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将在上午9点来临。
死刑判决书上注明了行刑的时间,那是地狱之门打开的时刻。夜神月坐在X号牢房里,倾听着死神的脚步声。
他听到走廊入口的铁门被推开,随后,一列队伍的皮靴声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涌进走廊。它们前进的方向毫无疑问正是自己所在的牢房。
时间是8点30分,夜神月站起来,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这是一套新的衣服,黑色的,死刑犯有权利穿上最美的衣服告别这个世界。然而,夜神月穿上这套衣服可不是去见真正的死神的,他是要在今天成为死神。
脚步声快速地涌过来,终于在门外停下了。
“X号,夜神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向他打招呼。
“嗯。”夜神月不屑地哼了哼鼻子,当做回答了。
监狱官向他投来了冷漠的眼神:“来接你了,出来吧。”
一个看守打开铁笼的门,走进去,将夜神月四肢上的锁链解开了。夜神月松了松被束缚已久的手脚,自由活动的感觉真好。然后,他以一副高傲的姿态跟着监狱官离开了生活了一年多的X号牢房。
再见了!
他头也不回,对那个狭窄潮湿的牢房没有一点留恋。
经过长长的走廊,左拐右弯,他被带进了一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行刑室,并被安排坐上了电椅。整个过程,他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像加冕的王者一样骄傲地坐在上面。
等一下你就会被电成烤猪,监狱官轻蔑地翘起充满嘲讽意味的嘴角。就在这时,他轻轻皱起了眉头:“你们听到了吗?”
身后的两个看守相互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倾听。隐隐约约的乐声,流进了这间幽室里。“听到了。”他们说,“好像是谁在拉小提琴吧。”
离行刑时间只剩15分钟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监狱的楼顶翩翩起舞。
全城的市民们,此时此刻都默默无声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是小提琴手最后的宣言:“这一次的谜题是,血染山头,打一最黑暗的地方。时限是……15分钟。”
15分钟,就算能赶到目的地,留给拆炸弹的时间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小提琴手根本不打算预留炸弹被拆除的时间。爱迪生一把拉起病房里睡着的米卡卡:“快走!”
“怎么了?”他揉着眼睛。
“没时间解释了。”爱迪生吩咐苏语涵把米卡卡扛走。莫西干男生像搬运工一样扛着米卡卡在走廊上暴走。
“喂喂喂!干吗啦!”这下米卡卡顿时被惊醒了,睡意全无。离开病房的那一刻,他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
“我哥呢?”
“上车再解释。”
孟劲驾驶的警车早在楼下等候,待爱迪生他们一上汽车,孟劲便被苏语涵推到旁边的副驾驶座了。
“大叔,捉贼你行,可是赛车这玩意我比你厉害。”
“喂?你想干吗?”不等孟劲问出声,随着苏语涵大叫着“抓稳了”,警车便飞驰了出去。
“哇哇哇哇!!!”
剩下的,只有车里其余三人一路哭天抢地的惊叫。
油门踩到底,时速一路飙升,居然达到两百多。这个疯狂的莫西干男生,简直把城市的马路当成F1赛道了,警车像箭似的穿越各种障碍物。
“我们会死掉的!”大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他们差不多都可以想象到明天的新闻头条将是夺路狂奔的警车车毁人亡,还要配上一张血肉模糊的照片。
幸好,他们总算大难不死。下车的时候,劳累过度的警车四只轮胎同时泄了气,车盖冒出了阵阵白烟。而爱迪生几个人因为晕得头昏脑胀,蹲在地上作呕吐状。
“哈!只花了8分钟,新纪录呀!”苏语涵满脸骄傲地说。
这种记录,鬼才想要!
“还好及时赶到了。”爱迪生好不容易站起来,脸青唇白,站在冷清的道路上注视着眼前的高墙铁丝网。
赤岗监狱,这就是谜底。
血染山头,是为赤岗。而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罪恶集中的监狱。
“还剩5分钟。”
话音未落,灰色的上空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
监狱官疑惑地问手下,可看守们对此也一无所知。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外,直到另一个看守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长官,不好了。刚接到上级的通知,小提琴手在这里放了炸弹,还有5分钟就会爆炸。上级命令我们立刻打开所有牢房,疏散犯人。”
“那赶紧啊!”监狱官脸色大变,迫不及待地要逃命。其中一个看守急着问:“那这个死刑犯怎么办呀?”
监狱官回头看了一眼被锁在电椅上的夜神月:“管他呢,反正5分钟后他也要死的,就让他被炸死算了,反正与我们无关。快走啦,再不跑就没命了。”
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了行刑室。夜神月坐在电椅上,倾听着四周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悠然自得地笑了。
小提琴手停下手,搁在肩膀的琴也放了下来。他俯视着楼下疯狂逃命的犯人和狱警们,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过身,他脚步轻轻地走下了屋顶。阴森且潮湿的监狱里此时一个人也没有,他沿着漫长的走廊,找到了行刑室的位置。
坐在电椅上的夜神月微笑着看他:“我已经等你好久了,小提琴手。”
“让你久等了,”阴影中,小提琴手的邪笑闪过嘴角,“死神祭司大人。”
“快把我解开。”
“遵命。”小提琴手毕恭毕敬地应道。
他从电椅上站起来,高傲的嘴角轻轻浮上一抹微笑:“从今以后,我不再叫夜神月,我是死神祭司!”
“Joker大人正等着接见你呢。”
“好,我们走吧。”
小提琴手在前方引路,夜神月跟在后面。
他们沿着原路回到了屋顶。这时一架直升机正盘旋在上空。机上的人扔下了绳梯,夜神月的手刚抓住绳梯,便听见身后一声大喊:“别想逃!”
一架直升机缓缓从远方的天空飞来。
“糟糕!”爱迪生大呼不妙,“他们要逃!”
“谁……谁要逃?”经过一段惊险的飙车之旅,米卡卡仍没回过神,说句话都像是呕吐出来的。
“还用问吗?当然是那个X号犯人和小提琴手咯!杜域不是说过吗,死神祭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夜神月救出来。”可有一点是在爱迪生等人的意料之外的。
夜神月就是死神祭司。
“快去阻止他们!”
