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宗从祁北南宅子家去, 已然时候不早了。
他踏着巷子里新落下来稀薄的雪,徐徐朝前走。
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当真是没有全然顺平的时候。
连祁北南那般谨慎妥帖的人物, 也会意外遭逢事端。
不过再有事端, 若有祁北南那般处事之能的话,倒也不必怕。
做人处世上,他觉着自己尚且是个稚子一般,还得多看, 多跟祁北南学才好。
赵光宗看着巷子里亮起来的灯笼,想着趁时候不算太晚,家去再进书房温会儿书。
“恁冷的天儿, 去甚么地方了?”
赵光宗至家, 见着他爹和娘竟然来了城里。
瞧见二老, 他心中欢喜一场。
“阿南家里起了场官司, 我过去看了看。”
赵里正点头, 两个孩子打小交好, 这些年读书更是形影不离, 家里都晓得。
赵家也十分的满意两个孩子的这桩交情。
两个孩子在城里走动的频繁, 乡里头赵里正也和萧护来往的密切。
他问询了一番祁北南的这场官司如何,得知了结果, 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
“他打我头回见就是个本事人物,总教家里头能安心的。”
赵光宗应声说是, 又问二老这雨雪的天儿,时候不早了怎还来城里。
说起这茬, 赵里正笑眯眯道:“我跟你娘拿了些东西来, 你瞧瞧好不好。”
赵光宗疑惑去看,只见二老用牛车拉了一个大麻袋来。
里头是腌制好的腊味, 有教竹条撑得跟扇子似的鸭子、黄鸡;长条条干酥酥的青鱼,还有好些上好的五花肉。
他开了袋子就嗅着一股松和果的香味,与腊肉融合,香得很。
“这些腊味可真好,我与阿南送些过去,保管他们也说香!”
张氏笑眯眯道:“香吧,砍得松枝汇着橘皮守着熏的,都是冬月里新做的腊味。”
“鸡、鸭子都是选的不肥不瘦的,最是味道好,洗净了放蒸笼蒸熟了就能吃。”
赵里正道:“你不忙着与小祁家里送,先拾掇出个像样的箱笼出来,往箱底下铺上一层干净的布,把这些腊味给杨大人家里送过去,也教你丈人尝尝咱们的土菜肉。”
张氏也连忙道:“娘还从萧家取了些干菇子,你一并封了箱子,做年货与杨大人家送去。那些菇在外头都是稀罕物,料想杨大人家里能瞧得上。”
赵光宗闻此,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道:“冬月里才送了一车子无烟好炭,接着又送两匹绸子;这月上已然又送了三回东西,时下又送,流水一般,咱家里未免太殷勤了些。”
赵里正脖子一梗:“傻小子,杨大人家里虽有那意思,可到底也还不曾过媒下聘,事情就不算定下来。”
“这是还在考验你和考验咱家里咧,礼多人不怪,咱门第本就比杨家低,多在礼数上周全,也好教杨学政早些安下心嘛。”
张氏也道:“是哩,年节上哪有不送人礼的。”
赵光宗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应两人的话。
……
杨家。
"又送了东西来?"
早食过后,距午间还有些时辰的时候,杨叙受了邀,正在屋里梳妆。
伺候的小哥儿欢喜的跑进门来说,赵郎君又往家里送了一只箱子。
“是咧,这当儿赵郎君正在厅里与大人说话。”
小哥儿问杨叙道:“公子可要上厅里去见一见赵郎君?”
杨叙道:“婚事不曾说定,我上赶着去见甚么。”
之前便是大着胆儿去见了祁北南,倒是闹出来场笑话。
好在是祁北南口风严谨,不是那般喜爱张扬的人,事情不曾流露出去。
谁晓得这赵光宗是个甚么心性的人,还是不要教他太得意以为婚事稳妥了才好。
他在屋子里拾掇妥当时,听闻赵光宗已然告辞。
见着出门的时辰还早,便先去了他爹那儿。
“又送的是些甚么?”
