五公岭,用铁锹把他们打晕,然后推到深坑里埋掉。有的麻风病人会问:“为什么每次就带一两个人去别处治病呀?”他们就会说:“那里医生少,忙不过来,只能一两个人先治。”也有麻风病人问:“为什么他们去了后就不回来呀?”他们眼睛里就会出现邪恶的笑意,说:“如果说,你的病通过治疗,好转了,你还想回到这个鬼地方来吗。”麻风病人听了这话,非但觉得有道理,还充满了希望,抢着要先去治病。他们就会这样说:“别急,别急,放心吧,你们都有份的,我们不会放弃你们中的如何一个人。”

麻风病人们都盼望被早日被他们带走。

让人更加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个叫丘林林的老人,老伴饿死了,讨不上老婆的痴呆儿子得了麻风病。丘老头心疼儿子,怕他到大宅里遭罪,就隐瞒了真相,把儿子藏在无谷可装的空谷仓里。有一天,丘老头出去挑水,回家发现痴呆儿子不见了。

痴呆人麻风病已经到了晚期,整个人都变了形,额头上鼓起的包块溃烂,流着脓血,脸和鼻子以及嘴唇还有下巴,都张满了包块,都溃烂,流着脓血。这天中午,他发现谷仓门没有上锁,就爬了出去,颤巍巍地走出了家门。他一瘸一拐地在唐镇穿街走巷,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丘老头的儿子,人们都以为他是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出来走动,躲避着他。他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便一路找寻着香味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郑马水的家门紧闭,那时,三癞子他们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埋掉了两个麻风病人,正在郑马水家吃饭。痴呆人饥肠辘辘,闻着米饭香,心里焦急,他也不会考虑什么问题,也没有把自己当麻风病人,就敲起门来。

郑马水一听到激烈的敲门声,心里有鬼,惶恐不安,马上让他们端着饭碗躲到房间里去,要是区里来人,发现他们还有饭吃,一定会追究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区里知道了活埋麻风病人的事情后,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藏好后,郑马水才故作镇静地打开了大门。

门一开,痴呆人就扑进屋,在屋里寻找着什么。

郑马水看到是个麻风病人,顿时气急败坏,大声喝斥:“滚出去,滚出去——”

痴呆人嘴角流着黄色的粘液,朝他笑了笑说:“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郑马水被他挤成一团的笑脸恶心得胃部翻江倒海,他气坏了,连声叫到:“三癞子,你们出来——”

他们从房间里蜂拥而出。

郑马水指着浑然无知的痴呆人说:“赶快用麻袋把这脏东西装起来,送到五公岭埋了。

他们利索地把痴呆人装进了麻袋,扔到门口的板车上,推到了五公岭。

正午的唐镇,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看到他们拉着板车走出唐镇。

正午的五公岭,阳光也变得阴郁,枯草凄凄,鬼气逼人。

五公岭的一个低洼处,挖好了好几个深坑,那是三癞子的杰作。

他们把装着痴呆人的麻袋扔进一个深坑时,痴呆人在麻袋里说:“这是甚么地方呀,好黑,爹,我怕。”

这口气,不像是大宅里的麻风病人,他们中常去大宅的一个人听出了端倪。他对郑马水说:“我好像没有见过这个麻风病人。”

郑马水说:“我也觉得奇怪,这个人好像大脑有病。”

三癞子突然说:“他说话的样子好像是丘林林的儿子,那个大傻瓜。”

王春发也说:“好像是的。”

郑马水对着深坑说:“你告诉我,你是谁,我给你白米饭吃。”

痴呆人说:“爹,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你不要再把我关在谷仓里了,我很怕黑的——”

郑马水说:“我不是你爹,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带你去找你爹,让他不要把你关在谷仓里了,还让你爹烧饭给你吃。”

痴呆人说:“你骗人,你骗人。”

郑马水说:“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只要你说你是谁,我马上带你去找你爹,你肯定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的。”

痴呆人说:“你真傻,连我爹叫张林林都不晓得。”

他说完,还嘻嘻笑将起来。

他的笑声让在场的人心里发寒。

郑马水说:“这个死老头,儿子得了麻风病也不汇报,还把他藏在谷仓里,要不是他自己跑出来,全镇人都会被他害死,三癞子,你去把丘林林找来。”三癞子说:“找他来干甚么?”郑马水说:“叫你去找就去找,哪那么多屁话。”三癞子只好匆匆而去。

三癞子走后,郑马水吩咐王春发去望风。

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把这个傻子埋了吧。”

痴呆人还在坑里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的,怎么不带我去找我爹,我要吃白米饭。”

郑马水骂了声:“到地狱里去吃吧!”

