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没有人是死有余辜

杀人凶手总说他杀的人是死有余辜,可这世上没人是死有余辜,没人生下来就活该被杀死。

“晚上你去我妈那儿接点点吧。”婷婷在玄关的穿衣镜前一边涂唇釉一边说。镜面唇釉,这是她告诉我的,起因是头两天我看她口红没涂匀提醒了她一下,她扭头说我土老帽,曰:这叫镜面唇釉,不是那种能来回在嘴上涂的,要保证涂完是镜光效果,就不能涂匀了。

“听你这意思,今儿要加班?”我给点点穿外套,他肉嘟嘟的小手儿从袖子里钻出来,攥成个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着。

“我们有个同学聚会。”

我看向她,有点惊讶:“你不是好几年都不去了嘛,说他们俗不可耐。”

婷婷最后一次参加同学会还是四年前,那会儿她刚怀孕,挺着四个月的肚子去的。去了回来老大不高兴,说这帮人脑满肠肥,不上档次,不是吹嘘自己如何发迹的,就是秀孩子秀老公的,再要不就是谁跟谁搞破鞋的花边儿新闻。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是去狠狠抽他们脸的。”她说着,对镜笑出了闭月羞花那劲儿,“我不是那个臃肿妇人了,我儿子上幼儿园了还是私立的,我健身又是S曲线了,我美容我回到十八岁了,你说我该不该显摆一下?”

我皱眉,她怎么越来越在意这些东西了。一提这我就头疼,自从病好了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怎么说呢,算是虚荣吧。相应的,放在点点身上的精力变得越来越少,而且花钱也大手大脚起来。弄得我都快债台高筑了,那天我又厚着脸皮跟朋友拆兑,他一脸狐疑瞪眼问我:你不是养小三儿了吧?怎么花钱如流水啊?

“那你早去早回,注意点儿安全啊,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接你去。”

“榆木疙瘩,一同学会能有什么事儿啊!”婷婷披上披肩拎过包开了门,“记得啊,你下班去我妈那儿接点点。”那披肩就是她上回勒索我买的,真是勒索!一条披肩,拢共就能围住脖子跟胸脯,什么啊,就一万多!!!

这是个什么妈。我也是愁,“你没跟点点再见呢!”“点点,拜拜,妈妈去上班了!”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穿外套,而后拿上车钥匙领点点出门去上幼儿园。点点还差俩月才三岁,幼儿园能收是我姐给帮的忙,她一个朋友的朋友去了私立幼儿园任教,我们托关系给办的,收费还给打了折。对此婷婷说:真不容易,可算占上你们家人点儿便宜。

就冲她这个妈,以及我那个刻薄丈母娘,我也得能早一天送点点去幼儿园就早一天,少受这熏陶教育。

婷婷大病一场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她跟我说:子承,我收到病理报告就在想,人就活这一辈子,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由此,穿衣打扮这类年轻姑娘在意的事儿被她重拾了起来。她还报了健身班儿,那么懒一个人硬是动起来了。我先开始觉得这是好事儿,生命在于运动,健身就是保持健康的良药。后来我就发现婷婷过犹不及了,不仅仅是健身,她还去打美容针,她本来也不显老,可就闹妖儿似的去,说等老了再打就来不及了!打就打吧,齁儿老贵就齁儿老贵,她高兴就行。但这也不算完,护肤品噌噌花钱,那么小一瓶就上千。更别提人瘦了变美了衣服买多了还得搭配买鞋买包了。

花钱这事儿就不说了,主要是,婷婷的精力从点点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孩子就基本没人管了,我平时工作忙,点点就老在他姥姥那儿,真挺不是事儿。要不怎么死活托我姐给解决入园问题呢。

给点点送到幼儿园,我跟点点再见的时候接到了队上的电话,李昱刚打的,说来案子了,盘古小区发现了一具尸体,高度腐败。

我直奔案发现场就去了。

盘古小区有个市民报案说,他们单元一楼中户闹苍蝇并伴有恶臭传出,凑近防盗窗往里张望,地上趴了个人,他登时就腿软摔在了草地上,醒过闷儿来就报警了。而负责出警勘查情况的正是我们。技术部的同事已经先行出发了。