杨学政道:“是些家里做的腊味,鸡鱼鸭子这些东西。”
杨叙瞧了一眼:“闻着倒是怪香。”
杨家虽是官宦人家,可并非是那般擅经营生意的,手头并不多富裕。
外在先前为着与杨大郎走门路用了许多钱银,日子也有些紧,腊味这样的东西,也是饭桌子上常有的。
为此,并不嫌这些农家肉。
“这盒香蕈不晓得哪里得的,倒是稀罕。收拾起来,送上头的人也拿得出手。”
杨叙捏着干菇子嗅了嗅,与他爹道:“赵家一个农户人家,不想还有些家资,这俩月前前后后送了好多回东西了。”
入冬时的一车子无烟碳就得值好些贯钱,外又不知如何弄得了两匹挽月纱。
这月里送的虽都是些家常的物,可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杨学政看不出收了东西的欢喜,与杨叙道:
“他家里那处小二进宅子不多宽敞,与你成婚,定还得要他置下一处大的。”
杨叙道:“他要是做了官,定不会在岭县,我若与他成婚,定然还是要随他去任地的。这头置了宅也没得机会住,有个落脚的地就成了。”
“你便是向着他说话吧。这才送点甚么东西,就将你笼络了去。”
杨学政摇了摇头:“送再多的东西,都不如会试上的名次好看来得实在。光在这些东西上做功夫,有此闲心,却不多些几篇文章。”
他心里到底是对赵光宗末尾上榜有些介怀。
这样的名次,中举都有侥幸的意味,就别说开年春闱有甚么喜事了。
他虽是对赵光宗中进士不报多少期望,但也还是希望能在春闱上成绩好看些。
如此后头走门路替补选官,也能容易些。
杨叙没与他爹谈太多,否则又得听他挑剔赵光宗的各处不好来,教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心中不由得想,觉着如此不好的一个人,又要他嫁过去,是个甚么意思。
如此这般,倒是不如不嫁了!
正月里,这家的席面儿那家的宴。
萧元宝都还没如何回去乡里,光是城里的席面儿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吃。
他早间穿衣服的时候,捏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觉就感觉又长了些肉出来。
冬日里头长时间的都穿着厚厚的衣裳,肉躲在棉衣底下使劲儿的长,待着夜里褪去了外衣,穿得单薄了,方才晓得又圆润了。
他心头有些烦恼,自己还没有成亲呢,要是长得太圆润了岂不是穿喜服都不好看了么。
“你还在抽条长个子,哪里会胖。”
祁北南看着蒙住碗,不教他夹肉放进去的哥儿,道:“冬日里头身子单薄可冻人的很,长上一点肉才不怕冷。”
萧元宝不肯吃那炖得入味儿的红烧肉,刘妈妈拿手的好菜,他都不要吃了。
“眼瞅着要开春儿,到时候衣裳减了,肉没减下去,怎么是好。”
祁北南看着是怎么哄劝都无用了,无可奈何,转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也罢,教我长肉好了,我不怕。”
“左右长成肥猪也还是你的,何故为着身形忌了口。”
萧元宝听此,也不许祁北南吃了。
“你若如此,我也不要。”
“怎有这般狠心的人。”
两人正说着,铁男快着步子进来,说是赵光宗来了。
“来的整好,他可吃饭了,教他进来一道。”
铁男道:“问了,赵郎君只说在偏厅那头等郎君,看模样似有事。”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他放下筷子,与萧元宝道:“你吃着,我过去看一眼。”
赵光宗是家里的常客,平素里亲得跟一屋子人似的,今朝却恁见外的在厅里等人,只怕有大事。
萧元宝也放下筷子:“我跟刚刚一块儿去。”
祁北南也便由着他一道。
“我扰你俩用饭了。”
在偏厅上坐立难安的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如同见了主心骨儿一般,赶忙上前去:“只是起了事,我心头惶惶不安。”
“你别急,甚么事,慢慢说。”
“中举后,家里宅子上陆续都有商户农户前来求见,冬月里头,我允了一姓窦的商户人家拜在门下。”
赵光宗道:“与你们拿的那些白炭,便是这窦商户献的。”
祁北南点头,他记得这回事儿,萧元宝还说赵光宗是不是发了财,送这般好炭火前来。
他当时便想着赵家当是得了点路子,不过彼时他也不曾过问。
“这商户可是出了甚么事?”
赵光宗急道:“县府里收得封诉状,说有人状告这窦商户欺行霸市,为着一桩生意出手斗狠,生将他儿子的腿给打断了。”
“窦商户犯下事端还不知悔改,不曾与那受伤的人家赔礼致歉,且还扬言他有人庇佑,不怕吃官司。”
听到此处,祁北南便明悟:“窦家打了你的旗号做恶事。如今那人家不仅告了窦商户,连带还将你也一并告了去?”
赵光宗连忙点头:“正是,县府那头便是收到了诉状,转告了我一声,问询可否识得这窦商户。”
祁北南眉头一紧:“他拜与你门下时,可过得有甚么书契?”
