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女鬼

城中村之所以叫城中村, 顾名思义,就是坐落在城市中的村落,是城市高速发展的进程中, 滞后于时代发展,游离在城市管理之外, 生活水平低下的居民区。

通往城中村的路上, 连个路灯也没有。

远方城市中的光亮让走在路上的人勉强能够视物, 但也没法看得太清楚。

方文瑞在这样的环境里差点摔倒,他还以为自己拽住的是方棋或者寅迟的手。

然而这会儿他才发现, 他抓住的手也过于冰凉了。

他整个人僵直在原地,声音发颤:“大……大师,有鬼盯、盯着我。”

他能感觉到头顶有一道森冷的视线, 但他是万万不敢抬头的。

前方脚步声靠近, 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才调侃道:“你拿了他的东西,他当然盯着你看了。”

方文瑞:“??”

什么?

寅迟轻笑着提醒他说:“还不把手还给人家?”

方文瑞看了看自己手里已经断掉的手。

这他妈还能还的吗?

大概是有人出了声给他壮了胆,他终于敢抬头正视那道视线, 一抬头撞上一张森然的面孔, 正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鬼还举着他断掉的手, 断口处同样血淋淋的。

“!!”方文瑞颤抖着把他的手递过去,强忍着啜泣道:“对、对不起。”

那只鬼没接。

方文瑞又是一颤。

果然手断掉了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吗?

嘤。

这时寅迟又道:“人家好歹在你要摔的时候扶了你一把, 你不得给人家道声谢吗?”

方文瑞心说那算扶吗?那不是自己随手拽上的吗?

但是大师的话不敢不从, 他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真诚道:“谢谢你。”

“……”

说完这句, 那只鬼动了, 他伸手从方文瑞手里接过了自己那只手,然后握着那只断手, 原地消失了。

原来讲礼貌真的有用!

在他消失的时候方文瑞才发现,那只鬼是“她”而不是“他”。

那是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

但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鬼就不见了。

方文瑞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头问寅迟:“你怎么知道道谢有用?”

寅迟望着女鬼消失的方向,淡笑道:“她告诉我的啊。”

方文瑞:“?”

刚刚那只鬼说话了吗?没有吧?

说话了他怎么会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他又转头问方棋:“你听见了吗?”

方棋没回答,却也是看着女鬼出现的地方,也是悬崖边的围栏破口的地方。

正疑惑那黑洞洞又瘆人的口子有什么好看的,就见方棋突然抬脚走了过去,完全不顾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直接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方文瑞一惊,赶忙上前拉住他:“你干嘛?你要跳崖啊?”

“……”

寅迟倒是很淡定,不慌不忙地上前,问:“看见什么了?”

方棋侧头看他一眼,摇头:“什么都没有。”

“当然什么都没有了!下面可是悬崖!”

方文瑞实在不能理解。

说话不能去靠山的那边儿说吗?

这里可是悬崖!

还是护栏断掉了的悬崖!

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的好吗?

然而两人对他的担心不为所动,寅迟甚至又往悬崖边挪了一步,说:“不应该什么都没有吧?刚刚那司机不是说这里经常出车祸?”

方文瑞不解:“出车祸应该有什么?”

寅迟:“车呢?”

方文瑞:“吊车吊走了啊。”

“人呢?”

“救护车拉走了啊。”

“鬼呢?”

“呃……”

方文瑞噎住了。

这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寅迟又看向方棋:“鬼差勾魂没这么快吧?”

方棋:“嗯。”

鬼差勾魂,一般会等死者过了头七,见了想见的亲人,了了尘世的执念,再带他们上路,万一遇上执念未了不肯走的,只要没有恶念,也可以继续留在世间,等执念消散了再去投胎。

就算没有新死的亡魂,这个路段作为一个车祸事故频发区,也不应该这么干净。

人在死亡,濒死,或者是以为自己会死的情况下,恐惧的情绪在所难免,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积累过多,也是会吸引脏东西的。

毕竟很多恶鬼,以人的情绪为食。

可现在他们走的这段路上,除了刚刚出现过的女鬼,几乎什么都没有,连一丝阴气都没有。

这未免太不正常。

没有阴气?

忽然想到什么,方棋蹙了蹙眉。

“他刚刚也看见那个女鬼了。”寅迟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了这么一句。

方文瑞左看右看,确认那个“他”说的是自己,疑惑道:“我看见了怎么了?”

