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姜遗光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白冠文既然说那信是自己的, 为什么他要撕掉?信中有什么机密么?

可既然是机密,他一路上又把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会一丝折痕也没有?

姜遗光一直伏在草丛中,后面没动静了,才在不远处找了棵高大茂密的树, 三两下蹿上去, 静静等待。

红日初升, 公鸡报晓。

天亮了。

姜遗光依旧在树上,一动不动。他爬得高,底下人轻易看不见。他便透过树叶缝隙, 一直看着底下的柴房。

树上的爬来一条蛇要咬他,被弄死了,挂在树杈上,不远处鸟窝里,几只雏鸟在巢中张大尖嘴嗷嗷叫, 大些的在一旁不断扑棱翅膀,对这个外来人格外警惕,随时准备冲上去啄他。

姜遗光一动不动。

天亮后,这座山寨也跟着活了起来。一大早就有妇人和老人抱了衣服出来洗, 不远处应当有河, 那些人抱着衣服往一个地方去。

寨子里还有不少小孩,穿着脏兮兮衣服四处乱跑。

这是座不大的山寨, 几十间破旧草屋或木屋聚集在一块儿,住着的大多是妇人和老人小孩,年轻男人要少些。

但他留意到了村口的路。

那些人出了寨子口后, 一些往上走, 一些往下走。往山下走的几个妇人身后背了满满一竹筐的饼,还有其他食物。往山上走的亦如此。

姜遗光便明白, 去山下的未必是下山。

这山寨要比他想得还要大些,往下还有人驻扎。那他逃走时该注意着了。

至于山上,他没想过上去。

姜遗光又等了一会儿,总算见着人闹起来。

叫起来的是昨晚看柴房门的人,他嚷嚷着说山寨里进了个人,从柴房里出来把他打晕了。可被关在柴房里的老书生却说他昨晚根本没见到什么人,肯定是他睡糊涂了。

看门的人大家都叫他二狗。二狗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死倔,他原本也想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可他摸到自己还有些发痛的后脖颈,又想到打晕自己的那人的脸,认定这不是做梦,闹得更厉害。

“寨子里肯定进了人,一定是,说不定这老东西和人串通好了才装糊涂。”二狗拉着驻在他们寨里的一个将军不放,给他看自己被打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蹲在门口,突然有人拉开门我就醒了,我刚要叫,他就从这里把我给打晕。将军你看,我真的看到了!”

斗宿将军格外不耐烦,那么点红的地方,这二狗就叫得跟死了人一样非说自己被人打了,心里打什么主意当他看不出来?

“得了,你说得还跟真的一样。”斗宿将军笃定道,“你就是自己睡着了还非说有人打晕。看大家因为你一句话闹腾就高兴了?山下有八个星宿将军守着,还有几百号兄弟,你当他们吃干饭的?能放人上来?”

二狗急了:“我前半夜是打了盹儿,但我真看到了,他一定是从柴房跑了,说不定要上去,对教主不利。”

“好好好,你说你没睡着,你看见长什么样了没?”斗宿将军一把把人扯开,不耐烦道。

二狗一滞,立刻道:“我当然看见了,那小子长得、长得白白净净,比娘们儿都好看。”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想婆娘想疯了吧?山上哪有这号人。”

“哎二狗子说不准是梦里见着的,醒来发现忘了……”

二狗气得不行。

这时,白冠文也颤颤巍巍从柴房里出来了,先行了一礼,等周围那圈哄笑声小了后,才无奈道:“这位好汉应该真是记错了,就算按你说的,他从大门出来,那好汉一直守在门口,可看到他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二狗急道:“说不定是翻窗户进的。”

其他人实在看不过去了。

“二狗啊,翻窗户进柴房,再从门口出去?哪家傻子这么干啊?”

“知道门口有人,从窗户进,再走门出把你吵醒然后打晕?”

