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并不强烈, 穿着棉衣的人甚至不太会注意到这股并不明显的凉风。但风拂过天台时,那道瘦削单薄仅着病号服的人影越发显得摇摇欲坠。
“珊珊,别跳!你要是跳了, 妈该怎么活啊?”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挣扎着想上前,却被一个男青年拖住了。
“三婶,不能过去, 珊珊刚才说了, 谁也不许过去, 咱们要是过去了她就要往下跳……”女人推着他的手让他放开,他就是不放。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矮下身子,弯着腰沿着天台边缘的围挡往他女儿那边摸过去。
旁边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气得跳脚, 指着天台边缘的女孩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大人说几句就受不了了?快回来,这么多人陪着你吹凉风, 好玩吗?”
“在家要死要活就算了,上这儿来闹什么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爸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这么折腾, 他还混不混?”
中年男人离那女孩不过几步之遥, 再走几步就能拉到他女儿了。
这时候老头子一顿言语输出却如同落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棵稻草,彻底击垮了女孩子的心理防线。
她靠着天台边的围栏, 回头望了一眼, 大概是看她母亲。随后,挤在天台边缘的人就看到她双手抓着高至腰际的围栏,上半身上前栽去。
“珊珊……”中年妇女惨叫一声, 用手在拦住她的男青年脸上挠了一把,挣脱他的阻拦, 向前扑去。
中年男人一时也来不及去救自己唯一的女儿,他徒劳地伸出手,眼睁睁看着女儿身体悬空,向下栽去。
现场除了女孩家属,还有几个男人在,他们都是在附近病房陪床的家属。看那女孩身体向下栽去,几个人先后冲了过去。
岳哥就是这时候到的,他常年坚持健身,救人经验丰富,反应也快。看到女孩回头望她母亲最后一眼时,就知道她要跳楼。所以女孩身体转回去时,他已经挤出人群,冲着天台边缘冲了过去。
罗裳和韩沉等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从连廊走到西侧门诊大楼,离针灸科已不远了。有个年轻大夫气喘吁吁跑过来找院长,把女孩要跳楼的事快速地说了一遍。
“报警了没有?”这种事一出,院长哪儿还顾得上别的?
患者在他们医院跳楼,他们医院也很难说得清楚。哪怕直接责任不在他们这里,他们也是要背负间接责任的。至少安全措施不力这个帽子是要扣下来的。
“那赶紧过去看看吧。”郭老说。院长也没必要再跟郭老和罗裳解释,这种时候,当然是要第一时间赶往现场。
年轻大夫刚才说了跳楼女孩的房间号,所以罗裳和韩沉都知道那女孩子就是蔡氏药业的千金蔡珊。
之前她就察觉这个女孩子有心理上的问题,心结很重,不仅跟被掳走有关。那心结应该是长期日积月累形成的,很可能跟家庭有关系。算算时间,家里应该来人了,就是不知道家属来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但她觉得那女孩子并未到死期,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
韩沉想着警察和救援人员一时半会赶不过来,他就转头跟罗裳说:“我先过去看看吧,你小心点,让向阳陪着你。”
说着,他从高向阳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把绳索。
高向阳此行目的就是要保护罗裳,所以他一大早就坐早班车到了汇川市人民医院,这时也在旁边陪着。
“你去吧,自己加点小心。”罗裳并未阻止。
韩沉赶到天台的时候,天台旁边有几个男人正要伸手去拉挂在栏杆下的两个人。
岳哥一只手拉着天台栏杆,身体坠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拉着蔡珊的手腕,两个人加起来大概能有二百五六十斤的体重,全靠岳哥一只手支持。
铁质围栏比较细,因为时间长了,还生了锈,外表有铁锈和细小的毛刺,抓握时间长了,有血丝从岳哥手掌上渗出来。
韩沉一眼就知道,这样下去,岳哥坚持不了多久的。就算他左手能多坚持一会儿,右手拉着的女孩恐怕也会从他掌中滑脱,坠到五层楼高的水泥地上。
那几个帮忙的人仅能抓到岳哥一只手臂,想把两个人拉上来,难度比较大。
韩沉见状,马上将绳子一端做成一个套,往下一甩,便绕过女孩脚下,兜在了她腰上,再将绳套收紧,那套便稳稳捆住了女孩的腰。随后他扬声道:“我喊到三,大家一起用力拉绳子拉人。”
