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案巧破,小案大破

刑警的工作是代代相传的,一代带一代,师父给你立规矩。新入职的刑警刚入队,第一件事是先认个师父,但平常为了亲切,都称呼一声“哥哥”或是“姐姐”。

我师父姓隗,当时的职务是探长,后来他发展得非常好,北京很多著名的案子都是他破的。他非常正义,非常非常正义。他教我很多东西。那个时候我19岁,他的信念就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头了,你认同了他,你就永远按照他的思维去走了。首先第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绝对不能取。第二个,理直气壮是一辈子,卑躬屈膝也是一辈子,你干什么不理直气壮啊?

我敬重隗哥,但同时我也特别怕他。我这一生当中,我所干的案子,所经历的东西,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北京博物馆陈列的好多经典案件,都是他搞的。譬如在望京那次,有几个歹徒开枪,我们击毙了两个,还有一个爬到烟囱上面,拿着枪,拿着手榴弹,你们谁上来,不是开枪就扔手榴弹,特警谁也不敢上去。隗哥戴一个钢盔,拿把54手枪就上去了,上去就给他拽下来了,那会儿他已经是行动队的副总队长了,这么大的官,冲到一线干活的没有几个,全国范围都算上也没几个。

新疆暴恐那次,有个暴徒开着车,绑一车炸药包,企图冲击天安门,在光华路给截下来了,特警拿着枪准备干他,干不着他,他躲在车里。隗哥拿一把枪就过去了,把玻璃打碎,一手就把点着的那个炸药给掐断了。还比如王立华,就是绑架明星吴若甫的那人,最后谁也不敢拍板,隗哥说抓,全程指挥就是他!他教了我太多东西,以至于当我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居然发现无从下笔。

隗哥教了我许多东西,令我印象格外深刻的一件事儿,是他逼着我写结案报告。我是个心中有想法但就是写不出来的人,可当警察的你得会写啊。笔头得灵,记录、报告、材料什么的,所有东西得通过一个“写”展现出来。你要把事情的人物、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六个要素都写出来,才能把事情叙述清楚。但我当时也不会写,这时候隗哥跟我说,你得写日记。

可我懒啊,不写,写那玩意儿干吗,还不如抓几个坏人去。没想到隗哥真一个礼拜检查一次,前两次我没写他都和颜悦色叫我下回补上,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再不写我就打你了。我哪能当真?他看着那么斯文一人。

结果,赶上有回他喝多了,在屋里真打我来着,最气人的是,第二天一睡醒,他压根就忘了昨晚上是怎么揍我的。就是我这个师父,帮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拿着笔、笔记本,这么多年就记下来了。我没事干就记一下,没事干就记一下,老想着,不写师父要打,真打。

这一写就是好多年过去了。

我算是出师了,隗哥也被调到了别的地方。不仅如此,现如今我也有了两个小徒弟,一个叫夏新亮,另一个叫李昱刚。

毫不客气的,我给这俩孩子上的第一课,就是必须写结案报告!

当然,这些年除了破案子,从一个菜鸟刑警蜕变得成熟一些,我还解决了一件终身大事——结婚,她叫婷婷。

说起结婚这件事,我就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她。结婚那年,订的11月2号结婚,结果11月1号我被派去抓人了。去的邯郸,抓一拨抢劫的,要把人抓到位。说你去不去?我是不想去,但你说要让小同志挑大梁,我又怕他们出现问题。结果当天下午我们就开车去邯郸了,到良乡,车坏了,又迅速借了一辆小面包往邯郸赶。人是抓到了,抓到的时候将近凌晨两三点了。

那都不能说第二天结婚了,过了12点就是今天了。我跟队友说你们继续工作审讯,我就不问了得回去了,明天我要去结婚。大夜里,我从邯郸一路开回了北京。本来约好了早晨7点钟婚车来接,结果我睡着了,睡死了,婚车给我打电话:你赶紧起床。我说,干吗?我困着呢。那边说你今天结婚。我一猛子就醒了。对,结婚。赶紧起来穿好衣服,就到婚礼现场了,一路上参加我婚礼的队友给我买牙膏的、买牙刷的,买什么的都有,边走就把脸洗了把牙刷了。朋友问说,你结婚还缺什么不?我前脚说什么都不缺了,后脚一拍脑门,不对,红包和喜糖还没拿。就这样,等于匆匆忙忙就把婚结了。