爱迪生说着便拨开依然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人潮,挤进了监狱里,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很快找到了上屋顶的路。
顺着楼道快步跑上去,快靠近屋顶的时候,机翼的盘旋声越发清晰了。
终于到了。
在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像锯齿一样尖锐的枪声却低沉而震撼地响了起来。他们看到,逆光中,一个身影向后倒了下去。随即,阳光刺痛了所有的眼睛。
“是你?”小提琴手回头一看,略显惊讶。站在他和死神祭司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域。杜域双手抓着警枪,手指随时准备扣动扳机。在看到小提琴手的脸的那一瞬,他震惊得像个木头人似的:“怎……怎么是你?!”
“没想到吧,嘿嘿!”小提琴手奸险地冷笑着。
“为什么?”杜域颤抖着紧紧盯住那张冷酷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需要理由吗?”小提琴手微微冷笑,同时右手暗中接住了从衣袖里掉下来的一把勃朗宁手枪。
“干掉他!”死神祭司冷冷地向他下命令道。
“遵命!”答话的同时,小提琴手突然扬起手枪,对准了杜域的脑门。同一时间,杜域也扣动了扳机。
子弹正中眉心。
杜域在大家的面前倒了下去,鲜血开始从脑袋下方的地面涌出,像朵邪恶的玫瑰。在倒下的身影前方,含混的阳光中,他如同底片上显出的像,逐一浮现出深色的头发与清淡的五官。那张脸庞,割伤了米卡卡的瞳孔:“哥哥……”
正捂着受伤的左臂退后的人,正是从病房里消失的米杰。那个应该还昏迷不醒的病人呢?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杰是小提琴手,是他杀死了杜域。
“杜域先生!”苏语涵悲痛地喊道。
他刚要冲出楼梯口,却被爱迪生一把拉了回去:“小心!”
下一瞬,几颗子弹“嗖嗖”地从面前的空气中掠了过去。直升机急剧提升,准备离开。米杰扔掉枪,右手抓住绳梯,他的身影随着直升机渐渐远去。
“哥哥!”米卡卡拼命地追出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着大喊。
他的背影,定格成那天最悲伤的一幕。
“死神祭司三个仆人的故事,现在告一段落了。”爱迪生轻轻地走近米卡卡的身边,遥望着初升的太阳,深有感慨地说。
然而,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正悄然迫近的危险。
孟劲绝望地大喊道:“天啊!离爆炸时间只剩15秒了!”
藏在监狱某处的定时炸弹,正一格一格地跳动着最后的15秒。屋顶上,早晨的空气残留着昨夜的冰冷,包围着每一个人,从他们身上一丝丝地索去温暖。
世界,正绝望地走向毁灭。
苍白的天空,干枯的云层,荡漾在城市的罅隙之中的阳光,再跳动15秒,便会全部在瞬间化作历史的音符。
“完蛋了!”孟劲仰天长叹,脸上的绝望可怕地皱成一团,吸入胸腔的最后一口空气此刻竟让他觉得那般清新。
所有人都在等着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哎……”正紧紧抱着杜域尸体的苏语涵突然抬起头,眼角泛着泪光。他刚想说些什么,空气中却传来了很响亮的扩音器的回声:“喂!楼上的各位,快点过来这边!”
那声音……是黑葵A吗?
爱迪生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苏语涵怀中的杜域,马上跑到了楼顶的边缘。大楼外围是一片荒郊野外,离高墙不远就是一片池塘。楼顶有两条绳索一直通到池塘那边的树上。
是黑葵A来救他们了?
“再不跳下来,炸弹可要爆炸了。”倚在大树边,黑葵A的嘴角漾着平常那种奇妙而绚烂的微笑。他放下大喇叭,举起手中的红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
时间不容他们有一秒钟的考虑。
“大家快来这边!”爱迪生急匆匆地往回走了几步,大力扶起仍跪在地上发呆的米卡卡。
他的眼神呆滞,如一潭死水。刚才的一幕,几乎摧毁了他的信念。他怎么能相信,他一直以之为奋斗目标的哥哥竟然背叛了正义?
“这孩子,真没有办法啊!”爱迪生轻轻地叹息着,帮米卡卡扣上滑轮的扣子,然后把他推了下去。
另一条绳索上,孟劲也滑了下去。跟在后面的是苏语涵,他悲伤地回头看了一眼仍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杜域,带着无限的依恋,决绝地沿着绳索滑了下去。最后是爱迪生。
和时间竞赛,四个人飞快地从绳索滑向池塘中。
风一团一团地从下方涌上来,那是从脚底蔓延向全身的冰凉。滑到尽头,所有人都掉进了池塘的水中,激起一阵阵水花,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色泽。
紧接着,巨响撕裂了整个世界。
在南方恬静的天空下,那一片广袤的蓝色,这一瞬咆哮着颤抖地塌陷下来。天崩地裂的气流,吹散了光亮的云朵,一团仿若远古时代的硝烟在模糊的空中汹涌。黑葵A倚靠着树干,轻轻咬着红苹果,那些芳香的果汁,流进了他的喉咙深处。
他笑了。在他的面前,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在火光中轰然倒塌,像是在呈现一个华美而又盛大的梦境。他的视线淹没在了那些鲜艳的火光里。
等尘埃落定,池塘里才冒出四个湿漉漉的脑袋。爱迪生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迹,和其他人游到岸边。他们回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已然变成一片废墟的监狱,被烟尘侵蚀的天空正逐渐恢复澄清。
“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命。”
爱迪生朝黑葵A伸出了表示谢意的右手,黑葵A却不缓不慢地咀嚼着口中的苹果,眼角低低地瞄了一眼爱迪生那只湿漉漉的手,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嘴角反而绽放出了一丝玄妙的笑意。
“嘻嘻,你搞错了,不是我救你们的。”
“什么?不是你?”有些意想不到,爱迪生敏锐的瞳孔突然变亮了,“那是谁?”
黑葵A却仰望着天空,如同眺望着不存在的幻影,只是慢慢地回答道:“秘密。”
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阳光映出黑葵A的嘴角,他正在微笑。
番外:圣诞节的约定
下雪了。
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从窗口划过,划出凌乱的轨迹。玲站在窗边,凝视着那些絮絮飞舞的雪从苍茫的天空上飘落,浩浩荡荡地覆盖整个冰冷的大地。
白色,那么绝望,那么短暂,宛如流星般消逝,飘零在街上路人的身旁。
很远的地方,教堂敲响了2011年的圣诞节钟声。
十年前,那是玲和敬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王菲还在缠绵地唱着《红豆》,蓝的天,飘着白的云。大学新生的入学典礼上,玲如一眼清泉站在人群里,绚烂的色彩映入男生们的眼中,定格成那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男生们都说,玲是个美丽的女孩。男生们的心如小鹿乱撞,等着玲的回眸一笑。
只有一个人,大胆得甚至有些贱地说道:“喂,美女,我可以追你吗?”
