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故人

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沈寂宵想到痛苦、死亡、争夺与战争。

小水母想到自由、宽阔、友谊与朋友。

沈寂宵就说些在陆地上看见的、勉强应该算是有趣的东西。他说人类的风俗, 说大家的信仰,说那些耗费了无数力量的奇观建筑。

精灵听得很有意思。

唐釉则回忆了一下沉没于海底的种种传说,大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海的一切。漫长的生命里, 他见证了很多东西从辉煌到消失。小水母就捡着那些特别有意思的说。一个文明的死亡,却会促成另一个海底文明的兴。

对于久居群岛的精灵族来说, 外面的世界就像异世界,每一个故事听起来都那么遥远。

唐釉和沈寂宵倒是很羡慕精灵的灵活, 他们把飞行当做本能,能在广阔的天空中落下自己的颜色。

“我出去一会儿。”

小精灵跳起来, 扑扇翅膀。他们的小屋其实没有门,进出都是走的窗户:“有客人来,按规矩,是必须通知其他人的。别担心, 母树都已经接受了你们, 其他精灵不会排斥的。只是我们族人都比较胆小, 看见陌生的精灵都会尖叫。”

唐釉挥挥手,用着人类世界里面告别的动作:“好噢!”

他和沈寂宵就被留在了精灵的小屋里。

精灵的体型都不大,所以他们都被变成了少年的模样。唐釉转头, 发现沈寂宵少年时, 脸颊的轮廓要更柔和一点, 眼睛倒是一如既往,是很漂亮的蓝色, 干净澄澈。他好奇地凑过去,将手放在沈寂宵的胳膊上,没有摸到很多肌肉。

嗯, 成年的人鱼到底是怎么长的?

沈寂宵也在观察着唐釉。

小水母的少年和成年就像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都是精致又柔软的小人偶, 膝盖粉粉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抱住腿。一双极大的眼眸透出一股小动物特有的天真狡黠来,瞳孔会跟着他的动作而转动。

他又闻到那种气味了。

小水母身上的,有些类似大海,却比大海更加温和的气味,如晴日里拍打岸边的海浪,一阵一阵地涌过来,在他心头萦绕。他好像真的有点饿了。沈寂宵想不通自己的反应,他低头去拿精灵送过来的食物,松软的小糕点塞进口。

唐釉也在吃,和沈寂宵不一样,他对自己的身体比较陌生,吃东西需要两只手捧着,手指抓着糕点,轻轻咬下去,然后再口中品尝很久,等那些食物都已经嚼烂了,才会吞下去。作为一只水母,他的咬合力显然不过关,消化能力也很弱。

沈寂宵想起松鼠,好像也是这样的,要用双手捧着,一边吃,一边看周围的的。

让人想要制造一个小笼子,把小水母关进去,永远地看着。

沈寂宵被自己心里的阴暗想法吓了一下。唐釉却还在一无所知地吃呗叶片包裹的绿色小糕点,连唇边沾上碎屑了都没发现。

“……”

唐釉一个抬头,就看见沈寂宵凑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刹那间变得极近。唐釉的呼吸断了一下,一瞬间以为人鱼又想要吃水母了,于是眼瞳睁得很大,随时准备把人鱼推开。

但沈寂宵只是伸出手,拇指在他唇畔蹭过去。

“脏了。”沈寂宵说,“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唐釉鼓起脸颊,飞速伸出舌尖,在沈寂宵摸过的地方舔了一下。果然尝到了糕点的味道。一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薄薄的脸颊逐渐变成了粉色。

“不管,是你的错。”唐釉低头,去捡剩下的小点心。

沈寂宵:“……”

小水母虽然小,但年纪还是很大的,很少会和他发这样幼稚的脾气。人鱼摸不着头脑,就只能帮着小水母挑拣,把他喜欢吃的东西拎出来,然后自己吃剩下的。

精灵是纯素食的物种,沈寂宵吃着他们的食物,多少有点无聊。

……

精灵卡卡很快回来了,还带回了其他的精灵。

好几只小小的精灵趴在窗边,扑扇这透明的翅膀,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外来者。他们的外表看不出性别,都是纤细的少年模样,只有皮肤有不同的颜色。很像是外面的花鸟鱼虫成了精。

“你们好呀。”唐釉是不怕生的,他跳起来,学着精灵们扑扇小翅膀,趴在窗边,和那些小家伙们对视。

“喔!”