娶到媳妇儿了,11月2号结的婚,3号就是我们婚期的蜜月旅行,去云南。她其实想出国,但我在职不能去。她便就活我了,降了一级别。结果呢,嘿,在蜜月旅行过程当中我接了一电话,让回来,有些案子得搞,必须得回来。我当时心里非常不高兴,但为了案子我还是回来了,带着媳妇儿一起回来的。回来到北京是下午四五点钟,坐飞机就回来了。北京有一个讲究,一个月蜜月期,不能空房子,我媳妇说你能不能今儿晚上别回单位了,明天再走,我说行。

结果晚上8点钟单位又给我打一电话,说必须得回来。那就回去吧,穿好衣服我就准备走。我媳妇儿就不让我走,我死活要走,我媳妇急了,说,我就横在门口了,你要走就从我身上迈过去,你要走咱俩这日子就别过了。但我还是走了,去搞案子,结果这案子一搞就将近一个月没回家。

你说这是个什么狗屁丈夫啊,可他就是我。

正做着自我反思,我这边儿接了一电话,有个男的报案,说家里被入室抢劫了,父母在家中惨死。

啥别说了,带上俩徒弟,走吧。

到了案发现场,技术人员已经封锁了现场,开始勘查,门外堵了不少围观群众,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嘱咐俩徒弟:“都把鞋套穿上。”

进入屋,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现场异常惨烈,老爷子死在要出卧室没出卧室的地方,后背全是刀伤,屋里的血流得哪儿哪儿都是。老太太死在床上,脖子上有一根领带勒着,前胸、脑袋上都有刀伤。老爷子身上有十几刀,我数了数十六七刀不止,老太太少,扎了有七八刀。

“这是男死者的领带吧?”李昱刚问。

“看样子应该是。”

我瞧着老太太一侧,床边的扶手椅上,还有衬衫西裤等,唯独缺了领带。

这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老夫妇住一间,儿子住一间。老夫妇的卧室是一副人间炼狱,儿子的卧室却是一尘不染,十分整洁,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似的。

我们仨仔细走了一圈,为了不打扰技术组工作,就从案发现场出来了。

“儿子叫陈晨,他报的警。说是入室抢劫,他回家来发现的。”李昱刚点上一支烟,把烟盒递给了我。

“‘入室抢劫’。”我点烟,重复道。

“真够凶残的,俩人那么一把年纪了,这狠手下的。”夏新亮不抽烟,也发自内心地烦我俩抽烟这毛病。

“说是仇杀也没问题。以这个现场来说没问题。”我又补充了一句。

李昱刚点头,“嗯,也没问题。案发现场就在老夫妇的卧室,儿子那屋儿我看不像有人进去过。您是怀疑并非入室抢劫?”

“那领带我隐隐觉得不舒服。”我说,“带刀来抢劫,有备而来,拿死者领带干吗呢?”

“情急之下?”

我想了想,整个杀人过程会是什么情况呢?

两个被害人,几个凶手?

如果是入室抢劫,要提前踩点的吧?一家三口,老夫妇外加一个儿子。两男一女,一个人肯定干不来。要说不踩点儿随机吧,那可跟中奖差不多了。

目前已知情况太少,啥也推测不出来。

抽完一支烟,我说:“走吧,去见见这家儿子,看看他能给咱提供点儿啥情报。”

报案人陈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斯文,白白净净,瘦高个儿。他在证券公司上班,研究生毕业,入职两年,前途可观,这都已经不是白领了,叫金领。给我们介绍情况也十分有条不紊,说他上周出差,一直没回家,结果案发当天中午回到家,一进门,发现父母遇害,马上报警了。特别冷静,这个孩子十分冷静,面对父母被杀,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不知道高才生是不是都这么有水平。

我说讲讲你爸妈吧,给我们也介绍介绍情况。他说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爷爷奶奶也是读书人,是传统的书香门第。我说你呢,你是不是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三好学生那种。他有点儿害羞地笑了。

由于现在并不能判断他父母遇害的真正原因,我问的就有点儿多,问了他父母有什么爱好吗,跳广场舞吗,他说不跳。我一想也对,人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种人不出来跳广场舞。又问了问他父母平时的社交,都跟什么人来往、走动,他说据他所知也就是一些同事,老同学。这些人有人跟你父母有矛盾吗?没有。平时我父母都特别和善。还没退休啊?快了,但是大学要返聘。诸如此类,种种问题他都对答如流。感觉他平时跟父母关系应该很好,所以这些情况他才能了如指掌。

