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闻言, 余宝儿就是一惊,跟着姜遗光走远几步后,更小心地问:“你知道他们的货是什么了?藏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坦白:“不知道。”

他告诉卫善元自己的货不能见光,也是试探。卫善元只在短暂惊讶后便接受了, 但他似乎没有往诡异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普通走私货物。

余宝儿也没有太失望, 反而若有所思:“依你之见,是……”她比了比身后那几个妇人,又微微一跺脚踩踩甲板, 目带试探。

姜遗光点点头。

方映荷与他们分开后就去女客中打听消息。裴远鸿评价她谋略虽有不足,却能沉住气,她应当不会冒犯女客。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在打探货物时惹怒了这些女客。

以方映荷的身手,寻常人奈何不得。要么, 是这些人偷袭,要么……是厉鬼出现。

况且,这艘船既是要运货,为何又要安排这么多人甚至不收他们的船票?

船载重有定数, 人多则货少, 现下满满当当装载了人,很大可能性就是为了将货船掩饰为游船, 以过钞关。

这样来看,货物应当不多,至少不会占太多地方, 否则船体吃水位置不对, 容易引起官府怀疑。

他看向不远处高高的阁楼,和迎风鼓胀抖动的风帆。和这艘巨大的船、船下起伏的波浪相比, 一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死劫到底是什么?死劫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样真实的一艘船、一条江,却是幻境……让他想起了黄粱一梦中的卢生,荣华富贵数十载,醒后才知不过大梦一场。幻境中的江外,是否也有其他真实的活人存在?

姜遗光难得起了探究的心思,这种情绪来的急,又很陌生,是他十六年以来唯一一次生出的求知欲望。

他想活下去。

他想知道更多……

余宝儿仍旧感到阵阵眩晕,可在生死面前,她这点不舒服就不算什么了。听姜遗光分析后,她也陷入了思考。

“姜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卫家把货物藏在他们的房间?”余宝儿越说越觉得有可能,“真正的货物不大,不重,分批藏在他们住的客房,那些守卫看着的地方只是障眼法,官兵反而不能查出来。”

“有可能。”姜遗光说。

这些人对卫家无比推崇,如果这么做,谁也不会想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竟藏在游客们的房间内。

余宝儿继续说:“但如果真是这样,这货物到底是什么?即便是私盐、铁器,乃至白银黄金,只能这么分批藏匿,也运不了太多。”

行水路风险大,遇上个暴风雨就容易血本无归。卫善元辛辛苦苦跑一趟只为了赚点小钱?

货物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余宝儿提议:“不如去他们房间寻一寻?”

姜遗光摇摇头:“现在尚不知货物究竟是什么,贸然前去若找不到,反而惹怒他们。”

如果只是寻常百姓,裴远鸿一人便足够抵挡他们,可很显然,船上这些人,根本不是人。

姜遗光面对妙妙时就察觉到了危险。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那时踏进门去,一定会被那个披着女孩外表的厉鬼杀死。

此时,正好有个汉子从他俩身边经过,余宝儿警觉地打量他一眼,等他走过后才说:“但如果不去寻一寻,我们只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姜遗光:“你又怎知能在他们房里寻到?”

余宝儿一想也是,这群人能有瞒过官兵的方法,定不会那么轻易叫他们发现,不免有些泄气,问:“那我们该做什么?真要去找方映荷么?”

她面上再怎么冷淡,心里还是恐惧的。抱着为家族恢复荣光的念头进来,本以为自己已不惧死亡,可直到真正的恐惧降临时,余宝儿才发现,她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勇敢。

方映荷在她看来多半是死了,可姜遗光却像是笃定她还活着似的。

姜遗光道:“再等等,等一个人。”

余宝儿不解:“谁?”

姜遗光:“甲二号房房客。”

这种打探的事,自然要交给他才好。

这艘船极大,人又多,裴远鸿想要找他会有些困难。他如果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座阁楼,会不会真的遵守诺言上去?