李昱刚已然十万个不乐意了,他说:“刘哥,我这紧张症又要犯了。”他有没有紧张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有后遗症。小伙子刚到队上就跟我去办了一起杀人案,人死在屋儿里一个来星期,也是个盛夏,那味道促使他当时就吐了一个稀里哗啦,肠子小肚都快倒出来了。

“我建议你把身上那三叶草还有脚上那椰子鞋都先换了。要不也是个扔。你想想啊,都被苍蝇围绕了。”

李昱刚脸绿了,骂:“怎么这倒霉差事老轮不上夏新亮!老天爷都照顾洁癖是怎么的!”

他可能是背了点儿,总是赶上高度腐败的尸首。夏新亮早上跟大领导去公安部汇报总结去了。谁让人长得精神,文书工作又好呢。人是耿直了点儿,但这几年工作干下来,细致有条理,能力又强,成果卓越,一不小心就成了组织上重点培养提拔的对象。更尤其,他还那么高的学历在那儿摆着呢!也就是我们不兴拍广告,要不他绝对是对外宣传的头号人选,活招牌呀!

李昱刚跑回宿舍迅速换了一身儿打扮,大背心、黑短裤、懒人布鞋。我看着他:“你这…..是不是忒随意了些?”

“反正都得扔,就它吧!”

12号楼1单元门前拦了一道警戒线,前面围着一些群众,议论纷纷。这肯定是有实锤了,否则也不会拉起扎眼的警戒线。跟值守的同志出示了证件,我俩抬高警戒线先后进去。

102室的房门关着,门前空空荡荡,比尸臭味道钻入鼻腔更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墨绿色的房门上趴了两只苍蝇,绿头蝇子,个头都不小,若不是它们爬动起来,几乎要跟深墨绿色融为一体了。

我把兜里揣着的口罩递给了李昱刚一只。

李昱刚拨浪鼓似的摇头,“刘哥,这违反规定……”

“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本来就对尸臭味儿紧张,你进去再吐了,技术部招你惹你了!”

我们是有规定的,进入现场不能戴口罩,不能封闭嗅觉,因为你要通过嗅觉判断许多东西,譬如有没有汽油、酒精、特殊刺激性味道等。第一反应、第一直觉,现场什么样,这得知道。但我判断,以群众报备闹苍蝇为基础,里面趴着那位指定是高度腐烂了。高度腐烂的那个臭味一出来,你就甭想闻见别的其他什么了。那味道,蹿脑门。再说了,还有我呢,我的鼻子就够用了。李昱刚要是再吐了,才真是跟技术部过不去。

今天先我们一步出发的是技术部第二小队,队长小钱比我小五六岁,虽然年轻但经验丰富,工作一贯尽职尽责。现如今,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技术人员是非常有必要的配备。小到一个衣物纤维。一个刮擦痕迹,都很可能是我们判断破案的关键。

技术人员专门勘查现场,收集各类证据,给我们提供好多有利的东西。而我们侦查人员,把这些情况全综合起来之后,就能更快地抽丝剥茧直指凶嫌。这方面比从前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法律要靠证据说话,而我们的技术人员就是最佳的证据采集者。通过精准的证据采集,我们曾攻克过不少心理素质极强的罪犯,让他们认罪伏法。

我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第二小队的现场技术员小秦,姑娘朝我点了点头,让出路来方便我们进入。这股子尸臭唉,真不是乱盖的,太臭了,直冲脑门。我回头看了眼李昱刚,他拧紧的眉头告诉我,戴口罩也没什么用。但他还是很坚强的,跟在我身后坚定不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客厅大,主卧也大,还带个卫生间,次卧小一点,放着一面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就是一个架子,挂了好多钟,类似那种钟楼大钟的缩小版。

溜着墙根往里走也是我们的工作习惯,尽量避让痕迹、避让证物,但这回我看必要性不大了。死者面朝下趴在卧室中央,顺着卧室流出来的黄水几乎淹没了客厅。他的尸体,肉已经没有了,基本上就是一个骨头架了,身上的肉呢,变成水了,流得满屋都是,全是黄水,除了黄水就是凝固干结的黑色血迹。蛆都没有了,只剩蛆壳。尸体上应该长白蛆,比如说一个月、半个月长白蛆,白蛆都没有了,这下面全是蛆壳,整个屋里头全是。不闹蝇灾才怪呢!

