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踏
水壶看上去确实挺新, 罗裳便接过来喝了两口润润唇。
两人头一次一起出来,并肩坐在剧场椅子上,罗裳还好, 韩沉就没那么自在了。
从学校毕业后,他就没有跟女孩单独相处的经验,常年面对的都是糙汉子。冷不丁跟罗裳在一起相处, 他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好。
韩沉把水壶接过去, 准备放回包里, 打开包的时候,罗裳看到里面有不少吃的。
“怎么准备这么多吃的?”罗裳有点惊讶,这里是剧场, 是公共场合, 也不适合吃东西啊。
“发功大会一个半小时就结束,到时候时间还早, 要不要去人民公园走走?那边环境好,可以野餐。”韩沉感到嘴唇有点干, 就抿了几下。
这段话他头天晚上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但他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这次说出来时还算顺畅, 让他松了一口气。
罗裳偏头, 瞧了他一眼,能看出来他多少有些紧张。
“行, 没什么事就去吧, 我也挺多天没休息了。”
罗裳刚说这句话,她身侧的中年女人就提醒她:“大师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俩先别说话了,要是让大师和他的弟子看见了, 他们该不高兴的。”
“哦,有这么严格啊?”罗裳问道。
“对啊, 要是让他们看到你俩在发功大会上说话,他们可能会赶人的。关大师和他的弟子都说了,大师只渡有缘人,只渡信他的人。信他则灵,不信则不灵。”
罗裳:……
这么说的话,就算有人跳出来指证关一贺发功没治好病,那关一贺这一伙人也有足够的理由反驳了。
一句没有缘分,一句不信任大师,就足够了。
这样一来就达到了闭环,设计得可真够完美的。
罗裳淡笑一声,心中产生了几分不满。
对于关一贺这样的大师,她之前就有反感,但要说深恶痛绝,倒也不至于。
自古以来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在世上活着,谁不会为赚那几斗米而奔忙?大师也是人,自然也要考虑赚钱。
出来混的大师多的是,人家带带徒弟,开个功法班,再给人治治病,不管有用没用,也没什么大的害处。有些人跟着练功,还达到了健身的目的,这也挺好的。就算大师收点学费,只要不过分,交钱的人也谈不上有多少损失。
所以说,事情有正反两面,罗裳从来不喜欢用非黑即白的眼光来看待人和事物。
她这次主要就是来看热闹来了,并没打算做什么,如果能看出这个大师的破绽,再告诉韩沉,她就算是完成任务。
但这个大姐说的话,却明显让她不爽。想到这里,她就凑到韩沉耳边,小声说:“你想了解关一贺背后的真相,那你有没有别的计划?”
她说话时,从口中喷出的热气轻拂着韩沉的耳朵和脸颊,拂得他半边脸酥酥麻麻的,韩沉心跳加快,一只手紧抓着座椅把手,才没让自己失态。
这时剧场里已彻底安静下来,想必其他人也跟罗裳旁边那样大姐一样,知道关大师师徒的规矩,所以无人说话。
韩沉也不好出声,他便转过头去,也在罗裳耳边耳语:“关一贺有个徒弟叫邓好,他是个商人,从这个人身上或许能找到突破点。”
“我觉得,他们师徒之间,未必会是铁板一块。而且邓好还会知道很多关一贺的秘密。”
罗裳立刻懂了韩沉的意思,有时候,堡垒不是被外人攻破的,而是内部出了问题,才被毁坏的。
关一贺师徒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经济利益关系,很多事情关一贺又不方便出面,那他势必要把这些事交给徒弟办,一来二去,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摩擦。
她朝着韩沉伸了下大拇指,并未掩饰自己对他这个想法的赞同之意。
此时,一个男主持人走上主席台,宣布大会开始。
旁边的大姐又用手碰了碰罗裳,示意他俩别再说话了。她就在旁边坐着,只当这俩年轻人是在说情侣之间的悄悄话,并不知道,他们俩说的其实都是正事。
罗裳没再说什么,她注意到,这位大姐旁边还坐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这孩子有点坐不住,不时在椅子上动一下,大姐担心他闹出动静,连着朝他作出嘘声的动作。
罗裳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可能是多动症。这位大姐特意带孩子过来,说不定就是想借着大师的光,让孩子的毛病好起来呢。
这时主持人开始发言了,他先是让台下的人肃静,接着开始对关一贺的理念和功绩进行宣讲,还说他师父这次出关,功法上又获得了新的突破。
在主持人声情并茂的诉说下,台下观众深受感染,开始鼓掌。说一句掌声如潮,丝毫不为过。
紧接着,关一贺几个徒弟先后上台,讲述师父教导他们的经历。这一回,就不只是声情并茂了,还有两位说到动情处时,在主席台上开始抹起眼泪来。
其中一个人就是曹治平,罗裳没见过这个人,但有人给他看过曹治平的照片。所以她一看就认了出来。
她自动把这些人阿谀奉承的话过滤掉,很快从这些人的发言中提取到了一些信息。关一贺应该是从三年前开始发迹的,从时间来看,刚刚好,赶上气功热方兴未艾这个风口。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关大师也算是踩在了时代的风口上,只要大胆,敢往死了吹,如同风口上的猪,被吹成了成功人士,可以享受数千人的追捧。
这些人在台上表演,罗裳在台下安静地听着。后来类似的话太多了,罗裳已经快要听麻了。
这帮人终于改了策略,又换了一批人上台。这批人,据他们讲,都是关一贺发功的受益者,有得风湿性关节炎的,有得严重心脏病的,台上仅仅七个人,每个人的病都不一样,但这些人都声称是关大师救了他们。
这次发功大会跟很多大会一样,一直有人在讲话,讲到后来,罗裳都快听腻了。
因为故事都挺老套的,无非是这些人得病前有多痛苦,人生多么艰难。被关大师治愈后,从此他们的人生就全变了,宛如获得新生。关大师就是他们的恩人,是他们的再世父母。
罗裳:……所以,到底什么时候关大师本人现身,什么时候开始传说中的隔空取物表演呢?