玲轻轻皱起了柳眉,那个男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笑了,那可以称得上古怪的笑声像潮水扑打在脸上,将听觉瞬间淹没了。
那一刻,玲是想捂住自己耳朵的。但她没有多余的手,所以只是伸手掩了掩鼻子。
那个人竟然在抽烟,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到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尼古丁的味道,被他吸进肺里,再吐出来,然后,融入她的呼吸里。
那个人不依不饶:“喂,美女,考虑一下我啦!我其实很帅的!”
玲,突然很想离开这个无聊的入学典礼,因为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十分讨厌的家伙。
但毕业典礼很漫长,校长在主席台上讲着又长又臭的演讲辞。那个老头,头发已掉成地中海了,看起来很滑稽。他突然停了下来,演讲辞终于完结了。他说:“现在,请本年度的新生代表伊天敬同学上台讲话!”
听说,那是入学成绩最高的高考状元;听说,他考了满分;听说,他IQ达到180,和爱因斯坦同一级别。有关他的传说太多太多。和其他新生一样,玲踮起了脚,以张望的姿势寻找着那种只会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
寻寻觅觅,那人却在身后。
一个身影从玲的眼角迅速地掠过。玲张大了嘴巴,尼古丁的味道冲破了她呼吸道脆弱的防线。那个男生居然仍叼着那根香烟,大摇大摆地走向前去了。
在一群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他走上了主席台。
双手插在裤兜,头发乱糟糟,裤带没绑紧,衬衫仅剩下几粒纽扣——他就是这样邋遢,这样猥琐。连校长也像见到了外星生物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数少女心中曾经构造起的完美的白马王子形象,就那么“哗啦啦”地碎了。
这是玲和敬的第一次见面,算不上美好,但足以刻骨铭心。
谁又能预料得到,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便离不开他。
这个大学里种满了木棉树,秋天的时候,一大片的红纷纷落下。人们从树下渐次走过,在这片红的世界里尽情徜徉着,没有声音。
玲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看书,四周的空气中翻涌着木棉花的香味。那样的日子,多么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从女生宿舍的阳台上,经常可以看到敬在校道上走过。
他仍然抽十块钱一包的廉价香烟,跟同伴说着黄色笑话,朝经过身旁的美女大声吹口哨。被他挑逗的女生,害羞地掩着脸一路小跑过去,似是一只惊慌的小鹿。
那种时候,玲总是合上书,然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流氓!”她走回寝室,再也没有看书的心情了。
大一那年,玲是和敬同样受人瞩目的人。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情书和鲜花是那个时期的主旋律。而敬,他经常翘课逃学,在上课途中,常常会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来找他。
看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了警车,玲就高兴地对身边的朋友说:“哎呀,那个流氓终于被抓走了。”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的心里因此涌起一阵小小的喜悦。
然而第二天早上,她那小小的喜悦便会如泡沫一般破灭得无影无踪。
敬又嬉皮笑脸地出现了。
他好像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但警察仍时不时地来找他。直到后来,有人说,伊天敬自高中起就是一个名侦探,警察遇到棘手的案件,都会找他帮忙。
竟是这样,玲突然想笑。她觉得,伊天敬的行为更像个罪犯,而不是侦探。
事实上,如果不抽烟,如果不挑逗女孩,如果再正经一些,如果再整洁一些,平心而论,玲认为,敬还算得上是一个好看的男生。可是没有如果这么一回事,所以玲依旧那么讨厌敬。
和敬的人生交集不过如此。
等木棉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桠沿着天空徒劳地伸展,天空就下雪了。
白色的世界,远眺过去,仿佛一座雪封千年的远古之城。呼出去的气息,瞬间就化为了微小的结晶体。
女生宿舍里的人经常看到,玲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羽绒大衣,迎着寒风走出门去。下午五点,她总要走到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楼中间的楼道里。她拿着一袋猫粮,蹲下去,嘴里喊着“小细”。一只小花猫就从看不见的地方探出头来,可爱地“喵喵”叫着。
它叫小细,这是玲给它起的名字。那一天,她下课回来,经过这条狭窄的楼道,便发现它可怜兮兮地瑟缩在墙角。它的脚受伤了,旁边还有一条染了鲜血的木棍。
它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猫,因为被人类欺负,所以躲在了这里。
玲走了过去。它睁大恐惧的黑色瞳孔,黑白相间的毛发微微颤抖着竖了起来。这是人类,曾经伤害过它的人类,绝望在它的眼瞳里裂开了纹路。
“不要害怕。”她把蹲下的动作做得很轻很轻。小花猫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这个女孩有温柔而善良的笑容浅浅浮起在嘴角,冲淡了猫眼瞳里的恐惧。
“不要害怕,小细。”这是她随手拈来的名字,玲对此十分满意,“以后就叫你小细,好不好?”她将手指轻轻地放上去,猫的毛发暖暖的。它蹭起了她的手掌,小小的脑袋,撩得她的手心痒痒的。它似乎在说,小细这个名字很好听。
从那时起,每天给小细喂食三次便成了她的日常安排。猫粮很贵,学校附近没有,玲要搭一个小时的公车特地跑到宠物市场买,这几乎占去了她一半的伙食费。她开始吃很少的饭菜,每次去饭堂都吃不饱,有次晕倒了,校医告诉她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她在寝室休息了好几天,躺在床上惦挂着小细这几天有没有吃的,会不会饿死。日夜的思念,终于催使她疲惫的身体活动了起来。她下了床,套上一件外套,高烧还没有退,雪花飘落到额头上仿佛立刻就要融化似的。
裹紧了外套,玲走向那个楼道。她脚步迟疑,生怕会见到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如果小细死了,她的心里会装满内疚的。
地上的雪画出她一步一步的脚印,另外有一串截然不同的脚印延伸向前。前方出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正在慢慢地抚摸着吃得正欢的小花猫。那人抽着烟,穿一件熟悉的外套。
玲躲向了一边。雪花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稍微侧过头,轻轻拍去。
半边脸,一半的五官,一半的瞳孔,一半的嘴角,和另外一半组成的,就是那个讨厌的男生——伊天敬。
玲抱着猫粮站在宿舍楼下的拐角处。天气太冷了,她感觉身体在慢慢僵硬。回到宿舍就会暖和起来,但她没有走,留在那里听敬跟小花猫说:“小贱,天气冷了,要多吃一点哦!”