这都不仅仅是高度腐败了,这是完全腐烂。勉强能分辨像出来他被杀时穿着背心裤衩,整个身体就在那儿趴着,旁边的床头柜上有一个烟缸,里面的烟抽了半截儿。由于是这么一个情况,等于现场的基本东西全被破坏了,什么足迹、纤维就别想了,化水的尸体把一切都淹没了。我们,沉浸在一片尸水的海洋里。我干刑警这么多年,这场面也真不多见。说不震撼,那是假的。

这屋子,谁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我都恨不能窜出去一会儿等技术人员来跟我说明情况。但咱有职业素养,咱不是光听情况就能破案,还得观察。

卧室里有个东西极其不合时宜。是个洗衣机的箱子。正常人谁也不会把这玩意儿立卧室。我伸手去推,在一旁取证的小钱隔着口罩说:“背后是血迹。”

跟着,一墙的喷溅血迹映入眼帘。我看着血迹,又回头看看尸体趴的位置。怕不是一刀抹脖子吧?目测像。

从背后被人一刀结果,这说明啥?什么人你能放心背对?你至少要认识他,并且熟悉到对之没有防心。

但是这跟屋内的现有情况形成了反差—屋内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

你说要是熟人作案吧,除了伪装现场,没必要把屋子翻腾得这么乱。伪装现场也不是不可能,转移警方注意力嘛。但现在已知情况太少,还什么都判断不了。

首要目标只有一个,先知道死者身份。是谁,死在这间屋里。是不是房主本人,如果不是,租住的人是谁,为什么死了这么久才被发现。案发现场是两室一厅,究竟是合租还是独居。

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困扰我,那个洗衣机的大箱子,因何摆在那里,还刚好就遮挡住了血迹。

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时,我们也确定了死者身份。

这位死了八个月的先生,是中国音乐学院的教授杨开新。年龄是60岁。这个人还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民乐家。他所教授的乐器叫作编钟。编钟兴起于西周,盛于春秋战国直至秦汉。用青铜铸成,由大小不同的扁圆钟按照音调高低的次序排列起来,悬挂在一个巨大的钟架上,用丁字形的木槌和长形的棒分别敲打铜钟,能发出不同的乐音。因为每个钟的音调不同,按照音谱敲打,可以演奏出美妙的乐曲。简单来说,是打击乐器的一种。

杨开新教授的身份特殊在,他是现有编钟演奏家里的权威人物,可以说,没有他,这门乐器的传承就会遭受巨大的打击。他个人天赋异禀是一方面,代代相传的技艺又是另一方面。

我跟李昱刚看完并没什么用的尸检报告,丧气得不行。

你把它总结下来即是,因为尸体高度腐烂,皮肤、肌肉、脂肪层、内部器官等的流失,仅剩一副骨架子,无法判断致命死因,也就是说,到底是让人掐死的、勒死的、捅死的、淹死的,都没法推论了。死亡时间也极其模糊,参考尸体腐败程度与季节性温度、湿度的变化,推断为六到八个月左右。说白了,啥结论没有。

在此之前我们走访过杨教授的家人,他们家在和平街,跟杨教授死亡的盘古小区特别近,走路一刻钟就能到。两套房产的房主都是死者。我们也很奇怪,老杨一人住两居室,而他的家人—太太、闺女、儿子,仨人挤在一个一居室里,这很不靠谱。对此老太太说,因为老杨要带学生,经常有学生来找他讨论学术问题、练奏技巧,所以他用其中一间教课,我们就给他让地儿,一居室也是大一居,仨人住也还可以,再说了,小女儿在南京读博士,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回来。