直到把坑填平,他们仿佛还听到痴呆人说:“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

……

三癞子还没有进入唐镇,就看到了惊慌失措的丘林林从镇子里跑出来。他看见三癞子,赶紧跑到他面前,说:“三癞子,你看见我儿子了吗?”三癞子想,我要去找你,你自己却送上来了。三癞子正愁怎么才能把他骗上五公岭,马上就说:“啊,你儿子呀,刚才我在五公岭还看到他了,他在草丛里捉蝴蝶呢。要不要我带你去?”因为不见了儿子,丘老头也忘了儿子是麻风病人,他说:“好心的三癞子,你快带我去吧。”三癞子表面上十分热情地给他领路,心里却说:“等你到了地方,那傻瓜已经被埋掉了。”

他们刚刚踏上五公岭,就听到了低沉的喘息。

他们看到王春发躺在草丛里自摸。

三癞子说:“王春发,小心老鹰把你的鸡巴叼走了。”

王春发正起劲着呢,根本就无视三癞子。

丘老头说:“不要理这个花痴,赶快带我去找儿子。”

三癞子把丘老头领到了那个低洼地,发现他们真的把痴呆人埋了。

丘老头十分诧异,郑马水他们怎么也在这里,而且根本就没有儿子的踪影。他问三癞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三癞子说:“你问郑委员吧。”

丘老头看到郑马水的眼睛里充满了一股杀气,又看了看他们跟前那个新坟包,突然记起自己的儿子是个麻风病人,而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喃喃地说:“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把我儿子怎么了?”

郑马水没有掩饰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把你儿子埋了。”

丘老头瞪着郑马水说:“你说甚么?”

郑马水说:“我们把你的麻风病儿子埋了。”

丘老头哀嚎了一声,朝郑马水扑了过去,嘴巴里吐出愤怒的话语:“你这个杀人犯,杀人犯,我和你拼了这条老命——”

郑马水躲闪开来,丘老头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扑倒在草丛里。

郑马水说:“干你老姆,你好大胆,竟然把得麻风病的儿子藏在家里。”

丘老头爬起来,吐出嘴巴里的枯草,骂道:“杀人犯,杀人犯——”

郑马水冷冷地说:“把这个老东西埋了吧,他和傻瓜儿子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说不定他已经染上麻风病了,要不把他埋掉,说不定会传染多少人。不能留他了,快把他埋了吧,埋了吧——”

那几个人就把丘老头扔进了深坑。

丘老头扑倒在深坑里,他们就开始往深坑里填土。丘老头爬起来,抬起头,阳光晃着他昏花的老眼,纷纷落下的泥土迷住了他的双眼,他拼命地用手挡着落下的泥土,边说:“你们不得好死呀,不得好死呀——”

泥土快埋到他胸口时,他的声音微弱起来:“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他,他可怜哪,让我到黄泉路上也能陪着他,照顾他,他可怜哪……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

泥土淹没了他的头,他再也喊不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的双手,瘦骨嶙峋,长满了老人斑,那手还在抽搐。

泥土很快就填满了深坑,阳光下,仿佛还有两只瘦骨嶙峋长满老人斑的手,枯枝般从新鲜的黄土中伸出,在无声无息地呐喊,在哀求:“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吧,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吧——”

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

这对悲惨而又苦难父子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那个悲情而又邪恶年代的绝唱。

20

那个深秋某日的午后,阳光炫目,五公岭上,郑马水他们在埋人。

王春发依旧在草丛里望风。

他把一根草根叼在嘴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唐镇和通向唐镇的道路,一个人都没有,他嘟哝道:“郑马水是个神经病,人都快死光了,谁会来五公岭,我像个傻瓜一样守在这里,有个屁用。”

他面朝天空,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里。

一丝风都没有,阳光有些暖意,王春发觉得惬意。

不一会,他脑海里就浮现出李秋兰的奶子,然后是屁股,再然后是私处……他裤裆里的那截古怪玩意渐渐地坚挺起来,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解开裤带,让那古怪玩意暴露在阳光之中,伸出了手,紧紧地握住……他闭上眼睛,喘息如牛,他想喊叫,终究没有喊出来,他的确怕郑马水他们把他也活埋了,他们想活埋一个人像喝口凉水那么容易。

可他最后还是喊出来了,不是因为自摸的快感,而是因为恐惧。

自摸完后,他把满是精液的手放在枯草上擦了擦,提上了裤子。

系好裤带后,他才睁开了眼睛。

那时他觉得口干舌燥,每次自摸完,都会口干舌燥。他想去埋人的现场,那里有三癞子带来的装在竹筒里的清水。可是,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阳光,枯草,远处的山峦……一切都看不见了,他的双眼黑漆漆一片。

王春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睁大眼睛,眼珠子突兀出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想起了郑雨山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肾虚得非常厉害,精血亏空,不好好调养身体,迟早瞎了眼睛。”

王春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的眼睛瞎了,真的瞎了。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终于大吼起来:“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郑马水他们刚刚埋好人,就听到了王春发的吼叫。

他们来到王春发的面前。

王春发的双手伸出来,摸到了郑马水的衣服,他警觉地说:“你是谁?”

郑马水说:“干你老姆,你连老子都看不见了?”