玲记起来了,以前,她来喂小细,总发现地上有一些剩余的猫粮,而小细吃得并不多。现在,她明白了,还有另一个人同时在喂这只流浪猫。
但是……小贱这个名字可真难听。
身后不远处传来谁打喷嚏的声音。敬回过头,拐角处有个身影迅速地闪了过去。他走过去,看不见人,只发现一道崭新的脚印慌乱地留在了雪地上。
远处,教堂的钟声沉重而孤独地飘荡在天空中。那些雪花,仿佛是被敲落的音节。
2001年的圣诞节。
玲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他不叫敬,而是大她几岁的在读研究生——何思源。
源长得很帅,面容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忧伤,他和敬是完全迥异的两个人。实际上,从入学典礼的那次挑逗起,玲便没有和敬说过一句话。虽然读同一班,但玲总是刻意地和敬保持着距离。
而敬,似乎也把她给忘了。他可以交往到许多漂亮的女孩,她们喜欢他的幽默和才气,他有时候跟她们讲破一件奇案的过程,她们敬佩得眼睛里溢满了光。更多的时候,他因为一脚踏两船而被女孩子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大甩耳光。
那样的时刻,怎么说也有点大快人心。
找到比敬更优秀的男生,玲很满足了。源比敬更帅一点,成绩也十分优秀,家境优越,听说父亲在省里当高官。玲有一次跟他去见父母,那是一个有教养的高干子弟的家庭,是风流成性的敬无法比拟的。
只是玲无法确定她是否爱源,就像无法确定源是否爱她一样。她曾经见过他有一次聊电话——特地找了偏僻的阳台,对电话里的人时而情意绵绵,时而恶言相向。玲躲在卫生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关于源的流言越来越多。有好心的同学告诉玲,源是个花花公子,弄大了本校一个女生的肚子,还抛弃了她。玲也见过那个女生。当她挽着源的胳膊在校园里走过时,她扭过头看见一个女生远远地站在树下,既恨又爱地望向这边。
有一次,那个女生闯进了玲的宿舍,跪在她的面前劝她离开源。那一幕,宿舍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玲羞愧难当,决定找源说清楚。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源说,他在研究室,她可以去找他。
他们见了面。研究室很冷,源坐在椅子上,上面垫着一层薄薄的被单。放在一旁的电暖炉没有开启,据说是坏掉了,他瑟瑟地说着好冷。玲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把手提包放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谈论着感情问题。源承认了他和那个女生的瓜葛。玲提出分手,源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跟她说:“既然如此,我们出去吃最后的一顿晚餐吧。”玲答应了。源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排插按钮,便拥着她走出了教室并且关上门。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了一顿饭,聊了好久。大约两个小时后,待源要结账时,玲才发现她的手提包忘在了研究室。源跟她回去一起拿,走到半路,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像有急事。之后他便把研究室的钥匙交给了玲,让她自己去拿回来。
玲回到了研究室,打开门,研究室里突然变得十分暖和。地上的暖炉不知为何又工作了,将屋里的寒气全部驱走了,玲看见她的手提包就放在自己刚刚坐的座位上。径直走过去,手刚接触到手提包的那一瞬,仿佛被冻僵了一般,她瞪大了眼睛。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那个女生——源的前女友,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的勒痕。
“你杀了她?”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玲回过头,看见源站在身后,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那年大学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玲被当成杀人凶手抓了起来。
曾经那么美丽的玲,很快便变成了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大家都说,她是因为感情纠纷而杀了死者。她和死者之间的纠葛,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玲的口供显示,她在进入研究室找源时并没有看到尸体。研究室摆设很少,属于一目了然的类型,尸体不可能在她的眼皮底下藏起来。她第二次进入研究室时,就发现死者躺在了地上。在这之前,研究室一直处于密室状态,唯一一串钥匙就在源的手里。而他向警察证实,他在半路上已经将钥匙交给了玲,那是不可复制的电子钥匙。
案件看起来那么简单,办案的警方认为,玲是在去研究室的时候,遇上了正要来找源的死者,因为感情纠纷,所以玲对她起了杀意。这是合情合理的解释,否则尸体又是怎么飞进密室的?
研究室全部安装了防盗窗,外人根本不可能从外面进入。而唯一的钥匙也一直在源的身上,在回去的途中他才把它交给玲。
警察跟玲说:“再怎么狡辩也没有用,凶手除了你,再无其他人。”
玲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她蹲在冰冷黑暗的拘留室里,细细回想着所有的一切,但她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确定自己没有杀人,根本不知道尸体怎么会在密闭的研究室里出现。
自己是被冤枉的,她却无力申辩,这多么可笑啊!