应技术部要求,我跟他核实了他今天穿的衣服、鞋子,鞋子也采集了脚印,因为他进过现场,这些都得拿来对比筛除,比如掉落的纤维啊,现场留下的足迹啊。包括指纹也要采集,这些都要用以排除。

一系列过程他都很配合,我问他答,李昱刚和夏新亮在一旁记录。

差不多我就送他出去了,跟他说日后想起什么情况就来找我们,我们有什么疑问也会再去打扰他,他都说没问题。

询问完陈晨,我们还得去外围调查。死者的邻居、同事都需要走一走,摸一摸。

大学的同事这边,确实像陈晨跟我们说的差不多,他父母的同事跟他们关系都很好,很了解他们家,没利益矛盾。综合整理一下大家的说法——受害人是大学老师,从业多年,家庭条件很好,一家人是很传统的书香门第。

儿子陈晨自幼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其抚养方式称得上是标准溺爱,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后来他上学了,搬回去和父母一起住。孩子成绩特别好,一路都是重点学校,毕业后在证券公司上班,一个月挣两三万,工作能力卓越,是一个非常乖的孩子,恨不得出门穿什么衣服都由他父母来决定,特别规整听话的孩子。一家人关系非常紧密。

到了邻居这边儿,得到的信息也差不多,陈晨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让他父母引以为豪。但引起我注意的是,提供这些情报的人,是被害人两夫妇的队友。太极队。原来老头儿老太太好打太极,每天清晨五六点,准在楼下的街心花园打太极。

而案发这天,俩人都没出现。这是我们万万没预料到的,因为儿子陈晨根本没跟我们提及。我跟李昱刚我俩一清早上小区来,无非是老年人起得早,你要想找他们问情况,早上去人最齐,这才知道。

在肯德基坐着,李昱刚点了餐,我们仨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硕大的落地窗我往外看,街上行人不多,跟餐厅里一样,几乎没有上班族的踪影。低头看看表,指针指向了10。

“刘哥,咱一会儿吃完上哪儿去?大学去过了,小区也走过了。”

“上陈晨单位看看吧。”

“他在单位吗?”李昱刚看向我,“父母刚遭遇不测,没心情上班吧?用不用提前先跟他联系一下?别扑空。”

“就是要扑空。”我说。

“啊?”夏新亮一脸狐疑。

上陈晨单位走了一趟,小伙子果然请了假,我跟他们主管聊了聊,告诉了他陈晨家里出事儿的情况。姓金的主管十分震惊,说陈晨请假,并非这两天的事儿,这反倒让我们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呢?

原来,陈晨来这家证券公司工作后不久,跟同部门的女上司搞起了婚外恋。

他喜欢上的这个女孩儿,应该说是女人,比他大八岁,这个女人有家室有孩子,然而俩人还是恋上了。陈晨跟这个女人好了,但是他的父母极其反对,儿子不能找一个二婚的呀,也不能破坏人家家庭啊,他们根本就不同意,就把他经济命脉给掐了,第一个,你不能再给这女的花钱了;第二个,你开了工资都得给家里。

金主管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就是陈晨的父亲找到的他,跟他说的陈晨的情况,说领导你得配合我们,工资不能直接发给他了。弄得金主管都疯了,没见过这情况啊!

年轻人来上班,都是独立个体,工作中遇到问题也好,生活里出了难事也罢,这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事儿,哪能说你这个年纪都进社会了,你有事还要你父母插手的啊!而且这手插得都叫他不知所措,我把工资不开给员工开给员工家属?真是活久见了!

金主管当然不同意,他说有问题可以解决,他可以找他们谈话,也可以整顿办公室风气,但万万不能截留工资啊。这位老父亲一听,也是绝了,讲话,那我不能叫我儿子再来你们这里上班了,工资你也不要开了,他辞职了。他来单位老能见着这女的,前途都毁了,这个班儿不上也罢。

后来陈晨来了,金主管也跟他谈话了,陈晨说你别理我爸,他教书育人职业病好不了了,我上班,好好儿上班,绝对不再搞办公室恋情了。然而话虽然这么说,但自此之后陈晨上班就开始零零散散的了。

目前陈晨是我的头号怀疑对象。这一点我还没跟徒弟们说。有很多不对劲,但这些不对劲儿只是种感觉,目前还没有真凭实据。

金主管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们,我们提出得见见这个女的,金主管说没问题,她就在公司呢,说着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内线。

由于涉及隐私,金主管给我们安排了间会议室。这个叫罗美华的女人来得挺快。她一脚踏进会议室,我就在观察她。个子不矮,不胖不瘦,长得落落大方,脸上挂着职业式的微笑,讲话也很干练:“听老金说你们有事找我?您二位是?”