王春发焦虑地说:“看不见了,甚么也看不见了,我完了,完了——”

三癞子说:“王春发,你不会是装的吧,是不是不想干了。”

王春发的话里充满了哭音:“我怎么可能装的呢,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不干了呢,不干了我吃甚?我舍不得这碗饭呀,舍不得呀——”

郑马水说:“看样子不想装的,他的眼睛真的瞎了。”

三癞子说:“那怎么办?他眼睛瞎了,就成废人了,没有用处了。”

郑马水盯着王春发,思考状。

郑马水的手下嗡声嗡气地说:“留着他也没甚用,干脆把他也埋了,省得日后他把事情说出去。”

三癞子说:“这样不太好吧。”

王春发听到有人说要把他埋了,吓得浑身颤抖,牙关打战:“不,不,不要埋我,不要埋我,我甚么都不会说的,甚么都不会说的。郑委员,你不能埋我,不能埋我呀,我还有老母——”

郑马水冷冷地说:“天下人都晓得你是个不孝子,你还谈甚么老母?”

王春发跪了下来,抱住郑马水的腿,泪流满面,嚎叫道:“郑委员,你不能埋我,我甚么也不会说,不能埋我呀,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郑马水叹了口去说:“算了,不埋你了,好歹你和我们干了一场,不能卸磨杀驴,老子不是那种无情无意的人,起来吧,你跪我作甚,老子又不是土地菩萨。”

王春发听完郑马水的话,松开了抱住他大腿的手,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郑委员,你就是土地菩萨,就是土地菩萨——”

郑马水对那三个手下说:“把他送回家吧。”

说完,郑马水背着手,朝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跟在他后面。

……

王春发的眼睛瞎了。戴梅珍好像十分高兴,说些风凉话:“王春发,你也有今天,现世报了吧,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折腾。”戴梅珍冷言冷语刀子般剐着王春发的心,他躺在眠床上,恨得咬牙切齿,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这样下去,还不如让郑马水把自己活埋了。

李秋兰对戴梅珍说:“婆婆,你不能这样说,无论如何,他也是你儿子。”

戴梅珍说:“就算我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他还是人吗?我们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吗。”

李秋兰无语,出门去了。

她去找郑雨山。

李秋兰把郑雨山领到了家里。郑雨山给王春发把了脉,开了几副草药。他对王春发说:“你要安心休养,暂时不要有房事,不能劳神,吃完这几副药,再看看。”王春发不吭气,就是眼睛瞎了,他还是继续自摸,仿佛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李秋兰把郑雨山送出家门,说:“郑郎中,你看春发的眼睛能好吗?”郑雨山说:“我也不能打包票,治治再说吧。”李秋兰心里特别不好受。

过了几天,王春发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火。

他不是怒骂戴梅珍,就朝李秋兰耍赖。

戴梅珍还是用风言风语刺激他。

李秋兰还是忍辱负重。

这天晚上,李秋兰端了一碗野菜汤来到王春发床前。王春发睁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死鱼般躺在眠床上。李秋兰说:“春发,起来吃点东西吧。”王春发说:“不想吃。”李秋兰说:“不吃会饿坏身体的,赶紧起来吃吧。”王春发怪笑了一声,说:“身体,身体,嘿嘿,我的身体早就坏了,坏透了,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呀。”

李秋兰心想:“我才是生不如死呀。”

她说:“快起来吃吧,郑郎中说了,你只要安心休养,坚持吃药,会好起来的。”

王春发说:“他说过我的眼睛还能够看得见东西。”

李秋兰为了安慰他,只好说:“会看得见的,只要你听我的话。”

王春发坐起,说:“那我要吃饭了,我要吃饭了。”

李秋兰说:“我喂你吧。”

王春发说:“你真以为我是个废人?别人说我是废人,连你也认为我是废人?”

李秋兰说:“没有,我没有认为你是废人。”

王春发说:“那你还说要喂我。”

李秋兰知道他的脾气古怪,只能顺着他来,说:“好吧,不喂你了,你自己吃吧。”

王春发接过那碗野菜汤,喝了一口。

刚刚喝进去,他就把那口野菜汤喷了出来。

李秋兰说:“别急,别急,慢慢吃。”

王春发突然大吼一声:“我要吃米饭——”

然后他把那装着野菜汤的碗朝李秋兰砸了过来。李秋兰躲闪不急,碗砸在了她额头上,顿时血流了出来。碗落在地上,碎了。李秋兰用手捂住了额头,浑身发抖。王春发还在吼叫:“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李秋兰强忍住内心的悲愤,说:“家里没有米了,都吃光了,你要我到哪里去给你弄米饭?”

王春发说:“你,你去找郑马水,他家有米饭,快去,快去——”

李秋兰说:“我怎么能去他家讨饭。”

王春发疯狂地说:“我让你去你就去,还不赶快去,去晚了就没有了。今天晚上我要吃不到米饭,你就去死,就去死——”

李秋兰默默地走出了卧房。

戴梅珍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李秋兰出来,戴梅珍发现她额头上流着血,心疼地说:“赶快,赶快止血。”她去拿来了一种叫金狗子毛的草药,敷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用布条包扎上。戴梅珍说:“他不是人哪,怎么下得了手,我前生前世造了孽了呀,生了这么一个畜生。”

李秋兰哽咽着说:“婆婆,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心烦。”