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滚烫地滑落。黑暗中,她的冤屈无声地忍受着寂寞。
突然,玲抬起了头。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非常讨厌的那个人,或许能救她。
他就是传说中的名侦探——伊天敬。
敬赶到警察局,见到了要求和他见面的玲。
“咦?你要见我?你是谁啊?”他挠了挠脑袋,漆黑的双眼漾满了困惑。
“啊——”玲又想哭了,眼泪在眼里波动着。
敬居然忘了她。是的,他真的不记得了,在入学典礼对她的挑逗只是他无数个恶作剧之一。在敬的人生中,出现过太多的女孩。他的手机上,女孩子的号码排得长长的。爱情对敬而言,不过是一杯不温不冷的白开水。他只对案子感兴趣。
听了玲对案子的陈述,敬陷入了沉思。
会客室在倾刻间安静下来,夜色从窗口泻进来,在墙壁上裂开泾渭分明的纹路。仿佛全世界被清空了,只剩他们两个人。敬侧着头不出声,眼睑半垂下来,睫毛上的月光温柔地睡着。
玲静静地凝视着敬。这个男生安静的时候有一张很美好的面容,然后玲就听到了自己心中花开的声音,一下一下,春意弥漫了整片荒野。
过了很久,敬的嘴角突然动了动,浮现出如雾霭般的微笑,游弋进了她的血液。
他说:“谜底解开了。”
窗外,一城的夜,结束了,一缕清晨的熹光将他的笑容镂空成透明。
真正的凶手是源。
敬找到了三个疑点:一,他利用电信公司调查了源那天晚上的通话记录。通讯记录能够证明那个时间段并没有电话打入源的手机。源只是故意按响手机的铃声,装作有来电而已。
二,源曾经说电暖炉坏了,但事后经过检测发现,电暖炉没有坏。在玲的回忆里,源离开研究室前曾经按下排插的按钮,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启动电暖炉,使屋里的温度升高。三,在两次进入研究室的过程中,玲记起来,屋里的摆设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源坐过的椅子。
少了一张椅子,却多了一具尸体,再加上低温——敬解开了源使用的诡计。源杀了死者,然后把她的尸体摆成椅子的模样放进雪地里冻僵。这样的人肉椅子还缺两条椅腿,源应该在尸体的下面放了两根木棍做支撑。然后他就坐在人肉椅子上等着玲的到来。当然,就这样不加伪装是不行的,所以源故意在椅子上放了一张被单,这样一来,玲根本不会对椅子起疑心,只会认为源是因为太冷才垫上了一张被单。
接着,源便故意约玲出去吃饭,开动电暖炉,让屋里的温度升高,冻僵的尸体便慢慢变软,倒在了地上。在回来的途中,他借故走开。在玲走上楼的时候,他已经悄悄溜到了研究室所在房间的楼下,利用早设置好的绳子,将被单和椅腿一起从敞开的窗口拉出来。这样一来,尸体就凭空出现了,他让玲成为替死鬼的诡计也顺利完成了。
得到敬的帮助,警方很快拘留了源。在审问之下,他终于交代了杀人的过程。正如敬推测的那样,源实施了栽赃嫁祸的诡计。更令玲心寒的是,源从一开始就打算让玲当他的替死鬼,因此才和她交往的。
她的初恋,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
走出拘留所,雪花还在漫天飞舞,她刚流出的泪水挂在脸上,随即变得冰冷。
她蹲在地上,身体不断地发抖,弄不清是悲伤还是寒冷。突然,一袭温暖罩上了她的身体。她抬起头,看见敬只穿着单衣,双臂环抱着。他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错开的体温丝丝渗入。
他叼着烟,样子贱贱的:“美女,跟帅哥去喝一杯啦!”
玲“噗嗤”一声笑了。
所有的悲伤,似跟雪一起融化掉了。
大学之后三年的圣诞节,玲是和敬一起度过的。
他们坐在教堂外面的长椅上,隔着一道神圣的大门,听信徒们念着如天籁般的颂词。有纯白无暇的光芒从大门的裂缝处渗出,仿佛门的另一边是飘渺的天堂。
雪惆怅地纷纷洒落,街道如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
经过的情侣,戴着圣诞帽子,相互依偎在一起。布满星座的夜空中,仿佛有一只麋鹿拉着车掠过,“叮叮当当”的悦耳铃声在雪中缓缓地跌碎。玲依靠着敬温暖的肩膀,两个人不说话。他身上的尼古丁味道,她早已熟悉。
雪落下来,没有声音,一层层的白将两个人覆盖了。
敬抽着烟,很久很久才说一句话:“五年后的圣诞节,我们结婚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零散的音符潜入到落雪之中,迅速不见。玲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地点了点头。
时针跳向12点整,教堂的钟声奔向了夜空之上。
雪是安静的看客,见证她们的约定。
毕业后,敬开了一家侦探社。玲也顺利地进入了警察部门,当了一名法医。
有时候,玲会到敬的侦探社帮帮忙。他一个人,办公室总是很凌乱,终日弥漫着香烟的味道。刚开始,敬接的案子都是一些婚外情之类的无聊小事。即使是杀人案件,也简单得令人觉得乏味。
敬更多的时间是泡在酒吧里。他可以喝上三天两夜,然后醉倒在街头。几天不洗澡的他,下巴上长满了胡须。玲经常一个人把他从酒吧里扶回来,满身酒气的他,为无法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而苦恼。
玲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站在侦探社办公室的窗口,望着冬天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铺盖这片冷寂的大地,心情悲伤。不知道敬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的约定么?
今年的圣诞节,他们没有一起过。敬接到了一件杀人案,是外地警方的委托。案件诡异离奇,他专程赶了过去。玲孤单地看着街上洋溢着幸福的人们,耳里却是电话里敬兴奋的声音。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案子,把他给难倒了。正因为有难度,敬才如此兴奋。他好久没遇到这样离奇的命案了。
“是吗……那就好……”
话到末尾,在嘴角打个旋儿,玲悲伤地伸出手,去接一片片落下的白雪。
“嗯,那我挂了。”
敬似乎忘了,圣诞节对她们而言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日子。
去年的今天,他向她求婚了。
那应该是求婚吧。玲不确定,这或许也可以说是约定。她蹲下去,在雪地上写下了2005这个年份,然后是2006……一直到2010。
还有很久呢……她想着,蠕动了一下嘴唇,便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敬用了三天才解开那起命案的真相。当他道出凶手所用的诡计时,真凶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敢相信地看着敬。
“你怎么可能破解?那个人说,这是完美的犯罪,我不会出事的。他骗我。”
那个人?敬对此很困惑。难道有人在背后唆使他犯罪吗?然而无论他再怎么追问,真凶却一句话也不肯透露,眼神惊恐,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目送真凶上警车,敬松了一口气。他和负责办案的刑警握手道别,就在那一刻,他的视线突然捕捉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的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黑色的帽檐被压得低低的。稍稍抬起的半张脸上,精致的皮肤近乎裹着一层透明的膜。他是那么阴森,整片的黑影都在夕阳下大幅地拉开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手中拿着的一个鲜红的苹果。
只见他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摇曳着。每一次摇摆,都能拉扯出一簇簇鲜红。那些鲜艳的颜色,恍惚地流失在荒芜的黄昏中。敬凝视着他,如同凝视着一道圣洁的风景。
周围已经安静,橘色的夕阳带着一群焚烧着的云彩逃亡了。敬朝黑衣少年走了过去。
这个少年,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在解开谜团的这几天,敬总在现场有意无意地看到这个少年。他是谁?敬对少年的身份很感兴趣,在走向那个摇晃的秋千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重放着刚才真凶的自白:“那个人说,这是完美犯罪?”
