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白冠文既然说那信是自己的, 为什么他要撕掉?信中有什么机密么?
可既然是机密,他一路上又把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会一丝折痕也没有?
姜遗光一直伏在草丛中,后面没动静了,才在不远处找了棵高大茂密的树, 三两下蹿上去, 静静等待。
红日初升, 公鸡报晓。
天亮了。
姜遗光依旧在树上,一动不动。他爬得高,底下人轻易看不见。他便透过树叶缝隙, 一直看着底下的柴房。
树上的爬来一条蛇要咬他,被弄死了,挂在树杈上,不远处鸟窝里,几只雏鸟在巢中张大尖嘴嗷嗷叫, 大些的在一旁不断扑棱翅膀,对这个外来人格外警惕,随时准备冲上去啄他。
姜遗光一动不动。
天亮后,这座山寨也跟着活了起来。一大早就有妇人和老人抱了衣服出来洗, 不远处应当有河, 那些人抱着衣服往一个地方去。
寨子里还有不少小孩,穿着脏兮兮衣服四处乱跑。
这是座不大的山寨, 几十间破旧草屋或木屋聚集在一块儿,住着的大多是妇人和老人小孩,年轻男人要少些。
但他留意到了村口的路。
那些人出了寨子口后, 一些往上走, 一些往下走。往山下走的几个妇人身后背了满满一竹筐的饼,还有其他食物。往山上走的亦如此。
姜遗光便明白, 去山下的未必是下山。
这山寨要比他想得还要大些,往下还有人驻扎。那他逃走时该注意着了。
至于山上,他没想过上去。
姜遗光又等了一会儿,总算见着人闹起来。
叫起来的是昨晚看柴房门的人,他嚷嚷着说山寨里进了个人,从柴房里出来把他打晕了。可被关在柴房里的老书生却说他昨晚根本没见到什么人,肯定是他睡糊涂了。
看门的人大家都叫他二狗。二狗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死倔,他原本也想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可他摸到自己还有些发痛的后脖颈,又想到打晕自己的那人的脸,认定这不是做梦,闹得更厉害。
“寨子里肯定进了人,一定是,说不定这老东西和人串通好了才装糊涂。”二狗拉着驻在他们寨里的一个将军不放,给他看自己被打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蹲在门口,突然有人拉开门我就醒了,我刚要叫,他就从这里把我给打晕。将军你看,我真的看到了!”
斗宿将军格外不耐烦,那么点红的地方,这二狗就叫得跟死了人一样非说自己被人打了,心里打什么主意当他看不出来?
“得了,你说得还跟真的一样。”斗宿将军笃定道,“你就是自己睡着了还非说有人打晕。看大家因为你一句话闹腾就高兴了?山下有八个星宿将军守着,还有几百号兄弟,你当他们吃干饭的?能放人上来?”
二狗急了:“我前半夜是打了盹儿,但我真看到了,他一定是从柴房跑了,说不定要上去,对教主不利。”
“好好好,你说你没睡着,你看见长什么样了没?”斗宿将军一把把人扯开,不耐烦道。
二狗一滞,立刻道:“我当然看见了,那小子长得、长得白白净净,比娘们儿都好看。”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想婆娘想疯了吧?山上哪有这号人。”
“哎二狗子说不准是梦里见着的,醒来发现忘了……”
二狗气得不行。
这时,白冠文也颤颤巍巍从柴房里出来了,先行了一礼,等周围那圈哄笑声小了后,才无奈道:“这位好汉应该真是记错了,就算按你说的,他从大门出来,那好汉一直守在门口,可看到他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二狗急道:“说不定是翻窗户进的。”
其他人实在看不过去了。
“二狗啊,翻窗户进柴房,再从门口出去?哪家傻子这么干啊?”
“知道门口有人,从窗户进,再走门出把你吵醒然后打晕?”