如果他在明知阁楼有鬼的情况下依旧上楼去,就更有意思了。如果没有……说明他的承诺不过如此。

“他会来的。”自己没有掩饰身形,一路打听过来,裴远鸿随便一问就能知道自己在哪。

姜遗光的态度让余宝儿也放轻松不少,她忍不住去猜测眼前这个似乎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少年,他到底经历过几次死劫?怎么年龄不大,却如此冷静?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风浪,鸟儿在高空来来去去。他们从船尾往船只中央走,中间不可避免地经过一段背光面。

那段被高高阁楼遮挡住所以背光的地段和日光下不一样,江面凉风吹拂,更觉阴冷无比。余宝儿向外注视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忽地,整个人禁不住抖了抖,胸腔内的心也跳得更厉害。

就在方才注视着江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注视着。就像一只小兽被天敌紧紧盯住一般,余宝儿根本无法逃脱。

她顿时感觉无比恐惧,她努力想转过头,却发现自己似乎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无法从喉咙里泄出来。

不……不要……

虽是渡死劫,可幻境中的厉鬼杀人一般都是触犯了禁忌。她……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走在前方的姜遗光回过头,就看见余宝儿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头看向栏杆外的江面。

紧接着,她整个人都不断抖动起来,面如金纸,阁楼挡住的背光处阴凉,她却从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

余宝儿想大声叫出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越来越压抑,那满船的游客竟没有一个人往这边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不,还有一个。

姜遗光还在。

救我……

救我啊!

面对余宝儿明显陷入诡异的状况和她祈求的目光,姜遗光想了想,没有离开,而是走近了些。

他同样在思索一个问题。

余宝儿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她提议去搜查那些人的客房?那些货物真在客房里吗?

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裴远鸿告诉过他,一旦人死后化为厉鬼,其所思所想都会变得在活人看来无比诡异与恐怖,人根本难以捉摸。

例如上一回姜遗光亲身体验过的那场古怪的科举考试,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考官是在找眼睛,即便猜到,恐怕也没有那个魄力把自己的眼珠儿挖下来送出去。

但是,在姜遗光看来,那又格外合乎情理。厉鬼扭曲又混乱的思维,他竟格外能理解。

姜遗光知晓自己和寻常人比起来,是“不正常”的,平日里总得掩饰一二,可在山海镜死劫里,在这样混乱、诡异的秩序中,他却发现自己又变得“正常”了。

余宝儿抖动得愈发剧烈,无法撇开头,只能注视着涌动的海水。她眼角余光看见姜遗光走近了两步,而后,自己后脖颈狠狠一疼。

姜遗光把她打晕后,放在原地。

真是因为她提出的建议吗?

可自己曾站在那个小女孩儿房门口,也没有受到威胁。

那就一定有其他原因。

姜遗光比对了一下方才余宝儿看过去的方位,发觉她一直注视着斜前方的江面,隐约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这艘船的问题,却没想过,为什么这次死劫所在地,是一条船?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逃离吗?

若只是这样,一座山、一块浓雾包围的地、一条车队都可以,左右不渡死劫下场就是死,没有人会想着逃离。

为什么……要将死劫定在江面已经出发的一艘船上?

这条江会不会有问题?

姜遗光从未离开过柳平城,他虽从书中博览天下,却从未亲眼见过文字描绘的锦绣江山。但他更知道,越是浩大壮阔的江海,其下越是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

江水中,有什么?

他听到了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去,正是裴远鸿。姜遗光见他足下有影子,大步赶来时身上带着活人热气,确定了这是个活人。

“姜小兄弟,总算找到你了。”裴远鸿心中也庆幸,他同样观测了一番姜遗光,确定对方是人无疑,这才放下心来,问起倒地的余宝儿,“她怎么了?”

姜遗光轻描淡写:“刚才碰见诡异,她无法动弹,我把她打晕了。”

裴远鸿:“遇见诡异?”他没想到余宝儿也撞上了,打量姜遗光两眼,“你们方才做什么了?”