那个人,神秘的黑衣少年……两个问题纠缠在一起,交错出同一个交集。
“吱呀——吱呀——”
秋千很旧了,生锈的链条承受着少年的体重,发出迟钝的声响。
突然,黑衣少年伸出脚,卡在地上,秋千停止了晃动。他站了起来,朝走向这边的敬抬起了头。那张天真可爱的脸上,有的却是不羁的邪气的笑容。短短一瞬,他又低下了头,脸部隐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仅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很浅很浅,看上去仿佛被风一吹就散。
他转过身,要离开,背影迎着夕阳坠落的方向。
“哎,请等一下。”敬叫出声,但黑衣少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
“等一下。”敬走快两步,追了上去。
“什么事?”这一回,黑衣少年停在了马路边,偶尔有飞驰的汽车卷着灰尘从面前经过。放学和下班的人们,稀稀疏疏地将自己的影子拓印在了黄昏的街道上。
“那个……”敬站在黑衣少年的身后,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晚霞拥抱着安静的色彩,无声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长久地蔓延着。
突然黑衣少年轻笑了一声。
敬眉头一皱:“你笑什么?”
黑衣少年给出的却是另一番回应。他的声音澄澈,有些低沉地飘出来:“你知道死神笔记吗?”
“死神笔记?那是什么?”敬问道。
“嘿嘿嘿,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他的笑声听起来很遥远,然后,他突然飞快地跑了起来。还没等敬反应过来,黑衣少年便骑上一辆摩托车,消失在了黄昏的天幕之下。
那天是敬第一次听到死神笔记这个名字。
之后,他和喜欢吃红苹果的黑衣少年还有几次邂逅。
这个城市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案件,作案的人几近每次都能用近乎完美的手法实施犯罪,弄得警方焦头烂额,他们不得不经常来向敬求助。每次到案发现场调查,敬总有意无意地见到那个黑衣少年。
他开始确定,这些案件的发生和那个少年一定有某种关系,和那本死神笔记也有莫大的渊源。他不禁对少年口中的笔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它到底是什么样的笔记本呢?
时间突然变得不够用,离奇的案件一件接一件地出现。敬不再去酒吧酗酒了,连待在侦探社的时间也变得很少了。玲做好饭菜等他回来,黑夜在窗外流逝,路灯下依旧没有出现他归家的身影。
饭凉了,她就拿去热一下,再凉,再热一下……
好不容易手机响起了敬的号码,他留下的却只是匆匆一句:“今晚我不回来了。”
玲拿着手机,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脸,悲伤像腐烂的块根一样烂在了上面。她默默地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对手机那边早挂线的人慢慢地说:“圣诞快乐!”
第二年的圣诞节,她们依然没有一起过。
离那个我们结婚的约定,还有三年。敬,你忘了吗?
其实,敬是记得的。
他只是打算在那之前,揪出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
敬渐渐发现,这些奇案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案子里的罪犯都使用了高超的犯罪技巧。以他们的智商,是根本想不出来的。这些杀人的诡计,仿佛都来自同一个人。
而有些嫌疑人在坦白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泄露出了他们的幕后还有人的事实。但他们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不敢多说一句。敬于是对此进行了缜密的侦查。他的调查对象锁定在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身上。
毫无疑问,那个少年和这些案件有关。
敬曾多次截住黑衣少年,事实上,好像是他故意让他截住他的。敬觉得很奇怪,黑衣少年似乎并不怕被发现,反而还特地将敬的侦查方向引导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黑衣少年和敬进行了对话。
四周浮动着沉甸甸的黑暗,城市的轮廓迅速在夜色中晕开,模糊不清。霓虹的光,根本无法爬上那张神秘的脸。
“你是谁?”敬问。
“我?嘿嘿,我没有名字。”黑衣少年说着,手中像变魔法似的亮出了一张扑克牌。
他随手一抛,那张牌便似飞刀一样飞了过来。敬伸手接住,在他手中的扑克牌是,黑葵A。
“这就是你的代号吗?”敬问。
黑葵A低头不语,微微的笑意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敬猛然想到什么,问:“你们的组织是以扑克牌为代号的吧?”
黑葵A继续笑着,仿佛对敬所推测出的一切都表示默认。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个敬就不懂了,他问少年,“你们的组织理应一直隐藏在暗处,不能让世人知晓的。你这样做,不是背叛了你的同伴么?”
“嘻!”黑葵A又笑了,嘴角弯起来,唇齿间挤出冰冷的声音,“同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敬愣住了,这个看起来不过15岁左右的少年,身上的孤独,却像一棵疯长的植物。敬定定地望着少年,心中的悲伤就那样一点点晕开了。
这样一个孩子,却有着成年人的孤独和沧桑。
之后,他们还谈及了Joker,谈及了死神笔记,谈及那个组织的很多事情。黑葵A毫无保留地将他所知道的一一告诉了敬。敬知道,黑葵A是打算借自己的手铲除那个组织。
“别误会,”离开的时候,黑葵A突然说,“我把一切告诉你并不是为了维护正义,嘿嘿嘿,我自有我的正义。”
他转身离开,悄悄隐没于夜色之中。朦胧的月光下,黑葵A像烟一样迷幻的映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自于黑夜尽头的风,大片大片地掠过敬的身边。敬不知道,以后再遇到黑葵A,他们将是对手还是朋友?
一年过去了,又是新的一年。
敬依然那么忙,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敬在暗地里调查着什么,玲隐隐地察觉到,而且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她好几次想问他,但嘴巴张了张,声音在唇边徘徊数秒,终还是化成一团叹息轻轻吐了出来。
在独守着侦探社的日子里,玲决定尝试着织一条围巾。楼下新开了一家毛衣店,她到那里买了一大包毛线,中年的老板娘笑着问她:“你是织给老公的吗?”