他并不想看见啊。

寅迟又说:“这里阴气浓度这么低,你是怎么看见的?”

方文瑞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

方棋跟他说过的。

普通人能看见鬼,是由于阴气浓度过高形成了鬼域,可他们刚刚说,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他为什么能看见?

“看来,她是故意让你看见的。”寅迟思索着道。

方文瑞惊:“为什么要让我看到?”

寅迟轻轻一笑:“她不是扶了你吗?又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她当然得让你看看她了。”

方文瑞:“……”

方棋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说句正经的?”

寅迟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

“……”

寅迟说的其实也没错,一个人死后长留世间如果还保留了清醒的意识,有了一定道行是可以在活人面前显形的。

现在的阴气浓度不足以让方文瑞看见鬼,那他能看见,就一定是女鬼主观想让人看见的。

她在活人面前显形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能单单是为了吓人吧?

想着他倏地一顿。

“我想她应该是为了吓人。”寅迟突然正经地说。

方棋:“……”

这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说出来的话巧的就跟他有读心术似的。

方棋有些古怪地侧头看了一眼。

寅迟几乎是同步地看向了他,“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方棋:“……没什么。”

他又重新看向被冲断的悬崖护栏。

这条需要改修的旧路是环山建的,路面不宽,坡度陡峭且弯道很急,如果有车辆从上而下速度太快,到弯道处来不及拐弯或者遇上没办法转弯的情况,发生车祸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此政府也采取了挂路标,道路加宽等措施,但是效用不大,尤其是近段时间,事故的频发率已经让政府选择了放弃这条路段直接重新修路。

但政府明明一直在改善路段强调安全,为什么车祸反而越来越多了?

是过路的人寻求刺激偏要和政府对着干,还是车祸发生的诱因变多了呢?

那女鬼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那个……我们还走吗?”方文瑞见他俩半天不动,弱弱地问了一句。

“……”

事有轻重缓急,方棋又看了眼那女鬼消失的地方,转身继续走了。

有了路口的“奇遇”,方文瑞是半步都不肯远离前面的两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俩。

远处群山环绕,漆黑的夜空里不见星辰,那些一座连一座的山峰像是蛰伏山间的怪物,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下来吞噬他们,给人压迫感十足。

好在被挖掉的旧路段不算太长,过了那段路之后,就是他们要去的城中村了,村子地处一片洼地,而他们还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山底下星光点点,总算能看见一点人气儿。

“到了。”方文瑞说。

他们改换了一条更窄的路下去,方棋在头顶没入大路尽头之前,回头朝被挖过的路段又看了一眼,在他们之前驻足的护栏缺口处,那个中年女人又出现了,穿着白衣服在路中间站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或者是……村子的方向。

方棋不禁眸色微凝。

又十几分钟后,三人终于成功抵达了城中村。

本以为到了有人的地方能放松一点,等真到了地方,方文瑞才发现他想错了。

城中村毕竟带了个“城”字,并不像真正的乡村一样古朴落后,但一幢又一幢的居民楼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握手楼,阴暗潮湿的环境,不见天日的深街暗巷,还不如乡村的街道宽敞舒适。

方文瑞一进到村子里就忍不住感慨,“林江市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难怪政府要改造!”

方棋看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一眼,心说不只是林江市,这样的地方全国各地都有!

三人穿梭在潮湿的深巷里,恶劣的环境固然让人不舒服,但方棋更在意的是不可见的异常。

寅迟低声问他:“发现了吗?”

方棋:“……嗯,太干净了。”

别说是找方云松的魂了,就是原本随处可见的游魂,他们到了这半天也没见过一只。

和被挖掉的旧路段上的情况一样。

而且也太安静了。

就算是深夜,所有人都是酣睡的时候,这片居民区也安静得过分诡异了。

现在正是入夏,深夜也是燥热难耐,而这里的居民们个个门窗紧闭,却听不见空调或者电器运转的声音。

脚下忽然一声脆响,三个人齐齐顿住了脚步,一低头,看见方文瑞脚下踩扁了一个易拉罐。

“……”

方文瑞并不知道他们俩说的什么,被自己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顿时恼怒一脚把易拉罐踢飞,“这地方哪里干净了?”