剧场里其他人和罗裳想得就不一样了,有很多人本身就是病人,有的则是家属有病。不管是哪种,对于台上那些患者的讲述,他们都有产生很强的共鸣。
而且,这些人也很容易产生幻想,幻想自己也能像台上那些病人一样,被关大师所治愈,从此改变人生。
所以,罗裳听到面无表情的时候,剧场里有不少人听得激动不已,生出许多希望。还有人开始抹眼泪,也不知道是被台上的人感动的,还是为自己过往的痛苦而哭泣。
罗裳转头看向韩沉,他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碰,随即移开。却都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无聊之意。
突然,台下观众开始激烈的鼓起掌来,罗裳顺着这些人的视线看向台上,便看到一个身穿灰色唐装的男子出现在台上。这人脸型瘦削,脚步还算稳健,走路时不疾不徐的,一出现在主席台上,就有许多观众喊他关大师。
罗裳忽略那些呼喊声,眼睛紧盯着台上的人,观察着这个人的步态和身体语言。等那人走到主席台中间,拱手说了几句话之后,罗裳已有了结论。
韩沉之前的猜疑是对的,这就是个西贝货,是包装营销出来的所谓大师。之所以被吹捧成这样,是因为这时候的信息渠道太不发达了,老百姓知道的事情少,比较容易受骗。再加上这人敢吹会忽悠,这才导致,很多大商人和知名人士也跟着上当。
但罗裳觉得,这人应该还会点绝活,有可能就是不容易被揭穿的魔术,凭这个,就足以糊弄很多人了。
这时台上的关一贺已经跟他几个徒弟开始了表演,第一项表演就是两个徒弟带着几个年轻人围攻关一贺,关一贺以灵活的身法在这些人中间闪展腾挪,过了一会儿,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朝他攻击,他双掌稍微用力一推,那年轻人就被撞飞出去,撞到了台子边上的木柱上,看上去撞得不轻。
随着一个接一个徒弟和年轻人或被撞飞或被拍飞,台下观众不断大声叫好。罗裳无语地连着翻了好几个白眼,心道这些人都不用培训,直接就可以拉到剧组组台拍戏了。一个比一个能演。
真是太癫了!这么明显的把戏,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堂皇的存在着,还受着这么多人的追捧。
她心里冷笑,但她至少没有冷笑出声。可剧场里有个人跟她就不一样了,这人比她直接,竟然在小声嘟囔着:“这也太假了…唔唔…”
这句话说完就没了声息,估计这位仁兄是被人捂住了嘴。
罗裳没听出来这人是谁,韩沉却听出来了,刚才说话的家伙,极有可能就是程严,也就是那位曾经自称十一路小霸王的家伙。
他也来了?