我们没让金主管告诉她我们是警察,就是想捕捉她的真实反应。因为目前并不知道她在这起案件中承担怎样的角色。

“罗小姐您好。”我站了起来,“我们是警察,找您了解点儿情况。”

罗美华一脸茫然,“警察?找我了解情况?”

这不像是装出来的,她的不解与迷茫,出自本能反应。

我们把陈晨父母被害的事前前后后一说,罗美华一边听一边面色凝重起来,最后她声音打颤地问:“你们来找我,是怕我有危险吗?那我女儿有没有事?天哪,我赶紧给幼儿园打个电话。”

我摁住了她的手腕,“罗小姐,你先不要慌,目前还不知道他父母的死与他有没有联系。”

“可是,可是……”

“您放心,我们会对您提供保护,包括您的家人,但在此之前,您得跟我们说说你俩之间的具体情况。”

罗美华把她跟陈晨恋爱的经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们。罗美华的女儿刚上幼儿园,她在生完女儿之后休了很长时间的假,老公忙于工作对她们母女疏于照料,她也是丧偶式育儿大军里的一员。后来孩子上了幼儿园她重新出来工作,在工作中认识了陈晨,小伙子既老实又上进,工作中是她的好帮手,生活上也对她关照有加、无微不至,不仅对她特别好,对她女儿也好。

渐渐的,罗美华的心就产生了偏移。女人一旦变心,就很难回头了。罗美华也是一心一意对陈晨。她说,陈晨对她说——我上学时候只顾着学习了,没有过爱情,也不知道怎么跟人谈恋爱,遇到你,你工作中对我特别耐心,又是帮我又是提拔我,我一下儿就温暖了,我就忽然懂了什么是爱了。我爱上你了,就是你了,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从来没人这么懂我。

这倒是很说明问题,也是特别突出的社会问题。现在的年轻人似乎进了个怪圈。读书时候父母学校一起抓,不许早恋不许搞男女关系,然后一毕业,爸妈就变了,就开始催了,你怎么还不找女朋友,你怎么还不找男朋友,那谁家的闺女都怀孕了,你怎么连个异性朋友都没有?

废话,可能有吗?他该恋爱的时候全把时间用在读书上了,读了书该搞事业了,你又质疑他怎么这么笨连个恋爱对象都没有。陈晨显然也是这样,读书时候用力过猛,突然到了社会上,有一个大姐照顾他,大姐带着小弟,有吃有喝有玩的,能不开心吗?能不一下子沉迷吗?

这小子发完工资所有的钱都给罗美华,我喜欢你,什么全给你,你拿去用,你给咱闺女多买点儿好吃的好玩儿的,赶上假期俩人就带孩子旅游去,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呢。日子久了,陈晨决定两人一起生活,说不行咱俩就私奔,你们娘俩的生活我全管了,从前你没人依靠,现在你有我。

罗美华特别感动,她也特别喜欢他,可是她有家有孩子,这么跟人跑了终究不是事儿,离婚吧,又不是儿戏,而且还有闺女的抚养权问题。迫于种种压力,罗美华㞞了,说咱俩有爱就行了,就这么在一起就行了,真私奔了我的家怎么办,这怎么办,那怎么办。陈晨说不行,我就得和你在一起,我爱你和妹妹,我能当个好爸爸,咱俩不再要孩子都行,你带着妹妹跟我走。

在这个过程当中,陈晨爸妈知道了陈晨跟有夫之妇谈恋爱的事儿,炸了,车也给收回来了,工资也没收了,班儿也不叫上了,恨不能把他锁起来天天看着。陈晨挣扎过,闹过,但终究拗不过他父母。罗美华这时候也有点儿清醒了,就跟陈晨说,不行咱俩就算了,没路可走了,咱们没路可走了。

我问罗美华最后见陈晨是什么时候,她说是上礼拜,礼拜三,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去跑客户,陈晨找去了,说让她等着,定不辜负她跟妹妹,说一定会给她个说法,还说你啥都不用管,我一定会说服我父母,这是第一步。

我算了一下,时间上来说,是陈晨父母被杀前三天,如此看来,陈晨是把父母的反对解决了,但不是用谈的,很可能是用极端暴力模式解决的。

杀父弑母,什么样的仇恨能叫一个人兽性至此?