姜遗光:“我怀疑,这条江也有问题。”

两人飞快把彼此分开后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各自陷入沉思。

裴远鸿想得还要多些,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天,没说出口。

他一面说着自己的猜测,决定同其他人商议后再潜进卫善元的房间打探,一面蹲下去查看余宝儿的情况。

总不能一直昏迷着,放在这儿也有危险。

不料,当他伸出一只手探在余宝儿鼻下时,当即神色大变。

“怎么了?”姜遗光问。

裴远鸿猛然抬头盯住姜遗光,一字一顿道:“她死了。”

姜遗光眉头都没动一下:“我只是打晕她而已。”他同样蹲下去,伸出手就要搭上女子的脖颈。

指尖刚触碰到余宝儿,姜遗光触碰到的那一寸皮肤骤然迸发出裂纹,就好像他用力之下戳坏了一尊精美的瓷器一般。

两人不约而同愣了愣。

紧接着,那裂纹迅速一寸寸爬满全身,细细密密攀附上脸颊,而后,余宝儿的尸体就在二人眼前猛地碎成千百块碎肉,崩裂开来。

早在崩裂的前一瞬,两人就迅速退开至少一丈远。此刻,船只恰好微微拐弯,船身略有些倾斜,余宝儿尸体碎裂成无数小块,就这么被鲜血顺着甲板冲刷着,慢慢流入江中。

一道被冲走的,还有满地无根长发,一团团浓黑乱发湿漉漉附着在好似无穷无尽的血液中,流淌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犹沾着血迹的纤细白骨,仍旧维持着侧卧在地的姿态,躺在血泊之中。

裴远鸿见过太多太多死人,他也亲手杀过无数该杀之人。但他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

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却无知无觉……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爬满全身。而他现在竟还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逃走!

姜遗光盯着地面那滩湿黏鲜血与白骨,问:“这具尸骨,你想怎么处置?”

饶是裴远鸿知道他异于常人,此刻也忍不住皱眉,按捺住心思问:“你觉得呢?”

姜遗光说:“不如先藏起来好了,以免他们都觉得我们杀了人。”

裴远鸿:“藏起来?直接丢入江中岂不更周全?”

说归说,他们谁也没去碰那具看着就有问题的白骨。

姜遗光:“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说罢,竟是完全不顾原地心情复杂的裴远鸿,拔腿就走。

他心底有个疑惑,需要解开。

裴远鸿不得已,只得跟上对方。走出这段背光处后,四周人渐渐多起来,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那具白骨已经不见了。

他更是心头发毛,重新回过头来。

这艘船上的鬼魂……到底要做什么?

余宝儿又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仅仅是因为,她看了一眼江面吗?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去看飘荡着潮湿浩渺水汽的水面。不论是真是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两人并肩而行,姜遗光嘴唇微动,用极轻的声音问:“元兄,你也说过,幻境中一切诡异处都是有迹可循,不能放过。不如我们好好从头想想?”

“这艘从北向南的货船,船主人来自闽省卫家,运送了一批不知什么货物,又叫来许多门下铺子的家眷做掩饰。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让不受信任的人上船,可偏偏,我们拿到了甲号房的船票。”姜遗光目不斜视,好似只是往前行走,他的每句问话都清晰地传入裴远鸿耳中。

裴远鸿略一思索,答道:“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是一种制衡。”

“制衡?制衡人与鬼么?”

裴远鸿点头:“说来可笑又怪异,可事实的确如此。与无所不能的鬼魂相比,人总是弱势一方,若不加以制衡,只恐怕所有人一入死劫就要没了命。”

“山海镜赋予的制衡有许多,例如刚入镜时鬼魂一般不会杀人,又比如厉鬼不会一次将所有人杀死。它总是要留着人去破解死劫,超度亡魂的。”

姜遗光冷不丁问:“所以,你们认为山海镜是什么?”

他的问题跳转太快,裴远鸿倒也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们都曾探讨过,的确是为了超度亡魂。”

“寻常人人活着,便有七情六欲,寻常病死,或寿终,或意外等,总是没有什么太大怨气的,众生皆凡人,纵一时有怨,那怨气也不重,风吹日晒,人间阳气旺盛,那点怨气总有散尽时。”

“但总有些人,生时就非比寻常,或罪恶滔天、或积德行善,这类心中执念极深之人,死后怨念则要重许多。若是再碰上惨案冤案,死得不甘心,那怨念更是深重。”

“鬼魂不似人类,没有神智,仅凭一腔怨念存在,亦无法开解,无法消磨,日日夜夜增长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山海镜将活人送入厉鬼幻境中,就是为了破解他们心中执念所在,以此度化鬼魂,助其超脱,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特意新设一批近卫军,命他们寻找合适之人入镜。只是……近卫军虽对镜中死劫了若指掌,本身却是不允许入镜的。

