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三十多年前了……”
船夫陷入了回忆。
一张黝黑的脸上,犹带着深陷记忆的恐惧和憧憬。
三十多年前,还是多久?忘了。反正那回,也是载一个当官儿的, 往南边去。
刚出海时天气还不错, 后来夜里就有风暴。不夸张地说, 简直跟天漏了似的。
他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在湖面在江边打打渔,会凫水,自认为有一手好本事, 真遇上了大风浪,才知自己以前经历何等浅薄。
“那时候,我们船上也有几个老水手,告诉我这天不大对劲,可能是海娘子发怒。”
“我那时也不信什么海娘子, 只说我们还能管得着老天爷刮风下雨不成?那几个老水手就给我说,刮风下雨什么老天也管不着,都归海娘子管。”
“海娘子要是高兴,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就有活路。海娘子不高兴, 就会把我们都变成鱼, 下去给她做仆人。”
黎恪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变成鱼?”
怪不得,这些船夫虽然慌张, 却并不很惊讶,原来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过?
“就是变成鱼,就像几位公子小姐先前看到的那几个人一样。”船夫说, “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海娘子不高兴了, 海娘子才会罚他们。”
“你们不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问出这句话的,反而一直都没有出声的姜遗光。
苍白脸上, 漆黑一双眼目光幽幽,他问:“他们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船夫理所当然道:“虽然我们没看见,但他们肯定在心里对海娘子不敬,要不然海娘子怎么会罚他们?”
其他几人也赞同。
姜遗光点点头:“我知晓了,还请继续说。”
船夫就继续说起来。
那日的暴风雨远比今日更加猛烈,他当时趴在船上,真以为这艘船要被浪劈开了。其他水手们把他叫起来,上香案供海娘子,也是用这样一人多高的香烛,上头摆了生肉、果子、茶叶,总之能摆的都摆了。
当时他害怕得紧,其他人叫他做什么他就跟着做,慢慢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大海中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和他同样一道祭拜的一个水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他告诉自己,他不信什么海娘子,但是要拜就拜吧。说完没多久,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下裳裤子撕裂开,两条腿合拢了变成一条,鱼尾、鱼鳞、鱼鳍,全都长了出来。
“就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了一条鱼,不给他水马上就要死了。我们就把它丢进了水里,看着它游走。”
“后来过了好几年,它还托梦给我,说,自己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不信……”
九公子越听,面色越凝重。兰姑和黎三娘亦如此。
唯有黎恪,低下头想着什么。
人,变成鱼?
不知怎的,黎恪忆起自己曾翻过的一本古籍,那古籍和一个古老的宗教有关,上面写,所有人,其实生来都是一条鱼,托生在苦海中,唯有一次又一次轮回,修到功德圆满,才能到达彼岸,得以超脱。
苦海、彼岸、轮回……听上去有些像佛教的诗意,可又不完全相似。
世间有鬼魂,会不会……真有所谓海娘子?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鱼?
他突然紧张起来,按照船夫的说法,他们发现变成鱼的人还活着,丢到海里以后能游走,能托梦。
可姜遗光方才收走了这些鱼的魂魄……
姜遗光同样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条鱼,为什么山海镜能收走他们的魂?
黎三娘笑吟吟地听了,面上没显露什么异样,只道:“竟有这样的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哩,实在见识短浅。”
兰姑和她一唱一和:“姐姐从来没出海,怎么能听过?不知者不罪。”
九公子出乎意料地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天边落的惊雷渐渐少了,风浪平歇。船夫们把贡品上都撒些香灰,扛起,丢进江水中。
那些东西在水面上打个转儿,落了下去。
姜遗光抬脚,往自己刚才发现那些东西的地方走去。
江水摇晃,他走得有些不稳,却还是到了船舱大门的楼梯旁。
那里好几盏灯都磕地熄灭了,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没有人往那里去。
黎恪见了想跟过去,九公子拉住他,不客气道:“先把你脑袋上的伤养好吧,他那边我去。”说着,拔腿跟了过去。
兰姑和黎三娘也道让他留下打听消息。
这些船夫或许不会骗他们,但这种秘辛,若是不主动问,也问不出来。黎恪一想也作罢,跟着他二人拉了船夫们问海娘子的事儿。
那头,九公子跌跌撞撞跟过去,他下盘稳,却非要故意模仿姜遗光走不动道的样子,到他身边,拍拍肩:“小善多,你自己跑过来做什么?”
姜遗光道:“我就是来看看。”
他往后退几步,看着挂在檐上的琉璃灯,正要跳起来去拿,九公子掂了脚伸长手够着,取下来:“你要这个?”