老杨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但俩孩子都没继承他的编钟艺术,儿子是公务员,在机关单位任职,女儿尚在南大社会学院求学。

我们上家去,只见到了老太太,女儿还不知道自己父亲遇害的事儿,儿子还沉浸在悲痛中不愿见人。这个我们也不能勉强。

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老头子却横死在了自家。

当时我们初步确定死者身份就请老太太去认过尸,她一见法医出示给她的老人的内裤就蒙了,说这是她先生的,跟着就晕了。我们把她架出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好半天她才醒来,问她有没有心脏病,她“嗷”一声哭了出来。等情绪平静了,才跟我们说明情况。

原来,老爷子一向回家不规律,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在另一套房里带学生或者搞论文,他不喜家人打扰,都是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不会特意打招呼。这也是大

学方面同样没发现老人失踪的原因,这样的专家,带研究生很随意的,有时在院

里,有时就在自家。

老太太说最后见到老教授是年三十儿一家人吃团圆饭;学校方面更早,说是学期末。

杨开新教授一个人住,他的身份是教师,被人杀死在自己房内,死因尚不明确,最可能是一刀割喉,现场有被翻动的痕迹,抽屉里的钱不见了,但其他金银细软包括存折、卡之类的全没动过。

是谁、因何把他给杀了?目前来说,全没线索。

李昱刚摊在椅子上,标准的北京瘫,夏新亮支着下巴看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烘托着仲夏的苦闷。

我拿起油性笔,在白板上写下:独居、大学教授、嫌疑人,这么仨词儿。

夏新亮起身,走到我身边,拿过我手里的油性笔,在空白处写:董春妮、杨燕、霍思聪、李立新。

这是杨教授生前带的学生,就只带这四个学生。

李昱刚补充道:“再画个x,邻居反映有人上门跟他吵架,男的女的都有。”

这是通过我们走访摸排出来的,杨教授这个两居室从来不缺访客,听闻经常有小姑娘出入,时间早晚不一定;也有男的来。争吵也有,临近他死亡时间还有过争吵,但时间太久,人家记不清了,说似乎是男的来找过他。

这个杨教授,平素不怎么跟邻居走动。他的私事邻里之间都不清楚。

“是不是这个叫邱益生的也要写上去啊?”李昱刚补充说,“这位邱教授跟被害人有竞争关系吧,毕竟整个学院里,就他们俩教编钟。杨教授没了,邱教授岂不是就平步青云了。他们这个行当不都快申遗了嘛。”

他们边说,我边写,尽量把情况与想法都汇总起来。

“抢劫杀人我看可以先排除掉。”夏新亮去饮水机接水,看向我说。“讲讲。”我把笔扔下,坐回到椅子里,摸过烟盒点了支烟。

“首先,现场虽然有翻动的痕迹,但遗失物品只有抽屉里的一点现金,其他金银细软,包括各种存折、卡都在。你说人杀都杀了,事儿闹这么大,不全拿走,或者逼问死者密码,有点儿说不过去吧?其次,回到杀人这件事上来。死者死在自家,谁面对抢劫杀人也不可能说直接给嫌犯让进屋里,自己当待宰羔羊吧?床头还有半支烟,没抽完,显然是边抽烟边跟凶手说话,这表示他很放松,谁可能处于抢劫中会如此放松?”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所以,我觉得可以排除抢劫杀人。而一旦排除了抢劫杀人,那么现场被翻动的痕迹必然就是伪造的,这也跟死者身着内衣裤见人的情况相吻合,杀了他的人,一定是他认识并且熟悉的人。也正因为是熟人作案,才需要伪装现场转移视线。从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真凶跟死者一定有着紧密的联系。这可以成为咱们的一个方向。”

“嚯!你们这屋儿云山雾罩啊!请神哪!”

一屋子人循声看过去,赵大力戳在我们门口,怀里抱着一摞卷宗。不用说,来还卷宗的,头俩礼拜他从我们这儿拿走一些卷宗借阅来着。

“给你撂这儿了啊。”

“请神?我们都成仙儿啦!”“你就抽吧,抽死算是不是?”