“正是因为已经过得了书契,我才着急。”
要是不曾过,口头所应的事情,不认也就罢了。
祁北南想也是如此,这样一来,窦商户就确确实实是赵家门下的商户了。
赵光宗心头又急又恼,赵家一族人尚且不曾吃过这样的官司,时下倒是教门下的外人给吃上了。
再来因不曾遇见过官司,忽的如此被牵扯上,他都不晓得当如何才好。
“也是怪我,早前中举的时候你便嘱咐过我,别轻易的受那些个商户的蛊惑,受了他们的好。面前是能得不少贡献,可天下没有白吃用的餐食,今朝白白受下的,只恐他日翻倍归还。”
赵光宗失悔道:“我真是糊涂了!”
事情已经发生,祁北南知晓再怪也是无用,只问他细处:
“举子庇护农商户并不是甚么稀罕事,若非有如此的好处,怎又会有许多的读书人想要中举。水清无鱼,我当日警醒你也并不是要你一刀断,只是想你选用人的时候要细细的查问,怎还教这样的人与你招了黑?”
“这人是我爹举荐于我的,他说窦家最是老实厚道的商户,以前总受那些有庇护的商人欺凌,先看好的铺子却教人抢了去,谈好的生意也能教那些有背景的商户夺走。”
“窦家也便想有个官绅庇护,以此也能踏实的做生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门路,后打听得我中举,他与我爹又有些薄交情,这才求来了我们家。”
“我本是无意庇护甚么商户的。赵氏一族虽不富裕,但也还够周展着银钱用。”
赵光宗面如菜色,嘴中发苦道:“我爹觉着我受学政看中,要想做他的女婿,家资不能太薄了。与杨家示好,总得拿些送得出手的东西……”
受赵里正和张氏轮番的劝,赵光宗无奈,只好答应了庇护的事情。
他也晓得事情非同小可,为此在过书契之前,也寻人打听了一番窦家。
这窦商户做炭火生意多年了,不曾听闻犯过甚么事情,倒是常教商户霸道欺负,最是老实不过的人。
打听下来,未见有不好的地方,他才准许了庇护。
祁北南闻此,道:“想来原本是老实的人,只一朝有了庇护便得意忘形,要将以前所受的欺辱找补回来,这才惹下事端。”
说来,也是赵光宗时运不济。
“只如今,我当怎么办才好?”
祁北南道:“首先,这样的商户,你必得立马与之断了来往。今朝是欺人打人,来日说不准还闹出人命。”
赵光宗连点头:“定然,如此品性的人,你不说,我也定要与他断了。”
祁北南又道:“再来,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尽可能弥补。你亲自携上些礼,前去看望一番受伤的那户人家,不论是人家和解不和解,礼数得足。”
“两样事情办了,再一封讼书与县公陈情,表明的你的态度。若是情况好,你无事;若是不好,也至多是约束管教门下人不利。”
赵光宗梳理了思路,心头有了数,便不再那般慌乱了。
他起身与祁北南做了个礼:“幸得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乱成甚么模样。”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我们之间,多甚么礼。遇见突发棘手的事,初始阵脚有些乱也是寻常,你勿要急,静下心来才能想法子解决事情。”
“好了,快去处理事情吧,有甚么难题,来与我说。”
“好。”
赵光宗没再多做言谈,匆匆去了。
萧元宝看着人都没了影儿,眉头还紧拧着不曾松散开来。
先头家里那许多的商户开出诱人的条件,他都看得眼睛花了,心头还微微有些可惜,他哥哥太严谨不肯受一户人家的好。
这朝见着赵三哥哥家里出事,他方才晓得哥哥的明智。
要真受一户人家的好,得花费许多的精力前去打听考察这人家不说,便是早先考察出来人不错,也防止不得后头变了心性儿。
想着如此周折和麻烦,的确不如一开始就不开那口子,有恁多精力,都能自己经营生意了。
“只望着不要有事才好。”
祁北南听萧元宝期期艾艾的声音,握住他的手,道:“到底不是光宗指使那窦商户欺行霸市的,他也是受牵连的人,为此不怕有什麽大的处罚。”
“只不过……”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不过什麽?”
祁北南道:“且看后头吧。”
赵光宗跑了两日,先去与那窦家断了,接着又按祁北南说的携了厚礼前去看望受伤的那户人家。
那人家倒是远比赵光宗预想中要和善许多,见着他前去看望,以礼相待不说,还十分感谢。
接着他又与县公陈了情,升堂当日,原告还撤消了告赵光宗,增了窦家假借关绅欺人一项罪名。
县公判了窦家赔偿原告医药费用,生事的窦商户挨了十个板子,查封了一间铺子。
赵光宗无罪,却也还是受了口头批评,以此警示士绅约束下人。
升堂的时候萧元宝还躲在人群里做了围观。
那窦商户挨板子的时候,他瞧清了人,回去马车上,惊与祁北南道:“你可晓得那窦商户是何人?”