重回案发现场,我反复不停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法医的鉴定结果是,受害人夫妇死于凌晨三点至早九点间。这就是个区间范围,具体不下来。由于尸体是24小时就僵硬,出现尸斑尸块,前后如果差五六个小时的话,是谁也验不出来的。这中间肯定有误差,因为那九点钟杀的人跟凌晨三点杀的人,中间差五六个小时,不会有特别大的区别。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只能听取报案人也就是陈晨的口供,他说他一直出差,中午才回来,我就不能说他凌晨三点杀了人。

然而,据我推测,人应该就死在凌晨。我这么推测不是没道理的。老头儿老太太有早起打太极的习惯,五六点钟要准时去的,他们不可能睡到九点在睡梦中被杀害,更不可能六点钟他们儿子走了还在熟睡。这是不符合二老的活动规律的。尤其,老年人觉少,即便不去打太极,也不可能继续躺着睡,睡不着的。

另外,在案发现场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发现了两个空的啤酒瓶子,就随手扔在陈晨房间。这就有点奇怪了,陈晨说他出差了一星期,那么他屋子里的啤酒瓶子就应该是一周前的……也就是说,这一星期的时间,陈晨的父母都没有把那两个瓶子收拾扔掉?

通过俩老人死亡的位置和衣着状态,我很确定他们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这错不了。我来还原现场,就是再来确定这一点。

我怀疑陈晨,所以假定凶手就是他一人。下手时间参考法医意见就设置在凌晨三点。那么,会发生什么?发生什么会反映出我面前的被害现场?

我盯着衔接客厅与主卧室的走廊,在头脑中还原当时那惨绝人寰的暴力现场。

凌晨三点钟,凶手陈晨抄着一把刀就进他爸妈卧室里去了,进去之后,先干他爹,得先干男的,男的劲儿大反抗概率大呀!先干脑袋,开始扎。扎完脑袋,开始扎胸。差不多了,人动不了了。

在扎老爷子的过程中,老太太醒了,不可能不醒。但醒了恐怕达不到足够清醒,她也许会问:儿子你干吗呢?

对于凶手来说,此刻他就得采取行动了,调过头来又扎他妈,扎他妈的同时,他爸起来了,想呼救,往床下跑。得呼救啊,往下跑。

凶手肯定急眼了,顺手把旁边他爸放在扶手椅上的领带给抄了起来。拿领带一打扣,勒着脖子之后,蹬着脑袋脚一踹,把他妈给勒死了。这一点法医可以佐证,女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男死者呢,死于内部大出血。

他一勒他妈,他爸那会儿迷迷瞪瞪想回来救他媳妇儿。一回来,啪!摔倒在地下了,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六七刀了,但还没死呢。凶手等着他妈没气了,又过来补了他爸两刀,全都杀死了。

走到两个受害人死亡的位置,回想他们死亡时的状态,我觉得,我的推理应该是没错的。符合现场痕迹、符合法医推论、符合行为模式。当时陈晨报案的时候很冷静,这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孩子。爸妈死了也没惊慌,从头到尾是非常冷静的。

“刘哥,我把材料捋了一遍,陈晨的口供前后矛盾之处可有不少啊。”

我看向李昱刚,瞧他戴着“防毒面具”那德行,绷不住想踹他屁股一脚。我也是惯着孩子,真是惯着孩子,我姐说我一点儿没错儿。李昱刚对味道敏感,受不了犯罪现场的血腥、腐败气息,我就跟他说你偷着戴口罩不要紧,有我呢。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嚣张吧?你说他像个什么样子,口罩就口罩吧,他戴了个豪华版自带空气流通版本的巨型口罩!搁谁谁不想揍他啊!

“走,出去说。”我扶额。

“欸!就等您这句呢!”

他戴口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双弯弯的眼睛出卖了他憨笑的神情。

“李昱刚我跟你说,你这个口罩,我不想在犯罪现场看见第二回!”

上了车,我点上烟,直视着李昱刚的眼睛。

“我……我还特意置办的,买了仨呢……真挺贵的……”

“你这不像话!极其不像话!咱们出来办案,环境是差,但咱们有规定,你说规定是死的,可以灵活,但不是这么个灵活法儿。”

“这不是就咱们仨嘛……”李昱刚的声音很小。

夏新亮没戴口罩,他狠狠瞪了李昱刚一眼。

“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隔墙有耳?知不知道这种信息化时代每个人的手机都是手雷?亏你还是互联网达人,你说但凡谁把你啪一拍,媒体再一宣传,警局不要脸面的?全体公安干警都跟着你不要脸面的?”