她羞涩地离开,脸上不知何时绽放出了一朵晕红的花蕾。
网上有教织毛衣技巧的视频,玲一边看一边学。她的手很笨,编织针总是戳到她的手指,久而久之,手上便聚集了一片伤痛。它们像一群被捕捉的兽,不守本分,痛得她皱起了眉。
痛了,累了,玲就会抬起头,望向墙上的日历——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月。
2010年的圣诞节,是他们约好了的。
停下编织的动作,玲转头看向阳台外面。叶子开始变黄了,风凛冽起来,干枯的树枝发出断裂的脆响,回荡在南方特有的天气中。
那个约定,敬还记得吗?
事情就快完成了。
冷风四处吹着,敬裹紧了大衣,迎着风行走在落叶飘零的大街上。
他的心十分沉重。对扑克牌组织的调查快完成了,他已弄清了组织里绝大部分人的身份,仅剩下最重要的那个人——Joker!
路过一家小小的珠宝店,敬突然停下脚步。他凝视着摆放在橱窗里的一对精致的戒指。
他并没有忘记。跟玲说好的,今年圣诞节,他会向她求婚。他走进去,订下了那对戒指。他要求在戒指的背面刻上两个字母——Y和M,那是他和玲的姓名的拼音首字母。珠宝店的店主让他一个月后再来取。
一个月过去了,店主没有等到敬。她在想,客人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而耽误了?店主是结过婚的女人,她知道,这对戒指代表着什么。客人一定会来取的,店主把戒指放进保险柜存放了起来。
墙上的日历一天一天地翻过去。城市的温度越来越低,树木掉光了叶子,风在大街上如一头咆哮的猛兽,狂奔而过。
店主守着她的店,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在橱窗上稀疏地留下匆匆的身影。每次有客人进来,店主都会忍不住抬起头。来的人不是那位客人。时间又过去半个月了,店主有些担心,客人是否赶得及。
临近圣诞节,雪花碰撞着小节拍,在城市的上空飞舞。
电暖炉呼呼地吹着暖气,挂在店门上的风铃激荡着悦耳的旋律。又有客人来了,店主循声望去,表情顿时一片释然——那个迟到的客人来了。
敬匆匆忙忙地拿了戒指。
“圣诞节快乐!”店主笑着说。
敬愣了一下,也笑了:“圣诞快乐!”
他走出去,站在雪花飘飘的大街上。落在手心里的雪,仿佛是天使翅膀上无意间掉落的羽毛。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城市和冰冷的天空。
又是圣诞节了,敬这样感叹道。
没有戴围巾,一些细细的雪花调皮地钻入衣服的领子里,一小簇一小簇的冰冷寄居在皮肤表层,敬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有一些担忧,悄无声息地冻结在了他的心中。
就在今天,他已经查到了Joker的真实身份。但不幸的是,他也被Joker察觉了。
Joker不会放过他的,敬很清楚这一点。他必须赶在Joker找到他之前,将他得知的真相都写在推理笔记里,然后公诸于世。
“敬,今晚平安夜,我在教堂外等你。”
“玲,我会去的。”
挂断手机,敬继续工作,电脑里的时间显示为8:00。
急促的敲打键盘的声音,成群地填补着这一片黑夜的缝隙。设置好推理之房的密码,敬将推理笔记上传到了推理之神的专用服务器,那是一个叫二代的男人告诉他的空间地址。他曾经和二代在一起杀人案中相遇,二代很赏识他,并答应把他推荐给推理之神。
如果二代能发现这个推理之房,他一定能通过10道推理之门,挖出Joker的真面目。敬深信这一点。苍白的电脑屏光跳跃在他紧张的脸庞上,外面的雪,安静地飘着。
敲打键盘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敬长长松了一口气,拿起早已放凉的咖啡杯,送至嘴边。眼睛里,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正在上传中,已完成56%”的字眼。
70%,80%……随之增加的,是内心的不安。敬看了看手表,和玲约定的时间只剩20分钟了。从这里赶去教堂,已来不及。
敬拿起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他没有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打那个号码。
他想跟玲说,他会晚一点过去。
在他的身后,这时在静静的黑暗中露出了一张不动声色的邪恶的脸孔,两颗幽暗阴冷的瞳孔下方,弯起的嘴角正在微微阴笑着。
玲打了一个喷嚏。口袋里的手机振动着,她拿出来一看,是敬的来电。
“喂,是敬吗?你怎么不说话呢?敬?敬……”
来电沉默着,接着是久久的盲音。随后,电话不明原因地挂断了。等玲再回拨过去,却怎么也打不通。
敬怎么了?他出事了吗?不,不会的!
她站在那片纷飞的雪花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敬的到来。
而她等候的人,此时却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Joker收起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检查了一下敬刚才用的电脑,然后懊恼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家伙临死前消除了所有的记录,现在,对他足以构成威胁的推理笔记不知所踪。
但,只要这个伊天敬死了,他从此应该可以高枕无忧了。Joker想到这里,又放心地露出了邪笑。他掏出手机,打给他的手下。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将这位名侦探的死伪造成一次意外车祸。这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
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平安夜的赞歌,教堂响起了钟声,是一年的终结曲。
玲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了,敬还是没有来。玲抱着她为敬编织的围巾,眼泪不听使唤地掉落,温度渗入雪堆里,悄悄融化。
手机抵着掌心,突然,振动的频率不顾一切地传过皮肤。
来电了,玲猛然抬起头,是敬的来电。
“敬,是你吗?是你吗?!”
结果不是,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说他是交警,在处理一桩交通意外。他从死者的手机上找到了这个号码……玲顿时懵了,手机里的声音仿佛噩梦一般在耳朵里涌动。
那个人说,敬出了车祸。那个人说,敬死了。
不会的!她绝不相信!
玲忘了她是怎么走进那个比外面的大雪还要冰冷的停尸间的,里面站着一个自称是交警的男人。银色的金属床上,敬安静地睡着,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玲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仿佛正处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
耳边交警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天外传来的:“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戒指,刻着Y和M——伊天敬和马小玲。
原来,敬,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圣诞节约定!
泪开始密密麻麻地落下,瓦解了整个冬季。
失去敬的日子里,玲很孤独。
曾经在法医部的同事给她介绍对象,她婉言拒绝了。一有空,她就去敬的侦探社打扫。主人虽然已不在,但房间里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玲隐隐有一种感觉,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多么可笑啊!
