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故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尸体, 脸上虽然也是伤痕累累,但依稀能看清容貌,商场楼顶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面, 他见到过这张脸,可她当时被影鬼侵占的身体分明还是完好的。

方棋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死状, 忽然听到耳边的人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在这儿看见的。”

“……”

方棋顿了一会儿, 恍然想起来了。

是那个布娃娃。

在学校布置鬼屋的时候, 寅迟当时做了个死状诡异的布娃娃,和现在的尸体一样。

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这段记忆你不是……”

“是忘了。”寅迟说:“忘了在哪儿, 忘了她是谁。”

就跟他忘了也对那些发自本能的恶意有直觉一样,他也只是凭直觉做出了那个布娃娃。

可同样是不记得了,山洞里的怨念冲击的是他自己, 他没有记忆, 所以可以把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开来看,但现在的尸体,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最亲近的人,就算已经忘了, 再重新经历一回, 他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方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寅迟倏地扯了下嘴角, 说:“如果我真的失控了,你要把我抓回地府吗?”

方棋道:“你不会。”

“……”

寅迟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把手搭上他的肩, 把头凑过去道:“我们七七现在这么信任我了啊?”

方棋没理会他的故作淡然,看着地上的尸体说:“你是为了想起这段记忆才使用轮回镜的, 但你不是必须要想起这段记忆, 他们在林江市筹谋了十几年,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只要他们不舍得沉没成本,不肯离开林江市,只要我们步步紧逼,他们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有没有你的记忆他们都逃不了,你不是为了找线索才进自己的记忆的。”

这是方棋在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在寅迟跟他说了轮回镜的弊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的。

寅迟总是一副随意懒散,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

在他的记忆世界里看到那片残缺的空白之后,方棋关心则乱,犹豫过是不是要让他想起来,显然找回这段记忆是有风险的,但寅迟自己没有丝毫迟疑,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失控,又或者,他有自信他不会失控。

可他明明都不记得了,他哪儿来的自信他不会动摇失控?

他真的那么游刃有余吗?

不是。

只是因为有些事,就算是冒险,也一定要做的。

方棋说:“你是在玄门中长大的,玄术也好邪术也好,你都比我更了解,你很早就猜到了她为你做了什么,你想象得到她都经历了什么,你想找回这段记忆,是为了亲眼看看她为你付出了什么,是不想让她死得那么默默无闻,是不想她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救下了你,你却一无所知坦然无负累地活着,你不希望她死了却没给你留下些什么,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你也想对她了解得更深刻一点,不是吗?”

将他们母子害到这个地步的人还在逍遥,所以他绝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失控。

封闭的暗室里,隔离于记忆之外的人说话没有回音,话音却像回响一样不断冲击,振聋发聩。

寅迟定定地看着他,垂在他肩上的手缓缓环住了他的颈项,眸色微深,突然说:“你好像……总能让我变得更喜欢你一点,我要是不能自拔了可怎么办?”

方棋:“……”

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方向的?

他没扒开寅迟横在他脖子上的手,暗室里忽然有了其他动静,地上的尸体忽然倒转了时间一样爬了起来,暗室角落里有一个狭小的石门,石门打开之后,只听见一阵狂吠,两条被怨灵侵蚀过的恶犬冲了进来,对着被烧得焦黑却神智完好的人张开了大口。

方棋低头才发现,时间确实是倒转了,寅迟就着他的手,拨动了他手里的轮回镜,将时间倒回了“尸体”成为尸体之前。

被烈焰焚身过后,女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她身上还残留着将要熄灭的火苗,被怨灵侵蚀的恶犬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她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一时间,血液喷溅,颈骨断裂。

“啊啊啊啊啊!!妈妈——”

骤然从暗室外传来的嘶吼声震得方棋微微愣神,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小时候的寅迟被按住贴在透明玻璃上的脸,那面玻璃上,都沾着暗室里的人飞溅上去的血液,堪堪从“寅迟”眼前划过。

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怨煞几乎已经将他彻底淹没,但他依然保持着神智清醒,没有彻底被怨煞吞噬。

他身后几个按住他的人任由他对着暗室里的尸体嘶嚎了一阵,其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步摇了摇头。

“失败了。”

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棋皱了皱眉,“什么失败了?”

寅迟说:“他们的实验,那只是个傀儡。”

方棋微怔,又低头看向地面,地上那具彻底断绝了生机的尸体已经停止了流血,而且很快出现了尸僵,僵硬得不像是一个刚死的人。

“计划还没成功,他们不会那么轻易让她死的。”

至于为什么要用一具傀儡去刺激一个孩子,他们很快也从寅迟的记忆里找到了答案。

是一种选择。

关于真身和傀儡的选择,也是生和死的选择。

寅迟的记忆里没有这栋建筑物的全景,但这里有数不清的暗室,每一个暗室里,有着不同的致死的方法,这里也有着数不清的,和寅迟的妈妈长得一样,辨不清真假的傀儡。

他们每天逼迫着孩子做出选择,选择是傀儡还是真身,然后送“她”去死。

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最在乎的人的命。

对七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就是他的全世界,他们要让寅迟,亲手摧毁他的世界。

真身和傀儡的选择,一开始有很多个,每选择一个,选项就少一个,选择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傀儡能做到和本人一模一样毫无破绽,是需要本人的灵魂做底的,那些以各种方式死亡的傀儡,每个身体里都有她的一缕灵魂,傀儡死的时候,她也会体会到相同的痛苦。”