地上随处可见的烟蒂易拉罐,经久积累的水垢已经长成了苔藓,连接着下水道里散发出阵阵恶臭。

方棋看着他快崩溃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确定你爸来过这儿?”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忍的。

方文瑞却坚定点头道:“确定,我专门问了王特助的。”

王特助是他爸的特别助理,跟他爸一起来的这儿。

方棋沉默半晌,只好说:“这地方不正常,先找地方睡一晚,明天找人问问。”

附近连个能打听消息的鬼影都看不着,根本完全没有头绪。

方文瑞其实已经很困了,但他仍在强撑着,闻言有些着急道:“那我爸……他……”

他担心他爸撑不到明天。

方棋听出他的未尽之言,说:“有人守着,他出不了事。”

方文瑞顿时想到了出病房时方棋交待杨威的话。

可是……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方棋不以为意,找了条干净一点的巷子折了个方向往前走,“他可以试试。”

“……”

恒安医院里,杨威在第三十四次尝试离开最终都还是回到了病房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脸上露出疲惫和难以置信。

妈的,他被自己的障眼法困住了!

是被别人动过手脚之后的加强版!

城中村也是有旅馆的,只是不太好找,方棋他们连着转了四条街,才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亮着“旅馆”两个字的牌子,旅馆的“馆”字还缺了一半没亮。

等他们走进旅馆,发现前台没人,只在桌上放了一个透明玻璃牌,上面贴着旅馆老板的电话。

方棋拨通了电话,老板在电话里静了一瞬,让他们自己登记,然后扫码付款。

“几个人?”

方棋:“三个。”

“就剩两间房了,钥匙在登记簿里夹着,付款了再拿钥匙,房间你们自己安排。”

“……”

方棋翻开登记簿,果然看到两把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

就这么随便的夹在登记簿里,不怕被人发现了偷溜进去住吗?

他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指望老板回答,却听到电话里的人很急躁地嘀咕了一句:“这种时候谁他妈还敢出来住?”

然后“啪”地挂断了电话。

方棋:“……”

看来晚上是见不到活人了。

死人也见不到。

他们只能拿了钥匙上楼,然后愣在了房门外。

房间只有两个,人有三个。

那么问题来了,谁跟谁住?

方文瑞首先表明:“我……我都可以。”

寅迟也说:“我不介意。”

方棋:“……”

合着就他都不可以都介意是吗?

选择权落在了方棋的手里。

他没犹豫多久,递了一把钥匙给方文瑞:“去开门。”

方文瑞乖乖接过,就近打开了房门,然后等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方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方文瑞一惊:“诶?我一个人住吗?”

方棋:“你不是说都可以?”

方文瑞:“!!”

他说的都可以的意思,是随便跟谁住都行,但是自己一个人是绝对不行的!

他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满目抗拒。

方棋又道:“想早点救你爸吗?”

方文瑞一滞:“……想。”

方棋:“去休息。”

“……好。”

方文瑞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握着钥匙,捏紧了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推门进去了。

也不算太没用。

方棋看着他关上门,转身拿着钥匙打算去看对面的那间房门,一抬眼,发现某人已经熟练且自然地倚靠在了门框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这是什么眼神?

寅迟:“我可以理解为,你更想跟我一起住吗?”

方棋:“……”

他无视某人的眼神直接开门:“想多了,有事问你。”

寅迟挑了挑眉,转身跟了进去。

房间是标准的单人间,房间不大,床也不大,进门就是洗手间和浴室,床边摆着电脑桌上面有电脑,电视机正对着床头,空调机口正在床头上面。

小是小,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方棋一进去,直接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一把电脑椅,转过来对着还在床尾的人。

寅迟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缓步朝着他走过去,在他正前方的床沿上坐下,电脑椅和床沿之间的空间实在太小,搁不下两个人的大长腿,所以膝盖交错放置,不管谁动一下,好像都会蹭到。

方棋:“……你为什么坐这儿?”

寅迟面色坦然地说:“你不是有事问我?这样面对面听得更清楚呀。”

“……”

呀个鬼!

这么屁大点儿的房间,靠这么近才听得见?这人是耳背吗?

算了,不跟他计较。

方棋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这片城中村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寅迟:“你指什么?”

方棋想了想,说:“消失的阴气?”