李昱刚头垂得低低的,“刘哥我错了……”

“甭装可怜了,说正事儿。材料都哪儿对不上。”

“噌”,小脑袋抬起来了,脸上一扫阴霾,李昱刚开始滔滔不绝:“第一遍材料出来之后,这小子特别冷静,我就觉得不对,但是咱们没有时间对他进行工作,忙着围现场转呢。”

“哦?”我看向他,原来他也觉得不对了。小同志很敏感嘛。不仅敏感,还能细致地再过一遍口供,这很可以。

“咱们一共找过他两次,他都很冷静。他越冷静,我越觉得这冷静背后有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我就开始比对这两回的口供,找细节,专找细节,譬如头一回他报案时候的穿戴,这咱们是看在眼里的。可第二回问他你那天穿的什么鞋,穿的什么袜子,穿的什么裤子。对不上。跟咱们观察的不一样。感觉他就是随便说说。虽然对答如流,但就是随便说说的感觉。”

我们的工作,不仅仅需要推理能力,更要有笔头功夫,所有的东西你要录音、你要记录整理,因为大脑很多时候里面存的东西是不恒定的。很多事你以为归你以为,真相归真相。这个时候,记录就是一件特别有必要的事了。那一个材料整理出来,我们之后反过来细节要盯它。我们材料出来的时候是非常细的,通过整个细的过程发现不对,然后进行再扩大。

“第二个,就是现场了。案发的卧室有大量被翻找的痕迹,符合陈晨说的抢劫杀人,但是,他的房间,他自己住那屋儿,是没有翻找痕迹的。很整齐,哪儿哪儿都特别整齐。陈晨说他屋内没有钱财,他知道可凶手会知道吗?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人都杀了,要抢劫了,不可能说就可着一屋儿翻腾。”

夏新亮补充道:“这就要说到咱们提取的痕迹这方面了。指纹没有外来的,脚印没有外来的,包括纤维,等等,这屋里,就没有外人进去过的迹象。一个再专业、再缜密的犯罪分子,即便准备得再充足,也往往百密一疏。没有丁点疏漏的概率微乎其微,那鉴证科啥都没发现,是不是可以说明,这个屋子里,从来没进来过外人?”

我点点头,示意他俩继续说。

“陈晨的嫌疑很大!”李昱刚说得斩钉截铁。

夏新亮则平静许多,点头说:“咱们大量工作已经做出来了,比如他跟父母的矛盾这些事情,咱们通过走访已经知道了。包括监控我也查了。甚至他说他去找的那个朋友。就以前那个同事,他都不知道人家早已经离开北京了。妥妥又是瞎话。我觉得我再找他谈,又全是不合扣的东西。”

我们正说着,我手机响了,一看,是罗美华的号码。欸,这很奇怪。她不是去上海出差了吗,说是没有必要就避免联系,她怕她老公知道她这点儿破事儿,也因此谢绝了我们的保护,态度很坚决。

我看了眼俩徒弟,他们俩也看向我。

电话一接通,我们没听见罗美华说话,倒是听见一个小女孩的稚嫩声音。

“旭哥哥,旭哥哥,这个乐高我插不上呀。”

咝啦咝啦,像是布料的摩擦声穿插其间。

坐在副驾驶的李昱刚抄过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陈晨,你到底带我和妹妹去哪儿呀?车都开这么久了,这都要出北京了吧?”

“着什么急呀你,平时上班就忙忙叨叨,咱们一家三口出来度假你快放松会儿吧。都交给我,不用你操心。你快帮妹妹看看怎么插不上。”

“你还知道我上班忙呀,手头还好几个活儿呢,你这……急急忙忙把我们接上,妹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惊了!”

“说到这儿我倒想问问了,你干吗不接我电话?妹妹给你打了好几个,最后还转去语音信箱了。”

“我……我那会儿在开会呀。我怎么知道你上幼儿园把妹妹接出来了。你也太大胆了你。”

“妈妈,妈妈,你帮我插呀——”

“来来来,给妈妈,是这个小汽车的门对吧?妹妹,你看,国道110,认识上面的数字吗?110。跟妈妈读。”

这时我看到李昱刚朝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咝咝啦啦中,我挂断了电话。不能浪费电,李昱刚已经定位上他们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通求救电话,陈晨把罗美华母女二人劫持了。

我给罗美华发了条短信,只有一个逗号。这是提示她电话我已收到。别的不敢发,我怕陈晨看到引起他情绪激动。

“刘哥,他们确实在110国道的延庆路段。”

“你联系交警大队,让他们给你权限调取天网摄像头,一定要第一时间掌握他们的动态!我发警报给延庆方面,这个涉及儿童绑架不能有半点闪失。”

“没问题!”