“对,多谢。”
九公子觉着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扇子往腰间一插,三两下拧开琉璃灯盖:“有火折子没?拿出来。”
姜遗光取了火折子吹燃了给他,九公子凑近看,里头灯芯泡在油里,不好点着,看姜遗光发髻上插了根簪子,伸手拔出,挑了挑灯芯,又没事人一样给他插回去,再接过火折子点着了灯,把盖子拧好。
姜遗光微一皱眉,没说什么,接过灯,往里走。
小小一盏琉璃灯,烛光一点如豆,照亮湿漉漉地面上一点黏渍。
“你看,这个地方。”姜遗光指给他看。
那点湿漉漉黏渍有鱼尾拍打过一般的痕迹,扁平一大块,再往里,又变得淅沥沥三两滴。
姜遗光一路用帕子摸索,顺着那点痕迹寻找,最终摸到了船舷栏杆边缘。
九公子就看着这人忙忙碌碌摸了大半天,最后站在栏杆边,盯着江水不知想什么。
“小善多?发傻了?”他摇摇晃晃走过去,碰碰对方。
姜遗光转过脸,问:“九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那头,黎恪几人看见船夫和水兵们要往姜遗光离去的方向过去,连忙拦了。他们猜测姜遗光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突然离开,那他们就绝不能让其他人去打扰。
九公子嘴角抽抽。
请他帮忙的人多了去了,就没见过哪个像这样一脸平淡的。
“一点诚意都没有。”他嘟嘟囔囔两句,“什么忙?”
姜遗光已从身上荷包里取出了细绳。
那绳索入镜人几乎人手一条,都是近卫们给的,极柔韧,吊两个人都不会断,又不占地儿,小小一捆,足有两丈多长。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九公子讶然。
姜遗光已经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打上结,又抓住绳绕了绕,绳索另一端系在栏杆上,同样打了结。
伸手试试,用力拽,那结稳稳当当。
姜遗光道:“还麻烦九公子待会儿帮忙看着,不要让绳结松开,若我在下面脱力爬不上来,还请九公子喊人拉我一把。”
九公子捏捏眉心:“你要去找死么?谁知道这下面有没有吃人的鱼?”
“不会的。”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丢下去的生猪肉直接沉了底。”
他看九公子神色勉强,想了想,说:“我不重,很轻,以你的力气很容易能把我拉上来。”
“谁和你说这个?”九公子低吼,“去吧去吧,快点上来,我看着你。”
说着,九公子站直身,拿出了自己那面镜子,照着他。
姜遗光从栏杆上翻身过去,身形灵活,绑着的那只手抓着绳慢慢往下放,两腿蹬在壁上,一手提着灯,凑近了细看。
那点湿黏的痕迹一点点往下,没入江水里。
如果真像船夫所说,不敬之人在船上突然间变成鱼,为什么会有这道痕迹?
而他又为什么能收走“鱼”的魂魄?
要说起来,他们五个人都不信海娘子,都犯了“不敬之罪”,海娘子不惩罚他们,是因为山海镜么?
山海镜能克一切邪祟,所以,会被山海镜克制住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就算真有海娘子,那也不是“神仙”。
九公子一手抓了绳,一手持镜往下照,很是担忧对方。
姜遗光穿了身浅色衣裳,又带着灯,夜里看好歹能看到个影子。此刻,那片影子也在风浪飘摇中,不断晃来晃去,叫九公子十分担忧他什么时候会被不小心甩进水里。
但姜遗光好赖撑住了。
他仰头,大声说:“我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东西引过来,九公子,劳烦你了。”
说着,抓着绳的手又放了几寸。
此刻,他离水面不过尺来余。
随便一个浪花翻过来,都能打湿他的鞋袜,湿漉漉水汽和细小水花不断往他身上打。
他又听见了从水底传来的古怪呓语。
模糊的,嘶哑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好似半梦半醒间偷听的人家说话,细细切切杂乱又胡乱的音。
脑海里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
浑身顿时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比水更森冷的寒意。
姜遗光猛地抬眼,让九公子的山海镜能照着自己的脸。
刹那间,姜遗光仿佛看见了一瞬金光。
被照进的,还有从江水里涌上来的大团黑影。
要不是姜遗光手里提了灯,叫九公子勉强看清比漆黑江水更黑几分的一团影子,他还真发现不了。
掌心一热,很快又冰冷下去。九公子知道,这是成功了。
“快上来,你还有力气吗?”
“有。”姜遗光说着,咬住琉璃灯,两手拉住绳,腿上发力不断往上蹬。
在他身后,水下,又浮现出一大团黑影。
九公子本以为又是鬼影,举了镜子要收,山海镜却毫无动静,蓦地,他猛然睁大眼:“快些!”
那不是鬼影,而是海里真正的鱼。
会吃人的鱼!
那条鱼越游越近,终于,猛地向上一跳,哗啦一声,一跃出水,张大嘴向姜遗光咬去——
有那么一瞬间,九公子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
“快上来!”
