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阵倒戈
罗裳进来的时候, 诊所已经来了八/九个患者。这么多人,再加上家属,诊所里一下子拥挤起来。
屋子里的声音挺嘈杂的, 罗裳很快就察觉情况不对。平时来的病人再多,也不至于这么吵。
这毕竟是中医诊所,又不是大医院的急诊科, 哪有那么多疼得忍不住的患者?
她进里间换了衣服, 回到诊室时, 室内外那些患者她已全部打量了一遍。这一看她就看出了问题,有两个叫得最欢的人是在装病!
罗裳明白了,昨天那个姓范的来搞事, 没得惩, 今天曹治平那边应该又出招了。
方远到得比她还要早,她来之前, 方远已经给这些人放了号。还备好了给每个病人的赠品。
罗裳刚一坐好,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捂着肚子、满脸痛苦地坐到她对面。
“大夫, 我肚子疼,你快给我看看。”
罗裳没说什么, 其他人也没看出来这人有什么不对。
依惯例给此人诊脉之后, 罗裳在处方笺上写了一副药方,跟这人说:“你肺有些问题, 经常咳痰, 早上起来痰堵得厉害,少吸点烟吧。”
这人一愣,直起上半身反驳道:“什么啊?我说我肚子疼, 你给我开的是什么药?”
有不少病人是头一次来,对罗裳不熟, 听到这里,有几个人面上就浮现出怀疑的神色。
罗裳并不介意这些人怎么想,他们要走现在就可以走,因为她觉得,人与人之间要讲缘份,医生和病人之间也是要讲求缘份的。
所以她面对这个中年男人的质问,面对那些新病人的疑惑,并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
“你肚子不疼,为什么非要说疼?是你自己想这么做,还是别人交待的?”罗裳问道。
罗裳沉静的眼神盯着他,看上去很平和,平和中却又带着审视。那男人对上她的眼神时,不禁慌了下。
但他很快想到,自己是收了钱的。如果他这时候承认自己在说谎,那剩下的一半钱他就拿不到了。
所以他很快缓过神来,矢口否认:“你说什么呢?我就是肚子疼,你要是看不明白,就承认得了,搁这装什么呢?”
罗裳把刚才写的药方拿了回来,说:“不好意思,我不会治这种装出来的病,你另请高明吧。”
说到这里,她又扬声对方远说:“这个病人不配合,我们熬的风湿骨痛膏药不要送给他。他要是想花钱买的话,价钱加三倍。”
男人怔了,眼睁睁地看着方远把柜台上的一包药膏重新放回纸箱里,有一点点后悔。
药膏管不管用他不知道,但这现成的便宜他没占到,还是挺亏的。他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呢,老人岁数大了,骨头都有些毛病。
罗裳这一番话还是有些威慑力的,诊所里候诊的病人和家属们都没敢出声。他们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女大夫不好惹。
那人还想分辩两句,但方远已走过来,直接把他推了出去。
这件事一出来,另一个哼得起劲的妇女声音不由得小了些。但还有一个人却停不下来,一直捂着肚子,脸上疼得汗都出来了,连周围的人都认为他这个疼不是装出来的。
罗裳这次没按顺序叫号,先让那人过来,把完脉后就跟他说:“问题不大,是胃绞痛,扎几针很快就能好。”
说完这句话,她便让那人躺到诊疗床上,拉上帘子,又掀起这个人的上衣。
没过多久,诊室里的人就都听了出来,那个病人不再哼哼了,呼吸也稳了下来。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帘子后边出来时,还有些懵。因为他到现在也没想通,几针下去,怎么就不疼了呢?