“二狗想婆娘想疯嘞,下回带你下山泄泄火,别整天整这些……”

白冠文亦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他发须皆白,那张脸看着就仙风道骨,这么一叹气,即便他是被山匪们抢来的,是敌人。也让大伙儿觉得二狗子就是无理取闹。

斗宿将军抬手制止那些人,踢开还抱了他大腿嚷嚷的二狗:“行了,别耽误本将军干事。”

他看一眼白冠文,指指对方:“以后,他就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了,教娃儿们认字读书,给他收拾个干净屋子,学堂也整理出一间来。”

“谁要是再闹——”斗宿拖长了音,一刀横在二狗脖子上。

雪亮、冰冷的刀刃,叫二狗浑身一激灵。

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荤话。

斗宿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二狗子,刀移开,转面,刀面拍拍他脸,旋即锵一声收回入鞘。

二狗噤声了。

斗宿走后,又有人上来说他。

“听婶子一句劝,以后别犟了,你说你胡咧咧啥?斗宿大人脾气好也不是这样闹腾的。”

“山下这么多人守着,哪里有人上来?你发梦呢?”

二狗低头没说话。

好半晌,他才不甘心道:“我真的看见了。”

白冠文被定了身份,立刻有人带他去新房间,也是木屋,但好歹有桌椅,有张床,总比四面漏风的柴房好些。

姜遗光还在树上,丝毫未动。

他感受到了庄子上的古怪氛围。

赤月教,星宿将军。

赤月教教主呢?也在这儿吗?

他和赤月教打过交道,那时分明在禹杭附近,也听人说过,赤月教专靠水生活,怎么突然又跑到了山里?

斗宿将军安顿了人后,往山上去拜见教主。

从那一天后,原本还对教主有些怀疑的星宿将军们个个心悦诚服,无一不相信教主真有神力,能带着无数教众瞬息神行千里。

那一晚……

他望着路边的黑底红月旗,不禁陷入回忆。

那晚,朝廷的军队打了进来。

打便打,他们也没怕过谁,可哪里想到朝廷那么阴险,派兵攻打的同时还派人刺杀教主。

教主站在外指挥他们时,身后就鬼魅般冒出一个人来,刀尖直直插进了教主胸口。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只看见,大庭广众下,那人奇怪又突兀地出现,一击得手,又奇怪地像影子一样逃开。

军心大乱!

又有人来报,那朝廷军队已经打开了城门,正往城主府杀来。

所有人都慌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像一盘散沙,这样怎么和朝廷的人打?还有些人趁乱跑了,更有的不知是不是朝廷早就派来的线人,嚷嚷着反正打不过干脆接受招安云云。

谁能想到呢?倒在地上的教主又重新站起来了。

还施展了他的神力,带着所有赤月教忠心教众们夜间神行千里。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从禹杭到了中原的一处深山中。

朝廷大军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他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发展信众。

教主还说,禹杭那片地因为有龙气助阵,大梁气数未尽,龙气未散,皇帝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才叫大梁军队这么快进了城门。他已经将禹杭的龙气吸了个干净,可以换一处地继续大业。

斗宿理了理衣领,昂首阔步走上去。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知道白冠文的新住处在哪儿,他也根据那些人的行踪看清了一部分山下的路。

白日吃了两个鸟蛋,不算太饿。姜遗光趁天黑悄悄摸下树,确定柴房里无人后,翻窗进去开始找白冠文撕碎的信。

白冠文既然不想让人看见,肯定会藏隐蔽了,他没机会靠近火,最好的办法是撕碎藏在身上找时机扔河里,可他今天也没有靠近那条河。意味着他出来时很可能没有放在身上。

姜遗光飞快找,很快让他找到了不少碎纸团,再摸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重新离开。

那个叫二狗的山匪不服气,今晚在白冠文房间里睡下,他不能再去,干脆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吃,又趁天黑去河边喝水,洗干净头脸。

山下守卫森严,因而山上的守卫反而要少些,夜里大家都熄灯睡了,更觉黑暗。姜遗光坐在河边,一点点把纸团打开、铺平,拼凑完整,就着微弱的月光看起来。

这是封很奇怪的信,写了好几页。

第一页写道:“不会有错,你我都发现了古怪,是她,她要我们死。我不会害你,相信我,看到这封信后快点跑,不要停在原地,等她找到你就麻烦了,你一定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第二页。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能给你寄信吗?这不是她对我手下留情,是我终于找到了个法子,是他救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这时候觉得我疯了,十几天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没疯,我告诉你,她要你的命,她一直在看着你。白冠文,你且看看门看看窗,那些缝隙里都是她的眼睛!”

第三页、第四页依旧是在劝他逃跑。

他又把信封也拼出来了,正面拼过后,发觉无字,翻过去再拼了一遍,这回让他在封口出发现一行极微小的日期。

六月廿四。

六月廿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镜外过去了一个多月?

