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鲛人寂第十二次游出海面,躲在礁石后偷偷地看他。
他总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海,偶尔蹲着,偶尔坐着,偶尔躺下来。
他跟别的人都不一样,别的人类是要捕鱼的,要捉住很多食物填饱肚子。
可鲛人寂从没看见这人进食。
不吃不喝,静静呆着,人类路过他,就像没看见他一样。
他是浮沫吗?
是海水冲击溅起的沫,所以人类看不见他。
人类从来不关心利益之外的,也许是他灰扑扑的不得人重视。所以无论路过多少人,他们都会把他忽视掉。
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会不会很快就死掉。
鲛人寂第十三次躲在礁石后看他时,忍不住探出一点点,想得到他的注意。
他的族群遍布在海洋里,可鲛人不喜欢群居,每条鲛人都占据着大大的领地,从不轻易踏足他鲛的地盘。
鲛人寂拥有的地盘里,有一个不算大的岛屿。
如果这个人类被族群抛弃了,也不厌恶鲛人的话,他可以邀请他到岛上去住。
他会织鲛纱,不会让这个人类热到的。
他藏了好多好多的珠宝,如果人类想要的话,他可以分给他一点点。
那些各色的会发光的石头,戴在人类的身上,一定漂亮极了。
鲛人寂露出半张脸来,想叫那人看过来,可渔夫们先瞧见了他,一把鱼叉横飞过来,寂忽地逃开游入深海。
渔夫喊道:“蓝头发的鲛人!”一边喊一边跑到礁石上,没瞧见影,摇着头取回了鱼叉。
“可惜叫它跑了!得一条鲛人这辈子都不愁,鲛珠、鲛纱、鲛人油制长明灯,献给皇上,混个官当当……”
另一个渔夫笑:“得了吧,就你……”
林笑却突然站了起来,几个渔夫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人,吓了一大跳。
可一眨眼,浓雾起,又瞧不见那人了。
几个渔夫心战战,别是闹水鬼了,也不敢多停留,赶紧收拾离开。
浓雾笼罩了大海,鲛人寂慢慢冒出了海面。
林笑却望向他,朦胧的影。
鲛人寂这次不躲礁石后了,他会人类的语言,他慢慢游近,问他:“你要不要来我的小岛?”
幽蓝色的头发,森白的肌肤,鱼鳍状的耳,过分美丽的同时也过分骇人。
寂更近了些,冒着危险靠近:“我可以抱着你过去。”
林笑却望着这生灵,静静地走入海中。
寂却有些生气了。如果来的是别的鲛人,一定是引诱这人下海,随后将他生吃掉。
这人怎么傻傻的,他才说了两句就要跟着他去呀。
快要淹没人的颈项了,寂赶紧游去抱住他。
温暖的、和鲛人不一样的体温,寂嗅到一种山川江河间的幽幽淡香,他无法踏足的土地,无法跨越的山川,都在这个人类的身上嗅闻到了。
靠得近了,看见鲛人满嘴森白发寒的尖牙,轻易就能撕破人的血肉。
林笑却捧起他的脸,问他饿不饿。
鲛人不知道的是,一把无形的匕首对准了他的脑袋,如果他饿了,要吃个人类尝尝,那匕首就会戳进他的脑子里。
寂生气地咬了一口林笑却的指尖,匕首险之又险擦过幽蓝的发,没入海中。
指尖出了血,寂舔了舔,血色使得他的眸色一瞬转红,他气恼道:“不要引诱我,我不吃人类。”
人类是怪东西,吃了会长出人心的,人心最是可怕,吃得多了就变成人了。
曾经有一条鲛人向往着人类繁华的生活,引诱许多人类吃掉他们的心脏,变成了一个美人,踏上了大地。
那美人被官员撞见,层层上供,送到皇帝身边成了最受宠的男妃。
盛宠不衰了二十年,皇帝濒死,握住美人的手:“可惜到了地宫,无长亮之灯烛,再看不见你的面庞了。”
美人吻了吻皇帝:“鲛人油制长明灯,千年不熄。陛下别怕,我为您捕鲛,您的墓葬将燃亮千千万万年。”
