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黑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
裴远鸿本专门习过如何夜间视物, 此刻,那双能在深夜里射五十步箭的招子却好似被人蒙上了,入目只有一片漆黑。
有东西在附近,它在一点点接近自己。
裴远鸿听到了古怪的叹息。那是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出的喟叹, 和奇怪的好似喘不过气时的“嗬嗬”作响。
一滴水, 啪嗒落在地面。
裴远鸿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但他很确定,这根本不是他方才所在的船舱底层。
水滴声更急促了,从滴答小雨连成了串, 由远及近,一点点往这边来。
裴远鸿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飞快闪身往后退,又拐了几道弯往别的方向去。他知道,在厉鬼的领地中, 什么东南西北的方位都是没有用的,你以为自己在往前逃,说不定其实是倒退着往厉鬼的方向去。
他索性不去想自己之前的方位,只拼命地跑, 可是, 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一只又一只软绵绵的手从原本平坦的地面凸显出来,先是浅浅一层轮廓, 好似被不断在地面攀爬、抓着他的脚不许他走。一眼望过去,四面八方全是那惨白手掌,失去了骨头般蠕动着。
厉鬼要大开杀戒了!
都是因为他们打探到了存货处, 可即便他们到现在还不知货物是什么, 也要面对厉鬼的追杀么?
裴远鸿不断去踢开那些东西,可遍地都是白花花手掌, 根本无处可逃,每踢开一只,就有五六只又爬上他的腿。地面开始变得柔软,每踏出一步都开始陷落下去。
他拼命咬牙要逃跑,可很快,塌陷就到了他的小腿处,如沼泽般死死吸附住了他的腿。
逃不了了么?
但凡死劫,必有一线生机,可现在,那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身后,一点烛光亮起。
裴远鸿正在挣扎着,猛地回头看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顶着姜遗光面容的鬼缓缓走来。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一大半腐烂的脸。手上的皮肉几乎掉光了,软软地握着半截手指,指尖点着火。它的步伐慢吞吞的,可速度却丝毫不慢。
裴远鸿几乎要惊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那种极为强烈的危险感,让他根本无法平静。
一定要逃走!
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裴远鸿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蹬,大力一下,整个人竟从软烂腐肉堆里挣脱了出来,他来不及喜悦,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往前奔逃。
等等,这些鬼,没有猜错的话,它们似乎都……
裴远鸿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厉鬼仍旧慢吞吞走着,姿势格外怪异扭曲。
应该没有错吧,他的猜测。
如果是真的话……
……
另一头,姜遗光站在楼梯中间。
那只手把门关上后,裴远鸿就要冲出去。可他刚从自己身侧经过,就消失了。
他也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和夜晚的昏暗不一样,夜间再怎么黑,总是能视物的。然而这片深沉的黑暗却没有一点点光亮,即便把手伸在眼前,都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姜遗光等待了很久,四周依旧寂静无声。
没有人,没有鬼,没有江水流淌声,连一丝风也没有。他被一片纯粹的黑暗完全包裹在其中。
姜遗光终于决定迈出一步。
他踩在了奇怪的东西上。
脚下的触感不像是木梯,原来的木梯因长年踩踏,中间平滑地凹下了一些。可现在他踩住的地方崎岖不平,好似几根倒下的横栏。
低头看,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没有再走,蹲下身,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触碰。
触手冰冷微湿,坚硬平滑,姜遗光从这头摸到那头,终于确定,自己踩着的,正是一块块白骨!
眼前不知怎么的又有光了,隐隐约约的微光,叫他看清了眼前景象。
虚空,无尽的黑暗,在这样广袤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方位的概念。姜遗光就站在一条森冷惨白的、由白骨搭建成的长长阶梯上。无论向上或向下看去,都看不到尽头。
不知死了多少人,才能堆起这样高的阶梯。
姜遗光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白骨长梯不堪重负,从最底下一层层崩塌。白骨拼接的缝隙中,也渐渐涌出鲜血。
他本该往上逃的,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下方塌陷不断蔓延,最后蔓延到了自己脚下。姜遗光连同那些骨头哗啦一声跌落下去,不断下坠。
好像下落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一天,又或许只有一刻钟,终于掉落在实地后,天光骤亮。
姜遗光发觉自己竟还没有死,他站起身,往四周看去。
什么白骨、什么鲜血,全都消失了,他站在巨大船只的甲板上,四周是徐徐的海风。
原来船上装载了许多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可现在,这艘巨大的船只上,没有一个人。
甲板表面四处散落着那些人用过的草席、草垫,吃剩的碗筷堆在一边,船舷处挂着渔网,里头还有活鱼被捞住噼啪甩尾动弹。就连这艘船也正向前行进着,江水徐徐后退。
唯独没有了人。
更准确来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奇怪的幻境。姜遗光如此评价。
他左右一张望,干脆往白日他们打探到的真正库房所在地走去,想弄清楚,货物到底是什么。
每次死劫中,厉鬼的幻境大多会因其诡异扭曲的逻辑而具有迷惑性,从而制造出种种人完全难以想象的怪异场景。
姜遗光猜测,即便曾经真有卫善元这号人物,他也曾真的带着这样一艘船回南方,他船上的货物也未必真和幻境中一样,或许替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不一定。
两栋阁楼一左一右,卫善元住处在另一间略矮些的楼中。姜遗光忆起之前他的行走路线,先来到了最高层,而后,从最高层的另一头楼梯往下走。
就在姜遗光往下走出第一步的同时……
一只惨白肿胀的手,扒住了船舷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