戴梅珍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媳妇呀,就是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这时,王春发在房里吼:“烂狗嫲,还不快去郑马水家要饭,去晚了就吃光了,狗屎都没有了,我今天晚上要吃不到米饭,你就去死,去死——”

戴梅珍说:“不要理他,不要理他,让他自己去死,我们再也不要理他了,就让他死了吧,死了干净。”

李秋兰什么也没有说,拿了一个碗,出了家门。

她真的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她也真实地在郑马水的家门口闻到了米香。

站在郑马水家门口,李秋兰迟疑了会,伸出手敲门。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李秋兰说:“郑委员,是我,李秋兰。”郑马水一听到李秋兰的声音,赶快开了门,把她迎了进去。郑马水把门关上,说:“秋兰,你怎么来了。”李秋兰看到厅堂里,他们一家老小在吃饭。她说:“郑委员,你行行好,给我一点饭吧。”郑马水说:“你看,现在困难时期,谁家有米呀,我们把救济粮省下来,晚上好不容易熬了点米粥,你就来了。”李秋兰哀求道:“郑委员,你就给点米粥吧,王春发要是吃不上饭,他会要我的命的。”郑马水说:“他敢,我活埋了他。”李秋兰说:“他的确很可怜。”

这时,郑马水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说:“是他打的?”

李秋兰点了点头。

郑马水吸了口气,说:“哎哟,这个混蛋,还真下得了手哇,这么漂亮的老婆也舍得打,我看他真的不想活了。”

李秋兰说:“郑委员,你行行好。”

郑马水说:“唉,看你这样,我也不好拒绝了,碗给我吧,我去给你舀点粥。”

李秋兰把碗递给他说:“郑委员,你真是大好人哪。”

郑马水说:“我不是甚么好人,我是心疼你,明白吗。”

李秋兰无语。

过了会,郑马水端着半碗米粥,来到李秋兰面前,说:“就剩这些了,你自己吃点吧,留一口给那混蛋就好了。对了,出去时,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了。”

李秋兰点了点头。

郑马水把她送出了门。

李秋兰刚刚走出几步,郑马水就叫住了她。李秋兰停住了脚步。郑马水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李秋兰说:“这——”郑马水又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李秋兰低下头,走了。郑马水笑了笑,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哪!不过,嘿嘿——”

21

夜深人静。

一个黑影鬼魅般来到了王春发的家门口。此人伸出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是虚掩的。他心里一阵窃喜,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他的身体挤了进去。然后,他又轻轻把门关上,闩上门栓。他摸到了王春发的卧房门口,推了一下,也发现门是虚掩的。他蹑手蹑脚地进了房,听到了王春发的呼噜声。他轻声说:“秋兰,秋兰,我来了——”

李秋兰咳嗽了声,从咳嗽声中,可以感觉到她十分紧张。

咳嗽声是种指示,李秋兰在告诉那人自己所处的位置。

那人朝李秋兰穿上摸去,钻进了她的被窝。

李秋兰急促地说:“郑委员,不行,不行——”

郑马水低声说:“别装了,不行你给老子留甚么门。放心吧,只要你跟了我,米饭有你吃的,也不会让春发他们饿着。来吧,来吧,我早就对你……”

郑马水在黑暗中脱衣服,脱完衣服,他就抱住了李秋兰温软的身体。

李秋兰默默地流着泪,任他疯狂蹂躏。

郑马水气喘如牛。

李秋兰哽咽着说:“你小声点,小声点,求求你了——”

郑马水说:“怕甚么,就是让春发听到,又能怎么样,他敢啰嗦,老子把他活埋了,放这这么好的女人不用,还老自摸,都把自己摸瞎了,活该!”

李秋兰不说话了。

王春发醒了,准确地说,是被郑马水粗鲁的声音吵醒了。

他说:“秋兰,你在干什么?”

李秋兰心里哀叫道:“完了。”

郑马水说:“王春发,给老子闭嘴,不老实的话,活埋了你。”

王春发明白了什么,不敢吭气了。

郑马水的声音越来越大。

王春发在另外一张床上也叫唤起来。

郑马水说:“王春发,你给老子闭嘴。”

王春发说:“我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郑马水说:“没用的东西!”

……

郑马水摸摸索索走到大门边,正要开门离开。突然,黑暗的厅堂里传来一阵大笑,郑马水心里一抖,怔在那里。缓过神来,他知道这是戴梅珍的笑声,心里恶骂了道:“老不死的!”然后打开门,扬长而去。

戴梅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说:“鬼哇,都是鬼哇——”

李秋兰哭出了声。

戴梅珍还在说:“鬼哇,都是鬼哇——”

说着,她一头朝厅堂里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李秋兰听到沉重的撞击声,就再也听不到戴梅珍的声音了。她心里悲哀地惨叫了声:“完了——”

李秋兰点着油灯,走出房间,看到戴梅珍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断了气。

她手中的玻璃油灯落在地上,碎了。

早晨,有人看到李秋兰的尸体挂在河边的那棵老乌桕树上。许多死鬼鸟在黑乎乎的枝桠上悲声鸣叫。淡淡的晨雾漫过来,又漫过去,无边无际的哀伤在清晨凄冷的风中弥漫……

22

冬季来临的时候,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减少了一半。还是有麻风病人不断的被活埋,也有正常人不断的饿死。就在这个时候,游武强又出现在了唐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挑回来了两两箩筐叫雷公藤的草药。