周围的人马上答应,吊在栏杆上的岳哥本来都快脱力了,韩沉的绳索往女孩腰间一套,他能感到压力小了一些。再听了韩沉这句话,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几分钟后,众人终于成功将岳哥和蔡珊拉到了天台上。
在一阵欢呼声中,院长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恢复正常,狂跳着的心总算平缓下来。
这天台一定要封,不仅要封,还要马上封!看着天台上哭成一团的那一家人,院长咬着牙下了决心。
蔡珊母亲抱着女儿哭得很惨,他丈夫也搂着这对母女掉眼泪,夫妻俩看起来都很憔悴,估计这阵子女儿失踪,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刚才陪在蔡珊母亲身边的男青年又过来劝:“三叔,三婶 ,万幸珊珊救回来了,你们也别太难过了,都过去了……”
他这番话还没说远,面相柔和的蔡母突然仰起头来,眼里射出愤恨的光,瞪着那男青年开始发难:“蔡阳,你是不是早就盼着你妹妹死了?我告诉你,就算你妹妹死了,我们家的财产也轮不到你。我就算捐了烧了,也不会把家产留给你,你给我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众目睽睽之下,男青年脸色一片铁青,周围人的议论声他自然不会听不见,正是因为听得见,这就更让他难堪。
他想辩解,可他三婶在盛怒之下,像变了一个人,不像平时那么好说话了。他只好用求助的眼光望向他爷爷。
“爷,三婶她误会我了,我从来没敢那么想。”
那老头本来就看不上蔡珊,又见惯了三儿媳恭顺柔和的模样,这时候骤然见到她发难,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她这叛逆的苗头给扑灭,还能让她反了天了不成?
他重重顿了顿手上的拐杖,胡子颤颤巍巍地,看起来很激动,但他并没有跟儿媳妇说话,只望着蔡老板说:“老三,你说句公道话,你媳妇说的话是不是太诛心了?”
“谁盼着你家丫头死了?这话说的,都一家人,谁家日子过好了,朝兄弟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大阳不就是在你公司上了一年班,赚你点工资吗?你媳妇要不愿意,那咱们走好了。”
“但你媳妇这话我可不认,你跟她说清楚,要再这么说,以后咱们那个家你两口子就不用回了。”
中年男人刚脱下身上穿的棉袄,给女儿盖上,正准备把蔡珊抱回病房。他父亲这番话让他止住了步子,他一只手臂仍托着女儿上半身,回头望向他那老父时,神色很复杂。
那老头仍在气哼哼地等着要说法,蔡老板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往自己脸上连着扇了好几个巴掌,一边扇一边往下掉泪,这番情景让旁观者看得都暗暗心惊。
蔡老头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用手指着对方,不知该说什么好。
蔡老板停下手,回头跟那老头子说:“爸,早年我就听说过有吃绝户的。只是没想到,您老人家也想吃绝户,吃的还是您儿子我的绝户。”
“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一直在谋算着,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家里这点产业都划拉到我大哥和蔡阳名下,哈哈,服了,我真服了您了……”
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连沉稳的郭老都被蔡老板父亲这种操作给气得心头发堵。
他活了这么多年,社会经验自是少不了,他感觉蔡老板说得应该是真的。从那老头子刚才对跳楼女孩说的话就能看出来,他并不疼宠这个女孩子,相反,还会打压她。
“你混帐!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居然敢对我这么说话?!”老头听了眼见要跳脚,但周围人神色不对,把蔡阳吓到了。
他也怕这事闹大,他三叔会说出更过分的话来。他当即拉住他爷爷,脸色僵硬地扯着老头离开了现场。
“别在这儿吹风了,赶紧把她送回病房去。”一位大夫怕女孩再冻坏了,便催促蔡老板赶紧把人送回去。
蔡老板抱起昏迷不醒的蔡珊,冲着刚才救人的岳哥鞠了一躬,说:“您就是咱们汇川有名的岳哥吧,早就听说你为人热情,古道热肠,今天幸亏有你帮忙,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谢……”
岳哥胳膊都快废了,腰闪得一时动不了,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两人都是汇川市生意场上的人,虽然没有合作过,但蔡老板能认出他是很正常的事。
岳哥疼得呲了下牙,挥了挥手:“别的都好说,你赶紧把孩子送病房去,冻坏了我不白救人了吗?”