“大兄弟,你刚才疼得汗都下来了,现在真不疼了?”罗裳去给他抓药,诊室里的人便凑上前来,询问他的感受。
男人重重点头:“真不疼了,针扎下去不长时间,肚子里边就变得暖乎乎的,可舒服了。大概五分钟就不怎么疼了,要不是亲身体验,我都不敢信。”
哦,居然真的这么快?他这番话让那些新来的患者都增加了一些信心。
有两个病人就住在附近,听到这些对话,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就说:“你们住的都挺远是吧?我就在这边住,咱们这片的人都知道,小罗大夫很厉害的。”
“这几天看病是最好的,不光药费打折,还送膏药。今天我先看,明后天我还要把家里人带过来,让小罗给检查一下呢。”
有个现身说法的,又有当地人主动做证的,诊室里的人基本上都信了。
这时罗裳出来了,她把那几包药递给那男人,嘱咐他:“注意不要暴饮暴食,也尽量不要吃冷凉的东西。”
病人接过药,连连道谢,临走前,方远把包好的七副膏药交到他手里。
这人喜出望外地再次向罗裳道谢,感觉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病也好了,没花多少钱,还白得了这些膏药。这种大好事,回去他肯定得跟亲戚朋友宣传下的。
这人一走,诊室里那些病人的精气神都好了些。之所以会有这种变化,是因为某些疑难病人心里升起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诊所里还有个中年妇女,她刚来诊所时,叫得声音也不小,其实她也是曹治平的人派出来捣乱的。
但她临时改了主意,想着反正拿了一半钱了,剩下的一半干脆不要了,也不亏。
她身体也不怎么好,想着不如让这年轻女大夫给她好好看看,走的时候还能白得膏药,这不是好事吗?
所以她压根就没闹事,轮到她看病的时候,罗裳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特别配合,早就把曹治平他们的要求抛到脑后了。
罗裳刚才就看出这个妇女也是在装病,便这人既然没有跳出来闹,那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照常给她诊脉开药方。
接下来,罗裳连着看了几个病人,快到十点钟时,有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坐到了她面前。
“大夫,我胳膊抬不起来。”罗裳想给她诊脉,但她胳膊只能抬到与腹部平齐的高度,再往上就举不上去了。
罗裳安慰道:“没事,抬不起来就放膝盖上。”
病人讨好地笑了下,说:“大夫,你人真好。曹大夫他们让我来这,我刚开始还不太愿意。但我这病时间太长了,都半年多了,我也是没办法,只能来你这儿试试。”
曹大夫?罗裳淡笑了下,说:“是曹记诊所的曹大夫吗?他们没给你开药方吗?”
“对对,就是他。我在那儿治了一个月,他们开了膏药,还有抹的药水,都没什么用。我去问,他们就说这病不好治,得养,得锻炼,养个一两年慢慢就好了。”
“可我得上班,得干家务活,我真等不了那么久。”
罗裳懂了,她这里一大早来了这么多病人,还有好几个难治的病号,这应该是拜曹治平所赐。
他们试图用这些疑难病号来难住她,可惜,她注定是不会让这些人如愿的。
罗裳感觉自己的性格有一点像弹簧,别人不来惹她,她就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但反过来,要是有谁针对她的话,那对方压制得有多狠,她的反弹也就有多强。
“想早点恢复的话,可以三管齐下,在诊所接受针灸治疗,我再给你开一些内服的汤药。膏药暂时不用你买,我们这里本周有赠品,够用一个疗程的。如果觉得有用,下次复诊时可以购买。”
女人期待地问道:“那……大夫,我这个肩膀,真能治?”
“可以的,先扎针吧,这个能接受吧?”
“能接受,肯定能,只要能快点好起来,我怎么都行。”这人着急康复,表现得特别配合。
罗裳便让她坐在帘子后边,褪下上衣,先用就近取穴法,扎肩三针等穴位。接下来也又拿出一根长针,告诉患者:“这针是透针,没有什么危险 ,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你要是害怕,可以闭上眼睛。”
这位女患者嘴里说着不害怕,却乖乖地闭上了眼。罗裳感觉她肌肉有点紧,担心进针到半路会被肉夹住,就在她肌肉旁边按揉了几下,让她放松。
等她感觉差不多了,才在患者腿上以透针法进针,从条口穴刺入,直扎到承山穴,但那根针并没有刺破另一侧的皮肤。
“留针二十分钟,你放松点,一会儿过来给你行针。”罗裳下完医嘱,便回到办公桌前,给患者开了以葛根汤为主的药方。葛根可松解肩颈肌肉,能有效地缓解肩颈肌肉僵直的状况。
这药方里又加了些黄芪、当归、白芍以及羌活等补气血及活血的药材。像这种病,她有好几种配药方案,适应不同体质的病人。结合膏药贴敷和针灸来治疗的话,效果还是不错的。
不出意外,等这女病人取完针后,她感觉自己僵直疼痛的肩颈得到了缓解,她尝试着抬了下肩,虽然还是挺疼的,但她手能抬得高了一点。
因为高兴,在病友们围上来打听情况的时候,她还特意抬了几回,表演给周围的人看。
罗裳挺理解病人这种心理的,长期的病痛对于病人来说,是很痛苦的。好不容易有了康复的希望,他们自然开心。
罗裳这里只是早上出了点状况,很快就恢复正轨。到中午时,还有五六个病人没看。
这时方远过来跟她说:“病人太多了,照这样下去,膏药再用两天就没了。”
来这么多病人,也超出了罗裳的预期。她想过曹治平他们会对付她,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主动给她送病人来。
还不用她出宣传费,她要是不笑纳都对不起那帮人的“热心”宣传了。
不过膏药的问题确实得解决,总不能前几天送,后几天就不送了。既然之前说送一周,那就得送足。
但她又没有时间去花惜路去上药材,只好把这事交给了方远,并嘱咐他:“药材你不用检查,你只要把单子给崔老板就可以。药材拿回来,我会看的。”
“知道了。”方远答应一声,听起来态度挺随意的。
但他到了花惜路,在等待崔老板给他配药的时候,他就站在路边,用心记着每种药材的样子。
没过多久,崔老板出来了,疑惑地看着他,问道:“罗大夫怎么没来,她很忙吗?”