他是在一个寒风料峭的夜晚悄悄回到唐镇的。

他从西面的山路走来,穿过山下那片田野,快靠近唐溪上的小木桥时,身后传来了声音,仿佛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按唐镇人的说法,走夜路最好不要回头,特别觉得有人叫唤你名字的时候。游武强是个走惯夜路,胆大包天之人。他回过头,喝了声:“谁——”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声:“干他老姆。”就在这时,耳边飘过来起来的声音:“武强,我们冤呀——”游武强说:“你是谁?你躲在哪里?给老子出来。”

黑暗中,声音又随风飘过来:“我是丘林林哪,我在五公岭——”

游武强心里一惊,他走前,还碰到过丘林林那老头的,怎么跑五公岭了,难道他也饿死了?他心里明白,丘林林已经不是活人了。

他朝武公岭方向望去,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是感觉到,五公岭方向有许多魂魄在游荡,在凄惨地喊叫、呜咽。

他沙哑着嗓子说:“丘林林,你还在吗?”

又一阵风刮过来,却再听不到丘林林的声音了。游武强想,如果丘林林死了,一定死得蹊跷,他要弄个明白。于是,他朝五公岭方向大声说:“丘林林,你放心吧,你要是有仇,我给你报仇;你要是有冤,我给你报冤——”

进入唐镇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挑着东西来到了郑雨山家。

郑雨山打开家门,看到游武强,十分吃惊:“武强,你,你怎么回来了?”

游武强笑了笑,说:“回来了,哈哈,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死了呢。”

郑雨山说:“我死不了,缓过来了。快进屋吧,外面冷。”

游武强进了屋,把那两箩筐雷公藤放在了厅堂里。

郑雨山说:“你弄那么多雷公藤回来干甚么?”

游武强说:“先别问那么多,先给我弄点水喝吧,渴死了。”

郑雨山给他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游武强喝了口,说:“烫,不过瘾,还是给我弄碗凉水吧。”郑雨山说:“这么冷的天,喝凉水,坏肚子。”游武强说:“没那么多讲究,快去吧。”郑雨山到厨房,在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拿出来递给他。他接过那碗水,一口气喝完,说:“过瘾,过瘾。”郑雨山看着他,感慨地说:“你走后,镇上有人说,你被警戒线上的民兵打死了,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游武强笑了笑说:“能打死我的人还在他娘的肚子里转筋呢,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打死我。”

郑雨山说:“开矩怎么样了?”

游武强说:“正要和你说这个事情呢,他很好,你放心吧。”

郑雨山的眼睛里透出亮光:“难道找到治疗麻风病人的方法了?”

游武强点了点头,指着箩筐里的雷公藤说:“就是这东西,对麻风病有效果,所以,我才回来。”

郑雨山惊讶地说:“真的?”

游武强说:“真的!”

郑雨山突然哽咽起来,泪流满面。

他喃喃地说:“冬梅,你要活着,该有多高兴哪——”

23

三癞子照旧一大早起来,穿过冷冷清清的小街,朝镇西头走去。他不知道游武强回到了唐镇。他来到五公岭,找到了那个偏僻之地,此地挖好了好几个深坑。三癞子还是继续挖坑。三癞子真是挖坑的老手,约摸一个时辰,他就挖好了一个坑。挖好这个坑后,三癞子就坐在草丛里休息。他望了望东边天际的太阳,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还没来。”

过了好大一会,游武强看到了郑马水。

郑马水走近前,对三癞子说:“听说游武强回来了,你晓得吗?”

三癞子说:“我不晓得,他回不回来,和我有甚么关系。”

郑马水说:“我怕他坏了我们的事情,今年做完这两个人,我们停段时间吧。”

三癞子说:“你是区里干部,怕他做甚,他要是敢和你作对,把他也活埋了。”

郑马水说:“还是要小心点,上头要是知道我们干这样的事情,会抓我们去枪毙的。”

三癞子轻描淡写地说:“没那么严重吧,我们可是在为唐镇做好事。”

郑马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好了好了,别啰嗦,我说了算,做完今天这两个人,明天开始先停停,等我做好游武强那小子的工作再说。”

三癞子说:“他们怎么还不来。”

郑马水说:“等等吧,应该很快就来了,我让他们小心点,不要被游武强发现了,现在我还真有点怕这个家伙。”

三癞子说:“其实我也怕他。”

郑马水说:“如果他能够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那做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三癞子说:“你待他不薄,还把画店给他住,他心里不晓得有多感激你呢,你好好拉拢拉拢他,他会下水的。”

郑马水嘴巴里呵出口凉气,说:“试试吧,不过,在没有说复他之前,我们还是要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呀。”