她站在屋顶上,在这个城市的喧嚣中孤独地守望着。远处,交错的黑色电线,划破了整个完整的天空。
院子的门口放了一个旧信箱,斑驳的绿色与白色的栅栏相映成辉。
每天早上,邮递员都会骑着一辆老旧的单车,挨家挨户地将信塞进信箱。听到那辆单车熟悉的铃声,玲都会走到窗口,毫无理由地,她认为敬会从天国寄信回来。
这并不可能。人死了,就变成了尘世中消逝的一缕轻烟,从此不复存在。
时间会磨去她对那个人的记忆以及对他的爱,玲很害怕。她每天都要翻一次相册,数着里面敬的笑,数着那些被定格在过去的时光。数着数着,她哭了。
她想起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叫夏早安的女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夏早安,可能是因为夏早安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很像一个人吧。有时候,玲的脑海里会重叠出现两个人的样子,夏早安和伊天敬,他们很像呢。
一天她在校园里走着,夏早安突然从身后追了上来。
“老师,今年圣诞节,你要怎么过呀?”
玲回头看着她,悲伤的眼里像是有一座已经倾掉的城,空空的。玲说:“我一个人去教堂。”
“哦。”夏早安说:“圣诞节应该找个人一起过的。”
“嗯。”玲忽然想起了敬,这是她失去他之后的第二个圣诞节,“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一些隐隐的伤痛开始在心底作祟。
夏早安突然抿了抿嘴,笑容在阳光中变得暧昧起来:“说不定,今年圣诞节会有好事情哦。”
说罢,她跑开了。玲眺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今年的圣诞节,敬,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她抬着头,眼帘中突然涌进了一片冰凉。只见荒凉的天幕上缓缓地飘落着一群洁白,下雪了。
学生们大群大群地跑出教室,校园里突然多了许多玩雪的孩子。她们在玲的身边,无拘无束地欢笑着。就在一个月前,夏早安刚刚揭破了Joker的阴谋,让这个城市恢复了平静。
所有都结束了,Joker死了,扑克牌集团覆灭了。今年的圣诞节,再无罪恶横行了。
只是,有些人再也等不到今年的圣诞节了。他们跟敬一样,在与罪恶的抗争中死去了。
这些雪,是上帝为他们落下的泪吧。
那天,很奇怪。
站在窗口的玲,居然看见邮递员骑着破单车在她家的门前停了下来。他从包里掏出一封信,塞进了那个从未收过信的信箱里。
玲一下子紧张起来, “扑通扑通”的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慢慢走过去,打开信箱,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那封信,还残留着邮递员的体温。
“啊!”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是一封来自天国的来信。
玲:
今年圣诞节,在教堂外等我。
爱你的敬
玲激动地抓着信纸,说不出来话来,千言万语仿佛只能在皮下徒劳地沸腾。
是敬的笔迹!是他的来信!
他果然在天国守望着我吗?
平安夜,玲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雪带着它的美丽跌碎在这片大地上。穿着厚衣裳的人们,缠着白色的围巾,拥着相爱的人幸福甜蜜地漫步着。商店里坐满了人,店门口挂着的圣诞灯饰,如繁星般闪烁着,沿着街道蔓延开来。
小广场上摆放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缤纷的光在上面有节奏地跳动着。路人驻足,观看儿童乐团的表演。小提琴的声音如水一样流淌,一群天真的孩子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合唱着平安夜的赞歌。
美妙的歌声,似羽毛般轻盈,飞上了天堂。
从这里走过去,前面便是熟悉的教堂。
多年来的长椅,依旧孤独地停放在昏黄的路灯下。玲坐在上面,借着晕开的灯光又读起那封信。寥寥数字,无论读多少次,内心的激动都无法平复。
那无疑是敬的笔迹,信封上的邮戳也是最近的日期。
这真是他寄来的吗?
信纸摊放在掌心,那用黑色钢笔写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玲陷入沉思。她想,这会不会是敬很久之前寄出的信,因为某种原因被邮局给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寄到她的手上。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毕竟敬已经死去两年了。
即便这样,玲还是来了。
一个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萦萦绕绕地缠住了她。她竟然认为,敬会在这个平安夜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会拨去落在她黑色的头发上的雪花,温柔地笑着说:“玲,你等急了吗?”
那个声音将是全世界唯一的声响。
玲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仿佛敬就站在面前。她生怕再睁开眼,这个美好幻想就碎了。
雪花被踩碎的声音,玲的神经突然绷紧了,有个人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敬,是你吗?
玲的呼吸紊乱起来,她紧张地睁开眼睛,藏在眼睛里的惊喜却在一瞬间化成了泡影。
“老师,你在等人吗?”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夏早安,不是敬。
也对,那个人现在已经在天国,怎么可能再回到人间呢?
玲冲夏早安挤出了笑容,同时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回口袋里。
今年的圣诞节,还是一个人过。
玲并没有立刻离开教堂,仍然坐在长椅上,夏早安坐在旁边。
夏早安说:“要等的人,没有来。”
玲轻了轻抚了一下她的肩膀,眼睛氤氲着忧伤的水汽。玲说:“那我们一起度过这个平安夜吧。”
夏早安点了点头。
钟声响过最后一遍,雪也停止了。她们就那样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商店关门了,圣诞树的灯饰也熄灭了。玲怀揣着敬的来信,暖暖地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仿佛是敬的声音游进了她的梦境里。
敬说:“玲,你要幸福哦。我会一直在天国守望着你的。”
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梦啊!
玲甜蜜地笑了。一直坐在她身边的爱迪生轻轻地将她的笑脸拥近自己的身体。
玲,我回来了,只是你并不知道。
天逐渐亮起来,玲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不觉竟在这里睡了一夜。她摸了摸脸颊,突然觉得敬昨晚就在自己的身边,脸上似乎仍保留着他的体温。而坐在旁边的夏早安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回去了么?
玲伸了伸懒腰,站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上掉落——一张洁白的信纸落在同样洁白的雪地上。玲疑惑地捡了起来。
时间瞬间静止了。她看到,那是敬的笔迹。
玲,这是我们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不要再牵挂我,我跟你约定,下辈子,我们还一起过圣诞节。
这是敬的另一封信。
他回来过,在她睡着的时候。昨晚的平安夜,他就在她的身边。
那不是梦,那是真的。他遵守了他们的圣诞节约定。
那一瞬,所有的泪水如一条泛滥的河流,肆意地流淌着。
白色的雪又缓缓地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