方远不清楚这人的底细,没说太多,只简单地答道:“嗯,挺忙的,病人有点多。”
“难怪,药材用得这么快。”崔老板说话时,帮他把几个袋口都扎紧。
方远没接话,问起了价格。老板告诉他:“总共是五十四块三毛,小罗在这儿上这么多药材,也算是老顾客了,零头就不要了,给我五十就行。”
“行,回去后我会跟罗大夫说的。”方远给了老板五十,也没雇车,将几个袋子往自行车横梁上一搭,堆得满满当当地,晃晃悠悠地就骑出了花惜路。
看着他的背影,药店老板摸了摸脖子,自言自语地道:“干得还挺不错的,真是邪门。”
“说谁邪门呢?”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崔老板不用回头,就猜出了这人是谁了。
“凤山,你怎么在这儿?”他回头一看,拍他的人果然是他堂弟崔凤山。
在崔凤山身边,还有他一个族叔,这俩人是常来药材市场的,在这儿见到他们,崔老板倒不觉得奇怪。
他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崔凤山,然后跟他那位五十多岁的族叔说:“三叔,我最近碰到一个女大夫,比凤山还要小两三岁,她医术好像也很厉害。跟凤山比,我也不知道他俩谁更厉害。所以我说她邪门。”
那位族叔怔了下,合上折扇,说:“不至于吧,凤山是咱们老崔家这百年来最有天分的医学传人,有几个人能跟他比啊?”
崔凤山自己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做为崔家这个大家族中被寄予厚望的后代,他自幼就养成了八风不动的作派。只在跟他堂兄在一起的时候,会露出些年轻人的天性来。
崔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堂弟,说:“不一定,我没亲眼去她诊所,但我有一种感觉,凤山这回可能遇上劲敌了。”
崔凤山背着手,面上倒是显出几分兴趣来,他笑呵呵地说:“是吗,她是哪个世家的传人?人在哪儿呢?”
“没听说谁家出了个厉害的姑娘啊?”那位族叔也想不出青州市周边有哪个医学世家有这么个人。
“是不是世家出身,那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打听啊,人就在山河路那边,自己开了个诊所。”
“最近她在我这儿上了好几次货了,别家都不去,一出现在这个市场,就奔我这儿来了。”
崔凤山难得开个玩笑:“哥,她不会是奔着你来的吧?”
崔老板鄙夷地瞧了他堂弟一眼:“瞎胡扯,我自己这张脸长什么样我还是有数的。”
那位族叔有些纳闷:“那就怪了,不是家学,又年轻,那怎么可能跟凤山比?”
他倒没有随便质疑崔老板的话。因为崔老板在崔家虽有反骨,不愿意听长辈的安排,但他说话办事还是靠谱的。
崔凤山若有所思地道:“三叔,我哥这儿的货是什么成色,你是清楚的,能一眼挑中这个地方上货,那说明,她起码是个识货的,这就挺难得。”
“是啊,这个确实有点特别。”
那位族叔说完,看了下表,跟崔凤山说:“你爸不是让你留在青州,准备接你爸的班,在医馆坐镇吗?你怎么打算的,还要去京市去找你导师?”