精灵们飞远了一点,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很快飞回来,扑闪起大眼睛,和唐釉对视。

海洋生物和天空生物的对视没持续多久,一只邪恶的陆地生物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你们好,请问飞过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尚且在幼年期的精灵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会儿,还得是已然成年的卡卡飞到了最前面:“是一个邀请,大家都很想看看母树认同的客人,想要为你们办一个晚会。”

他递过来两张叶片。

“等傍晚,才是我们精灵活动的时间。”

精灵一族很神奇,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族人,一种是日光精灵,在白天出没,采摘果实、花蜜,采集建筑材料。一种则是月光精灵,要等到天黑才会出现,他们娇嫩的皮肤受不了日晒,只能选择在夜晚编织,铸造,处理日光精灵没收拾完的食物。

当他们想要举办一些盛大的聚会,就只能挑在日出或黎明。

小水母知道这个知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听说精灵族的晚会有很多歌舞。”他在窗边捧着脸,期待地看着精灵们。

“当然!”卡卡很自豪,又有点谦虚地说,“不过我知道,人鱼一族的歌唱水平是全世界最好的,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听到人鱼的歌声。”

沈寂宵心虚地转身了。

“他不会唱歌的。”唐釉知道沈寂宵唱歌,非常难听,他弯了弯眼睛,“我会很期待的晚会的!”

就是可惜他仍然不会飞,而且还很恐高,完全没有办法在各种树枝间穿行。

幸好精灵们考虑到了客人的情况,特地运来了一张编着鲜花的网兜,让唐釉和沈寂宵坐进去,让其他的小精灵带着他们飞。

“好厉害——”

网兜很结实,由一种看不出的藤蔓编织而成。上面点缀着新鲜的花草果实,坐进去,也不会觉得很疼,反而像是陷入了棉花之中。精灵们甚至给他们塞了两个花环,一个蓝色,一个粉色,戴在头顶正好,一切看着都很童话,轻松而甜美。话虽如此,当小水母被精灵们提起来,逐渐远离结实的树枝,他还是有点害怕。

如果他有柔软的触手,那肯定要缠到沈寂宵身上去,可惜现在只剩下了两只手。于是唐釉整个贴过去,两条胳膊抱住沈寂宵的胳膊,特别像一个被拍扁的无花果,眼里水汪汪的,随时能淌出蜜来。

“沈寂宵,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像一个要出嫁的人鱼公主?”

沈寂宵:“……”他迷茫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把人鱼公主这个词联系到自己身上。

戴着粉色花环的水母公主黏在他身上:“我们海底生物的故事里,外面的公主就是这样出嫁的。”向来是做不到什么,就去编什么,所以海洋生物的噩梦和美梦中都有很多脱离了大海、飞来飞去的剧情。

“不过,传说中的人鱼公主似乎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

“我们不是人鱼公主的故事。”沈寂宵摸了摸唐釉的脑袋,用手指梳理那细软的白发,“你是可爱水母,我是坏人鱼。”

“聪明人鱼。”明明之前骂沈寂宵是坏人鱼的是他,现在出来反驳的也是他,唐釉锤了一下沈寂宵,“笨蛋人鱼。”

“到底是聪明还是笨蛋?”

“笨蛋人鱼!”

“哎呀,你们别黏糊了。”小精灵飞过来,又给他们塞了一些鲜花,“今天晚会肯定会很有趣的,听说有人鱼造访,连隐居很久的吟游诗人都出来了。”

“吟游诗人?”小水母支棱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吟游诗人!”

