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挑挑拣拣, 买了不少菜,才挎着菜篮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不安,抬头望望四方城顶清透的蓝天, 阳光照在身上也觉有些寒冷。
这种预感, 一直到中午黎恪也没回家时, 变得更深。
黎恪的小厮跟他一起出门去,吃过午饭后不久才回来,站在院子里告诉她夫君有事要忙, 可能还有几天才归家。
说这话时,小厮垂手,眉目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蕙娘一开始不高兴,后面就忍不住惊慌, 问什么小厮都不愿说,只道过两天就好,她如何放心得下?
可阿嬷和公公那边,她又不敢暴露, 只好对他们说夫君去了同窗家里小住几日。
蕙娘让丫鬟去厨房做饭, 自己在阿嬷房间伺候,阿嬷正睡着, 蕙娘抱了乔儿轻声颠着哄。
她心神不宁。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今日见过的那口棺材。
漆黑,沉重,几个力士扛着都觉沉甸甸, 抬着的厚木棒弯下去。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她听到了抓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指甲反复从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吱啦响,从未停止。
不要再去想了,不能再想了!
蕙娘拍着乔儿的手不由得快了些,差点把儿子拍醒,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咬着唇放慢速度。
“吱啦……吱吱啦……”
一遍又一遍,愈发清晰。
……
容府,容楚岚同样满心担忧。
她本以为自己也要入镜,谁知并没有。而兰庭寺的鬼怪似乎又有了后续,听说请了人去收,只是不知请的人是谁。
容楚岚担忧也是无用,看过堂嫂和小侄子后,回自己院里踱步,脑海里不断回想。
平日既服侍又负责监视她的侍女匆匆忙从门外踏进来,顶了院里一个倒茶的活计。容楚岚明白过来,假装又走几步,往屋里去,挥退了所有下人。
“有什么事?”容楚岚问。
那侍女进屋后,福身行一礼,严肃道:“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去了。”
“方大夫人?”容楚岚在脑海里转一圈,想起来了,“方映月与方映荷的生母?”
直呼其名很不礼貌,但此时只有她们二人,容楚岚也没在意。
侍女回答:“是,她死在方家城外的庄子里,仵作去验过,惊惧而死。同样死的还有庄子上三十二个下人。”
容楚岚被这数字惊了惊:“这么多?”
她坐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可是……又是有诡异?”
以往京中有众多持镜人护着,根本不会有诡异出现。多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报上来,才需要持镜人去收鬼。
侍女道:“应当是,庄子上所有下人都是惊惧而死,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三天后才被送猎物进庄的猎户发现。”
未知才最为恐怖,能让三十多人都被吓死……容楚岚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想叫我去是么?”容楚岚攥紧了手,内心犹豫。
她自然想抓住一切机会,可……上回兰庭寺鬼怪已让她狠狠栽了一跟头,若非邀了姜遗光同行,恐怕她已死在了寺中。
这回的厉鬼,能悄无声息杀死三十来人……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可以,但我一个人恐应付不来,还请再多派些人手。”
“否则,你们也不想看见我白白送死吧?”容楚岚的话很直白。
侍女道:“自然,我们会再请一人来。”
容楚岚眼神微闪:“第二个收服兰庭寺厉鬼的那人呢?可以请他么?”
侍女不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
容楚岚便知道这是否认了,只得作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既是在方家,为什么不叫方映荷去?”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奇怪。
方映荷已经死了啊,自己为什么这么问?真是糊涂了。
侍女也觉得她问错了,权当没听见,笑而不答。
将家中事务嘱托给管家后,容楚岚登车离去。
马车车厢内依旧准备得妥当,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大约是打听到容楚岚好听说书看话本子,桌上还放了几本话本。
“竟然是无常先生的新话本。”容楚岚一看作者署名名字,不觉有些惊喜。
她还没在京城看到过呢,想必这本还没放在书馆里。
“《将离》?这又是个什么故事?”容楚岚翻开书,慢慢看下去。
起先看还不觉有什么,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这话本和世无常先生以往的话本都不太一样,竟是本志怪,越看越叫人心惊,唯有遣词造句中还能窥见无常先生的一些习惯。
“他怎么突然写这种话本,还怪吓人的。”容楚岚疑惑。
好在她已经历了不少死劫,真正的鬼也见过些,和真正的厉鬼比起来,一本志怪话本根本不足为奇。
不多时,方家庄子到了。
方二老爷回家处理自己嫂子、夫人以及侄女、女儿的丧事。这个月来方家丧事接二连三,方二老爷都想上山去拜拜佛了。
再一想,京城最有名的兰庭寺都给烧了,暗自磨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不提。
方家三小姐不知所踪,方二老爷准备给她立个衣冠冢,棺材同样打好了,六尺六的棺材里放了几套小霞平日穿的衣裳,还有她最爱的几样首饰。
