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蕙娘挑挑拣拣, 买了不少菜,才挎着菜篮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不安,抬头望望四方城顶清透的蓝天, 阳光照在身上也觉有些寒冷。

这种预感, 一直到中午黎恪也没回家时, 变得更深。

黎恪的小厮跟他一起出门去,吃过午饭后不久才回来,站在院子里告诉她夫君有事要忙, 可能还有几天才归家。

说这话时,小厮垂手,眉目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蕙娘一开始不高兴,后面就忍不住惊慌, 问什么小厮都不愿说,只道过两天就好,她如何放心得下?

可阿嬷和公公那边,她又不敢暴露, 只好对他们说夫君去了同窗家里小住几日。

蕙娘让丫鬟去厨房做饭, 自己在阿嬷房间伺候,阿嬷正睡着, 蕙娘抱了乔儿轻声颠着哄。

她心神不宁。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今日见过的那口棺材。

漆黑,沉重,几个力士扛着都觉沉甸甸, 抬着的厚木棒弯下去。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她听到了抓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指甲反复从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吱啦响,从未停止。

不要再去想了,不能再想了!

蕙娘拍着乔儿的手不由得快了些,差点把儿子拍醒,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咬着唇放慢速度。

“吱啦……吱吱啦……”

一遍又一遍,愈发清晰。

……

容府,容楚岚同样满心担忧。

她本以为自己也要入镜,谁知并没有。而兰庭寺的鬼怪似乎又有了后续,听说请了人去收,只是不知请的人是谁。

容楚岚担忧也是无用,看过堂嫂和小侄子后,回自己院里踱步,脑海里不断回想。

平日既服侍又负责监视她的侍女匆匆忙从门外踏进来,顶了院里一个倒茶的活计。容楚岚明白过来,假装又走几步,往屋里去,挥退了所有下人。

“有什么事?”容楚岚问。

那侍女进屋后,福身行一礼,严肃道:“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去了。”

“方大夫人?”容楚岚在脑海里转一圈,想起来了,“方映月与方映荷的生母?”

直呼其名很不礼貌,但此时只有她们二人,容楚岚也没在意。

侍女回答:“是,她死在方家城外的庄子里,仵作去验过,惊惧而死。同样死的还有庄子上三十二个下人。”

容楚岚被这数字惊了惊:“这么多?”

她坐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可是……又是有诡异?”

以往京中有众多持镜人护着,根本不会有诡异出现。多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报上来,才需要持镜人去收鬼。

侍女道:“应当是,庄子上所有下人都是惊惧而死,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三天后才被送猎物进庄的猎户发现。”

未知才最为恐怖,能让三十多人都被吓死……容楚岚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想叫我去是么?”容楚岚攥紧了手,内心犹豫。

她自然想抓住一切机会,可……上回兰庭寺鬼怪已让她狠狠栽了一跟头,若非邀了姜遗光同行,恐怕她已死在了寺中。

这回的厉鬼,能悄无声息杀死三十来人……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可以,但我一个人恐应付不来,还请再多派些人手。”

“否则,你们也不想看见我白白送死吧?”容楚岚的话很直白。

侍女道:“自然,我们会再请一人来。”

容楚岚眼神微闪:“第二个收服兰庭寺厉鬼的那人呢?可以请他么?”

侍女不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

容楚岚便知道这是否认了,只得作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既是在方家,为什么不叫方映荷去?”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奇怪。

方映荷已经死了啊,自己为什么这么问?真是糊涂了。

侍女也觉得她问错了,权当没听见,笑而不答。

将家中事务嘱托给管家后,容楚岚登车离去。

马车车厢内依旧准备得妥当,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大约是打听到容楚岚好听说书看话本子,桌上还放了几本话本。

“竟然是无常先生的新话本。”容楚岚一看作者署名名字,不觉有些惊喜。

她还没在京城看到过呢,想必这本还没放在书馆里。

“《将离》?这又是个什么故事?”容楚岚翻开书,慢慢看下去。

起先看还不觉有什么,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这话本和世无常先生以往的话本都不太一样,竟是本志怪,越看越叫人心惊,唯有遣词造句中还能窥见无常先生的一些习惯。

“他怎么突然写这种话本,还怪吓人的。”容楚岚疑惑。

好在她已经历了不少死劫,真正的鬼也见过些,和真正的厉鬼比起来,一本志怪话本根本不足为奇。

不多时,方家庄子到了。

方二老爷回家处理自己嫂子、夫人以及侄女、女儿的丧事。这个月来方家丧事接二连三,方二老爷都想上山去拜拜佛了。

再一想,京城最有名的兰庭寺都给烧了,暗自磨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不提。

方家三小姐不知所踪,方二老爷准备给她立个衣冠冢,棺材同样打好了,六尺六的棺材里放了几套小霞平日穿的衣裳,还有她最爱的几样首饰。

方大老爷下地方当差去了,不在京中。方二老爷喝完酒,给自家兄长写信,提笔都不知该写什么。

“怎么就这样了……”方二老爷甩开纸笔,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方家庄子被官兵们围了,不让人进去,对外同样说有逆贼意图谋反,才在京中生事。