寅迟语气平静地做着解说,跟随着自己的记忆,观摩着一场又一场的酷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用命护住他的人“死”在他面前。

方棋缓缓捏紧了手:“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不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对着一个孩子全盘托出,所以从寅迟的记忆视角,他们看到的只有母子两人承受的痛苦,而看不到“目的”。

寅迟想了想,说:“是为了剥夺。”

方棋忽然想到了方铎:“和信念之力一样?”

寅迟点头:“嗯,特别的力量和特殊的体质,信念之力能阻隔煞气侵体,靠外力很难剥夺,只能从内部瓦解,体质也一样,只要意念够强,太阴体不会被怨煞吞噬,炼魂如果完成,他们要怎么把炼出来的成果据为己有呢?”

那就是逼迫拥有太阴体体质的主人自己放弃。

外力不能侵蚀,就让他从内部“腐坏”,他们用寅迟母亲的命威胁他,用亲手杀死亲人的选择刺激他。

危及生命的恐惧,选择越来越少的焦虑,日复一日经历着母亲死在自己眼前的崩溃……

为了让他的痛苦能持续且加剧,适当的情感牵系是必要的,所以每一次“死亡”之后,母子俩会有短暂的共处的时间。

依旧只在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备受煎熬的母亲强打着精神,把孩童小小的身躯搂在怀里,尽管脸色惨白,嘴角依旧带着笑。

稚嫩的声音颤抖着问他:“疼吗?”

那人没回答,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小迟怕吗?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

讲给小孩子的故事,没什么曲折离奇的精彩桥段,浅显又直观。

她说她小的时候,邻居里有一个怪叔叔,长得凶神恶煞,情绪总是很暴躁,谁都不敢惹,但那个叔叔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给她买糖,还会偷偷投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有一次接委托,路上遇上一对争吵不休的夫妻,他们的孩子丢了,夫妻俩互相指责,互相埋怨,靠大吼大叫发泄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最后孩子找回来了,他们又互相支撑着相拥而泣。

还有他们曾经进过的一处鬼域,一个生前时刻管束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厌弃被人抵触,最终在家里孤独终老的老奶奶,死后不肯离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老无所依心生怨怼,可她的遗憾,只是临终前没见到孩子们的最后一面而已。

怨念是无法根绝的,但大多数的怨念,也是很容易就会消散的。

工作上苦恼的人,可能吃上一顿美食心情就会变好。

心里憋闷的时候,跟人倾诉倾诉又会云淡风轻。

普通人的怨念,总是在不断产生和不断消融间达到平衡,是很寻常,不值得过分在意的东西。

她不知道七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只是不厌其烦,柔声细语地跟他重复着这些故事。

可能七岁的孩子确实理解不了,最后的选择到来的那一天,“寅迟”还是失控了。

那一次面临死亡的不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但尹茜那张和寅迟相似的脸上,却没有了丝毫痛苦,她用近乎麻木的表情看着暗室外面彻底崩溃的孩子,对他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暗室外,被迫观摩“处刑”的孩童心底升腾起强烈且浓厚的的恨意,恨自己选错了真身和傀儡,恨自己无能为力,被人当玩物戏耍,更恨让他做选择,逼迫他利用他的那些人。

怨煞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和他同处一室的人来不及惊恐逃离就被立刻撕碎,被碾成了肉沫,他那双雾色的眼睛里被漆黑的水雾填满,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杀人机器。

被结界隔开的暗室里,尹茜已经奄奄一息,她骨肉已经变形,皮肉也支离破碎,目光却始终一错不错地看着“窗”外的孩童,没有悲戚,没有痛苦,只有难以言喻的平静。

她忽然瞥开了眼,她目光转向的位置,传来了一阵缓慢但清晰的脚步声。

方棋和寅迟跟着她同步看过去,看到一个身形模糊的人影。

方棋忍不住皱了皱眉。

寅迟解释道:“我当时可能神志不清了。”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清晰的脸,不过就算有也无济于事,一张脸说明不了什么,改头换面是不要太简单的事。

“寅迟”的视线也没有转向突然出现的人影,他只盯着暗室里的“尸体”。

参与实验的炮灰已经被献祭,来的只能是最后验收成果的人。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走过来的人没有趁机去吞噬“寅迟”失控的灵魂接管他的身体,任由他满溢的怨煞肆虐冲撞,整栋建筑物摇摇欲坠。

那人从震颤不已的室外走进了还未被冲破的结界里,走到了尹茜血肉模糊的身体前,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破碎的身体扶起,搂进了自己怀里。

人影的动作近乎轻柔,好似那是对他来说……是什么极其珍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