罗裳注意到,她身边那位大姐就很激动。这位大姐还特意嘱咐自家孩子:“一会儿大师发功,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不许闹。心里要信大师。”
她说得苦口婆心,孩子能不能听进去,这就不好说了。
距离发功大会结束只剩二十分钟的时候,关一贺终于走到台前站好,至于他那几个徒弟,都已规矩地站在他身后。
多次参加过发功大会的人便知道,关大师终于要给剧场里的人送福利,给他们发功了。
果不其然,关一贺开始运转双掌,作了一番花里胡哨且缓慢的准备动作后,他就用双掌对着现场观众,自己则静默地立在主席台上。
看来,这就是他们所宣扬的发功了。
看着有人因为激动流下的泪水,罗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想这个关大师对人洗脑洗得太厉害了。
这么多病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有些人明明有机会得到及时治疗的,却拖着不治,想让他发功治病。这样一来,说不定哪个人会因此错失治疗的时机呢。
从这一点来看,关一贺这个事的性质就恶劣了。
“你有什么感觉没有?”罗裳转过头来,再次对着韩沉耳语。
韩沉离她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清浅的味道。那味道很淡,说不清像什么,就是很好闻。
“没什么感觉。要真说感觉的话,就是觉得剧场里很闷热。”
韩沉衣服后背都已被汗水溻透,一半是因为热,一半则是因为与罗裳距离太近,身体热度上升,让汗又多了几成。
罗裳以手作扇,环视四周:“嗯,确实很热。我跟你一样,也没什么感觉。”
她能这么说,其实已经相当于把答案告诉韩沉了。
韩沉懂了,看来,罗裳也觉得关大师的本事是假的,这人可能懂点气功,懂点医理,这样骗起人来,也能说得像那么回事。
快要散场的时候,罗裳也热得开始出汗,她穿的是的确良短袖衬衫,后背的衣服同样贴在身上,像有虫子在爬一样,也不舒服。
韩沉看出来她有点待烦了,就看了下表,随后凑过来,跟她说:“再有三分钟就散场了。”
罗裳点头,开始收拾东西,已经准备离开了。
片刻后,发功大会果然结束了。关一贺被几个弟子扶到后门。至于去了哪里,罗裳不知道。但罗裳却知道,事后一定会有一些土豪带着重礼登门向他讨教的。
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有两个徒弟还在台上收拾东西,并没有走。
曹治平的诊所最近效益很差,全靠之前的收入撑着,这导致他最近一个月给师父的上供都少了。
因为这件事,他在师父面前挺没脸的,担心自己失去以前的地位,所以这次发功大会,他很卖力,都开始散场了,他还在帮几个年轻人收拾主席台上的东西。
此时现场观众正在陆续退场,他无意中往台下看去,竟看到了韩沉。但他重点关注的不是韩沉,却是韩沉身边那个年轻姑娘。
这姑娘此时正往外走,他只能看出对方的后脑勺。但他之前曾偷偷来过山河路诊所附近,还看到过罗裳的背影。所以,他一看,就感觉这姑娘跟罗裳很像。
好家伙,要真是她,这都要走了,那他今天不是错失机会了?
去诊所找她报仇,现在基本不可能。可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也是他的主场啊。
看着罗裳还在往外走,再走十几米就能出剧场了,曹治平不由得更加懊恼。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推了谁一把,人群里开始出现骚乱。
韩沉听到有人呼喊,就感到事情不妙。在这种场合,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踩踏事伯,这也是他担心的原因之一。任何可能会带来安全隐患的大型聚会场合,他们这些人都会持续关注的。
剧场外应该会有巡逻警察,但这次踩踏要是发生在过道狭窄、且有数级台阶的剧场内,那情况就有点糟了。
韩沉顾不得其他人,也顾不得罗裳会怎么想了,在这种危险关头,生命安危绝对处于最先考虑的位置上。
所以韩沉一把将罗裳拉过来,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不让她远离自己身边,另一只手则拉起了一个眼看要被人挤倒的妇女。
罗裳在刚才出事那一刹那,就被其他人挤得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她也知道踩踏发生时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所以韩沉把她拉过去时,她并没有反抗,反倒很配合的伸手挽住他的腰,很怕自己被身前身后的人挤倒。
一旦被挤倒在地,谁也不知道会被人踩成什么样,就算不踩死,也是有可能踩到脏器损伤甚至破裂的。
台上的曹治平本来要想法子整治罗裳的,但踩踏事件一发生,曹治平也有点慌,跟旁边的师弟商量起来:“怎么办?这事一发生,对师父是不是有点不好?”
他师弟比他有主意,说:“怕什么,要是有人把这事往师父身上推,就说这些观众中间有人心特别不诚,从而产生了反噬。理由还不好想啊,这太简单了,怕什么?”
“你说得有道理。”曹治平心情安定下来。
台下的情况却更加不好,哭喊声四起,好几十个人挤在通向门口那一段台阶上,挤在中间的人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个子高的还好点,个子稍矮的,只觉得胸口发闷。
韩沉感觉事态要失去控制,用一只手臂护住罗裳,同时对着前方人群喊话,让他们不要慌,站在外围的尽快出去,其他人不要乱动推搡。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踩踏不是很严重,在剧场外值勤的几个警察也知道这里出现了意外。有人跟韩沉一样,也跑到剧组门口,开始指挥路人按序往外撤。
十几分钟后,罗裳感觉身边的压力开始减轻,没有那么拥挤了。她也不用再紧紧贴在韩沉身侧,可以稍稍往后退一点。
罗裳肺间畅快了不少,她深吸了口气,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韩沉感受到了她的动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用手将她的衬衫下摆往下拽了拽。但他仍用手臂揽着她,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剧场里的人已走出大半,踩踏危机终于解除,虽然有人受了伤,但没有一个人死亡。
就在罗裳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时,有个女人却哭喊出声:“我儿子呢?谁看到我儿子了?求求你们,帮我找找我儿子。”
罗裳认了出来,喊话的妇女正是刚才坐在她身边那位大姐。
罗裳皱了皱眉,也顾不得别的,手指迅速开始掐算,不过片刻,便指着剧场东南方向的一排椅子喊道:“去那边找找,看看椅子下边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