大力前年就戒烟了,自此见谁抽烟都要贬损一番。他看着我们画得花里胡哨的白板,我以为他又要说—妻子,准是妻子干的。一般来说,夫妻二人里有一人遇害,大力就特喜欢往爱人身上找嫌疑。私下里我们都觉得他至今单身不会没故事。但这回一改从前,只见他眉头深皱,嘴角拉成一道缝,面部肌肉都跟着抖动。

“这年头的大学教授,全他妈禽兽不如,死一个是一个。”“哎哟,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深仇大恨?”

“我上个月末不是请假去了趟哈尔滨嘛,就为我侄女的事儿,那他妈老不正经的都不仅仅是性骚扰了!猥亵!告他强奸都行!”赵大力义愤填膺。

“找你干吗啊,直接报警啊。等你去黄瓜菜不都凉了。”“学校压着吧?”夏新亮插话道。

“可不是嘛!要不说我恨死了这帮人面兽心的畜生呢,躲在大学的庇护下,行使着绝对权威,欺压孩子们!动不动就拿学业相威胁,是他妈人不是啊,还鸡巴为人师表呢!”

“谈妥了吗?”夏新亮问。

“没什么可谈的,跟这种老王八蛋谈个鸟儿!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根儿葱了,就算是葱,我也得拿他炝锅儿啊!我侄女,单纯又老实,明明学习那么好,被他左右为难从中作梗!我到那边儿,找了几个老同学,有跟咱一样干刑侦的,有市里当官儿的,一条龙给丫办了!这种人渣不办,不开除他,不仅仅是我侄女,是黄花闺女都得受害!咱没那么自私,也不受那私了的诱惑,就一个字,办!”

“啪啪啪”,李昱刚也是讨厌,给赵大力激烈鼓掌,曰:“赵老师正气凛然,我等后辈要时常以赵老师为标准研判自己的品格!”

“我他妈抽你小丫挺的,你别又落我手里,我非得好好儿磨炼磨炼你不可!整天耍嘴皮子打油飞!”

赵大力走了,我勺了李昱刚一把,“你别老没大没小的,赵老师案子判得明白不明白,人可是一腔热血。”

噗。这回乐的是夏新亮,“有您这么明褒暗贬的吗?”

我斜了他一眼,他回归正色:“不过赵老师确实给咱提出了一个方向,我们应该调查调查杨教授这方面有没有问题,你看赵老师都恨不能把人拍死了,万一有女学生被杨教授猥亵威胁之类,当爹的、当男友的,杀人也不是不可能,对不对?”

夏新亮说着,再度起身走向白板,把观点标注上,并接着说:“这还真是一个需要重视的问题,我有时候刷微博,经常能看到实名举报的热帖,其中男老师猥亵女学生的不在少数。头几天还有,闹得沸沸扬扬。借助网络社交平台来发声也是走投无路,因为这里面情况远比咱们想的要复杂。从学生方面来说,许多人选择忍气吞声

也是不得已,毕竟这关系到毕业、关系到学位,甚至关系到整个学术领域、日后的就职,等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学校方面也不重视,或者说没办法重视,很多学校开设某一专业,正是因为有某位教授任职才能获取资格,你说这样的教师,学校怎么可能得罪?总之,这里面勾勾连连,我觉得咱们可以着手调查调查杨教授这方面的情况。也算是打开一个突破口。”

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提议。我们现下最需要的就是打开一个突破口。这学校,还得再去,往深了挖,往透了挖。杨教授之死,疑团重重。

到了中国音乐学院,我们兵分三路。夏新亮去找跟死者具备竞争关系的邱教授了解情况,李昱刚负责查阅学校与杨教授相关的人士的档案资料,我则负责主攻杨教授的四个学生。

刑警的工作,很多时候靠聊。深入地聊、带着目的性地聊、透视人心地聊。这个聊要有技巧、有耐心、有逻辑性。它不是侃大山,它一方面给我们提供必要的信息,一方面帮我们侧写每个人的特点。