海底除了少数物种,大家都是哑巴,不爱说话,能交流就是用肢体和精神力交流,都是最简单的情绪表达。所以他们没有衍生出非常复杂的文字,更没有文学这种东西。唐釉很早就知道,陆地上的生物会用文字来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写一些华丽优美的诗章、悦耳顺口的唱词,文字在他们的手中被玩成花,一片一片地流淌出来。

沈寂宵却沉下了心。

他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曾经,也是有记忆起唯一一个亲人,就是抛弃了他,跑去做那浪荡天涯的吟游诗人。沈寂宵不知道他在对方心里的分量如何,以前也曾思考过,万一他死在战场上了,获得功与名,或葬于血与铁,那人是否会回来看他一眼。

后来就几乎已经释然了。

直到现在,他听到吟游诗人这个词,还是会本能地不适。

释然都是虚假的。仇恨才会蔓延下去。

沈寂宵顿了一下,在心里补充:还有对小水母的爱。

……

精灵逐渐降落,远远的,就能看见下方一只一只的花鸟精灵,它们是更加低级的物种,只有一个基本的形态,像一团一团会发光的棉花,落在精灵母树的附近,闪烁光芒。有几只聪明的,还会举着树叶和花瓣,一晃一晃地发出沙沙声,像是在欢迎客人的前来。

唐釉跟着他们的动作发出欢呼,趴在网兜上,不住地摇晃沈寂宵的手臂。

“沈寂宵!”唐釉有一种发现同类的惊喜,“那些小精灵好像会飞的水母啊!”

沈寂宵也在看他们:“是有点。”

“但是没有你可爱。”沈寂宵把唐釉的手臂捉住,很想知道小水母如果不晃动胳膊,还会不会说话,“你比他们更小,而且你还有夹心。”

唐釉的手臂不能动了,整个人安静了一大截:“嗯——”

他们被安排到一个宽阔的位置,身下是树叶编织而成的软床,精灵树的叶子可以长到十分宽阔,一片就能躺下一只精灵。和普通植物不同,它们柔韧而兼顾,甚至还能抵抗一定的魔法攻击。

已经来了不少的精灵,大家坐在不同的树叶上,周边摆放着美酒与佳肴。喜欢唱歌的精灵已经自发地飞到空地中央,顺着花鸟精灵的节奏唱起轻柔的歌谣。有着雪白羽翼的精灵穿着月光一样的纱裙,牵着日光精灵的手,在歌声中旋转、舞动。

一切都像梦一样美好。

无害的、作用仅仅是用来观赏的魔法被释放出来,无数的光点从天而降,就像下了一场魔法的雪。大家就在光点里面跳舞、唱歌、酒杯相撞。

唐釉看得很专注,几乎沉浸在这一场梦里。淡粉色的眼瞳记录着光华流转的一切,如果手中有珍珠,他一定会把这些美好的东西全都刻录下来。

沈寂宵则在琉璃的光线中看向小水母。唐釉看得认真,没发现他的注视。沈寂宵便放心大胆地把漂亮的小水母框入自己的世界,学着小水母的刻录魔法,一寸一寸地把记忆刻入精神力。

有点疼,但是心甘情愿。

“吟游诗人来了!”

在一群精灵的簇拥中,那位很有名气的吟游诗人终于出现了。他也有着精灵的翅膀,边缘呈现淡蓝色,戴着一顶厚厚的帽子,很缓慢地落在中间。

一落地,就去拿了一杯月光酿。

沈寂宵:“……”

他倏地站起来。

唐釉被他吓了一下,仰起脸,很是迷茫地看着沈寂宵,发现他手心出了细密的汗。

“诶……怎么了?难道你也恐高了?”

沈寂宵仍旧在死死地看着那位吟游诗人。

许久。

“哈。”沈寂宵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见到了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