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江水已化冻, 一艘挂着皇室旗幡的船往南去。

传旨太监并数十护卫,七八个水上好手,都在船上,周遭有好些商船远远地跟在后头, 顺着皇家船一块儿走。

当今已算难得的太平年, 风调雨顺, 百姓衣食富足。各处有匪乱,陛下也都发兵来剿,只是这水上行船还是有风险。

别的不说, 从两浙到两广一带,水路开阔,钞关间隔得远,水匪极多。

一个惯常走水路的船夫说:“再往前,这附近就有个老大的水贼帮, 叫个什么赤月教,神出鬼没,几年前,知府老爷派人去剿也没成。据说附近有村子给他们递口信, 全都帮着那赤月教哩。”

传旨太监胡禄啊呀一声:“那些刁民, 竟有这么大胆?”

船夫说:“还不是他们打了个什么劫富济贫的旗子,专门劫富商, 官府的船是不敢动的,劫财后又要分给周围村民一些,得了钱, 什么不敢做?”

胡禄啧啧两声, 听到赤月教不敢打官府主意时,心中担忧散了些。

船夫继续说:“而且那赤月教只劫财, 不杀人,过往行商给个七八成也就放人走了,总还是给留了底子,要不大伙也容不下他们。到后来,那些人要行船时,干脆主动找了赤月教人先给买路财再走。”

“时间长了,官老爷也不去剿匪了,要是有别的帮派的水匪出来,随意杀人什么的,赤月教还能帮着管一管。”

胡禄心里琢磨,面上发笑:“听你一说,怪道当地官差不动他们,还真是群义贼?”

这话叫跟着的侍卫们哄笑起来。一人擦着箭,说:“管他什么鸟义贼,也不能动咱们的船。”

那船夫笑着说:“当然是不敢的。他们眼睛利得很。”

“却说那赤月教的头头,不知姓甚名谁,自称是上天亲子,封赤月王,余下几个小头目按十八星宿排了,只是他们的名头小老儿却记不清。每回赤月教要出来劫财时,都会放出一股红烟。大家看见那红烟,就知道是赤月教来了。”

胡禄听了赤月王这个名头,眼神微眯。

一路行船无聊,好在船夫们走惯了水路,过了一处,便说那段儿有什么新鲜事,倒叫胡禄听得不腻烦,决心记下来回去后给主子们说着解闷。

今日天气倒好,船只一路顺着水往下,江水澹澹,风亦顺着,到正午时,老大一个日头挂在当空。胡禄嫌水光明晃晃刺得眼晕,抄手进船舱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胡禄只觉浑身飘飘悠悠,不知怎的来到一处怪地,周遭烟雾蒸腾,叫人辨不清上下西东,隐隐可闻又细又长的尖锐啼哭。胡禄只觉头重脚轻,迈出一步就好似整个人要一头栽下去。

他心里正觉得奇怪,远远飘来一黑面汉子,短白髯,官袍补子上绣鸂鶒,神色凄惶,见了胡禄倒头就拜:“这位可是上京来使?叫我苦等好久也。”

胡禄吓了一跳,迷蒙间又觉头晕脑胀,整个人跟迷雾似的飘飘然起来:“你是何人?作甚拦着我?这又是什么地方?”

黑面汉子忙道:“这位内使息怒,我本是绍西县县令,姓吕,在绍西县为官七载,七年来,小心奉公,不敢忘本。谁知那赤月教水匪,欺人太甚,屡屡作乱,趁夜时冲进我府中,将我扔在了这江水底下。后又夺我官印,掳我妻儿,大模大样叫个人顶替我在县衙里办差……”

话到最后,黑面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还望天家来使替我申冤,将赤月教一事上达天听……”

胡禄听多了惨事,先存了几分疑虑。只那黑面汉子哭得实在可怜,他又不知该如何从这怪地出去,心下思量:听说厉鬼托梦请求人办事不能随意答应,我先稳着他,只多打听些,以免生事端。

至于上达天听?开什么玩笑,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惊动陛下。

这样想了,胡禄面上笑得更和缓。在宫里头当差的人都有一手本事,见谁都能笑的跟见了家中亲人似的。胡禄也不叫那鬼起来,只为难道:“可我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那赤月教如此胆大,敢私下换了县令,知府不管么?”

吕县令哭道:“曹知州得了赤月教好处,哪里肯管?赤月教还给他送年礼哩。”

“曹知州?何地的曹知州?”