祁北南不好到府衙跟前去围观,只在马车里等着萧元宝去看热闹。
他合上手里的书,问道:“你识得?”
“不识得,但咱俩都见过。”
祁北南眉心上挑:“哪里见过?”
“早先咱家里的铺子修缮好,我与哥哥前去验收,可还记得街上两个商户拌起嘴来?”
祁北南有些印象,他记得还教铁男去喊了方有粮。
当时那起事的商户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却是霸道得很,口口声声与人说他有人庇着。
不教萧元宝说完,他心里就有了数。
“若那日就知那人是光宗手低下的商户,一早将他训斥,也就没今日这些事端了。”
祁北南摇了摇头:“看着那样老实的面向,也不怪光宗被迷惑了去。”
萧元宝也觉得是。
事情没有闹大,赵光宗微才舒了口气。
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届时只怕他前去赶考都不得顺心。
然则他的气还没平顺下来,未过两日,他就教杨学政唤了去。
赵光宗心里头惴惴,知晓这样的事情定是瞒不过杨学政的。
他不知要与他说甚么,但心头隐隐觉着不是好事情。
“这事儿你处理得不错,肯去看望受伤的人,确是个心地良善的。”
赵光宗只觉着面上羞愧,站着与杨学政拱手做着礼,不好意思抬头:
“是学生的过错,予了窦家势,教他如此狂妄,欺害了无辜的人。”
杨学政看着垂低着头的赵光宗,认错的态度无疑是诚恳的。
只是犯了错,那就是错。
他端起茶盏子,徐徐吃了一口。
没教赵光宗止了礼,也没张口与他说旁的。
一想到送来家里讨好的那些炭,就是从那商户手头转来家里的,他心里就不是些滋味。
他道:“读书人家,重清流二字。”
“你可是晓得州府京城那些官宦人家,最是瞧不起甚么?便是读书人与商户瓜缠。”
“我也是务农人家考出来做官的,知晓京城和州府那些官宦世家底子厚,历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白了还是瞧不上咱这些出身微寒的做官人。”
杨学政放下茶盏子:“我不怪你行庇佑商户这样的事,只是……你约束管教人的能力,还有待磨砺。这般能力,不光是家宅上的小事情,于做官,也是十分要紧。”
赵光宗先听着杨学政前头说了许多,不晓得究竟要说甚,说到此处,总算是露出了些意思。
“你此番虽不曾受到明文处罚,却也还是遭了口头斥责,于理来说,学政处是能记下一笔的。”
杨学政说了这句,做了片刻的停顿,有意于敲打赵光宗。
赵光宗道:“学政教诲,学生谨记于心,今日之过,属实当罚。”
杨学政接着便道:“只录下这一笔,将来你选官之时只怕就难了。于情来说,我不当坏你前程,其实与县公一盏子茶,这事儿也便揭过去了。”
“你可愿意事情揭过去?”
赵光宗受问,连忙将头又更低了些:“学生自是希望能够干干净净的前去选官,只也不敢教学政为难。”
杨学政见此,道:“倒也不算为难事。只是我体谅你的前程,也希望你能体谅一番叙哥儿的前程。”
赵光宗闻言,忽的抬起头看了杨学政一眼,四目相对。
他抿了抿嘴,喉咙有些发哽,心头滋味万千。
“可是录了你的过?”
赵光宗是在祁北南家里头被唤走的,瞧着人失魂落魄的回来,祁北南便觉着有事。
“没有。”
赵光宗摇了摇头。
他将事情说与了祁北南听。
“我是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为了前程连婚事都不要了。”
赵光宗面色有些苍白的看着祁北南。
“作何这般想来轻贱自身,是学政不想这桩婚事罢了。”
祁北南道:“他故意抛于你两个选择,看似两个,实则一个,你只能选前程。若选婚事,你还是他的女婿,他如何会记女婿的过。”
“其实我晓得这些理,只是心头还是不大好受。”
祁北南知道他不好受,本是为着这桩婚事才庇护的商户。
结果婚事黄了也是因为这商户,兜兜转转白忙活了一场不说,且还惹了身骚,论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只道世事无常。”
祁北南宽慰赵光宗:“凡事往前看。你年纪还不大,有的是机会寻见更好的姻缘。”
赵光宗轻应了一声。
回至家中,蒙头睡了三日,人才重新振作打起来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