我们根据杨教授的社会关系,找张三问李四,找李四问王五,所有人我们都要进行详细的摸排和调查,我们职业地跟他们去谈话,观察会不会有问题上升。什么叫问题上升?就是有没有作案动机。这些人都不会跟你说实话的,谁也不会说我跟死者有关系,不可能。你只能综合所有再去推敲。

就像我分别与杨教授的四个学生谈话。这四个人倒是有一个相同说辞—杨开新不是什么好人。

首先跟我谈话的是李立新。这是个东北男孩儿,耿直率真,穿衣打扮很时髦,与其说他是个学编钟的,我更认为他是个玩儿说唱的。

李立新张嘴就是:杨教授啊,他遇害这事儿我还是从学校知道的。我不怎么爱跟他上课,他那趾高气昂的态度就让人受不了,夸夸其谈,半数时间都在吹牛逼,讲不出什么真东西。他不给你讲真东西吧,你又要过他的课,就得花钱跟他补习,我估计这是他挣钱的策略。

那怎么办,交呗,我们家反正不差钱。说句实话,我不爱学编钟,我想学现代音乐,可我从小搞民乐,我们家不同意我转专业,硬着头皮上呗,反正也就是混给父母看。我平时干吗?跟一帮兄弟玩儿嘻哈啊,我这打扮你还不一目了然?

最后一次见他?记不住了,还真记不住了。噢噢噢,可能是结业考成绩出来之后,我找丫理论来着,我说钱我也交了,课我也补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及格,反正就吵吵了一通。这门不过得重修,我必须得重修,但再约课,这人就找不见了,我跟学校反映过两回,他们也没回我,我就该干吗干吗呗。

你问其他同学跟他关系怎么样?不怎么样!霍思聪可能还行,老跟他问这问那,反正就是好学生呗,他也真心热爱编钟。董春妮跟杨燕老找他补课,燕儿男朋友还跟老杨动过手呢,就因为他老叫燕儿去补课。

不正当关系?这谁说得好啊!都是说不清的事儿,老杨要是没跟燕儿怎么着,我估计她男朋友也不会动手。跟哪儿打起来的?就他们家啊,那天我从老杨家出来,赶上他进去,准保动手了,骂声挺大的。

什么时候打起来的?这我可不知道了。

李立新走了,换霍思聪来跟我聊。在李立新嘴里应该跟杨教授关系尚可的霍思聪,对他的导师评价也不咋地。相比李立新,江西男孩霍思聪要朴素得多,穿着笔挺的衬衫,裤子也没一丝皱褶,人不热情,挺冷漠的。

他说:杨教授啊?杨教授是不是出事儿了?我听学校里都在传。噢噢噢,真是啊?我说怎么一直约不上他的课呢,把我时间都耽误了。对他的印象?就那样儿吧,不怎么正派。

因为什么这么说?他吸血鬼啊。上课时候三言两语带过重点,我们演奏他又挑刺,说我们水平有待提高。那怎么办?跟他补课呗。补课就得花钱啊。我们家条件特别一般,我爸妈就是工薪阶层,说实话,他们供我读研挺拼的。那我也不好意思朝他们再要钱,就得出去打工,给人辅导备考,还给人推销保险,每天累得贼死,最后还得找杨教授去补课。补课就补课吧,除了补课我还得当他碎催,他有个这事那事,经常支派我干,小到去超市买个东西,大到给他编撰学术文章。等于说,我的钱、我的精力,都让他榨干了。

但我比其他几个同学幸运,我考过啦。其他同学都没过?李立新肯定没过。杨燕也没过吧。董春妮不知道,我们不太熟。一起学习怎么不熟?也不算一起学习啦,平时我们不怎么常见的,又不是大班上课。她怎么说呢,就我吧….不好意思跟她说话,她挺好看的,穿衣服也大胆,我一跟这种女孩面对面就紧张。

不不不,我不讨厌她。单纯就是不熟。她跟杨教授有没有不正当关系?这我可不知道,真不知道,不可能有吧,董春妮看着挺厉害的,追她的男的挺多,她要是被欺负,还不得出来一个加强连啊?