又过了一袋烟工夫,他们看到四个人走上了五公岭。

前面两人是郑马水的心腹,后面两个是麻风病人。

两个心腹把麻风病人带到了郑马水面前,麻风病人看到了那些挖好的深坑,和深坑旁边装满石灰的畚箕,仿佛明白了什么,面面相觑。

郑马水笑了笑说:“把你们请来,是为了你们好。”

麻风病人看着他,他们看不清郑马水的脸,只能看到他眼睛里透出的邪恶。

郑马水又说:“你们看看,坑里有甚么,你们不是想要治好病吗,坑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两个麻风病人怀疑,迟迟不迈开脚。

三癞子说:“你们是外地人吧,不晓得我们郑委员的菩萨心肠。他真的为你们好,给你们挖好了治病的坑,坑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过去看看就晓得了。”

郑马水笑出了声:“你们怀疑我甚么,以为我要活埋你们吗?也不看看是谁领导的天下,我能干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两个麻风病人这才走到了深坑前面。

他们看到深坑里什么也没有,就知道上当了。

郑马水说:“你们还等甚么,还不赶快动手。”

一个心腹操起铁锹,朝一个麻风病人头上劈过去,这个麻风病人还没有叫出声来,就跌落到深坑里。

另外一个心腹也操起铁锹,朝另外一个麻风病人的头上劈了下去,这个麻风病人也跌落深坑。

他们怪笑着,开始填土。

两个麻风病人挣扎着要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来,泥土渐渐地埋没他们,他们绝望的嚎叫无济于事。

他们“吭哧”“吭哧”填土时,又有一个人跑过来,这个人是郑马水三个心腹中的一个。他走到郑马水面前说:“郑委员,没事,游武强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门,也没有发现我们。”郑马水说:“这样就好,快去帮他们埋人,埋完了回去,我给你们吃白米饭。”

他们很快就把两个麻风病人活埋了。

……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唐镇后,一个麻风病人从枯草丛中站起来。他颤抖着走到那个新坟包面前,瑟瑟发抖,喃喃地说:“这就是治病,这就是治病——”这个麻风病人也希望能够早日治好自己的病,看郑马水的心腹把那两个麻风病人带走后,就一路躲躲闪闪跟着上了五公岭,埋伏在草丛里,看着发生的一切。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被他们发现,也没有在此之前被他们带走,否则,就在泥土底下长眠了。惊魂未定的他,跌跌撞撞地走下了五公岭,朝唐镇方向走去。

24

游武强要去探寻丘林林的死因。

他找了些平常和丘林林比较亲近的人,问情况。那些人都不知道丘林林父子到哪里去了。这让游武强十分纳闷,两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竟然没有人知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

他来到了丘林林的家门口,铁将军把门。

游武强想,丘林林的家门是谁锁的,如果是丘林林自己锁的,那么证明他们没有死在家里,如果是别人锁的,那就难说了。要是他们父子饿死在家里,是不会有人在外面锁门的,也许他们到附近的山上找野菜去了,死在了山上?

游武强心里有许多疑问。

他决定进丘林林家里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游武强撬开了门锁。

他走进丘林林的家,一股腐烂的霉臭味扑面而来。

游武强皱了皱眉头。

丘林林家徒四壁,像个坟墓。

游武强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就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丘林林的家门,就听到小街上传来吵杂的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唐镇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喧闹了。游武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朝小街上奔跑过去。

游武强站在街上,惊呆了。

他看到了暴怒的麻风病人蜂拥而来。

他们抬着粪桶,把粪桶里的屎尿泼在小镇人家的家门上,那是他们自己的粪便。

麻风病人们怒吼着,那本来就丑陋的样子变得更加狰狞。

游武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家人的门开了一条缝,有个人探出头想看个究竟,不料被麻风病人冲进去,拖到了街上。麻风病人们纷纷朝他头脸上吐唾沫,那些带着脓血的唾沫覆盖了他的头脸,他疯狂地挣扎,绝望地号叫。

一个麻风病人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麻风病人们纷纷效仿咬人的麻风病人,上去要那个健康人。

面对疯狂的麻风病人,那个健康人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麻风病人从他的身体上踩过去,他们嚎叫着,朝游武强涌过来。

唐镇所有人家都紧闭家门,再不敢打开家门,不敢出门制止麻风病人的疯狂行动。

游武强看到的是一群怪兽,失去了理智的癫狂怪兽。

如果被他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等到他们扑过来,游武强转身就跑。

麻疯病人都在喊:“抓住他,抓住他——”

游武强跑得飞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了身后。他来到了郑雨山家门口,使劲敲门:“雨山,快开门,快开门。”

郑雨山打开门,说:“怎么啦,怎么啦?”

游武强冲进去,赶快把门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那些麻风病人疯了,他们,他们——”

郑雨山说:“发生甚么事情了?”

游武强说:“麻风病人造反了,在街上往人家门上泼粪,抓住人乱咬,那个被咬的人不晓得死了没有。”

郑雨山说:“啊,怎么会这样?”