姜遗光的动作远比他想得要快,头也不回,如闪电般从口里卸下琉璃灯,反手狠狠冲那条鱼砸去。
他力气极大,那条古怪的、满口獠牙的鱼被砸中,连铜丝都打凹了进去,不知名的古怪的鱼发出一声悲嘶,复又哗啦一声,掉落进江面。
姜遗光这才飞快往上爬,九公子亦抓着绳往上拉。
栏杆不高,姜遗光很快翻了进来,满身湿渍,一股水腥味儿。
“你发现了什么?那些东西真是从水里来的吧?”九公子问。
姜遗光点点头,把自己刚才看见的东西说了。
他在接近江水时,能听见那种接近人说梦话时的呓语声。
拴在栏杆上的绳结很快被松开,但系在手腕上的结却不那么容易解开,九公子看不过眼,给他几下扯开了,嘱咐他:“这事儿不能告诉那些船夫,否则他们肯定又要扯一大堆有的没的,让我们非要信那个……”
因着忌惮,到底还是没有把海娘子说出口。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
“那群人该祭祀完了。”九公子神色不明地往回看,一人多高的香,不知要燃到什么时候。
大浪不断冲卷,有时也有水花冲到甲板上,却也没有冲熄那对儿香烛,白烟袅袅,依旧往上飘去。
好似要飘到万丈高空,飘到传说中的凌霄宝殿之上。
姜遗光咳了两声。
他感觉在自己脑海里做怪的那股“念”淡了几分,疼痛舒缓不少,他跟着问:“你相信海娘子吗?”
九公子随口道:“信不信又怎样?他们要信,我还能拦着不成?”
他倒很想知道那所谓的海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和山海镜一比呢?
两人往外走去,黎恪等人立刻投来关注的目光。黎三娘上下扫一眼姜遗光,发觉他身上都湿了,立刻说外面风浪大,恐生了风寒,要回房休息。
五人聚在了二楼,只有他们和传旨太监住的地方。
也没人嫌弃姜遗光身上的水腥味儿,众人飞快把自己刚才经历的事儿说了,各自思考。
黎恪、兰姑、黎三娘都在甲板上听船夫们说海娘子有关的事儿。说来说去,都是海娘子显灵的故事。
老实说,那些事儿一传十十传百,都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当初真相到底是什么。九公子自小在王府长大,见多了这种以讹传讹的事儿,并不放在心上。姜遗光亦如此,他在柳平城的百姓口中早就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但有一点很奇怪……
“既然说海娘子是几百年前出现的,那为什么几百年前有关于海娘子惩戒贪官、好色之徒、不敬之人的传言中,全都是以那些人葬身海底做为结局?”姜遗光问。
“以前,为什么没有人传过海娘子会把人变成鱼?”
兰姑接口:“善多说的对,所以,极有可能是这些渔民自小听海娘子传闻长大,听见发生了什么怪事儿,都把这个名头安在海娘子身上。”
黎恪同样沉思:“听善多你说,那些东西是从水中来,或许是因为接触到人才会让人变成鱼。”他想了想,道,“那水手说的事已过了三十多年了,他说的话不可全信,时间长了,有些事估计也记不清了。”
“但,变成鱼这种事,应该是有的。”至于是海娘子变的,还是碰着怪物导致自己也变怪物,这就不得而知。
黎三娘撑着胳膊,跟着说:“目前来看,人变成鱼,这种事,最早应该是在三十多年前,也就是那个船夫说的事。”
“再之后,又过六七年,又发生了渔民不敬海娘子,变成了鱼的故事。”
黎三娘一个个数着,脸上犹带笑。
她眼珠一转,问:“小善多,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姜遗光一直听他们说,闻言道:“常言最早出现海娘子,专门惩罚欺压平民的恶人贪官。但到现在,它却专门惩罚不敬海娘子之人。”
“是啊,所以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至少,不是渔民们最早传出来的海娘子。”黎三娘抚掌一笑,“小善多很聪慧嘛。”
姜遗光没有说话。
黎恪揉揉额头,那块被撞肿的地方还没消下去,他无奈道:“三娘,善多也已十六了,不必把他当小孩子。”
黎三娘哈哈一笑:“小善多自己都没意见。”
姜遗光看她一眼,慢慢道:“我有意见的。”
黎三娘一噎,兰姑又笑得花枝乱颤。
“说起来,这事儿和我们也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只要到禹杭附近,去查明那艘船沉没的缘由就好。”黎恪说道。
他并不很想招惹其他事端。
“依我看,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没有这种怪事作乱,我们就不去管,待到禹杭附近确认和海娘子是否有关,再做定夺,如何?”
九公子撑着下巴,无所谓地点点头:“只要不招惹我,我也不想去找麻烦。”
“但恐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解决。”
他刚才收了一道鬼影,那鬼影估摸着个人变成怪鱼有关,他说:“不出意外,今晚那些东西还会过来。”
厉鬼的报复心,和人一样可怕。
兰姑叹口气:“今晚又不得安宁了,这样,今晚依旧轮值休息,如何?”
“好。”九公子答应下来,但他却一反常态改了主意,“今晚我和姜善多轮前半夜,你们三人后半夜。”
黎恪一怔,看姜遗光没反对,点点头答应了。
折腾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几人各自回房,仆从送热水来。
姜遗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阖眼休息。
他还能听见那种呓语声。
一声又一声,痛苦、嘶哑、模糊……从江水中来,从他念想中来。
不断引诱他,要他跳进这片水里。
那是谁的声音?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很耳熟?他到底在哪里听过?
三十多年前那个大官是谁?说故事的船夫一直说自己记不清了。等他回京后,能查到三十多年前乘船从京城出发往南去的那个官员吗?
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