姜遗光还不知这封信上的时间是十几天后,他难得微微皱起眉来。

大多数镜中死劫在镜外不会太久,有时不过两三天,短些的也就一晚上。这回怎么会要一个多月?

还有,这信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提醒白冠文有人要杀他?

那个“她”,又是谁?

姜遗光记下内容,把碎纸重新揉成团,丢进河里顺水冲走了。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黎恪那边再怎么着急也赶不过去,不如先把白冠文这头的事处理了。再不济,也要从他口里听到贺韫的消息。

南夫子在那本书里没有写太多事,只记录了一些看似琐碎的内容。

据南夫子所说,白冠文多年前因一本《白氏心学》冠绝天下,闻名于世,那心学讲究道法自然,崇尚天人合一,人行事要合乎天地道理,不必恪守陈规等。贺韫便是对此道格外推崇。

里面还说,白冠文好棋,不论围棋象棋还是用于玩乐的双陆都格外嗜好。

棋……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第一场死劫。

传闻中被剜去眼睛的贺韫。

和那禁锢着人的考场、棋盘。

贺韫的案子,会和白冠文有关吗?

他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沿河边上下走,发觉往上或往下一段河水都有关卡,无法让人游过去,这才作罢。

想到要离开,姜遗光脑海里有无数念头转动,托善城的福,他首先想到了放火下毒,再一想,做起来颇有些麻烦。

他没有带毒药,也不会制毒,即便有毒药,也难以毒倒山上这么多人。

放火的话,还需再等等。

天蒙蒙亮时,姜遗光才重新爬回树上,这回他换了棵树,同样高大、茂密,树上还有好几个鸟窝。

谁也没料到寨子里突然多了个人。

白冠文第二天就不得不走马上任了,坐在寨子里新办的学堂上方,下面是十几个书都没拿过的小娃儿,连名字都不认得。

再一看,自己手里拿着土匪们给他抢来的书——《周易》,不免头疼。

这让他怎么教?

小娃儿们估计回去都被教过,没有敢捣乱的,拖拖拉拉站起身问好了,吸着鼻涕坐下。有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没多久就开始在底下偷偷吃果子。还有些瞪着眼看老人,准备学他说的话,好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只有一个看着聪明些,长得也白净乖巧,坐在最前面,认真道:“请先生教我认字。”

白冠文对土匪再深恶痛绝,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

当今陛下圣明,轻徭役,减农赋,哪里就活不下去了要落草为寇呢?

这帮土匪放着土地不耕种,就是有负皇恩。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那更是有违天和。他要是能在这几日把山寨里的小孩儿们思想扭转过来,也算是功德一件。

白冠文就从那个认真的孩子教起,先教他握笔,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又让所有人跟着念礼义廉耻等。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少年藏在茂密绿叶中。

他能看见白冠文带着一个小孩写字,又带着其他人念书的情形。

扭头往其他方向看。

被称为斗宿将军的人和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在一块儿说话。

二狗守在学堂前,盯紧了来往的人,又时不时趴窗户上往里看。

山上还有菜地,种了菜,妇人们从菜地摘菜后,又去草地里拔些野菜,准备生火做饭。

能离开的只有男人,他们和守关卡的那些人都混了个脸熟,做饭的妇人、老人们则不能走。或者说,他们只需要做饭洗衣,做衣服种地,要什么让其他人带,也不必走。

不一会儿,又有脏衣裳装车里送来了,一道送来的还有些米面。

十几个男人,一人一辆板车拉来的,上面好几个装得满满的竹筐。

姜遗光看一眼那筐,比划一下自己,感觉刚好能塞进去。

只是,那些人还要掀盖子检查,他躲在里面难免被发现。

又到了夜里。

姜遗光先溜去菜地,拔了几根萝卜,到河边洗干净吃了,确定寨子里的人都睡熟后,才摸到了白冠文的房间里。

二狗依旧在,他让白冠文睡地上,自个儿占了床睡得鼾声正响。

姜遗光悄无声息走过去,用被子捂住了他的口鼻,再压住他手脚。

不一会儿,底下那人疯狂挣扎起来,可不论怎么动弹都摆脱不了,脑袋一点点发晕,最后终于两眼一翻,渐渐昏过去。

姜遗光估摸着,在他被捂死前松了手。但即便这样,二狗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他叫醒了白冠文。

白冠文看见他来,很是意外,道:“小友,我还以为你走了。”

姜遗光摇摇头:“守卫森严,暂时走不了。”

他又道,“我说过,要带白先生你一块离开的。”

白冠文心里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个放信的人,闻言还是作出感激涕零模样:“多谢小友,你也一定注意保重自己……”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度敏锐地察觉到,他在骗自己。

他心里甚至还在恨自己。

这又是为什么?