美人利用曾经鲛人的传承,带着人类出海,唱起鲛人的歌,诱捕到好几条鲛人。
鲛人熬油时,因痛苦落下的泪一瞬成珠,美人抚上鲛人面庞,向族人说着抱歉:“我感到抱歉、心疼、哀怜,可是啊,我还是要你的命。”
皇帝见真捕到鲛人,不要长明灯了。鲛人寿命悠久,他要活,要吞下鲛人的血肉,当千年帝王。
皇帝吃下鲛人肉,渐渐有了鲛人模样,鱼鳍耳、幽蓝发、身体长出鳞片,仍然濒死。
这时一个仅剩的鲛人告诉他:“吃肉是没用的,要吃掉一颗心脏,一颗鲛化成的人的心。”
皇帝怒:“你只是怕死,哄骗朕?这天底下哪有鲛能成人。”
那被层层锁链困在水牢的鲛人笑了下,恐怖又美丽:“有啊,您的爱妃,曾经就是我们的族人。您去问一问,他为何会鲛人的语、鲛人的歌。”
又低叹道:“只是要小心,一个被拆穿的鲛人,走投无路下,会叫陛下殉情。”
皇帝听了,眼神晦暗,派人去查了一番,当真找出了蛛丝马迹。
这一夜,宠妃慢慢走到皇帝榻前,长明灯点在屋内,昼夜不熄。
他收回望灯的目光,又往帝榻近了一步,可忽地,掉进了囚笼里。
不知什么时候挖空了地砖,埋伏了囚笼,他竟毫无所觉。
囚笼拉了上来,宠妃看着皇帝咳嗽几声,勉力坐了起来。
他将那鲛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宠妃是不是真的。
宠妃不害怕,他抚上囚笼的杆:“如果是真的,你会杀了我吗?”
“吃掉我的心,活个千百年。”
皇帝道:“怎么会?朕舍不得。”
宠妃笑了起来:“那为什么要关着我,陛下,臣妾冷,想到陛下身边去。”
皇帝叹了一声:“朕快死了,若你对朕有情,就随朕一起去罢。”
宠妃透过囚笼看他的爱人:“那陛下先去,臣妾随后就来。”
皇帝拧起眉,看向自己宠溺多年的妃子,美丽而知情识趣,带给他许多欢愉,可他老了,男欢女爱对他而言不重要了,将死的恐惧叫他窒息。
如果能长生,喂给水牢里的鲛人一些人心,新的宠妃又会陪伴在他身旁。
眼前的看腻了,总觉得水牢里的那个更美。
享受腻了美,还能再掏出心来,又活上个千百年。
皇帝挥挥手,方士们静静出现,拿着匕首要剥宠妃的心。
宠妃落了泪,鲛珠滚在囚笼里,轻轻响。
他说:“陛下,我爱您,我愿意为您献出心脏,只求您永世不忘。”
这话唤起了皇帝的一丝柔情,他道:“朕答应你。”
宠妃破涕为笑,抬手剥出了人心,血液流淌,痛楚使他笑得更美丽了。
皇帝迫不及待,爬也爬到床尾,囚笼打开,接过人心。
而宠妃重重砸在了地上。
皇帝看也不曾多看一眼,狼吞虎咽下宠妃的心。
可不过半晌,那吞了心的皇帝就吐出毒血来,他按着胸口,渐渐窒息。
这心啊,不是长生药,是剧毒啊。宠妃笑着爬到床榻上,一身血迹,抱住了皇帝。
“乖,别怕,我们殉情,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无论谁听了,都会为我们开心的。”
他捂住皇帝的眼,哼唱起鲛人的歌谣。
他有一点,只有一点点,怀念他梦中的大海。
大海是幽蓝的,绝不会如人类的血,他的血,红得刺眼。
他不让皇帝瞧,他挖出皇帝的眼睛。
他不漂亮了,皇帝看不见,就不会知道,多傻啊,他竟然还去捕鲛,点什么长明灯,挖了皇帝的眼,刺穿他耳膜,拔了他舌头,这样的帝王就会安安静静,乖乖的了。
混乱中的方士撞倒了长明灯,大火烧透了半边苍穹。水牢里的鲛人趁乱逃走,从溪河一路奔流到江海,他回家了。
长明灯千年不熄,皇宫成了寸草不生之地。
新登基的帝王迁了都,这桩离奇的往事记在了野史里。
寂抱着林笑却游进深海,想起人类不会水下呼吸,又赶紧出水来。
林笑却浑身都湿了,寂摸了摸他的脸,问他指尖还疼不疼。
“我是故意的。”寂说,“鲛人有时候会很凶残。”
林笑却蓦然笑了下,湿漉漉的脸庞,发自内心的笑,寂看得痴了,明明他才是引诱人的鲛,怎么怀中的人只是笑一笑,他就动弹不了了啊。