现下已查明了,是意图复辟前朝的反贼,先是杀了兰庭山下的普通百姓,逃窜时跑到了方家庄子里,方大夫人正在庄子上,便遭了歹人毒手。

这些消息放出去,叫这本就不太平的京城又动荡几分,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随处可闻对前朝逆贼的声讨。

据说,前朝被本朝太/祖灭了以后,有几位小公主小皇子被有心人拿奴婢的儿女顶替了救出去,好好养大。

据说,现在在京中生事的,就是当初救出的第二十五公主的女儿。传说中这位前朝遗孤样貌清秀,从小养在寺庙中,长大后便以美色引诱了寺庙里的和尚,同他们苟合,以让这群僧人给前朝卖命。

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将僧侣本就不好听的名声更是抹得完全没法听。

白府。

白慎远曾为帝师,又为当世大儒,不知有多少人以拜入他门下为荣,日日有车马来,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

只是,这几日白府门前却不见人影。

白大儒近来卧病在床,闭门谢客,除却帝皇赏赐时起来接了旨,其他时间一律不开门。

闭门谢客的白慎远却并不如其他人想得那般病弱。

他站在院中,仰头看四方天空,想起陛下近日不断抹黑佛门之举,不断转着腕间的佛珠。

明明他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可现在,却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百姓疾苦,叫他们信佛有何不可?日子过得苦却没个寄托,不是要把人逼疯吗?

偏偏陛下不许。

不仅是佛,道门亦不被允许,各种城隍庙、娘娘庙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陛下宁可换上赌坊酒肆也要把庙拆了。有时他上街去,就连街边算命的摊子都少了。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他望向皇宫方向。天边有一排鸟儿振翅飞过。

宫中,书房。

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伏案批折,桌前,一太监跪地磕头,道去白府的太医回来了,问陛下可要召见。

听闻帝师卧病,陛下当即就派了太医问诊,可见其尊师重道。

陛下揉揉手腕,头也不抬:“宣他进来。”

太监立刻出去,引着等候许久的太医进门。

太医道白大儒无甚大碍,不过气机郁滞于胸,近日春寒,又吃多了些寒食,这才胸闷头痛云云。太医给他开了药又施针,没几日就能大好。

陛下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明显松了口气,待太医说完,陛下抚掌笑道:“好,下去领赏。”

太医自然要谢恩,道不敢当,一切为陛下分忧,又磕了一个头,被太监引出去了。

踏出门后,太医望一眼天上高悬的日头,擦了擦汗。

今天可真热啊。

……

一枚铜镜,将世界分阴阳。镜内人正渡死劫,被恶鬼追杀,镜外人依旧过着平和麻木的日子。二者互不相干。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地逃。

寿衣老妇人从最初的抽搐般行走,到现在已能灵活攀爬,它的速度越来越快。有那么几次,老妇人伸长的手已到了姜遗光所在道路的尽头,下一瞬,姜遗光又逃往了另一条路。

姜遗光心里明白,那老妇人虽是幻象,可这整个石头村,不也是厉鬼的幻象吗?

陈五等人不知去了何处,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也没法停下来问,一旦停下脚步,老妇人就有可能追上他。

第一回,他跑到了村口,想按照村民们所说往镇上去,可当他才跑出一两里远,一个晃神,他又回到了村口。

脑海幻象中,村口右侧尽头缓缓伸出一只细长胳膊。

姜遗光再度转身逃走。

他无法停止,也无法回到里正家中。和村外一样,一旦他想回去,就会在眨眼间被送到其他地方。每一回,都会让那白发老妇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不知不觉间,石头村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有些道路似乎在无形中发生了改变,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姜遗光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当他第二次跑进同一条岔路时,不免愣了愣——原来的活路尽头,变成了一条死胡同。

路边的人也少了。原先有不少人吃饱了坐在门槛边晒太阳,可随着太阳升高,晒太阳的人慢慢地变少,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那厢,黎恪已经在村口找到了陈五他们。

他如果只想动手杀人,是很简单的,腕间有匕首,谈笑间刺入就好。可这样杀死的人根本不作数,必得要厉鬼亲手杀死才算。

这叫黎恪很是为难,但看见村口那一大群人时,他还是走了过去。

“诸位,这是怎么了?能否与我说说?”

贞娘给他解释后才知道,又一批衙役来了,这回,他们是过来收税的。

陈五他们凑钱替石头村交了税,可这批衙役依旧在村口不走,扬言要按四百一十九人的数目收人头税,陈五哪里肯,这下,双方就吵起来了。

里正依旧带了人在村口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村里好几个妇人在地上撕扯衣服打滚,拍地哭叫,让衙役要么把自己杀了,要么就走,他们没钱。

“怎么又要钱?”黎恪脸沉了沉。

他现在察觉了这死劫的难缠之处。

衙役要钱,石头村村民也要钱。他们是来渡死劫的,身上能带多少钱?难不成一直给下去吗?

