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裳注意到了薛炽在观察她, 刚才在诊所她拒绝薛炽提议后,他的意思其实挺明显的,应该是还没死心, 想着以后再找机会把她拉到他的机构里去。
如果她不说得清楚点,恐怕他还会心存幻想。
趁着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外人在, 说话也比较方便, 罗裳眼睛看向车前的镜子, 她确信薛炽能从那里看到她。
“刚才你在诊所的提议我又考虑了下。”
“怎么,你改主意了?”薛炽扭头看了她一眼,车子开得仍然很稳。
“ 不是的。”罗裳的否认让薛炽心中一沉。
她接着说道:“现在来我诊所的病人很多, 我每天光是看病, 总结医案、安排一堆杂事都忙不过来。除了看病,我还得经常跟我们那个小组的几位同行做些研究工作, 每天都很忙,忙得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看病, 其他方面我也不会什么。相人也是偶尔为之,我怕做的次数多了, 以我个人那点功力和福德会承受不住。至于符箓和各种江湖秘术, 我根本就一无所知……”
话说到这里,她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连着拒绝两次, 薛炽要是再劝,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罗裳这么年轻, 就算不懂那些江湖上的东西,但只要稍加点拨和培训, 就会成为他们那里的得力人物的。
但她志不在此,他也只好放弃了。
“罗大夫,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事是我鲁莽了。以后见面,我不会再提,你就当我没说过,可以吗?”
薛炽态度还算诚恳,罗裳觉得可以接受,就道:“你没意见就好,我主要是更想过平凡一点的生活。”
“而且现在求医无门的患者太多了,很多病人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也挺难的。所以我觉得当个过得去的大夫就挺好的,既能养活自己,做的事也有点意义。”
“其他方面我实在是分不出精力了。”
薛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罗裳这种罕见的好苗子从他面前溜走了,要说他不郁闷也不可能。
这时罗裳又道:“薛大哥,你们做的事很了不起,我很佩服。”
“你也知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医术上还算有点成绩,各种各样的病都会治一点。日后你或你们机构的朋友们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尽可以来找我。你们家属有问题也尽可以来,挂不上号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加号的。”
“如果我个人治不好,也可以帮你们联系其他专家给予会诊的待遇。再不行的话,那你们只能另请高明了。”
薛炽怔住了,回头看了她一眼,掩去心里的感动,故意开玩笑道:“罗大夫,照你这么说,你以后就是我们单位的专属大夫呗。”
罗裳笑了下:“这么说也行啊,只要你们觉得我够资格就行。”
薛炽无奈地道:“你要是还不够格,那就得大国手级别的了。那个级别的人,我们这种普通人怕是连个号都挂不上。”
“不必那么谦虚吧,薛大哥你也不算是普通人了。”罗裳说。
薛炽打了下方向盘,转弯变道后才道:“只是特殊一点,本质上还是普通人。”
说到这儿,他拍了下方向盘,说:“没请到你是个遗憾,不过能捞个专职大夫,我这一趟也不白来,跟我师父也能有个交代了。”
罗裳笑了笑,看向车窗外的人群。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古朴的大院门口。这是个二进的四合院。如今青州市的四合院很少了,但崔家是传承了几百年的中医世家,几百年来,他们家不知救了多少人,所以早年动/乱时期,有人帮他们家顺利地度过了那次难关,这个四合院也得以保存下来。
薛炽的车停在距离四合院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之所以停那么远,是因为大院外还停着好几辆车,基本都是警车。
罗裳竟认出了韩沉平时开的那一辆,看样子,韩沉也来了。
正常情况下,这种案子未必会报到他那里,既然报过去了,他还亲自过来,那一般都是有点原因的。
罗裳没说话,与薛炽前后脚下了车。刚接近院门,守在门口的警察就认出了罗裳。
他们并不清楚罗裳过来的目的,但警方跟罗裳有过多次合作,这些事在市局和各分局都不是秘密,所以她一过去,两位警察就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但薛炽却被拦住了:“哪个单位的?带证件了吗?”