“二狗想婆娘想疯嘞,下回带你下山泄泄火,别整天整这些……”
白冠文亦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他发须皆白,那张脸看着就仙风道骨,这么一叹气,即便他是被山匪们抢来的,是敌人。也让大伙儿觉得二狗子就是无理取闹。
斗宿将军抬手制止那些人,踢开还抱了他大腿嚷嚷的二狗:“行了,别耽误本将军干事。”
他看一眼白冠文,指指对方:“以后,他就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了,教娃儿们认字读书,给他收拾个干净屋子,学堂也整理出一间来。”
“谁要是再闹——”斗宿拖长了音,一刀横在二狗脖子上。
雪亮、冰冷的刀刃,叫二狗浑身一激灵。
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荤话。
斗宿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二狗子,刀移开,转面,刀面拍拍他脸,旋即锵一声收回入鞘。
二狗噤声了。
斗宿走后,又有人上来说他。
“听婶子一句劝,以后别犟了,你说你胡咧咧啥?斗宿大人脾气好也不是这样闹腾的。”
“山下这么多人守着,哪里有人上来?你发梦呢?”
二狗低头没说话。
好半晌,他才不甘心道:“我真的看见了。”
白冠文被定了身份,立刻有人带他去新房间,也是木屋,但好歹有桌椅,有张床,总比四面漏风的柴房好些。
姜遗光还在树上,丝毫未动。
他感受到了庄子上的古怪氛围。
赤月教,星宿将军。
赤月教教主呢?也在这儿吗?
他和赤月教打过交道,那时分明在禹杭附近,也听人说过,赤月教专靠水生活,怎么突然又跑到了山里?
斗宿将军安顿了人后,往山上去拜见教主。
从那一天后,原本还对教主有些怀疑的星宿将军们个个心悦诚服,无一不相信教主真有神力,能带着无数教众瞬息神行千里。
那一晚……
他望着路边的黑底红月旗,不禁陷入回忆。
那晚,朝廷的军队打了进来。
打便打,他们也没怕过谁,可哪里想到朝廷那么阴险,派兵攻打的同时还派人刺杀教主。
教主站在外指挥他们时,身后就鬼魅般冒出一个人来,刀尖直直插进了教主胸口。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只看见,大庭广众下,那人奇怪又突兀地出现,一击得手,又奇怪地像影子一样逃开。
军心大乱!
又有人来报,那朝廷军队已经打开了城门,正往城主府杀来。
所有人都慌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像一盘散沙,这样怎么和朝廷的人打?还有些人趁乱跑了,更有的不知是不是朝廷早就派来的线人,嚷嚷着反正打不过干脆接受招安云云。
谁能想到呢?倒在地上的教主又重新站起来了。
还施展了他的神力,带着所有赤月教忠心教众们夜间神行千里。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从禹杭到了中原的一处深山中。
朝廷大军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他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发展信众。
教主还说,禹杭那片地因为有龙气助阵,大梁气数未尽,龙气未散,皇帝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才叫大梁军队这么快进了城门。他已经将禹杭的龙气吸了个干净,可以换一处地继续大业。
斗宿理了理衣领,昂首阔步走上去。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知道白冠文的新住处在哪儿,他也根据那些人的行踪看清了一部分山下的路。
白日吃了两个鸟蛋,不算太饿。姜遗光趁天黑悄悄摸下树,确定柴房里无人后,翻窗进去开始找白冠文撕碎的信。
白冠文既然不想让人看见,肯定会藏隐蔽了,他没机会靠近火,最好的办法是撕碎藏在身上找时机扔河里,可他今天也没有靠近那条河。意味着他出来时很可能没有放在身上。
姜遗光飞快找,很快让他找到了不少碎纸团,再摸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重新离开。
那个叫二狗的山匪不服气,今晚在白冠文房间里睡下,他不能再去,干脆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吃,又趁天黑去河边喝水,洗干净头脸。
山下守卫森严,因而山上的守卫反而要少些,夜里大家都熄灯睡了,更觉黑暗。姜遗光坐在河边,一点点把纸团打开、铺平,拼凑完整,就着微弱的月光看起来。
这是封很奇怪的信,写了好几页。
第一页写道:“不会有错,你我都发现了古怪,是她,她要我们死。我不会害你,相信我,看到这封信后快点跑,不要停在原地,等她找到你就麻烦了,你一定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第二页。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能给你寄信吗?这不是她对我手下留情,是我终于找到了个法子,是他救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这时候觉得我疯了,十几天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没疯,我告诉你,她要你的命,她一直在看着你。白冠文,你且看看门看看窗,那些缝隙里都是她的眼睛!”
第三页、第四页依旧是在劝他逃跑。
他又把信封也拼出来了,正面拼过后,发觉无字,翻过去再拼了一遍,这回让他在封口出发现一行极微小的日期。
六月廿四。
六月廿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镜外过去了一个多月?