难道人类进化了,鲛人泪成珠,人类笑生毒,看见的人必会麻木,等死。
林笑却抬起寂的手,抚向他手腕,垂头轻轻地咬了一下,随后抬起眸,声音低低的:“我也是故意的。”
“我也会很凶残。”
寂一下子连怎么保持浮出海面都忘了,径自往海里坠,抱着林笑却坠跌下去。
他受不了怀中人的眼神,受不了他的笑,受不了他的只言片语。
糟了,他中毒了,找不到解药。
怀中人的温度在海里低了许多,寂一下子支棱起来往上游,再次浮出水面,林笑却恹恹的,寂想说对不起,犹豫了会儿,亲了亲林笑却咬过的手腕,咬得太轻,一点痕迹都没有,接下来的路程寂不再看向他,只往前游着。
岛屿到了。
寂托送着林笑却上了岸。
林笑却睡在沙滩上,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亲了亲他的指尖,随即入海捉鱼去。
他从没见这个人类进食,肯定饿坏了,他要捉一条大大的鱼,让人类慢慢地吃下。
鲨鱼遭了秧,林笑却睁开眼瞧见,吓得眨了下那双湿漉漉的眼。
寂张开嘴,露出尖牙,示范了下怎么吃。
一撕鲨鱼皮,二咬鲨鱼肉,肉质还成,不算太美味,但足够大,能饱肚一阵。
寂示范完,伸出手邀请林笑却吃。
林笑却微微叹息一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往岛屿深处走去。
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唤他:“人、人、不走,留下。”
寂急得往岸上爬,但鲛人无法生存在陆地上,哪怕这岛屿是他的领地,他也无法踏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远。
寂愣愣地看着,不知不觉掉了颗泪,砸在地上成了珠,发着莹润的光。
望夫石寂就这样望着,不搭理死翘翘的大鲨鱼了,可想来想去,都是鲨鱼的错,鱼尾一翘狠狠打了下死去的鲨鱼。
林笑却回来时,寂的身边已经落了好几颗鲛珠。
寂半阖着眼眸,木木的一条鲛。
林笑却扔下柴火,将摘到的果子递给他:“尝尝。”
半死不活寂抬起眼眸,看见果子,看见手,看见人类,眼泪又掉了颗。
林笑却接住了。
寂扭过脸去,羞地:“不要。”
不吃他的鲨鱼,他也不吃果子。
既然是去找食物,怎么不跟他说一声啊,吓到他了。
林笑却望着手心的鲛珠:“送我的吗?”
寂飞快扭过头看了眼,又飞快扭回去,想说不是,不知怎的开口就成了:“……嗯。”
怕人不信,加重道:“是,送你。”
寂捡起沙滩上的几颗鲛珠,一并递给他:“给你,都给你,我大方,最大方。”
说着说着强忍泪珠:“不可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我养得起你。”
如果不信,他可以不忍泪,哭出好多好多来,贪心的人类,他不喜欢,可贪心的眼前人,多贪一点,就不舍得离开了。
林笑却只要了一颗,系在了颈间的项链上。
如此,项链除了挂着一块小圆石,还有一颗鲛珠泪了。
“谢谢。”他捧起他的脸,抚了抚他眼眶,“别哭,哭肿了会疼的。”
可林笑却这样一说,鲛人寂更忍不住了,掉了林笑却一手的泪珠,都快溢出来了。
“我、我是不是很厉害,”寂声音微微沙哑,“好多好多的鲛珠,可以换成好多好多的财物,你成有钱人家了。”
林笑却松开手,任鲛珠滚落在地,他轻轻捂住他眼眸:“是啊,真厉害。”
可他有一点点心疼,还是不要哭了。
大海幽蓝晦暗,岛屿上散落的鲛珠光芒莹润,在砂砾里似小小的星河,笼罩一鲛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