游武强说:“我也不晓得。”

郑雨山说:“我出去看看。”

游武强抱住他:“你千万不能出去,我看他们真的疯了,没有理智了,你出去送死呀。”

这时,麻风病人已经涌到了郑雨山的家门口。郑雨山听到麻风病人的喧嚣,也闻到了粪便的恶臭。奇怪的是,麻风病人没有往郑雨山的门上泼粪,郑雨山左邻右舍都不能幸免。游武强说:“千万不能出去,我们上房顶去看看。”他们把梯子架在天井上,先后爬上了房顶。他们趴在房顶上,可以清楚的看到街上发生的一切,也可以听到麻风病人的嚎叫。

麻风病人们走到了胡二嫂小食店的门口。

麻风病人们拼命地砸门,叫嚣:“三癞子,你这个杀人犯,滚出来,滚出来——”

胡二嫂吓得瘫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麻风病人砸完门,见里面没有动静,就开始往胡二嫂的家门上泼粪。奇臭无比的粪便顺着门缝流了进去,胡二嫂惊声呼叫:“救命呀,救命呀——”

麻风病人说:“你们要我们的命,我们也要你们的命,你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也不把你们当人。赶快让三癞子滚出来——”

胡二嫂战战兢兢地说:“三癞子,他,他不在家。”

麻风病人说:“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要找他算账,以命还命,以牙还牙。”

胡二嫂巴不得这些麻风病人赶快离开,就说:“他,他在郑马水家。”

麻风病人吼叫道:“走,我们到郑马水家里去,郑马水也是杀人凶手,找他们一块算账去——”

他们呼啸着,朝郑马水家涌去。

郑雨山心惊肉跳,喃喃地说:“乱了,乱了——”

游武强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们要想办法呀。”

郑雨山说:“可是,可是我们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情。”

……

麻风病人堵在郑马水家门口。他们在那里叫骂着,往郑马水家门上大桶大桶地倒粪便,还有的麻风病人往他的屋顶扔石头。屋里不断传来女人和孩子惊恐的尖叫声。郑马水和三癞子以及那三个心腹都在屋里,他们刚刚吃完午饭,正在聊天,没有想到疯狂的麻风病人把他们堵在了屋里。郑马水比较沉得住气,他让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躲到一个厢房里去,自己和三癞子他们商量对策。三癞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状,不停地说:“完了,完了,一定是让他们晓得了。”那三个心腹也面面相觑,内心十分恐惧。郑马水说:“你们别慌,别慌,事情发生了,总得想办法解决。”三癞子说:“那你赶快拿主意呀,他们要是冲进来,那就完了。”

麻风病人在门外嚎叫:“郑马水,你们滚出来,滚出来——”

郑马水他们还听到了沉重的撞门声。

郑马水对三个心腹说:“你们赶快把院子里的那几根木头顶在大门上,一定要顶住,我来想办法。”

三个心腹赶紧去抬木头顶门了。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赶快想办法呀。”

其实,郑马水也有些慌乱了,脸部肌肉不时地抽搐。

郑马水说:“没有办法,只能到区里去求救了。”

三癞子说:“我们出都出不去,让谁去?”

郑马水说:“你不是跑得比狗还快吗,你去吧。”

三癞子说:“你就饶了我吧,我怎么出你家的门哪。”

郑马水说:“你赶快从后门走。”

郑马水把三癞子带到了后门,说:“你赶快到区里去,找区长,就说麻风病人暴乱了,快去呀。”

郑马水打开门,一桶粪便就浇了进来,浇了他一身,散发出恶臭。他赶紧把门抵上,说:“看来真的完了。”

三癞子躲着他,说:“怎么办,怎么办?”

郑马水气急败坏地说:“干他老姆,早知如此,应该把他们一下子就全部埋掉。”

郑马水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让三癞子到厨房里提了桶水出来,洗去身上的粪便,然后进房间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这时,一个人站在天井上面的屋顶上说:“郑马水,你到底做了甚么龌龊事,惹怒了他们。”郑马水抬头一看,发现是游武强。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声说:“武强兄弟,赶快救我。”游武强说:“我怎么救你?”郑马水说:“你赶快去李屋村,找区长,就说唐镇的麻风病人暴乱了,让他派民兵来镇压。”游武强冷笑了一声说:“他们是暴乱吗?”郑马水说:“你看他们这阵势,不是暴乱是甚么?”游武强说:“你和我说实在话,为什么他们说你们是杀人犯?”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游武强说:“快说呀——”郑马水说:“武强兄弟,你说我对你如何?”游武强说:“还不错。”郑马水说:“那你就救救我们吧,等麻风病人冲进来,我们一家老小就完了。”游武强冷冷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郑马水说:“老子豁出去了,明白告诉你吧,是我要把麻风病人埋掉的,我埋掉他们,是为了全镇的人民能够过上正常的日子,你看看现在的唐镇,都成人间地狱了。”游武强叹了口气,说:“恶有恶报呀!”说完,他就消失在郑马水家的屋顶上。

三癞子说:“游武强会去区里搬救兵吗?”

郑马水说:“谁晓得,听天由命了。”

三癞子说:“这可如何是好。”

……

谁也没有想到,郑雨山会出现在麻风病人中间。让人惊讶的是,麻风病人看到这个文弱的年轻郎中,竟然没有动粗,而且给他让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郑雨山今天没有带口罩,让麻风病人们看到了他脸上的微笑。他站在麻风病人中间,说:“你们这是为甚么?唐镇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你们对得起死去的龙医生吗?”