这是必要的程序,薛炽也能理解,所以他第一时间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证件递了过去。
一位警察打开证件瞧了瞧,疑惑地看向同伴。
罗裳猜测薛炽所在的部门比较神秘,普通警察知道的没那么多,他们可能跟以前的她一样,甚至都没听说过那个单位的名字。
罗裳就道:“他这个单位比较特殊,是京市的,你们还是找领导确认一下吧。”
一位警察很快拿着证件进了四合院找领导去了,不到三分钟,他就回来了,和气地把证件还给薛炽,抬手请他和罗裳进去。
第一进院子里站着七八个警察,但没有罗裳熟悉的人。这时里面的人也知道她来了,崔三叔抢先迎了出来,他身后还有崔家两个晚辈。
韩沉和一位市局领导也走了出来,那位领导看到罗裳就笑,先跟她打了招呼,随后又跟薛炽说:“小薛,这个案子恐怕得你们六处帮忙了,根据受害人小崔大夫讲述,袭击他的人疑似涉嫌鹰嘴沟一案。”
“也就是说,隆庆加工厂老板所购的不明物品很可能就是从这个人手里买的。他右眼下方有个红点,颧骨略突出,手指骨节宽大,眉骨略凸,身高体重也基本吻合。”
这些情况薛炽其实已经提前知道了,要不他也不会特意把罗裳带到这里。
他点了点头:“这个人所在的团伙我大概知道,如果是他,也说得通。这家伙说白了,也是给人办事的,手底下有点功夫,还会点邪术。对付对付普通人算是手拿把掐吧。”
具体是谁,哪个团伙的,薛炽倒是没说。罗裳现在更为关心的还是崔凤山的伤势,眼神便往二进院子的方向飘去。
她估计崔凤山伤得肯定不轻,说不定都起不来了。
所以罗裳现在很想马上就去二进院子,看看崔凤山到底怎么样了?
韩沉猜出了她的想法,他看了眼薛炽,随后伸手拉了下罗裳衣袖:“跟我进去吧,崔凤山在里面。”
他在前边带路,罗裳连忙跟上。薛炽和局领导也跟了进去。
崔家的门还是古雅的对开木门,门上有繁复精美的木头雕花,光这一道门就可见崔家的经济实力。
崔凤山躺在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上,身上盖着一个薄被,额头上已经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看上去有点狼狈,但精神头还算可以。
“都伤到哪儿了?”罗裳由崔三叔引着进去,也不跟崔凤山客气,偏头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口,
“就脑袋,别的地方就是蹭破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还得跑过来一趟。”看到罗裳进来,崔凤山的话又密起来。
“我还是给你把个脉吧。”罗裳不放心,总感觉崔凤山没跟她说实话。
“不用不用,我爸刚才给我把了,我就脑袋破了。”
崔凤山下意识按住被子,胳膊也藏进了被子里,看上去是铁了心不想让罗裳给他诊脉。
开什么玩笑,以罗裳的诊脉功力,罗裳要是给他把了脉,老底都能让她看出来,那他还能有隐私吗?
他坚持如此,罗裳也只好放弃。市局领导和薛炽聊案情时,她又问道:“都丢什么了?”
