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伪装成了一名从北方来的能驱邪算卦的异人, 穿玄衣,灰斗篷,戴纱帽,戴一赤色鬼面具, 每日辰时坐在人最多的天桥边, 竖起一面幡, 上头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驱邪。
有人问,他便道,驱邪不要钱, 但每天只接一桩活儿。
无人问时,他便自个儿坐着,一动不动,真有好事者盯了他看,发现他能至少一个时辰不动如钟, 且只坐一个时辰,辰时准时来,辰时一过,立刻走人。
姜遗光摆出这副姿态, 无非是为了快速壮大自己的名气, 好让王家人注意到自己。
他要让王家人请自己进家门。
前两天还没有什么人来,只有几个闲汉吃多了酒前来挑衅, 被姜遗光一掌拍出去,飞出去老远落在地面。
痛是不痛,围观人都看出那高人明显留手了, 那几个无赖落在地上好好的, 皮都没蹭破一点,被打飞出去的闲汉有几个还想在地面耍赖要钱, 被那高人黑漆漆的眼睛一瞥,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一骨碌跑远了。
且不说他是算卦的本事厉不厉害,单他这一掌就足够让习武之风盛行的星州人刮目相看。
很快就有了人真来求驱邪。
是一位自梳女,名叫绿苏,年幼丧母,生父娶了别人,顾不上她。绿苏自己长到十六岁后就自梳起长发不嫁,和一群自梳姐妹们一起纺纱为生。
绿苏和一众姐妹们都认了干娘,平日拜观音,可她遇上怪事后,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摆脱不了,干娘也解决不了。最后,还是绿苏的一位好姐妹的干娘指引她,让她今日在桥上等,桥上会出现一位她的贵人。
绿苏跟着指引来到桥边,果然看见了姜遗光,原还有些半信半疑,等见着这位高人后,不知怎么的心安定下几分,直觉他能让自己摆脱邪祟。
旁边还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呢,等着看这位北边来的高人怎么驱邪。那些眼睛也顺便往绿苏身上瞄来瞄去。
一个年轻漂亮没碰过男人的自梳女,可不是叫一群娶不起老婆或嫌老婆不够的男人们趋之若鹜?目光中还带了点厌恶,只觉这样的女人简直离经叛道。
绿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好在高人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因为她是自梳女而奇怪。她压低声音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事情还要追溯到清明,清明那日,她先去给阿娘上坟烧纸,痛痛快快哭过一阵后,回家路上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据她说,那个男人全身穿着白色,手脚都很长,长得有点古怪,像一根瘦长的竹竿,她只到那个男人腰间。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害怕,想绕路走,可不论怎么绕路,走一段后,都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时候她害怕极了,跑回自己阿娘坟前,跪下来求庇佑。她跪了很久,不断念经,后来累了,不知不觉在坟前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绿苏吓得跑回家,本以为事情解决了,可从那以后,那个白衣服的男人就好像缠上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她梦中,用一种令人恶心的眼神看她。
绿苏的眼睛下已经出现了两块大大的青黑,她怎么都赶不走那个男人,日日做噩梦,手脚冰冷,大热天的,她竟然还穿着夹袄,仍被冻得嘴唇发青,牙齿发颤,只得来求助。
绿苏惶惶不安:“这位大师,我的事……真能解决吗?”
姜遗光点点头:“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绿苏反而不大敢信了。可到这份上,她又能信谁呢?
反正……也不要钱。
这么多人都在,他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绿苏不是没有碰见过打着驱邪名头作恶的歹人,有的嘴上手上占些便宜,还有的假借佛门名头,让人修什么欢喜禅。
绿苏忐忑地问:“敢问大师,我需要做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什么也不必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
他让绿苏站在自己眼前,闭上眼。他抬手,从绿苏额前拂过。
他手上戴了一双薄手套,左手手套掌心中嵌了一块黄澄澄的铜片,右手掌心则开了一块圆洞,山海镜从那洞里露出一点镜面。
抬手拂过时,山海镜“正好”照过缠在绿苏身上的恶灵。
姜遗光能看见,那个勾着绿苏脖子不放的东西,在铜镜的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
绿苏只觉得额头被什么冰冷至极的东西触碰到,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一直在自己梦里作恶的男人的惨叫声。有种压在身上的大石忽然搬开、口鼻被堵上多时突然撤走的爽利感,原本冰凉的手脚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
“好了,睁眼吧。”姜遗光道,“以后,他不会再来缠着你。”
绿苏睁开眼,满脸欣喜,连声道谢,又想从荷包里取钱,被姜遗光摆摆手,推开了。
其他人可就不乐意了,他们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呢,结果就是一个伸手摸了摸另一个脑门,这就完事了?
“什么大师……骗人的吧?”
“估计是托儿。”
围观闲人指指点点。
绿苏大声道:“不是骗人,我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真的不见了。肯定是被大师收走了。”
她能当自梳女,就不是什么好性子,旁人还有要说三道四的,都被她叉腰骂了回去。
“什么托儿?不要钱也叫托?”绿苏指指自己的脸,“你们自己瞧瞧,要不是真的一个多月都没能睡好,我能是这副样子?”