崔凤山摇了摇头:“可能去京市吧,在家这么多年,想出去走走。”
族叔不希望他走,就劝道:“学医苦啊,你们这一代人,愿意学医的本来就不多,有天分的就更少了。现在家里后代没人能扛大旗,你爸也有点累了,他希望你能接这个班,要是能再招几个有能耐的帮手,那就更好了。你也考虑下你爸的难处。”
“三叔,先别说这事了,我会考虑的。时间还早,要不,咱俩去山河路转转。”
崔凤山显然对山河路那位女大夫产生了几分兴趣,打算过去看看。
这对叔倒俩到的时候,方远已经回去了,正忙着往厢房里搬药材。
罗裳自己在诊室里,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指着自己的右眼皮,说:“大夫,我这右眼皮一直跳啊,跳了一个多月了也不停。我这心里怕得很。”
“怕什么啊?”罗裳先观察了下这个病人的脸。看得出来,此人面色晦暗,脸有些浮肿。
“人家不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吗?我这右眼跳这么长时间,我害怕出什么事。”
罗裳:……
她无奈地道:“这个说法你听听就好了,我觉得,你这是身体出了点问题,眼皮才会跳动,先把脉吧。”
罗裳心里其实已经有所猜测,把脉和问诊不过是要进一步确认。
这时崔凤山和他族叔已经进来了,俩人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去找方远要了号,假装成了病人,都打算看看,崔老板说的女大夫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崔家这位族叔医术不是很突出,他在家族里主要负责医馆管理和对外工作。这项工作,也包括为自家医馆招揽入才。
早些年,家中后代医学人才辈出的时候,是不需要招外人的。但这些年,随着社会变化,崔家有些小辈不愿意吃学医的苦,主动放弃了这门传承,导致家族中的人才呈现青黄不接的状况。
他们家的医馆规模比较大,不是普通的诊所能比的,现在也开始对外接收天赋较好的中医人才了。
俩人坐下不久,罗裳就给那位妇女诊好了脉,并且告诉她:“你不用担心右眼跳祸这种说法,你这是身体出了点问题,得用药。”
听她这么说,中年妇女松了口气,问道:“哦,那我这是什么病啊,是不是怪病?”
罗裳笑着摆摆手:“不是什么怪病,医书上有记载的。就是肾阳虚衰,水饮上泛,你脸有浮肿,面色较黯,都跟这个有关系?”
中年妇女听不懂,她最关心的还是她的眼皮为什么老是跳,就说:“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肝风内动,肌肉就可能会震颤啊。简单地说,就是肾阳虚衰,水饮上泛,影响到了肝。”
病人好像懂了些,听说这病是记录在医书上的,她放心了,就让罗裳给她开药方。
罗裳这番话说完,崔凤山叔侄俩都对视一眼,心想这个女大夫确实有点本事。别的且不说,光是这个诊断,就很精准啊!
换成别的大夫,是很有可能误诊的。
肝风内动很可能会产生肌肉颤动,但引起肝风内动的原因就多了,不是谁能都诊出来这个病人真正的原因是有肾阳虚衰、水饮上泛的。
俩人谁都没说话,但仅这一个病号,他们就看出了罗裳的诊断功力了。
罗裳开的药方他们看不到,但她很快就抓完药回来,并把那药放在妇女面前,告诉她怎么煎。在这个过程中,叔侄俩看清了罗裳给这个病人开的药方是真武汤加减。
方子也是对的。
俩人再次对视,崔凤山倒没想那么多,可崔家这位叔叔却已有了继续观察的心思。要是真的很优秀,那他就要想办法挖人了。
俩人来得晚,在他们前面还有好几号人排着。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几个人都在等着,崔家叔叔就跟这男人聊了起来。
“你是什么病啊?”他看了下这男人的脸,问道。
“哎,别提了,我也不知道什么病,就是治不好。”
这男人看起来是真着急,一边叹气,一边诉苦:“老是上火,烦死了。”
这时崔凤山却道:“光上火吗?晚上会不会起夜?”
男人怔了下,随即点头:“起啊,一晚上起三四回,四五回,觉都睡不好。”
崔家叔侄俩都懂了,这人身上既有寒又有热,像这种寒热错杂的情况,非常考验医生的技术啊。
光是清热也不行,只用温热药一样不行。具体怎么用药,这可是一门学问。
就是不知,这个小罗大夫能不能妥善处理。
崔家叔叔心一动,就跟这人说:“哎呀,你说巧不巧,我家亲戚有个人跟你差不多。一会儿大夫给你开完药,你给我瞧一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