姜遗光还不知这封信上的时间是十几天后,他难得微微皱起眉来。
大多数镜中死劫在镜外不会太久,有时不过两三天,短些的也就一晚上。这回怎么会要一个多月?
还有,这信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提醒白冠文有人要杀他?
那个“她”,又是谁?
姜遗光记下内容,把碎纸重新揉成团,丢进河里顺水冲走了。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黎恪那边再怎么着急也赶不过去,不如先把白冠文这头的事处理了。再不济,也要从他口里听到贺韫的消息。
南夫子在那本书里没有写太多事,只记录了一些看似琐碎的内容。
据南夫子所说,白冠文多年前因一本《白氏心学》冠绝天下,闻名于世,那心学讲究道法自然,崇尚天人合一,人行事要合乎天地道理,不必恪守陈规等。贺韫便是对此道格外推崇。
里面还说,白冠文好棋,不论围棋象棋还是用于玩乐的双陆都格外嗜好。
棋……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第一场死劫。
传闻中被剜去眼睛的贺韫。
和那禁锢着人的考场、棋盘。
贺韫的案子,会和白冠文有关吗?
他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沿河边上下走,发觉往上或往下一段河水都有关卡,无法让人游过去,这才作罢。
想到要离开,姜遗光脑海里有无数念头转动,托善城的福,他首先想到了放火下毒,再一想,做起来颇有些麻烦。
他没有带毒药,也不会制毒,即便有毒药,也难以毒倒山上这么多人。
放火的话,还需再等等。
天蒙蒙亮时,姜遗光才重新爬回树上,这回他换了棵树,同样高大、茂密,树上还有好几个鸟窝。
谁也没料到寨子里突然多了个人。
白冠文第二天就不得不走马上任了,坐在寨子里新办的学堂上方,下面是十几个书都没拿过的小娃儿,连名字都不认得。
再一看,自己手里拿着土匪们给他抢来的书——《周易》,不免头疼。
这让他怎么教?
小娃儿们估计回去都被教过,没有敢捣乱的,拖拖拉拉站起身问好了,吸着鼻涕坐下。有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没多久就开始在底下偷偷吃果子。还有些瞪着眼看老人,准备学他说的话,好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只有一个看着聪明些,长得也白净乖巧,坐在最前面,认真道:“请先生教我认字。”
白冠文对土匪再深恶痛绝,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
当今陛下圣明,轻徭役,减农赋,哪里就活不下去了要落草为寇呢?
这帮土匪放着土地不耕种,就是有负皇恩。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那更是有违天和。他要是能在这几日把山寨里的小孩儿们思想扭转过来,也算是功德一件。
白冠文就从那个认真的孩子教起,先教他握笔,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又让所有人跟着念礼义廉耻等。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少年藏在茂密绿叶中。
他能看见白冠文带着一个小孩写字,又带着其他人念书的情形。
扭头往其他方向看。
被称为斗宿将军的人和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在一块儿说话。
二狗守在学堂前,盯紧了来往的人,又时不时趴窗户上往里看。
山上还有菜地,种了菜,妇人们从菜地摘菜后,又去草地里拔些野菜,准备生火做饭。
能离开的只有男人,他们和守关卡的那些人都混了个脸熟,做饭的妇人、老人们则不能走。或者说,他们只需要做饭洗衣,做衣服种地,要什么让其他人带,也不必走。
不一会儿,又有脏衣裳装车里送来了,一道送来的还有些米面。
十几个男人,一人一辆板车拉来的,上面好几个装得满满的竹筐。
姜遗光看一眼那筐,比划一下自己,感觉刚好能塞进去。
只是,那些人还要掀盖子检查,他躲在里面难免被发现。
又到了夜里。
姜遗光先溜去菜地,拔了几根萝卜,到河边洗干净吃了,确定寨子里的人都睡熟后,才摸到了白冠文的房间里。
二狗依旧在,他让白冠文睡地上,自个儿占了床睡得鼾声正响。
姜遗光悄无声息走过去,用被子捂住了他的口鼻,再压住他手脚。
不一会儿,底下那人疯狂挣扎起来,可不论怎么动弹都摆脱不了,脑袋一点点发晕,最后终于两眼一翻,渐渐昏过去。
姜遗光估摸着,在他被捂死前松了手。但即便这样,二狗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他叫醒了白冠文。
白冠文看见他来,很是意外,道:“小友,我还以为你走了。”
姜遗光摇摇头:“守卫森严,暂时走不了。”
他又道,“我说过,要带白先生你一块离开的。”
白冠文心里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个放信的人,闻言还是作出感激涕零模样:“多谢小友,你也一定注意保重自己……”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度敏锐地察觉到,他在骗自己。
他心里甚至还在恨自己。
这又是为什么?