“你坐镇,我和夏新亮我们俩奔延庆。”

“他带走母女俩想干吗呀?咱们没提审他啊,没刺激他啊。”

李昱刚的问题,夏新亮给出了解释,“回避真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闸盒里的保险丝,烧断了,但电路不会遭到破坏。陈晨把他父母杀了,这种现实是会把人压垮的,那他怎么办?你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你说他避而不谈也罢,这都是让他逃避良心拷问的手段。

“这个时候,罗美华跟她女儿既是他逃避真相的避风港,也是他心灵的寄托与慰藉。这么说来这母女二人就安全吗?不,恰恰相反,她们刚好处于旋涡的中心。陈晨为什么杀他父母?原因可能有许多,譬如对他的限制啊,让他身心不自由活得没自我啊,但导火索正是这不被家庭接受的母女二人。他为了她们把自己爹妈都宰了,如果他得不到预期回报,后果不堪设想。”

延庆警方十分给力,他们调动了当地交警资源,交警骑着摩托追上了陈晨的车,以超速为名检查驾驶证,拖住他的这几分钟,刑警们上了。陈晨想跑来着,结果被直接拿下了。

我们快开到的时候,收到了这好消息,罗美华母女平安。

把陈晨押解回队上,我一直忘不了给他戴上铐子带走时,罗美华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嚎叫,就一句话——你们干吗,放开旭哥哥。他被铐住的双手掩盖在衣服下,小姑娘是看不见的,但她有预感,她仿佛知道自此一别,即是永别了。罗美华也哭了,哭得默不作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往下掉,掉在水泥地上,掷地有声。陈晨的眼圈也泛红了,他回头看着她们,挪不开步子。

夏新亮跟李昱刚审着他,但一直没什么进展。陈晨就是不说话,问什么都不说,眼神空空,仿佛就不在这个国度里。夏新亮说得对,就是保险丝崩坏的情形。不运转了。这个人的思维停滞不前了。就像一个封闭的系统,不再接收外界讯息。

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坏的情形了。打破虚幻,直面现实。现实过于残酷,以至于大脑感官都关闭了。

我把夏新亮跟李昱刚叫了出来,剩陈晨一人坐在审讯室里。

让他静静吧。我说。他这会儿听不进去任何话。你们也都歇歇,成宿跟他熬着,你们又不是铁人,都先休息休息。

俩孩子回宿舍了,我在院里抽抽烟。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晚上8点多,我拿着档案进了审讯室,没跟陈晨说话,而是低头翻看手里的档案夹。这时我听见他说:“大哥,你给我买瓶啤酒行吗?”

我一听,有戏了。要饭吃了,说明他的大脑机制开始运行了——会饿了。

这种情况确实不能强逼,你得等他自我恢复。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只有他自己面对现实了,才可能跟你进行有效的沟通。

夏新亮的判断没有错,但小同志还是有些心急了。欲速则不达。

我出去到胡同口给他买了两瓶啤酒一碗面,串儿也来了几个。打开,陈晨就咚咚咚把酒喝了,接着开始吸溜吸溜吃面。我说吃完你告诉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成吗?他说好,我跟你说。

整个一过程怎么杀他的爹妈,跟我推测的八九不离十。案发当天,他在楼下喝着闷酒,因为父母不同意自己和罗美华在一起,所以心里特别郁闷。喝了六七瓶之后他就晃晃悠悠回家了,还拎了两瓶回去,结果心里越想越憋屈,最后决定把老两口全都杀了,这样就再也没人阻拦自己了。

他先朝他爹动的手,反过来又扎他妈,扎的过程当中,他认为老头儿死了,可实际上不一会儿老头儿醒了,没死,冥冥当中起来了。起来往外跑、呼救,他那会儿急了,拿个领带先把老太太勒死了,勒完之后,拿过刀来又把老头给干躺下了,老头就扑到了地下,他又补了几刀,彻底死了。

而这一切的起因,陈晨是这么说的:是因为他们阻碍他跟罗美华爱情的发展,只要把他们杀了,他就能跟罗美华私奔了。他思考了三天,最后下定决心,喝酒到半夜,上楼把他爹妈给干了。他说,他在他的家庭里从没得到过爱。所有的爱,都是明码标价的。譬如你得考第一名,譬如你得上名牌大学,譬如你得工作得特别风光,等等等等。

他们不考虑他需要什么,只考虑自己怎样脸上有光。陈晨说,我遇到罗美华,遇到妹妹,只有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我要组织我自己的家庭,我要当个好父亲,我没享受到的,我都要给妹妹。我只能杀了他们,不杀他们我逃不掉的,我就毁了。我毁了,妹妹怎么办?美华怎么办?