“正是禹杭知州曹硕!”黑面汉子激动起来,“赤月教不仅是水匪,还是一帮反贼,打着赤月青天的旗号,私下造铁造盐。曹硕接了孝敬就不管了,反正那群人只抢富商,不敢动官府,不动官府,曹硕就不动他们。”

“要是巡抚老爷来了,赤月教就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叫人以为整个禹杭太平无事……”

胡禄面上愁眉紧锁,好似在提吕县令提起了心,心下却发难。

现如今的禹杭知府根本不是什么曹硕,没记错的话,姓刘,宫里刘嫔就是出生禹杭刘家。

那曹硕早就调往他处了。

所以,这吕县令,死了多久了?

胡禄突然猛地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和一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厉鬼说话!

他这时才模糊地感觉到了害怕,眼睛四下张望着,想找个地方逃跑,可不论他怎么看,都找不着有什么地方能逃出去。

胡禄又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没觉得疼痛,知晓自己还是在梦里。

吕县令哭诉完了,悲愤道:“我日日泡在这冰冷江水中,鱼虾啃食,到现在只剩一具白骨。魂魄没能投胎转世,逃不掉走不脱,想来也是有执念在人世,思来想去,只有这桩执念。”

“赤月教那群前朝反贼,不除定有大患。还请内使定要回去禀报,否则,我纵使万死,魂魄也不安稳。”

说这话时,吕县令本就黝黑的面上更是漫出黑气,叫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胡禄忙说:“你放心,我回去后定会叫了人来查,也请法师做道场,叫你消了执念,好去投胎。”

“必得请朝廷出兵来剿才行,那群反贼不除,定成大祸。”吕县令补充。

这胡禄可不敢答应,但眼见得这人目光开始变得狰狞,嘴里长出獠牙来,四周迷雾也变得青青紫紫,鬼哭凄厉,好似人间炼狱。胡禄腿都软了,连忙道:“我答应,我答应。”

吕县令这才笑着抓住他的手,冰冷冷的,胡禄打了个寒颤,不敢松开。吕县令道:“垣在此谢过内使,还请内使定不要忘了自己的誓言。否则,死无地也——”

声音连同雾气逐渐远去,胡禄大叫一声,醒转过来。

他还躺在船舱里,船只晃晃悠悠,外头天已经暗下了,夜间行船危险,速度便慢了不少,徐徐夜风从窗户吹进,胡禄脸上汗津津一片,吹得给打了个抖。

他一声惊叫,把甲板上等着的一个船夫叫了进来,掀帘子就问:“内使老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胡禄心有余悸,白着脸摇摇头,问:“现到哪儿了?”

船夫在这条江上跑了二十来年,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是哪里,忙道:“到禹杭了,要是在这里靠岸,附近过两个村子就能进绍西县。”

绍西县……胡禄又打了个抖。

方才那个梦,是真的。

胡禄叫人退下去,什么也没说,心里头发苦,怎么也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

等到了夜里,胡禄又梦见了那吕县令,湿淋淋的官袍贴在身上,一张青黑的脸泡得肿胀,哀嚎着请胡禄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

如此来,竟是夜夜入梦,不得安宁。这远行本就忌心中藏事儿,更遑论他这样不得好睡,整日担惊受怕?没几日,疾病便上了身子,起不来床,气息奄奄。

船上一众人不免焦急起来,大夫只说郁结于心,可上船前还好好的,哪门子郁结于心?

这时还是那见多识广的船夫,叫了几个胡禄身边的人,私下说道:“未必是真心有郁气,我观内使为人,不似心窄之辈。”他后头的话有些忌讳,便压低了声音。

“这条江水深得很来来去去,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几位老爷身子骨强健,日头下来来去去,阳气旺盛。内使老爷毕竟损了些阳气,或八字轻些,或一个没注意,便冲撞了什么,也是有的。”

几人听了有道理,问:“那该如何是好?这船上也没个和尚道士什么的。”

船夫问过胡禄后,得他应允,使了个土法子,叫厨房拿了三根筷子,一碗清水来,自己又取了张薄纸,笑道:“我们那儿有个法子,问筷子公筷子婆。”

那几个侍卫都在京中长大,不曾听闻,俱好奇地围着看。

船夫没解释,右手扶了三根筷子,不叫筷子倒下,微阖眼睛,念念有词。

“拦了路的,撞了桥的,甭管你是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病死的……我等从此路过,无意冲撞,不要见怪,献上一碗水饭。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过罢!”

念叨完,他缓缓松开手。

三根筷子直直立在清水中,船只微微晃悠,碗里清水也晃悠,可三根筷子依旧不倒。

船夫摇头叹气:“果然是有东西冲撞,得想办法送走才是。”

话音刚落,原好好放桌上的瓷碗,猛地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