姜遗光想不明白,他并没有害白冠文,只不过拿了一面镜子而已,那面镜子也是自己的。

他为什么恨自己?

他凭什么恨自己?

这个问题没有问出来,姜遗光直觉自己要是问出口,对方一定会叫破自己藏在寨子里这件事。

他改了主意。

姜遗光开始说起自己。

准确来说,他说过自己后,就开始说自己的老师——南夫子,大名南含章。

他道自己夫子满腹经纶,却因一桩案子牵连受了牢狱之灾,后来心灰意冷,不愿再去考试。

姜遗光含笑着,说起那件案子。

“白先生,你可听过那起和贺韫有关的科举舞弊案?”他直接道了贺韫大名。

早在他说起南含章这个名字时,白冠文就有些晃神。

他似乎听过这个人,但太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着是谁,只隐约记得他似乎和自己在同一家书院念书,比自己年岁小些。

他想开口问南含章现状,就听姜遗光说南夫子已经去世。因为那案子,南家把他除名,至死他也没有回去。

而后,他终于又听到了另一个尘封在记忆多年,却依旧如雷贯耳的名字。

贺韫。

那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后辈。

当年他们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在春日郊外纵马,踏花放歌。

后来,后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贺韫?”白冠文哆嗦起来,“你到底是谁?”

姜遗光道:“我已经说了,我是南含章的学生。白先生,您不信吗?”

只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亲眼见到枕头旁边突然多出一封信。

真是突然出现的,凭空冒出来。

和他之前拼凑出的那封信一样,信封一片空白,唯有封口处写了细小的一行字。

白冠文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没有发现。

这么一想,昨天那封信或许也是突然出现的,所以白冠文才会把它撕掉。

白冠文碰上了诡异吧?

想来也正常,寻常人和山海镜接触久了,总是免不了阴气缠身。他要是再晚几天出来,说不定见到的就是白冠文的尸体。

姜遗光旋即侧身过去,快如闪电的将那封信拿在手中背过身去,而后,他从身后取出了那封信。

他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他都更愿意让对方先开口,以探知更多消息。

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一见到这封信,白冠文的脸色更苍白了。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封信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先生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姜遗光接下去道:“但他的牢狱之灾,也就是那种舞弊案,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他想到那场布置成考试的棋局,刻意拖长了音:“白先生——你最好下棋,尤其是象棋,不是吗?”

白冠文哆嗦着唇,惨笑道:“所以,你其实是替贺韫来的吗?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替他奔走。贺兄,你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你是贺家的什么人?是旁支吗还是什么?你不姓姜,你肯定是骗我,你姓贺,对不对?你和贺韫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和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那场科举舞弊案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慢慢道:“都说贺韫在牢中剜了眼睛,我却想知道,他的眼睛,是自己剜的吗?”

“是因为怪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姜遗光很早就怀疑这个自己剜了眼的说法。

白冠文浑身一震。

“你的族兄曾为帝师,贺韫也曾任东宫官,你们自然会有交情。”姜遗光放轻了声音,一双漆黑到诡异的眼睛盯紧了白冠文,手搭在他脖子上。

“把过去的事都告诉我,要是你骗我,或有什么隐瞒的,我立刻会杀了你,你不骗我,我就回京城白家报信,让朝廷带人马来救你。”

见白冠文神色挣扎,他道:“我立誓,绝不骗你,否则叫我日日活在地狱中。”

姜遗光面上诚恳真挚,但他心里却想:他本就活在地狱中。

人间和镜中地狱,没什么分别。

白冠文却信了。

他不信也不行。

开口前,姜遗光让他也发誓,不许骗自己。

白冠文照做了,同样神色肃然,他心里却摇头叹笑。

还是稚嫩了。

要知道,世间有一种谎话,便是只说六分真,这六分真是真,可单独说出来,那就是截然相反的真相。

当年事,谁又能分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