从废弃的路段到整个城中村,这么大面积的阴气空缺,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寅迟沉吟了片刻,说:“依我猜的话,涉及这么大的范围,原因可能有三种。”

“第一,这片区域有一只有了几百年道行的恶鬼,活人的情绪不足以喂饱他了,他开始以阴灵为食,把这附近包括普通游魂在内的所有阴灵都吞噬干净了。”

“第二,这里有玄门世家设立的据点,他们抓走了所有阴灵做邪法,又或者想拘役游魂唤醒之后为己所用。”

方棋:“第三?”

寅迟一笑:“第三,这里有一处无差别吸食阴灵的大型法阵……恶鬼吞噬阴灵容易成煞,你们地府应该有专门针对煞气检测的装备,既然没有示警,那大概率是没有,而玄门世家讲究因果轮回,一般不是必要,没人敢抓走或拘役这么大数量的阴灵,所以比起前面两种原因,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只是不知道,那座法阵的作用是什么。”

“……”

他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方棋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称奇。

让寅迟跟来,原本是为了他身上的因果线,想把人带在身边,多了解他一点。

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个极为正确的决定。

回到人间之前,方棋在地府学了很多,怎么抓鬼,怎么判断邪恶,怎么快速找到恶鬼的弱点……

他学的,大多是遇上鬼之后应当怎么处理,像今天这种进了村之后没有鬼能遇上的情况,他一个人来的话,可能就束手无策了。

他定定地看着寅迟,问:“你为什么帮我?”

寅迟被他问得一愣,继而弯唇道:“你忘了吗?你花钱请我来的。”

方棋:“……”没忘。

但是……

“钱还没付。”

“先办事后给钱,玄门都是这样的规矩。”寅迟泰然自若。

方棋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玄门有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他总觉得,这人丝毫不藏拙地帮他,应该不是为了钱。

方棋:“你……”

寅迟:“嗯?”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的因果线?

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被方棋反应迅速又咽回去了。

比起毫无根据的猜测,他更相信自己不会作假的记忆。

他话锋一转,说:“你不怕我让你办事不给钱?”

寅迟顿时惊讶:“你想要白嫖吗?”

“……”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方棋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我是地府来的,我没钱。”

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怀疑都属正常,直接断定就很奇怪了。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寅迟故作沉吟:“那我只能……”

方棋:“只能什么?”

寅迟抬头冲他一笑:“只能缠着你一辈子了。”

“……”

这人长得风度翩翩,能力卓绝学识渊博,偏偏说话没一句正经的。

方棋懒得搭理他,起身绕过他直接躺在了床上。

关灯睡觉。

有了头绪之后,明天解决事情应该就轻松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睡觉。

他侧躺在床沿,很快感觉到身后的床榻陷下去了一块。

方棋并没有跟谁一起躺着就睡不着的毛病,在地府的时候,他经常在躺着的时候周围都是恶鬼,想趁他病要他命的。

但他也明确地感受到,寅迟躺上来之后,他睡意没了。

身后的人呼吸很轻,如果不是仔细分辨,甚至都没有似的,这种情况,明明完全可以当身后的人不存在。

然而有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感就是强大到难以忽视。

方棋有些别扭地转过身,本以为背靠床板能感觉好一点,却又在黑暗中察觉到一道直白的视线。

方棋缓缓转头。

某个爬上床的人根本没有睡,而是微微撑着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方棋:“……”

是想吓死谁?

方棋下意识蹙眉:“你不睡?”

“其实……”寅迟有些迟疑地说:“我怕黑,关着灯我睡不着。”

方棋:“?”

头一次听说玄门中的人会怕黑!

他顿了顿,重新打开灯:“那你开着灯睡。”

寅迟还是没睡。

方棋:“又怎么了?”

寅迟平静地看着他:“灯光晃眼,睡不着。”

方棋:“??”

这人怎么比方文瑞那个小少爷还事儿?

他“啪”的一声又关了灯,手指一抬,一缕鬼火当空罩在了寅迟的头顶:“再不睡就滚出去!”

“……”

幽绿色的鬼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把窄小的旅馆房间照得跟鬼屋一样。

这要是方文瑞躺在这儿,高低得吓得大喊一句:这他妈谁睡得着?

寅迟却像是很满意似的,看着那缕鬼火,还浅浅扬了一下唇,说:“好。”

方棋:“……”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