“药材没丢,丢了两本我爸自己写的医案,还有几本假的药方集。因为我平时就担心家里好东西失窃,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偷走的药方是我抽空抄写的假方子。不是精通中医的人看不出来。”
“就是我爸那两本医案有点可惜,庆幸的是不厚,有一本刚开始写,加起来三十来页,也没写独门秘方。”
罗裳听了,觉得这种损失还行,不算太大,崔凤山说的那种医案,她自己也写,平时遇到一些典型病例就会记录一下,记录多了也会分门别类编成册子。
这些人不偷药材,专偷医案药方,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罗裳听到这里,无意中转头往门口方向看了看,竟意外地看到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探头往这边张望了一下。
这时门半开着,保洁就在门口,离这边挺近的。崔凤山说的声音不大,但凡声大一点,这个阿姨就能听到。
“哦,那两个行凶者你以前见过吗?他们跟你有没有说过什么?”罗裳说话声音不大,但门口那个距离是能听到的。
“见过一个,以前来买过药方。他就说我们崔家不自量力,三百多年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愿意好好跟我谈的时候,如果我们不领情,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今天的事就是给我个警告。”
如果是别的人碰到这种事,此时说不定会被吓得浑身发抖。崔凤山可没那么脆弱,所以面上除了生气,并没有什么恐惧感。
罗裳吸了口气:“这人背后肯定站着某种势力,他们至少是个小团伙,有上下级组织。打了他一个,说不定还会牵出别的人。”
崔凤山没想把罗裳拖进来,就道:“谁知道呢,你不用管了,不就受伤吗?这种小事我能应付得过来。”
崔凤山不让罗裳把脉,她就退而求其次地道:“不把脉也行,要不要让我给你算下,至少算算这个人现在的方位。友情赠送,不跟你要钱的。”
给他算?给他算命那就更恐怖了,算完了他在罗裳眼里差不多就是个透明人,所以崔凤山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但崔三叔跟他想法可不一样,崔凤山不愿意他愿意。他就跟罗裳说:“罗大夫,你帮忙算一下吧,要是真能有个明确的方位,我自己也会发动人手去找这家伙的。太可恨了,咱们家要不是雇了俩保镖帮着看家,昨晚可就出大事了。”
“保镖呢?”罗裳从进院后,并没看到保镖这种人物。
“都受伤了,住院呢。那两人手底下挺硬,打人专往要穴上打……”
罗裳:……看起来,那两个人真的不是普通的小贼。
“那就算一下吧,警察人手有限,如果能缩窄一下方向,也能节约一些人手。”
崔三叔很快按照她的要求把崔凤山的生辰八字单独告诉罗裳。
罗裳掐算时,旁边的人都静了下来,就连薛炽也盯着她看。薛炽跟了他师父几年,学的东西不少。但他学的杂,论到相人推算,他的能力还达不到罗裳这个水准。
不到五分钟,罗裳转头告诉崔凤山:“那个人现在应该不在青州了,在汇川码头附近,跟他同行的有两个人。”
汇川?码头?这个位置对于警方来说,范围已经是极大的缩小了。如果确定是真的,那可真是为警方省了好大的力气。
青州没有码头,但汇川有,且只有一个。
不过要查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因为那个码头上汇集了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船,靠海而生的各个行业都在那一带扎堆。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码头上进进出出,还有不少人常年在船上住。
所以要从这么多人和船里,找到那几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再不容易,警方还是很重视这个线索。那位局领导借了崔家的电话将这个结论上报给市局,以方便大家接下来商量一下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领导去打电话的当口,罗裳笑了下,跟崔凤山说:“你这次受伤的部位可不少,不过没大问题,养半个月左右都会好的。”
崔凤山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罗裳会这么说,那她应该算出来他子孙根被人给踢了一脚吧?
他百般遮拦,到底还是没能藏住……
正懊恼着,却听到罗裳指着门口干活的中年妇女说:“这个人在你家干活多长时间了?”
“你说保姆啊,快一年了吧,今年过完年来的。”
“以前那个保姆挺好的,不过人家儿媳妇要生孩子了,她得回去伺候,没办法,只能换一个。现在这个做菜可没有前头那位好吃。”崔凤山详细地谈起了这个人的来历。
只要能转移注意,他巴不得罗裳跟他说点别的呢。
罗裳果然又转过头来跟他说话,但她说的话却让他心一惊。
“这个保姆有问题,最好查查她。”
“你说张姐?她不会吧?”听到罗裳说的话,崔凤山一时间不太敢相信。
“是不是的,你让警方出面审一审不就行了?”