“不管你们觉得有没有用,我是真觉得有用。”绿苏道,“我就在这片儿织布,东街头的人都认识我,你们上那儿打听打听,我绿苏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谎做过托儿。”
姜遗光没参与他们的争吵,自个儿把挂起的幡卷上,走了。
“哎!大师,别走啊——”
有人要追上去,可跑出去没多远,那道穿着灰斗篷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再找不见。
姜遗光从洛妄离开那天起就这么干,他估计洛妄在第四日能回来,最迟五日,如果还没见到,要么洛妄出了意外,要么,就是他偷偷跑了。
不论哪种,都能证明那丁阿婆的确有古怪,也不亏。
第三日,洛妄的窗户依旧紧闭,他替绿苏驱邪后。第四日,他再来到天桥边,原来摆幡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有男有女,竟还是女子占了多数。
见着他来,立刻让来了一条道。
姜遗光进去后,发觉这些人兴许都是绿苏姑娘回去后叫来的。
善意居多,也并非没有恶意。
他安好白幡,坐在原地,道:“今天也一样,只接一人。”
真正撞邪的人不多,一般用土法子也治好了。绿苏姑娘能接触到的无非是布坊那些人,能壮些声势,却不一定真遇上了什么怪事。
你看过我看你,都犹豫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站了出来。
她道自己的丈夫早些年喝多了酒,摔进河里走了,她只能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活,纺纱为生。前些日子她的女儿在街边捡了一文钱,回来以后就发了癔症,常常大半夜往外跑。
“大师,我现在也没办法,只能把她关在家里绑起来,她哥哥看着她不让她乱跑……”妇人说起这事儿就抹泪,“有一回晚上我们没拦住她,让她跑出去了,跑就一直跑,跑到那湖边就想跳下去……好在那湖边有一个老船家,帮我们把人捞起来了……”
“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就是捡了一文钱而已,要是捡错了,我们还回去就是了……”
说着说着,妇人哭了起来,身边几个婆子妇人跟着安慰她,也有劝她以后管好女儿别再乱捡东西的,也有暗自警醒的。有个婆子道:“我托大说两句,凡是那落在路边没人敢要的东西,我们也不能要。”
“以前我就听过个说法,家里头有生重病的,有惹了晦气的,他们自个儿治不好,就想办法把晦气传到外面去。比如把病人喝剩的药渣子倒地上,旁人踩,那病气就被踩过的人带走了。还有的,拿了钱垫在病人枕头底下睡七天七夜,再扔到街上。这叫买命钱,谁要是捡了这钱,就是同意把自己的命卖出去……”
“我看啊,你女儿就是捡了一文买命钱了。”
妇人嚎啕大哭:“我怎么会知道?我要知道,哪怕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让她捡啊……”
“大师,我女儿……还能救吗?”
一直静静听着的姜遗光点点头:“能,把她带来吧。”
妇人面有难色:“我……我把她绑在家里,她见着人就发疯。大师,能不能劳烦您走一趟?”
她格外不安。
这妇人和绿苏是旧相识,她清楚绿苏为人,也知道绿苏前些日子真撞了邪,大师不过碰碰她额头,就医好了。这样一个法力高强,又不要钱的大师,她怎么敢劳烦他?
孰料,大师并没有生气,只冷淡地点点头:“走吧。”
妇人一怔,旋即狂喜,忙不迭连声道谢。
姜遗光把白幡一卷,和那群跟着看热闹的路人一起,跟在妇人身后往家去。
那妇人和她的儿子女儿都住在城东边一条小巷里,穿过两条街,经过菜市口,几个跟着的路人还顺便买了点菜。而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些过路人看见一大群人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问清后,知道是大师要施法驱邪了,也跟上去。
就这么着,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热热闹闹一群人往妇人家住的巷子里去。
那妇人家境贫寒,住的地方也不大,院子里挤进七八个人后其他人只能堵在门口,一条排在巷子里一直排到巷口。
院子里人多归多,却没有一个敢往姜遗光身上挤,怕惹怒了这位听说功夫一流的大师。
妇人的儿子性子腼腆,出来给姜遗光倒茶后,一声不吭又进去了,和自己母亲小心地抱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
手脚都用布条捆住了,嘴里堵上布,头发散乱。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少女怨毒的眼神,刺得很,叫人看了心里发寒。
一个又一个,眼睛看过去,像把刀剜着那群进来围观的人。
那群人原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被这么一瞪,好似被毒蛇盯上了般不寒而栗,整个热闹的小院瞬时寂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人群中,有一个身着灰色短衫的小厮,他来自王家,王夫人听说最近来了个听说很厉害的大师,特让他来瞧瞧。
他也被少女恶狠狠瞪了一眼,忍不住发怵。
他听说了这少女捡了一文钱的事儿。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一分钱或许就是他撒出去的。
王夫人为老爷的病操碎了心,听说了这个法子后,就给老爷的枕头底下铺满铜钱,睡久了,再让几个小厮小厮用红绸子包了,专门等太阳快出来或刚落下那段时间撒出去。
还要往人多的地方撒。这样,不管是被人捡回去还是被人踩踏,都能去了老爷身上的病气。
小厮当然也心虚,可他不能不干。
要怪就只怪你贪财吧。一文钱也要捡,迟早倒大霉。小厮暗忖,趁大伙儿都发怵时挤到了最前面,盯紧了大师。
姜遗光伸手,把少女口里堵着的布抽出。
她张开了口。
蓦地,从口里发出一声凄厉嚎叫。
“啊!!”