蔡老板还想找韩沉道声谢的,但这时韩沉站在高向阳身后,隐入了看热闹的人群中,他一时找不到韩沉的身影。他急着把女儿送走,就又道了声谢,和几位热心群众一起将女儿带下天台,送到了病房。
罗裳在旁边听了一场家庭伦理剧,不免有点感慨。家里如果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家庭富裕,女孩性格又不够强势的话,亲戚真有可能会有吃绝户的想法。
爷爷奶奶也不是都爱自己的孙辈,帮着其他子女吃另一个子女的绝户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好在蔡老板这时候已经发现苗头,或许会有解决的办法吧。这属于别人的因果,不是特殊原因,罗裳不会随意介入。
也许蔡老板早就察觉了这个念头,只是碍于亲情,一直在隐忍。这次蔡珊差点死了,也算是让她父亲彻底看清了自家父兄和侄子的打算。这样他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提前布置,消除隐患。
如果这样看的话,那整件事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这边没什么事了,所以她听完就准备跟韩沉离开天台,重新出发去针灸科找古大夫。
这时岳哥已缓解了一些,他着急地抬起手,急切地道:“罗大夫,等一下。”
小乐知道他什么意思,紧走几步,追上罗裳,有些紧张地道:“罗大夫,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我跟岳哥想找你谈点事。”
罗裳惊讶地看了眼小乐,认出他也住宾馆,曾跟老吴大夫一起,被人设计关在宾馆房间里,她还给他写了张药方呢。
“叫我?有事吗?”
机会难得,小乐赶紧指了下岳哥,三言两语说清了两个人的来意。
院长和郭老还在旁边,闻听小乐这番话,院长敏锐地抓住了这件事的几个关键点。
他们医院最近正要确定适合的帮扶群体,人数当然不能太多,但也不要太少了。如果小乐所言属实,那这红星福利院就是很好的帮扶对象了。
不过这件事得上会讨论,还得派人去福利院调研,不急于一时。所以小乐跟罗裳说话时,他就在旁边听着,想听听罗裳的意思。
岳哥在其他人搀扶下走了过来,罗裳注意到他一侧手裳上沁出不少血珠,掌心也肿了。她和气地朝着岳哥点头,微笑着说:“岳大哥,小乐说的事我觉得挺有意义的,如果能帮上忙,我当然愿意。”
“不过我这边最少要过两三天才能有时间,你要是不介意,就等过两天再去福利院,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这当然没问题,时间上你来定,我这什么时候都行。”罗裳说得客气,答应得也痛快,岳哥自然开心。
“行,那你留个电话吧,我这边忙完了再联系你。”
岳哥连声答应,笑得眼睛都显小了。小乐看他两手都红肿了,就帮他把名片从上衣兜里取了出来,递给罗裳。
“你赶紧把伤口处理下吧,别感染了。”罗裳没再跟岳哥说别的,只催促他快点去处理伤口。
重新走到连廊上时,古大夫竟带着两个学生迎了过来,他在半路碰上院长一行人,便疑惑地道:“我听说住院部这边出事了,有人要跳楼,院长你刚才也在现场吗?”
成功解除危机,院长这时候心情挺好,就道:“是有人要跳楼,不过已经解决了,救人的是这位韩队。”
他指了下韩沉,并未特意说明韩沉和罗裳的关系。但他们两个人的站位比普通关系的人要亲近些,古大夫话虽少,但观察能力极强,看了一眼,能看出来这俩小青年关系菲浅。
寒暄了几句后,古大夫就道:“那走吧,我准备了一些材料,一会儿罗大夫可以看看。”
一行人走到针灸科,准备进入古大夫办公室。迎面走来一个口歪眼斜的男青年,看到上了年纪的古大夫就问他:“舅,你看我嘴歪眼斜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是不是也跟我爷一样中风了?”
古大队瞧了他一眼,有些无语:“你年纪轻轻的,身体又不差,中什么风?是不是晚上受凉了?”
其他人都看着他们俩的互动,韩沉却注意到,跟着古大夫的一个学生自从见到罗裳后,就紧张得脸色潮红,汗都多了,手指在裤子上搓了好几回,还不时偷看罗裳一眼。
韩沉挺无奈的,四院就有个年轻大夫一直在关注着罗裳的事,这事连崔凤山都知道,还偷偷给他讲过。这还只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说不好还有几个呢。
他收回思绪,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古大夫招手让男青年先进办公室:“进来进来,就是吊线风,扎几针就好。”
“你来得正好,这点小毛病,让我徒弟给你扎就行了。”
男青年顿时紧张起来:“别…舅,古大夫,古主任,我可是奔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