“你们家秘密泄露,除了有高手在背后布局,还得有内鬼来里应外合。这个新来的保姆,从就业时间上也能对得上,让人查查吧。”
韩沉和一位刑警大队长就在旁边,听完罗裳的话,大队长笑了笑,跟韩沉说:“可能又来大活了。这可是里应外合,有目的有组织的团伙罪行啊,好好查。”
“那就查呗,我们配合下。”韩沉答应了。
很快,那个保姆被带上了警车,事情暂时没有新的进展,罗裳离开崔家后,也恢复了正常作息,薛炽也没来缠着她。
这一天又该罗裳到四院坐诊,中午刚吃完饭回诊室,几个小护士就簇拥着来了。
“罗大夫,芳姐结婚,给你送点喜糖。”小护士们一来,就给罗裳带来了一大把零食,自然也有芳姐的喜糖。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罗裳就笑着收了,顺便问起了她们工作的情况。
护士们一阵风似地来了,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到下午开诊时,有个男人被人扶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棉袄,有点脏。
罗裳往这人眼圈上瞧了一眼,又闻到了这人身上的咸腥味,她突然抬头问道:“这位同志从哪来的?”
“俺们从船上刚下来……”
罗裳皱眉又看了俩人一眼,随后走到门口,跟刚经过的一个护士说:“你去通知科室的人,说我这里疑似出现一例斑疹伤寒患者,不要再让其他患者进来,你们也都不要过来。”
护士吓了一跳,斑疹伤寒这种病现在极少见,一般都是在战乱地带或者条件很差的监狱里才有的。有的人长时间在阴暗密闭的船舱里住,又没那么多换洗衣服,被虱子盯咬了,也有可能出现这种名为斑疹伤寒的病。
护士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去摇人去了。
罗裳重新返回诊室,冷静地问那位陪同人员:“你们刚从船上下来对吧?你跟我说说,船上还有多少人,船停在哪里,船名是什么?”
“你们可能得了传染病,都需要做下检查,所以这件事你一定要仔细跟我说,不要说假话。”
那人年近四十,听到罗裳这么说,吓了一跳:“传染病……严重吗?就他这样的?”
“严不严重要看每个人的情况,越早治越好。”罗裳怕此人心中恐慌,没跟他说得太详细。
这人只当是感冒发烧一样的传染病,倒也不算怕,就告诉罗裳:“船在汇川码头那边停着,船上还有二十来个人吧,他们这个点在睡觉,就我一个人出来带他看病。有几个人晚上准备上岸潇洒去。用不用买点药给他们带回去?”
罗裳心想,这哪是带点药就行的事?
全船的人都得检查一番啊!
也不知道那船里的条件差成什么样,这时代了,居然还会有人得这种病。
为了确认下,她戴上手套,掀开患者衣服,看了看他的腹部,再看向他眼睛,随后又给他把了脉,这才确认,刚才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人就是斑疹伤寒,也就是中医所说的阳毒。
这时门口有人在敲门,罗裳把门打开一条缝,并没有让站在门口的季常明进来,直接告诉他:“老季,你打电话通知下公安部门和防疫部门,告诉他们,有条船号为沂53227的渔船停靠在汇川码头,这个船上有人感染了斑疹伤寒。”
“船刚靠岸,下午准备卸货,晚上还会有人外出,其他人员估计还在船上。”
季常明听了,倒抽了一口凉气,不需要罗裳再说下去,该怎么办他清楚。
船上的人必须得隔/离起来,他们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物品能烧的都得烧,要是在青州传开,那麻烦可就大了。
季常明担心地跟罗裳说:“我马上去打电话联系人,你自己小心点,戴好口罩,注意保持距离。”
罗裳摆了摆手,说:“没事,这病又不是不能治?注意下就行,还是尽快把船上的人都集中起来做个检查吧。”
“药房那边也得尽快把需要的药方配齐。”
治疗用的方子在金匮里就有记载,但大家都没处理过这种病例,季常明就道:“知道了,先让他们按升麻鳖甲汤的方子来准备吧,需要多准备一些。抗生素不缺,只要病的时间不长,可能都有救。”
季常明没见到那些船员,当然无法下定论。
他匆匆回了办公室,迅速拨通了有关部门的电话。
很快,就有数辆汽车载着上百个工作人员直奔汇川码头。
韩沉前一天晚上就到了汇川,协助刑警和当地警方便衣查找那几个嫌疑人的下落。他们得到通知的时候,还没有查到那些人的线索。
听说罗裳发现了一个斑疹伤寒患者,韩沉心头一沉,问同来的薛炽:“这个病你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