姜遗光想不明白,他并没有害白冠文,只不过拿了一面镜子而已,那面镜子也是自己的。
他为什么恨自己?
他凭什么恨自己?
这个问题没有问出来,姜遗光直觉自己要是问出口,对方一定会叫破自己藏在寨子里这件事。
他改了主意。
姜遗光开始说起自己。
准确来说,他说过自己后,就开始说自己的老师——南夫子,大名南含章。
他道自己夫子满腹经纶,却因一桩案子牵连受了牢狱之灾,后来心灰意冷,不愿再去考试。
姜遗光含笑着,说起那件案子。
“白先生,你可听过那起和贺韫有关的科举舞弊案?”他直接道了贺韫大名。
早在他说起南含章这个名字时,白冠文就有些晃神。
他似乎听过这个人,但太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着是谁,只隐约记得他似乎和自己在同一家书院念书,比自己年岁小些。
他想开口问南含章现状,就听姜遗光说南夫子已经去世。因为那案子,南家把他除名,至死他也没有回去。
而后,他终于又听到了另一个尘封在记忆多年,却依旧如雷贯耳的名字。
贺韫。
那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后辈。
当年他们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在春日郊外纵马,踏花放歌。
后来,后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贺韫?”白冠文哆嗦起来,“你到底是谁?”
姜遗光道:“我已经说了,我是南含章的学生。白先生,您不信吗?”
只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亲眼见到枕头旁边突然多出一封信。
真是突然出现的,凭空冒出来。
和他之前拼凑出的那封信一样,信封一片空白,唯有封口处写了细小的一行字。
白冠文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没有发现。
这么一想,昨天那封信或许也是突然出现的,所以白冠文才会把它撕掉。
白冠文碰上了诡异吧?
想来也正常,寻常人和山海镜接触久了,总是免不了阴气缠身。他要是再晚几天出来,说不定见到的就是白冠文的尸体。
姜遗光旋即侧身过去,快如闪电的将那封信拿在手中背过身去,而后,他从身后取出了那封信。
他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他都更愿意让对方先开口,以探知更多消息。
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一见到这封信,白冠文的脸色更苍白了。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封信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先生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姜遗光接下去道:“但他的牢狱之灾,也就是那种舞弊案,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他想到那场布置成考试的棋局,刻意拖长了音:“白先生——你最好下棋,尤其是象棋,不是吗?”
白冠文哆嗦着唇,惨笑道:“所以,你其实是替贺韫来的吗?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替他奔走。贺兄,你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你是贺家的什么人?是旁支吗还是什么?你不姓姜,你肯定是骗我,你姓贺,对不对?你和贺韫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和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那场科举舞弊案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慢慢道:“都说贺韫在牢中剜了眼睛,我却想知道,他的眼睛,是自己剜的吗?”
“是因为怪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姜遗光很早就怀疑这个自己剜了眼的说法。
白冠文浑身一震。
“你的族兄曾为帝师,贺韫也曾任东宫官,你们自然会有交情。”姜遗光放轻了声音,一双漆黑到诡异的眼睛盯紧了白冠文,手搭在他脖子上。
“把过去的事都告诉我,要是你骗我,或有什么隐瞒的,我立刻会杀了你,你不骗我,我就回京城白家报信,让朝廷带人马来救你。”
见白冠文神色挣扎,他道:“我立誓,绝不骗你,否则叫我日日活在地狱中。”
姜遗光面上诚恳真挚,但他心里却想:他本就活在地狱中。
人间和镜中地狱,没什么分别。
白冠文却信了。
他不信也不行。
开口前,姜遗光让他也发誓,不许骗自己。
白冠文照做了,同样神色肃然,他心里却摇头叹笑。
还是稚嫩了。
要知道,世间有一种谎话,便是只说六分真,这六分真是真,可单独说出来,那就是截然相反的真相。
当年事,谁又能分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