那些衙役和之前来人不一样,换了一批,但索要的嘴脸没什么不同。听见地上几个妇人的哭叫撒泼,其中一个当时就脸黑了,一抽刀,“锵”一声,架在妇人脖颈上。

妇人吓住了,旁边的人也吓住了,哭声滞了滞,随即更加响亮。

眼见请求衙役是不行了,那群妇人又来求来到村里的贵人,哭着叫着,跪地磕头,脱了衣服往几个男人身上贴。

又有老人抱着他们的腿哭,陈五陈启等人避之不及,贞娘也被其中一个老人摸了把,恶心地她当时就抬脚踢了过去,指着他鼻子骂:“滚!我又不欠你们的!少给老娘玩这些花招!”

陈五亦不高兴:“我替你们付过几次钱,已是仁至义尽,不要逼得太狠。”

山娃子站在一边,面上羞愧,不断转述里正的话,又把他们的话转述给村里人听。

里正不管。

他依旧如之前一般,颤巍巍拄了拐杖跪下去哭求,边哭边磕头:“求求几位贵人,村里实在没钱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活了……求求几位贵人……”

后去的黎恪亦被缠住,他家中清贫,无甚余钱,本想狠狠心踢开几人赶紧拉了他们跑走,眼神飞快一扫,却当即震惊在原地。

这群人尖细响亮的哭声混在一起,越哭越大声。而后,其中一两个妇人的眼里,竟流出了两行腥臭的血泪!

几个老人的面目也逐渐狰狞,一点点凶煞起来,渐渐发青的唇边长出尖牙,指甲亦慢慢变长、变尖利。

糟糕,这下不给也不行了!

黎恪急忙将身上的银子都取出来,艰难挤过去交到里正手里,其他人原本被烦得想走人,这会儿也不敢跑了,乖乖掏出身上的银两给衙役。

交了钱,几个衙役心满意足。几人只觉眼前景像一花,再看过去哪里还有什么血泪和青面獠牙?那群妇人抹了泪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好衣裳散开。里正感激涕零,连连跪地拜谢,被他们拉住。衙役拿着钱,满意离开。

村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切又变得和往常无异。里正笑呵呵拄着拐杖站在远处,不断对他们道谢。

几人心里却慢慢沉下去。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

不到一天,衙役就来了两回,都是要钱。可他们的钱已经快没了,等到时拿不出钱,该怎么办?

陈五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死劫的关键处的确在于衙役。一天就来了两回,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来收钱?”

贞娘没好气道:“这大家当然都知道,可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我身上只剩下八两了。”

宋川淮同样脸色不好看:“我身上还有五两。”

陈启是最贫穷的一个,他根本就没带银子,要不是刚才其他人给够了银子,恐怕他当场就要被杀死。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焦急问:“我们总不能一直给钱,得想个法子。”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衙役一趟趟来,石头村的村民已经赖上我们了。”陈五暗恨。

黎恪同样面临着和陈启一样的窘境,他身上银两亦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索要。

他倒还能理智思考:一般而言,厉鬼幻境都是依据厉鬼执念所化,一草一木皆为厉鬼心中所想。

因此,他最初才会觉得这厉鬼是山娃子。只要解决了衙役捉人的问题,山娃子执念就能解开。

可是……如果真是山娃子的执念,山娃子对石头村感情颇深,在他心中,村民们又怎会是这样狰狞的形象?

他应当把衙役们想成凶神恶煞模样才对。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要么厉鬼身份另有其人。

要么……山娃子后来因为某些事,恨上了村里人?所以在他心中,村民和衙役一样面目可憎。

厉鬼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黎恪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点,他回想起那双大红绣鞋,和兰庭寺慧净和尚,又联想到衙役们捉人服役。总觉得……脑海里隐约有个念头冒出来,可又暂时琢磨不透。

贞娘见他竟然是独自来的,不免惊讶:“善多呢?你俩走散了么?”

方才闹哄哄的,大家这才发现,姜遗光竟然不在,心立刻提了起来。

黎恪忙道:“善多和我分开了。”

他不能说出姜遗光正被鬼追逐一事,以免被他们怀疑。

这群人目前还只是有些猜测,一旦让他们确定下来,他们必定会下杀手。

此刻,姜遗光已经绕了村子好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陈五等人。

他无比确定,那个东西在戏弄自己,他已陷入了那个东西的又一层幻象中。

眼前道路变得更加奇诡,前后岔路不断交错,树木杂草丛生,房屋变得更加破败不堪。姜遗光不断往前奔跑,时不时回头看。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道路尽头拐角处伸出枯瘦惨白的手。

村民们坐在自家门前,对奔逃中的姜遗光熟视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