方大老爷下地方当差去了,不在京中。方二老爷喝完酒,给自家兄长写信,提笔都不知该写什么。
“怎么就这样了……”方二老爷甩开纸笔,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方家庄子被官兵们围了,不让人进去,对外同样说有逆贼意图谋反,才在京中生事。
现下已查明了,是意图复辟前朝的反贼,先是杀了兰庭山下的普通百姓,逃窜时跑到了方家庄子里,方大夫人正在庄子上,便遭了歹人毒手。
这些消息放出去,叫这本就不太平的京城又动荡几分,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随处可闻对前朝逆贼的声讨。
据说,前朝被本朝太/祖灭了以后,有几位小公主小皇子被有心人拿奴婢的儿女顶替了救出去,好好养大。
据说,现在在京中生事的,就是当初救出的第二十五公主的女儿。传说中这位前朝遗孤样貌清秀,从小养在寺庙中,长大后便以美色引诱了寺庙里的和尚,同他们苟合,以让这群僧人给前朝卖命。
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将僧侣本就不好听的名声更是抹得完全没法听。
白府。
白慎远曾为帝师,又为当世大儒,不知有多少人以拜入他门下为荣,日日有车马来,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
只是,这几日白府门前却不见人影。
白大儒近来卧病在床,闭门谢客,除却帝皇赏赐时起来接了旨,其他时间一律不开门。
闭门谢客的白慎远却并不如其他人想得那般病弱。
他站在院中,仰头看四方天空,想起陛下近日不断抹黑佛门之举,不断转着腕间的佛珠。
明明他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可现在,却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百姓疾苦,叫他们信佛有何不可?日子过得苦却没个寄托,不是要把人逼疯吗?
偏偏陛下不许。
不仅是佛,道门亦不被允许,各种城隍庙、娘娘庙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陛下宁可换上赌坊酒肆也要把庙拆了。有时他上街去,就连街边算命的摊子都少了。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他望向皇宫方向。天边有一排鸟儿振翅飞过。
宫中,书房。
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伏案批折,桌前,一太监跪地磕头,道去白府的太医回来了,问陛下可要召见。
听闻帝师卧病,陛下当即就派了太医问诊,可见其尊师重道。
陛下揉揉手腕,头也不抬:“宣他进来。”
太监立刻出去,引着等候许久的太医进门。
太医道白大儒无甚大碍,不过气机郁滞于胸,近日春寒,又吃多了些寒食,这才胸闷头痛云云。太医给他开了药又施针,没几日就能大好。
陛下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明显松了口气,待太医说完,陛下抚掌笑道:“好,下去领赏。”
太医自然要谢恩,道不敢当,一切为陛下分忧,又磕了一个头,被太监引出去了。
踏出门后,太医望一眼天上高悬的日头,擦了擦汗。
今天可真热啊。
……
一枚铜镜,将世界分阴阳。镜内人正渡死劫,被恶鬼追杀,镜外人依旧过着平和麻木的日子。二者互不相干。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地逃。
寿衣老妇人从最初的抽搐般行走,到现在已能灵活攀爬,它的速度越来越快。有那么几次,老妇人伸长的手已到了姜遗光所在道路的尽头,下一瞬,姜遗光又逃往了另一条路。
姜遗光心里明白,那老妇人虽是幻象,可这整个石头村,不也是厉鬼的幻象吗?
陈五等人不知去了何处,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也没法停下来问,一旦停下脚步,老妇人就有可能追上他。
第一回,他跑到了村口,想按照村民们所说往镇上去,可当他才跑出一两里远,一个晃神,他又回到了村口。
脑海幻象中,村口右侧尽头缓缓伸出一只细长胳膊。
姜遗光再度转身逃走。
他无法停止,也无法回到里正家中。和村外一样,一旦他想回去,就会在眨眼间被送到其他地方。每一回,都会让那白发老妇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不知不觉间,石头村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有些道路似乎在无形中发生了改变,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姜遗光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当他第二次跑进同一条岔路时,不免愣了愣——原来的活路尽头,变成了一条死胡同。
路边的人也少了。原先有不少人吃饱了坐在门槛边晒太阳,可随着太阳升高,晒太阳的人慢慢地变少,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那厢,黎恪已经在村口找到了陈五他们。
他如果只想动手杀人,是很简单的,腕间有匕首,谈笑间刺入就好。可这样杀死的人根本不作数,必得要厉鬼亲手杀死才算。
这叫黎恪很是为难,但看见村口那一大群人时,他还是走了过去。
“诸位,这是怎么了?能否与我说说?”
贞娘给他解释后才知道,又一批衙役来了,这回,他们是过来收税的。
陈五他们凑钱替石头村交了税,可这批衙役依旧在村口不走,扬言要按四百一十九人的数目收人头税,陈五哪里肯,这下,双方就吵起来了。
里正依旧带了人在村口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村里好几个妇人在地上撕扯衣服打滚,拍地哭叫,让衙役要么把自己杀了,要么就走,他们没钱。
“怎么又要钱?”黎恪脸沉了沉。
他现在察觉了这死劫的难缠之处。
衙役要钱,石头村村民也要钱。他们是来渡死劫的,身上能带多少钱?难不成一直给下去吗?