他的话在麻风病人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

有人说:“这个问题要问郑马水,他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

有人说:“你和龙医生都是真心为我们的,我们心里有数,可是他郑马水,骗我们说带人去治病,其实是带人去活埋,要不是被发现,我们都会被他活埋。”

有人说:“郑马水丧尽天良呀,扣我们的口粮不说,还要活埋我们。”

有人说:“郑郎中,你评评理,他郑马水是不是应该千刀万剐。”

“……”

郑雨山做了个让大家平静下来的手势,大声说:“大家静静,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麻风病人们寂静下来。

郑雨山说:“郑马水的事情,会有人管的,大家放心,游武强已经去区里告状了。你们这样闹,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激起民愤,如果唐镇人都豁出去了,联合起来把你们捉去活埋,我看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正如你们说的,你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会让你们活。能够活着,是最不容易的事情。你们听我的吧,都回大宅里去,等游武强带人来了,郑马水也完了,相信总有收拾他们的人。”

有个麻风病人说:“我们不回去,等政府的人来捉走郑马水他们了,我们再回去,我们现在要回去,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怎么办,血债要用血来偿,不能就这样让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我们要在这里守着。”

麻风病人们都说:“不能让郑马水他们跑了,我们要守在这里。”

郑雨山说:“守在这里可以,可你们千万不要再闹事了,好吗?”

麻风病人说:“好,我们就在这里守着,不闹事了。”

25

枪毙郑马水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该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从清晨开始飘落,到了晌午,唐镇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刑场依然设在五公岭。在唐溪的河滩上开完宣判大会,五花大绑的郑马水就被押往刑场,和他一起枪毙的还有那三个心腹。他们被押往刑场时,后面跟了很多人,也有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和蒙着脸的正常人分开走。到了刑场,麻风病人站在一角,同样和正常人保持着距离。

郑马水的目光在人群搜寻。

那么多的蒙脸人,不知道哪个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巴里塞着一块破布,说不出话来,看他的样子,有什么话要说。

监督行刑的区武装部长来到他的面前,说:“你有话要说?”

郑马水使劲地点了点头。

武装部长伸出手,扯下了塞在郑马水嘴巴里的破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郑马水说:“多谢,多谢。”

只因平时,他和武装部长私交不错,武装部长才让他死前能够说些话,郑马水那三个心腹就没有如此待遇,其实他们早吓得面如土色,大小便失禁,哪有什么话说。郑马水在人群中无法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就大声说:“陪森,你站出来,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的。”郑培森是他15岁的大儿子,他果然在人群之中,只是躲在了后面,偷偷地看着父亲。郑培森听到了父亲的话,可他没有胆量站出来。

武装部长说:“你确定你儿子在场?”

郑马水说:“他一定在场,我晓得他的品性,他会来给我送行的。”

武装部长大声说:“郑培森,你要是在场,就站出来,你爹要和你说话。如果你想和你爹说上最后一番话,你就赶快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郑培森终于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郑马水笑了,说:“儿子,不枉我抚养你一场。”

郑培森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汪汪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着这个少年的心。

郑马水说:“时候不多了,儿子,我就和你说几句话吧。第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当干部,我们贫穷出身,当了干部容易犯大错误;第二,我死后,你还是拣起我杀猪的老本行,杀猪是讨生活,不是杀人,没有危险;第三,你要记住你爹我是怎么死的,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利欲熏心;第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做人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是饿死,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爹是现世报,活该枪毙!儿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郑培森流着泪说:“爹,记住了。”

郑马水对他说:“儿子,你走远点,开枪时,你把脸背过去。”

郑培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武装部长说:“郑马水,你还有话说吗?”

郑马水笑了笑说:“无话可说了,我也该上路了。”

武装部长让他张开嘴巴,把那破布塞回了他的嘴巴。

武装部长走到行刑队旁边,对他们说,开始吧。

一阵枪响,站成一排的郑马水等四人扑倒在雪地上,血在雪地上蔓延开去。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们的尸体上,无声无息。

……

枪毙郑马水的时候,另外一个和活埋麻风病人有关的人也死了,他就是瞎掉了眼睛的王春发。王春发和三癞子没有被枪毙,被判了十年徒刑,因为唐镇时封闭的麻风病疫区,没有把他们送到外面去服刑,而是关在唐镇的一间黑屋里。

三癞子万念俱灰,坐在黑屋的一角,默默无语。

王春发却在那里手淫。

从早上到晌午,手淫了几十次。

最后,枪声从五公岭方向传来时,他射出了人生的最后一点精液,精尽人亡。三癞子记得他最后的一声嚎叫,痛快淋漓而又撕心裂肺。

……

枪毙郑马水时,有两个人没有去刑场观看杀人。

他们就是游武强和郑雨山。

他们在熬药,希望雷公藤的汤汁能够解救那些痛苦哀伤的麻风病人出苦海,也希望唐镇有个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