多幼稚的想法。你都觉得不可置信。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个大小伙子,能挣钱能立业,大不了跟原生家庭闹翻了,谁也不会想到杀人啊!更何况是杀父母。但夏新亮跟我说,刘哥,我前期跟他做问讯,我一问到有关他父母的事,他虽然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由他身体里发散出的恶意。

孩子不是私人物品,他是有脾性、有思维的独立个体,长期被禁锢,就导致他心理出现了缺陷。孩子不是给吃给喝就可以满足的,也不是生活在笼中的金丝雀,更何况,金丝雀还向往天空呢。杀人是一个异常决绝的方式,但却是他眼中唯一的选择。

至少在他看来,就是唯一的选择,他的应激反应出现偏差了。他是一只青蛙,始终蹲在一个叫作“家”的井里。这个井是他全部的世界。这个井,是一个强权的世界。你吃什么、你喝什么、你穿什么、你干吗都要按照父母的话来。可以说,陈晨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紧张之中,而一旦这个紧张达到峰值,这个人就炸了。

炸了。而导火索正是罗美华母女的出现。他进入她们的世界,他不再是那只井底之蛙,他不再处于强权之下,他感受到了可以主宰自己的感觉,这让他沉迷,继而无法自拔。这也符合他的交代——我没想怎么她们,我就想带她们去看看这个世界诸多的美好,我想负担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活,我不想她们终日跟一个冷漠的父亲在一起,她们值得更好的。

对,在他眼中,罗美华跟他一样不自由。

溺爱的代价,这就是溺爱的代价。怎么叫溺爱呢?从小衣食无忧,爷爷奶奶惯着长大,父母给操持所有,最后这孩子反过来把爹妈给杀了,还如此冷静。这就是中国教育溺爱的代价,非常溺爱,一旦有反抗,就是血腥的。他没经过反叛期,非常乖的一个孩子,特别听父母的话。反倒把父母给杀了。

你说这是谁的错?对父母来说,他们意识不到过度的保护是伤害;对孩子来说,他意识不到这种禁锢和不自由全部出于爱。这个爱,来自双方的爱都太廉价了,以至于撕毁它,竟没人感到心疼。

如果仇恨这东西有恒定量,那亲人之间的仇,一定压倒性战胜与敌人之间的恨。未必人人有敌人,但人人都有父母。大家朝夕相处,摩擦只会多不会少。爱之深,责之切,继而陷入仇海。多少人,对父母是一边念恩一边记仇的?谁都知道应该选择原谅,可偏偏就是做不到。

这是许多人一生都难以跟自己和解的愁与怨。年少时,你还幼稚,不知道自己可以跟父母讲道理;长大了,你成熟了,试图与他们沟通讲道理,但他们却充耳不闻,你们仍旧陷于统治与被统治的境况。夏新亮那话是对的,不是人人都适合当父母,当父母不仅仅是养育,更需要包容、耐心、平等地对待孩子。你做不到的,要求他做到;你受了气,拿他们出气;你的人生都没多成功,凭什么要求他们就一定飞黄腾达?说到底,你究竟在找补些什么呢?

咱们的教育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血淋淋的代价值得思考。虽然破了杀父弑母的这个案子,但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觉得我的脑海开了锅,里面翻腾的东西太多。

自己把自己给逼死了。家,本来是避风的港湾,却活脱脱成了人间炼狱。

到底是什么把人给毁成这样?你说陈晨真就是个坏孩子吗?不是,是个很乖的孩子。但他一旦朝你发起攻势,却是毁灭性的。

我搞案子这么些年,正儿八经的杀人案,恶毒的也有,但是急性的案件,全是那种特别冷静的人、内向的人干的。这个陈晨,他的整个杀人过程是预谋好的,他不属于激情犯罪。他思想到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假若突然有人给他叫醒,兴许这个事儿就醒了。可在这个临界点,他跟他父母,还在纠缠这些东西,他跟罗美华也还在纠缠这些东西。双方如果有一方退一步的话,这个事儿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案件涉及人性、爱情、亲情,这些东西,反反复复在我的脑海里纠缠。这些本应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怎么最后就孕育出了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