呼。我跟这俩男同学谈完,夏新亮还没来跟我会合,我估摸他还在跟她们深聊。一般需要跟女同志了解情况,我就愿意派夏新亮出马。他高冷男神,女的吃他那一套。

抽了两支烟,我给李昱刚打了个电话,他还查资料档案什么的呢,我说那你继续吧。他却兴致勃勃跟我聊了起来,他说:刘哥,你知道嘛,这个杨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灯,跟他的学生算是倒了血霉。

我问:何出此言?他说:他这些年带的学生,基本没有一次过的,都是补考补考再补考,这人得多刻薄啊?差不多得了呗。这该不是学校伙同他创收吧?我说:学校伙同不伙同我不知道,但我刚跟他俩学生聊完,他确实给自己创收。正经上课不怎么讲东西不怎么辅导,就等学生来找他交钱补课。

李昱刚惊讶道:卧槽!都交钱了还不让人过啊,人渣!怨不得叫人弄死了。您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啊,教师是多么具有奉献精神的职业啊,好么,咋成谁都能干了?我看见夏新亮朝我走过来了,跟李昱刚说:“你慢慢儿查吧,我先挂了。”

夏新亮看着有些生气,“这个死者啊,恐怕事儿还不少。就一伪君子嘛!”“哦?我听听你摸排着啥了。”

“我这不是找邱教授谈谈嘛,跟他了解了解情况,主要看看有没有问题上升的可能性。找他谈之前,我还特意走访了这位教授的风评,一致地高,学生也好,教师也好,教工也好,都说他人不错。我这么一接触,确实,真就像标准的大学教授那样,儒雅有风度,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谈起编钟艺术是藏不住地痴迷与喜爱。

“我跟他问杨教授的事,他皱眉了,犹豫半天吭吭哧哧说,人都没了,还是不评价了。架不住我追问,我说这也是帮助破案早日抓到凶手,他才跟我谈起了杨教授。这个人吧,远不像咱们以为的是个好老师、好丈夫。他四十来岁时候出轨被逮着过,跟大学里的一个女教工,闹得沸沸扬扬,他媳妇老实,也没来闹他,但他俩出轨就跟学校的琴房,让学生撞见了,所以才说是沸沸扬扬。

“但杨教授是编钟方面的权威,学校拿他没办法,只能把那个女教工开了了事。但这也没完,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可谓此起彼伏,各种绯闻各种情况,听说,这两年他跟教二胡的女老师似乎瓜葛着,我回头还得找这位女同志了解了解情况。

“生活作风不好吧,业务方面呢,也不是那么光明磊落,他是这编钟演奏方面的权威嘛,一方面他确实有点儿才华,另一方面他头几辈人都是搞这个的,算是有家族荣耀。邱教授本来挺尊敬他,也觉得作风归作风,学术归学术,平素也愿意跟他交流。

“但这个人傲慢,傲慢你倒是把架子端稳了啊,邱教授找他探讨技艺以及论文文献方面的交流,他一边否定人家一边把人家观点写自己论文里了。等于说人家邱教授潜心研究好几年的成果,白白被他拔了头筹。”

我打断夏新亮,“那他有作案动机啊。这不等于自己种的白菜让猪拱了嘛!”

“你听我说完啊。”夏新亮摆摆手,“邱教授是生气,但人家接着弄自己的研究,后来也把论文发表了,在业界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当然方向跟上一篇并不同,他不愿意去跟杨教授掰扯。他原话是—既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那这种不择手段的人,还是敬而远之明哲保身来得好。等于说,人家扳回一局,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就肯定不屑于再为这事儿杀人了。你要不放心,你再跟他聊聊。真的,我干刑警虽然没那么多年,接触的人也没您多,但这人一见,给我感觉就特别好。真是那种……”“竹林七贤式的人物,对吧?”我替他补充。

“对对对!隐士!刘哥你说得对,没错儿!”

这么说来邱教授的嫌疑不大,还需要继续摸排其他人物。我隐隐感觉,这起案子没那么简单,从案发现场再到杨教授的风评,其背后肯定隐藏着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