那些衙役和之前来人不一样,换了一批,但索要的嘴脸没什么不同。听见地上几个妇人的哭叫撒泼,其中一个当时就脸黑了,一抽刀,“锵”一声,架在妇人脖颈上。
妇人吓住了,旁边的人也吓住了,哭声滞了滞,随即更加响亮。
眼见请求衙役是不行了,那群妇人又来求来到村里的贵人,哭着叫着,跪地磕头,脱了衣服往几个男人身上贴。
又有老人抱着他们的腿哭,陈五陈启等人避之不及,贞娘也被其中一个老人摸了把,恶心地她当时就抬脚踢了过去,指着他鼻子骂:“滚!我又不欠你们的!少给老娘玩这些花招!”
陈五亦不高兴:“我替你们付过几次钱,已是仁至义尽,不要逼得太狠。”
山娃子站在一边,面上羞愧,不断转述里正的话,又把他们的话转述给村里人听。
里正不管。
他依旧如之前一般,颤巍巍拄了拐杖跪下去哭求,边哭边磕头:“求求几位贵人,村里实在没钱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活了……求求几位贵人……”
后去的黎恪亦被缠住,他家中清贫,无甚余钱,本想狠狠心踢开几人赶紧拉了他们跑走,眼神飞快一扫,却当即震惊在原地。
这群人尖细响亮的哭声混在一起,越哭越大声。而后,其中一两个妇人的眼里,竟流出了两行腥臭的血泪!
几个老人的面目也逐渐狰狞,一点点凶煞起来,渐渐发青的唇边长出尖牙,指甲亦慢慢变长、变尖利。
糟糕,这下不给也不行了!
黎恪急忙将身上的银子都取出来,艰难挤过去交到里正手里,其他人原本被烦得想走人,这会儿也不敢跑了,乖乖掏出身上的银两给衙役。
交了钱,几个衙役心满意足。几人只觉眼前景像一花,再看过去哪里还有什么血泪和青面獠牙?那群妇人抹了泪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好衣裳散开。里正感激涕零,连连跪地拜谢,被他们拉住。衙役拿着钱,满意离开。
村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切又变得和往常无异。里正笑呵呵拄着拐杖站在远处,不断对他们道谢。
几人心里却慢慢沉下去。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
不到一天,衙役就来了两回,都是要钱。可他们的钱已经快没了,等到时拿不出钱,该怎么办?
陈五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死劫的关键处的确在于衙役。一天就来了两回,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来收钱?”
贞娘没好气道:“这大家当然都知道,可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我身上只剩下八两了。”
宋川淮同样脸色不好看:“我身上还有五两。”
陈启是最贫穷的一个,他根本就没带银子,要不是刚才其他人给够了银子,恐怕他当场就要被杀死。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焦急问:“我们总不能一直给钱,得想个法子。”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衙役一趟趟来,石头村的村民已经赖上我们了。”陈五暗恨。
黎恪同样面临着和陈启一样的窘境,他身上银两亦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索要。
他倒还能理智思考:一般而言,厉鬼幻境都是依据厉鬼执念所化,一草一木皆为厉鬼心中所想。
因此,他最初才会觉得这厉鬼是山娃子。只要解决了衙役捉人的问题,山娃子执念就能解开。
可是……如果真是山娃子的执念,山娃子对石头村感情颇深,在他心中,村民们又怎会是这样狰狞的形象?
他应当把衙役们想成凶神恶煞模样才对。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要么厉鬼身份另有其人。
要么……山娃子后来因为某些事,恨上了村里人?所以在他心中,村民和衙役一样面目可憎。
厉鬼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黎恪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点,他回想起那双大红绣鞋,和兰庭寺慧净和尚,又联想到衙役们捉人服役。总觉得……脑海里隐约有个念头冒出来,可又暂时琢磨不透。
贞娘见他竟然是独自来的,不免惊讶:“善多呢?你俩走散了么?”
方才闹哄哄的,大家这才发现,姜遗光竟然不在,心立刻提了起来。
黎恪忙道:“善多和我分开了。”
他不能说出姜遗光正被鬼追逐一事,以免被他们怀疑。
这群人目前还只是有些猜测,一旦让他们确定下来,他们必定会下杀手。
此刻,姜遗光已经绕了村子好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陈五等人。
他无比确定,那个东西在戏弄自己,他已陷入了那个东西的又一层幻象中。
眼前道路变得更加奇诡,前后岔路不断交错,树木杂草丛生,房屋变得更加破败不堪。姜遗光不断往前奔跑,时不时回头看。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道路尽头拐角处伸出枯瘦惨白的手。
村民们坐在自家门前,对奔逃中的姜遗光熟视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