裴远鸿为了活命入了镜中,回去后定会领罚,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他这条命,本就是圣上的,他为了多苟活一段时日也不过是为了上京后把柳平城的消息传回去。

再有……若姜遗光能成为天子近卫,他的许多问题就能解决了。

谁也不知近卫军有多少人,又各自分布在何处。裴远鸿也只能隐约得知,天子近卫大致分两类,一批在明一批在暗,似他就是明面上的近卫,无品级,可受赏,可下地方代天子行事。

除此外,还有一批潜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能是小巷中的乞儿、可能是寺庙里的僧侣,也可能是青楼中的妓子,他们自己都不知真正在为谁做事,只知道自己需要报效主子,没有主子,便没有他们一条贱命。

若此番回去被处死……裴远鸿微微叹息。

总要把这人推出去,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裴远鸿心中惆怅姜遗光自是不知,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只将裴远鸿的解释记在心底,决定日后试探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裴远鸿给出的解释虽完全合乎逻辑,听上去也没有漏洞,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是隐瞒……而是,裴远鸿自己或许也不能得知所有的真相。

有时候,部分被隐瞒住的真相,就是谎言。

姜遗光没有说破,而是换了个话题。

“给我们甲号房入住,却又在阁楼上安排了杀机。我想,这也是制衡吧?”阳光照在姜遗光身上,他生得好,不少人经过总要看他两眼,他却毫不在意,装作不经意道,“夜间行船危险,到那时,我们便必须回房,可房间里同样有危险。”

越拖下去,他们就越危险。

余宝儿已经死了,而他们现在连这艘船的秘密都没有摸清楚。

裴远鸿点点头:“我曾想过要不要趁夜间大家熟睡时去查探,但后来想想,死劫中最易触发死境的。就是触犯禁忌,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艘船的船夫们都说过,夜间大家需要在房中休息,也就是说……夜里,我们必须在房间里,不能离开。”

想到这儿,他也犯难。

刑之威在不可测,死劫就是如此恐怖,看似毫无限制,实则处处矛盾处处危机,更危险的是,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一旦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只能先去找方映荷了。”姜遗光掌心里还夹着那粒极小的瓷器碎片。

“她应当还活着。”

自己不过凭借甲号房客人身份,就在卫善元面前直接提起了货物,并没有触犯死境。方映荷如果只是提过船上货物,依靠这层身份,应当也不会死。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被关起来了。

被这群暂时还是人的人关了起来。

但如果不能将她带出来,她一定会死。

“找到她也是无益,她未必知道货物的消息。况且一艘船上要藏人实在太简单不过,随意绑了藏在哪个客房的床底,我们就无法寻找。”裴远鸿不大赞同姜遗光的提议。

“与其找她,不如同其他几人汇合,一道去寻货物。”

现在所有人都断定,只有找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才能知道死劫如何破解。

姜遗光没有同他争辩:“也好。”

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吃过了午食,或铺了席子在甲板上晒太阳,或回屋睡觉。小孩儿不知疲倦般依旧在打闹,这样一来,站着的几人就格外明显。

“有两人在楼上。”姜遗光说。

左右一高一低两处阁楼,中间宽敞甲板供人休息,上头撑起高高船帆。姜遗光他们从船尾偏矮些的阁楼后走来,仰头看去,正好看见顾修远和程浩轩在那间阁楼的二层栏杆处说着什么。

“那座楼我先前去过,是卫善元的住处。”姜遗光说,“看来,他们也去找卫善元了。”

裴远鸿还未同他们见过面,姜遗光介绍道:“灰衣服那人名程浩轩,身边那位名顾修远。”

一共八人,方映荷失踪,余宝儿和徐魁死了。他们见到了顾修远与程浩轩。

灵慧在哪里?

裴远鸿抬眼,把那两人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两人……他也听过。

就在两人看到他们二人,正要远远打招呼时,忽然间变故突生。

程浩轩本背靠着栏杆和站在他对面的顾修远说着什么,不料,身后栏杆突然断开,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往后仰面便掉了下去——

重重落地。

头先碰着地面,颈骨咔嚓一声,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