在场众人连忙捂耳,却根本无法制止那刺耳的尖叫钻进耳朵里,再看时,被绑住的少女眼睛已经泛了白,满脸怨毒厌憎之色。
她的手脚即便被绑住,也在古怪地抽搐着,好似随时都能撕碎绑住她的布条,将身前人喉咙咬断。
“大师,大师求您救救她,我家女儿平时不这个样子……”妇人抱住她,泪如雨下。
少女的哥哥一声不吭,跪在姜遗光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
姜遗光没有走,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露出痛哭之色,他同样伸出手,掌心山海镜贴在少女身上。
他能看见,裹住少女的那一团漆黑的。烟雾一样的东西迅速消散。
金光一闪,掌心山海镜有一瞬间的发烫,迅速冰凉下去。
少女当即两眼一翻,昏迷过去。
那张脸上狰狞怨毒的神色却不见了,变得平静安宁,原本还带些青黑的脸也恢复了血色。
“好了。”姜遗光道,“扶她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身上有股疏离冷淡的意味,有些人想拦住他,被鬼面具背后黑漆漆的眼睛一看,又缩了回去。
堵在小巷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走出不远,左右看看,干脆凌空跃起翻上墙,几个跳跃,消失在众人眼中。
他走得太快,巷里人挤人人挨人,才看到大师的身影离开,就听见前面传来的消息,说人已经治好了。
就这么好了?
什么也不需要?就只要挥挥手?
如果说原来绿苏姑娘的事儿还能说成是编造,这位少女的撞邪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怎么也做不了假。
几个妇人啧啧称奇,上去摸那少女的脸,确实恢复了活人的温度。一个略通药理的又扒开眼皮看看,把脉后,笃定道:“确实大好了。”
人群简直和滴了水的油锅般炸开,这下,再也没人不信这位大师的功力。
姜遗光悄悄回了客栈。
从底下看,洛妄的房间依旧没有开窗。
姜遗光想了想,觉得以洛妄的品性,他一觉睡过去忘了开窗,或者干脆躲在房间里吃吃喝喝也是有可能。下去问过小二,小二告诉他,那间房的客人的确回来过。
只是他好像不理人,小二上去敲门也不开,里面没声儿,他想着可能是睡了,也不敢打扰。
所以,洛妄是在躲着他?
姜遗光上去直接叩门。
“咚咚咚。”
洛妄现在一听见敲门声就要跳脚,他回来后听到的敲门声,无一不是鬼上门。
那天,他也是忍着恐惧把镜子往窗外人探出的长长的脖子上砸,才把那东西砸出去。
现在,他已经把窗户、床底、门,能堵死的地方全部堵死了,可那鬼依旧能找上来。他现在已经学乖了,谁敲门都不开。
“是我,洛兄,你在吗?”姜遗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洛妄一言不发,手背绷紧了。
姜遗光听见了里面活人的呼吸声。
还有一些饭菜气味。
他微微皱眉,用力一推。
门从里面栓上,推不开。
姜遗光再度敲门:“开门,是我。”
“你还在睡么?”
敲久了,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莫非,遇见了危险?
丁阿婆身上有些诡异,洛妄招惹上了什么也说不定。
姜遗光后退两步,飞身上前抬脚重重一踢。
大门被踹开,碎成数片哗啦啦落地。
他和门里眼神惊恐的洛妄对视上。
洛妄惊恐了一瞬,转身就跑,门口站着一个鬼,他想也不想地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谁知,在他打开窗的一刹那,窗口探出一张姜遗光的笑脸。
“我找到你了。”
门口,姜遗光的视线穿过洛妄,看到了从窗户上探出来的那个东西。
和洛妄不一样,姜遗光看到的是一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在看见他的瞬间立时缩了回去。
姜遗光往房里走了几步。
奇怪的是,他越靠近,洛妄就越惊恐。
姜遗光心想:莫非他把我也当成了鬼?
还是因为这些鬼会扮成人的模样?比如扮成我去恐吓洛妄?
他猜得不错。洛妄左看右看,两边都有鬼,还都顶着姜遗光的样子。再看过窗边,窗口的姜遗光脑袋忽然断裂,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从老长的脖子口喷涌出鲜血。
小二听见楼上的巨响,忙不迭往上跑,见到被踢坏的门,简直惊呆了。
“客官,这门……你们……”
姜遗光没有回头,说:“我会赔的。”转而对洛妄问,“你撞邪了?”
洛妄看看地面瞪着他的姜遗光的脑袋和满地鲜血,又看看站在不远处无知无觉的姜遗光,以及门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店小二,顿时陷入了混乱。
“你……真是人?”他小心发问。
姜遗光静默片刻,点点头。